到澀谷地鐵口的時候,外面飄起了細密的雨線。
天空有些灰沉,梨奈看見路離清瘦的身影,站在川流的人潮之中,他的背後是高聳的樓宇,一座一座,好似紮在這城市皮膚上的倒刺。
她看見他在朝自己揮手,扯起的衣襬於風中輕輕飄蕩,顯得有些無力。這個年頭很少有男孩子會揮手了,路離是個特別的人。
梨奈快步走上前,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溫暖的蒼白的問候語。
你好麼。
兩人去了in the corner。
仍舊是美式拿鐵,靠窗的雙人座,圓形木桌子。
這些東西在時光中極緩慢地改變着,木頭的腐爛要好久好久,人卻不同。
梨奈端着咖啡杯,今天的拿鐵很苦,奶沫也不夠細膩,她喝了一口,而後皺了皺眉。
夢魘、陰雨、酸澀的飲料。
沒有一件事稱心如意。
她擡頭,看見路離正望過來,表情平靜,“有一天我給你打電話,是個男人接的,”他挑眉,“他問我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梨奈極爲震驚,她聽見對方繼續說道:“我告訴他,這種事應該直接去問你。”
路離笑了起來,黑色的髮絲在空氣中震顫着,“那個人是你的親戚吧,不過你的親戚管的還真多,你沒有聽見他的口氣,好像在審問犯人一樣。”
然後便學起了時生的腔調,那種非常非常標準的普通話,每個字都說得無比清晰,帶着日本男性特有的執拗和凜冽。
梨奈啞口無言,她不知道還有這回事。有一次洗澡的時候,隱隱約約聽見手機的鈴聲,但洗完出去查看卻並沒有發現什麼未接電話,她以爲是自己聽錯了,想不到竟然還有這樣一段過程。
哥哥很早就已經開始監視她,但這是第一次,未經她的允許直接窺探隱私。
他怎麼可以。
恐懼感接踵而至,梨奈想起夢中那個冷血的男子,時生是他的孩子,長得那麼相像,內心會不會也同樣充滿着暴戾嗜血的殺意。
什麼時候,自己變得這樣戰戰兢兢、患得患失。
哥哥那麼的溫和,給她送禮物的時候,摟着她說“你不會有事”的時候,滿目哀傷地道歉的時候……
梨奈驟然想起那天紗和的失態與癲狂。
會變的吧,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會像木頭一樣慢慢腐爛,而平靜的表面之下,或許是洶涌激盪的暗流。
沒有人知道。
身體逐漸變得僵硬,梨奈凝視坐在對面的男生,他離自己那樣近,而靈魂,卻好似隔着億萬光年。
心底閃過倉促的,清晰的恐慌。
她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她問路離:“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對方一怔,而後側過頭思索了半晌,回道:“你有沒有看過村上春樹的《遇見百分百女孩》?”
“……沒有。”
“你應該去看一看的。”路離的表情有些惋惜。
梨奈追問,“是什麼樣的內容?”
“……我想想……大概是有一天你走在原宿后街,路過一家花店,你遇見了生命中那個百分百的女孩。她也不是很漂亮,只是很普通的少女,甚至都不年輕,但你知道她對你來說就是百分百的。”
梨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不作迴應。
隔了一會兒,她聽見路離以極輕極淡的語氣補充道:“喜歡的女孩子……我覺得是那種簡單的、註定的,又帶點可愛的類型吧,”他笑,“就像你一樣。”
周圍人聲嘈雜,篩網似的將男生的話語濾去大半,梨奈似乎還在考慮剛纔哥哥的事,她沒有完全聽清路離的語句,只隱約覺得好像錯過了什麼重要的內容。
她往前傾了傾身子,問他:“你剛剛說了什麼?”
對方臉上緊張的表情瞬間消散,轉而換成一副好氣又好笑的樣子用手撐住額頭,“……上帝,你真是我的剋星。”
“啊?”
“沒什麼。”路離擺手。
他們之間交談的回合在慢慢縮短,梨奈對這種變化感到慌張,她有些受不了三個字的回答,譬如“對不起”,譬如“沒什麼”。
說不清原因,這種情緒就好似高空贅物,一下子便落入心坎裡去,不曾給予任何猶疑的時間。
非常粗暴,又帶着某種支離破碎的肅殺感。
杯中的咖啡已經見底,梨奈在揣度她錯過的男生的表白,可是猜不出。路離是個特別的人,這種特別好似漩渦,將人吞噬不能自拔。
她突然想起來,他從未說過“我喜歡你”。
他們關係發展的流程出現了偏差,沒有諾言,沒有牽手,只有親吻。
現在連親吻都開始懷疑是否真的存在過。
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記憶的影子都變得模糊起來,她的神經顯現出細微的衰弱的跡象,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地面發出令人煩躁焦慮的響聲。
梨奈擡頭望着對面的少年,他的眼眸一直是淺淡的,與哥哥不同。
她問他:“路離,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身邊的人都變了,和以前的樣子完全不同……你會怎麼辦?”
“……逃走吧。”他回答。
“如果逃不了呢?”
“逃不了?”
“嗯。”
路離放下杯子把頭扭向窗外,梨奈看見他瞳仁裡映出斑斕的流光,雨線細密而迷濛,一層層覆蓋着繁華的城市街道,霧氣般氤氳上來,遠處的人影有些看不真切。
許許多多的雨傘,純色的、格子的、花紋的,遊走在灰敗的蒼穹之下,形成某種刺目劣質的點綴。
她終於再次聽見他的聲音。
“只有一個方法,”他說,“那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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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中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這種粗糙突兀的觸覺讓人有一瞬間的晃神,梨奈的視線滯留在手中白色的瓷杯上,她僵坐着,腦中不斷搜索關於那個禁忌詞彙的具體含義。
死。與亡。
她想起聖誕節時新宿小教堂裡的讚歌聲。
她想起約伯。人因死亡而消散,竟在何處。想要忘卻一些人一些事,她忽略了還有這種徹底的方法。
震感驟然停止,梨奈驚覺,她自兜裡拿出手機,而後按亮。
居然有三條未接來電。
均是哥哥的號碼,大概已經發現她偷偷跑出家門。
恍惚間,梨奈聽得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聲音漸重,她擡起頭,看見對面路離滿臉關切的神色,惶然問她:“喂喂,你沒事吧?喂,剛纔我開玩笑的啊,你不是當真了吧,發生什麼事了?”
她忽然站起來。
“我沒事,”她微笑,“我去打個電話。”
路離的瞳色是某種琉璃般的淺咖,她注視着他的眼眸,看見那裡面閃過幾種簡單的情緒,疊加起來亦不復雜,他是那麼特別又直率的男孩子。
她推門出了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