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不能白花,金子和寶石不能白給。
痛定思痛,猛然間醒悟自己做了傻事的何寧,下定決心,工匠到來之前,在重建荒城這件事上不再動用一絲巫力。
想法是很好,奈何總是管不住自己的手。
看過了密室中留下的羊皮卷,面對眼前的荒城,總是這也不順眼那也不順眼。眼不見爲淨,心裡卻愈發煩躁。
巍峨矗立,連壁畫都被修補完善的神殿,同荒城中的殘垣斷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像一堆碎瓦礫中擺着一顆耀眼的明珠,不只何寧看不順眼,連米雅和騎士們都感覺十分奇怪。
神殿附近的房屋只造好了一半,道路和流淌的內河也在幾十米的距離後戛然而止。清澈的河水浸入碎石和沙土中,在交界處浮起一層暗灰色的泡沫。
何寧每天要在神殿和荒城外的營地來回往返,渾身都感到不對勁。想幹脆留在神殿中過夜,米雅立刻眼角泛紅,語氣中滿是自責,“一定是米雅做得不好,請主人責罰!”
姑娘們也是滿臉的惶恐,生怕何寧真是這樣想。
何寧無語望天,米雅姑娘,咱好歹也曾是縱橫馳騁於沙漠綠洲間的悍匪,這樣小白花似的臺詞,合適嗎?
憑何寧一人之力,到底拗不過三十多個姑娘,騎士們沒上前,事實上,他們同樣認爲何寧留在荒城中過夜不妥。
“如果大人執意如此,請允許我等進入荒城守衛。”
騎士們接到的命令是護衛何寧,無論其他,首要任務就是保護何寧的安全。白天尚好,夜裡的荒漠卻相當危險的。至於何寧能夠驅使動物,甚至駕馭猛獁和地行獸爲他作戰的能力,直接被騎士們忽略了。大漠的戰士只相信手中的長刀和自己的力量,既然城主下達了命令,就必須執行。
在荒城的這段日子,騎士們對何寧不同尋常的能力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可怕的破壞力,驚人的修復力量,以及最重要的,能夠在大漠中降下雨水的能力。
以上種種,使大漠勇士們的心理逐漸產生了變化,從單純的執行命令,演化成爲發自內心的尊敬與守護。
荒城外的綠洲面積不斷增大,姑娘們種下的黑麥和白麥陸續發芽,長勢良好,匠人祖孫在騎士們的幫助下架起了爐子,擺開工具,根據何寧從神殿密室中帶出的羊皮卷打造農具,還修建了一個相對簡陋的水車和埋在地下的灌溉系統。
這個工程是何寧研究了兩天羊皮卷的成果,從城中流入半月湖的水不斷推動水車轉動,通過樣子不太好看卻絕對實用的管道,噴灑在綠洲和麥田中。
從地下探出的噴水管,就像是倒置的花灑,晶瑩剔透的水珠,彷如綻放在大漠黃沙中的水晶之花。
花期早已過去,花海卻再次綻放,姑娘們欣喜的摘下最美的花朵簪在鬢邊,編織起花環戴在了何寧的頭頂。
蝴蝶和蜜蜂在花叢間飛舞,何寧靠着綠蜥坐在花海中,看向生長在綠洲中的棗椰樹,一個新的蜂巢就掛在樹枝間。
蜂蜜啊。
何寧舔了舔嘴脣,告訴自己再等等,人家剛在這裡安家落戶,馬上就去拆人家房子不太好。等一居室變成複式建築,樓多蓋幾層,纔是動手的好時機。
所謂養肥了再宰,膘厚了再殺,是有一定道理的。
在花間忙碌的蜜蜂,壓根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何某人盯上,時刻面臨房子被強-拆的風險。
豐美的綠洲和清澈的湖水不只吸引了大量的野獸動物,還引來了幾羣沒有牧人看管的牛羊。七八隻,或是幾十只,形成一個個小羣落,數量佔優,卻根本爭不過遠少於它們的羚羊。
長期被牧人豢養,缺乏在大漠中獨自生存的能力,個個瘦得皮包骨,卻已經是羣落中最強的倖存者。
沒有牧人看管的畜羣在荒漠屬於無主財產,換句話說,誰看到就是誰的。
米雅和姑娘們等了兩天,確定沒有牧人循着畜羣的足跡尋來,便將這些三角羊和短角牛全部拉進了簡單搭建的畜欄,數下來足有三百多頭,加上從強盜村帶來的,畜羣達到了六百的數量。
“這樣好嗎?”何寧看着幾個姑娘熟練的甩着鞭子,驅趕牛羊到湖邊飲水,問米雅,“萬一主人找來怎麼辦?”
到時還還是不還?還的話,混養在一起,分得開嗎?
“主人,這些牛羊現在都是屬於您的。”米雅笑着拉了拉頭巾,“這是大漠裡的規矩。”
要麼是遇到了沙漠強盜,要麼是在部族遷徙途中遇上了麻煩,這麼久還沒找來,出身牧民的姑娘們確信,牛羊的主人有極大的可能已經“不在”了。或者就是距離太遠,想找也找不過來了。
畜羣的生存能力再弱,憑着本能也比人要強上許多。牛羊能在大漠中掙扎着活下來,失去了牲畜和駱駝的人卻未必。當然,何寧這樣的屬於例外。
聽完米雅的解釋,何寧嘴角抽了抽,是牧民的規矩還是強盜的規矩?
荒城人跡罕至,這些牛羊又瘦得皮包骨,估計在荒漠中迷失了相當長的時間,等了幾天也沒見有人找來,何寧只能接受米雅的解釋,將來到這裡的牲畜全部留了下來。
騎士們對此習以爲常,姑娘們忙着清點牛羊數量,倒是讓糾結畜羣歸屬的何寧顯得有些奇怪。乾脆不想了,入鄉隨俗,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隨着時間的過去,跟隨野生羚羊來到荒城的畜羣越來越多,畜欄幾乎每天都要擴建。
綠洲蔓延出一片草場,恰好被圍在畜欄之中。姑娘們騎着駱駝將羊羣和牛羣驅趕開,何寧靠在欄杆邊,仍風吹起了黑色的頭巾,露出了額前耀眼的金絲。
看着被綠草覆蓋的黃沙,何寧打了個響指,空中流淌出一道水幕,水滋潤了黃沙,成熟的草籽會隨風飄灑,黃沙蔓延之地將被更多的青草覆蓋。
從大漠到草原,從草原到森林,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何寧卻在一點一點的實現。依他現在的能力,無法一蹴而就,但何寧有耐心,也有信心,傳承記憶中留存了四百年的執念,即便對背叛者充滿了恨意,卻更深沉的愛着這片土地。
閉上雙眼,何寧總是能回憶起夢中見過的場景,興之所至,攀上綠蜥的背,讓它帶着自己飛上藍天,從空中俯瞰荒城和新的綠洲,瞭望遠處的沙丘,心中的滋味很難形容,心酸和愉悅交織在一起,俯身趴在綠蜥背上,束在額上的金髮帶着一絲涼意,何寧勾起嘴角,好像有點想他了。
思念一個人,原來是這種滋味嗎?
他絕不承認,之所以想念穆狄,和米雅每天熬煮的湯有很大關係。
畜羣的增多並沒改變何寧每日的作息。最初的新奇過後,何寧恢復了每天往來於神殿和營地的日子。沿途的碎石黃沙讓他看不順眼,時常順手清理。
細水長流之下,一條從荒城神殿通向城外綠洲的石路逐漸鋪設而成,石路兩旁的建築也慢慢成形,新起的圍牆,圓形的屋頂,外牆上鮮豔的色彩斑駁不清,房屋的構架卻一絲不差。
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今天一點,明天一點,等何寧意識到自己都幹了些什麼時,一整條昔日繁華的街道和建築已經竣工了。
站在路口,何寧不知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
“哥們,你說我是不是真傻?”
“……”
“算了,你不說我也知道。”
何寧蹲下--身,嘴裡還咬着一根青草,草莖帶着一絲絲甜味,在地上種了半天蘑菇,最後發誓,工匠到來之前再也不會動手了。
五天後,從普蘭城出發的工匠隊伍終於抵達荒城。
近八百人的隊伍,有泥瓦匠,木匠,鐵匠,還有經驗豐富的牧民和農人。
隨行的騎士告訴何寧,駱駝背上的口袋裡,裝着的大部分是成熟的黑麥和其他穀物的種子。
“沒有別的嗎?”
何寧很想聽騎士告訴他,穆狄良心發現,給他送來了金子寶石。結果卻讓何寧明白,幻想之所以美好,最大的原因就是脫離現實。
工匠們的到來讓營地變得更加擁擠,何寧考慮之後,決定讓米雅和姑娘搬進荒城中建好的房屋。
“主人,真的讓我們搬進去?”
“恩。”何寧點頭,“房子造好就是給人住的,只有神殿暫時還不能進去。”
姑娘們高興得一夜沒睡,在她們看來,何寧此舉意味着着真正接受了她們,願意將她們納到羽翼下保護。
在營地中的最後一夜,米雅換下了深色的長袍和頭巾,穿上了亞麻色的長裙,用一條銀鏈盤起長髮,腕上是五六隻細鐲,腳上套着精緻的鉸鏈,當她走出帳篷的那一瞬間,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神殿的巫女,世代忠心的侍奉大巫,當她們跳起舞來,會成爲天地間最美的一道風景。
何寧正坐在火堆旁,攤開羊皮卷,爲幾個工匠講解荒城的佈局,雖然自己這段時間手沒閒着,荒城的大部分建築仍是一片廢墟,需要工匠們來完成。
“除了房屋,街道,還要注意城內河流的走向……”
何寧講解得一絲不苟,工匠們聽得也很認真,不時詢問幾個問題,最後拍着胸脯向何寧保證,明天就開工,工程質量和工程進度一定讓何寧滿意。
看着紅光滿面,彷彿有使不完力氣的工匠,何寧忍不住猜測,穆狄是不是把巖山下的金子都給他們了?
突然,周圍的說話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接連不斷的吸氣聲。
何寧擡起頭,看到了正向他走來的米雅。
面容豔麗,身姿妖嬈,小麥色的皮膚,在火光映襯下如蜂蜜般誘人。
男人們的眼睛離不開她,何寧也不免驚豔了一下,只是單純的欣賞。論起漂亮,只有那個金髮城主纔會讓何寧心跳加快,尤其是他變得不像人的時候。
所謂審美觀的變化,何寧已經不打算深究了。
“主人。”米雅停在何寧面前,雙臂交叉覆在胸前,深深的彎腰,“米雅代表逝去的族人真誠的感謝您,願終生侍奉您。”
話音未落,鼓聲便已響起,是一直跟在米雅身邊的兩個姑娘。隨着鼓點,米雅開始旋轉,柔軟的手腕,纖細的手指,不斷交織出象徵着巫文的圖案,飛揚的裙襬似綻放在暗夜中,幽香沁人的曇花。
這是巫女之舞,爲慶祝大巫即將回歸巫之城,爲神殿即將有新的主人,獻上的最虔誠的舞蹈。
本該是羣舞,卻只有米雅一人,在布帛上留下名字的巫女與部族再尋不到蹤跡。
米雅越轉越快,火焰好似在隨她跳躍,如水般沸騰。
呼!
在舞蹈的最高--潮,橘紅色的篝火猛地躥高,火中映出了柔美的身影。
鼓聲越來越快,米雅手腕上的細鐲和腳腕上的銀鈴叮噹作響,汗水沿着優美的下巴和脖頸滴下滑落、觀者幾乎屏住了呼吸,沒人在這一刻眨眼,生怕錯過了舞蹈的每一瞬間。
何寧或許是唯一還保持着清醒的人,看着工匠和騎士們的反應,他好像有些明白,爲何四百年前巫女們能夠迷惑住守衛大巫的騎士和蠻族。
美色總是能擊潰薄弱的意志,即便不是全部,也是促使陰謀達成的重要一環。
漸漸的,鼓聲停了,米雅立在火堆旁,再次向何寧行禮。
透過米雅的這支舞,何寧好似又看到了四百年前發生的一切。目光微沉,黑色眼眸眼眸中,一抹更深的暗色稍縱即逝。
安靜祥和的日子是需要代價的,很多事不是不去想就不會發生,
埋頭做一隻鴕鳥只能求得一時的平安,想要在這裡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就必須承擔記憶中傳承下的所有,完成身爲大巫應該做的一切。
何寧站起身,展開雙臂,閉上雙眼,帶着古老音韻的巫文在衆人耳邊流淌,一種靜謐,祥和,彷彿親人懷抱一般的溫暖,浸潤在空氣中。
風揚起黃沙,夜空中的繁星被雲層遮住,淅淅瀝瀝的夜雨灑落,在愕然的瞬間滴在臉頰上,帶着絲絲涼意。
初到綠洲的工匠和騎士們驚呆了,有人立刻發出驚呼,漆黑的發,漆黑的眼,眼前的黑髮青年曾出現在祭臺之上,爲普蘭城帶來一場大雨!
雨隨風灑落,米雅跪伏在地,虔誠的禱告,聲音衝破了雨幕,傳進了衆人的耳中,“偉大的巫,神音的聆聽者,能帶來雨水改變亞蘭命運的大巫!我原以生命和靈魂騎士,忠誠於您,拜服於您!”
綠蜥的吼聲在雨中迴響,扇動着巨大的雙翼,捲起一陣狂風。雨水模糊了衆人的視線,不得不閉上雙眼,再睜開時,黑髮青年已坐在綠蜥的背上,升上了天空。金色的光帶環繞在他周身,隔絕了雨水,雨幕中彷彿傳來古老先民的祈禱之聲。
“天神!”一個滿臉鬍子的工匠舉起雙手,大聲叫道:“請賜福亞蘭!”
更多的人跪伏在地,顫抖着聲音向天神祈禱。
維持了四百年的信仰,被眼前的真實衝擊得支離破碎。歐提拉姆斯的謊言,再次被撕開了一道裂紋。
神諭者,大巫!
工匠們在雨水中滾下了熱淚,天空中被金光環繞的何寧卻不太好受,要用巫力維持雨水,身上的金光就只是擺設,忍着打噴嚏的衝動揉了揉鼻子,想做一個合格的神棍,也是相當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