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嚷。詆譭。掙扎。疼痛。
時生開始陸續收到匿名信件。從報刊雜誌上剪下的片甲文貼在一張張白色A4紙上，有的時候甚至是夾在花束裡的賀卡，被花店的夥計快遞上門。
內容都隱晦而紛亂。
頭幾封只有日文，但自第三封起則出現中文翻譯。簡體字和繁體字混雜，與日文的紙張分開粘貼，其意圖不言而喻。
梨奈執意要求哥哥把屬於自己的那份拿給她，許久沒再看過漢字，她的心底生出某種奇妙的歸屬感。信的內容很簡潔，好似文章摘抄，卻亦暗含獨白成分。如同那個人就坐在她身旁，把一切感受說與她聽，這些宏大的、婉約的情感，將她吞噬，將她淹沒。
“即使我變得不再是我。即使我已變身爲嗜血兇徒。即使整個世界已變成廢墟，我依然會用全部生命來愛你，至死不渝。”
有時甚或只是了了三兩行詩句，突兀地擱在那裡，顯示出對方矛盾恣睢的狂亂柔情。這些詩句極可能是同一位筆者所寫，文意晦澀，卻令人感到莫名悲慼與恐慌。
“我將認清你的存在那最後的海灘。並且第一次把你看見，也許。就像上帝必須把你看見。被摧毀了的，時間的虛構。沒有愛，沒有我。”
“這悲傷賦予的黃昏，渴望見到你的黑夜。頹喪的原野，蒼涼的天空，在水潭深處蒙受恥辱。如一位墜落的天使——還有你的生命爲我的嚮往增輝。還有那荒涼又快樂的街巷。今天在我愛情的光輝中閃耀。”
“當生命熄滅。時間、空間、死亡隨之而去。就像光明中止，鏡中的幻象也就消逝。它早已在黃昏黯然失色。”
……
這些文字究竟有何隱喻，亦看不出恐嚇的成分，卻在不知不覺中消磨人的意志，將他們玩弄，而後緩慢虐殺。
每一秒都活在惶惶不安之中。
信件與沒有署名的花束從未間斷過，時生的面容逐漸變得陰鬱，有時則蹙眉坐在客廳沙發上，與梨奈間的對話愈發稀少，只是長時間凝視她。彷彿這凝視已經成爲某種祭典與救贖。
路離的邀約被無限期延遲，亦沒能得到返校許可。現在甚至連踏出家門都非常困難。唯一的排遣便是繪畫，數不清的速寫水粉。到最後連這僅存的樂趣也終被剝奪。
顏料和紙張已經用完了。
冗長的寂寞如同肥料，催生各種胡思亂想肆意萌芽。梨奈變得焦慮不安起來，她甚至開始後悔爲什麼當初自己學得不是鋼琴。樂器損耗的速度比素描紙要慢得多，琴譜可以彈奏千百遍而不覺厭煩，但用過的畫稿，要麼被放在博物館中視爲珍品，要麼直接丟棄永不觀摩。
她終於覺得自己已沒有辦法迴歸，她的身，她的心，將要恆久滯留在這座城池，滯留在此無盡孤絕的被光年拋棄了的黑暗之中，慢慢腐爛空洞下去，宛如墮落天使一般，用殘破的靈魂承載所有碎裂與彷徨。
晚上哥哥又帶回匿名信件。
梨奈將折成矩形的A4紙展開，好似某種宗教儀式，她靜默，如同虔誠的禱告者。她開始逐字閱讀信上的內容。
“我們只能走在幻夜的路上，即使四周明亮有如白晝，那也只是假象。就算與你共度的每個夜晚都是虛幻，我也願爲你化身爲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是多麼的愛你。從前、現在，以及將來。”
恍惚間就產生一種錯覺。
信中反覆提到的愛是否能夠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從黑暗裡勃發成長的感情，帶着凜冽嗜血意味。那句“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彷彿枷鎖般將人禁錮，又好像一個預言，賜予他們無望無涯的等待與焦灼。
如果失卻掙扎、怒吼、逃離的權利，那麼我們活着，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在此漫長無絕期的孤寂中，最終剩下的，是幻影，還是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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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信之後，是讓人無法忍受的，不知哪一天會戛然而止的安寧。
自千夏出事以來已經過去兩個月了，但對方絲毫沒有動靜。於這殘忍又一意孤行的靜謐中，梨奈萌生出僥倖心理，她希望事情到此完結，他們被遺忘被拋卻，世界迴歸正途。
時生的調查一直在進行，並且已取得進展。但越深入越發現幕後力量的龐大，心情並不能得到絲毫緩解，反而愈發沉重。這種鏈式效應不知何時可以看見盡頭，亦無法猜測那個牽引的人到底是誰，可以操縱衆多上流社會對櫻井家展開冗長無間斷的攻擊。
時間的流逝似乎已經不具意義，梨奈每日被關在家中，脾氣變得似五歲剛做完心臟手術時那般暴戾。撕碎畫稿，甚或毀壞各種擺設。她期望聽到某種巨大突兀的碎裂聲響，用以提醒身心靈魂的存在。
路離常打電話問她爲何仍舊不能返校，梨奈完全不知作何解釋。開始的時候還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後來便直接朝他吼，“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你不要再問了，我求你別問了。”
路離從未見她發過火，他愣住，半晌回答：“對不起。”
這個笨拙的純良的男孩子，梨奈已經可以預感他的遠去。她沒有辦法說出任何秘密，亦做不到跟他走或把他帶入自己的世界。
況且還能走去哪裡。
路離不是那種喜愛流浪的人，他恨他的前女友，恨她的背叛與頹廢。他恨所有離經叛道的東西。
鋼琴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大程度的放逐。
就像是一股清泉，會短暫駐足在某個低窪淺灘上，但也正如他的名字，路離。
這一場邂逅，或許終會以離別收尾。
放下電話梨奈已經疲憊不堪。晚上時生回到家，她向他表明強烈的想要出門的意願，毫無疑問被拒絕。她開始高聲質問對方，瘋狂摧毀任何手邊的東西。她把桌上的花瓶朝時生狠狠砸去，花瓣被揉碎、飄散，滿手腐爛黏膩的暗黃色汁液。
她開始哭泣。
眼淚無法遏制，模糊中梨奈看見哥哥緩慢走近，伸出手似乎想抹掉她臉上的整片潮溼。但她把他大力推開。
她說：“你怎麼不去死，你怎麼還能夠活着。”
如同一頭困獸般，任性而魯莽。
但梨奈並不打算停止，她繼續說道：“你可知道紗和愛你，你怎麼這樣冷血，與你同處一室簡直是種折磨。”
關於紗和完全是種下意識的反應，但梨奈看見時生驟然變了臉色，目光驚訝而沉凜。她已猜到真相。
如此聰明的男子，怎可能不知道紗和對他的情感。
“我沒有辦法愛上紗和。”他說。
梨奈冷笑，“是，你不愛她。你根本不知道其中痛苦。你有愛過誰麼，你從來都沒有經歷過這種折磨，你這樣漠視你身邊的人，你怎麼不消失，爲什麼自殺的人從來就不是你呢。”
還想要繼續說下去，卻看見哥哥猝然邁步走到她面前，揚手用力掌摑她。
事情發生得這樣快，梨奈愣了幾秒，尚不知作何反應，身體卻突然間被牢牢禁錮。她聽見哥哥顫抖的聲音，伏在她耳畔。
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是不是很疼。而後用冰涼的手指撫上她的面頰。
她開始回憶剛纔發生的一幕。有溼潤的氣息噴在耳廓，她聞到屬於男子的淺淡的古龍水味，夾雜柑橘與羅勒的芬芳。
眼前的景緻非常迷濛，右臉微微發燙，痛感逐漸滲透進神經末梢。梨奈並未作絲毫掙扎，她任由時生將她擁住。這個男子活得這樣用力，他的存在感如此強烈執拗。多少曾經已向她證明，她無力脫逃。
天空中有飛機掠過的雲痕，夏天的白晝太過漫長，接近不真實。
但到底什麼才叫做真實，又有什麼是虛幻。這樣的靜謐，這樣的相擁，這樣的彼此糾葛折磨，是否已經超出所有界限。時間的玫瑰，是否將要凋零。
隔了良久，梨奈嘆息出聲。遲到的暮色開始彌散。她輕輕說道：“我累了，我想要休息，你放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