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是九八年的事,那年,我十歲。 村子發大水,黃土路上都是昏黃的泥水,嘩啦啦地往鞋子裡面灌,穿套鞋都沒用,山土崩塌,池塘垮堤,運氣好點,走在大路上都可以撿到魚。 住在水庫上面的張寡婦出去串門子,在水庫下面的田裡面撿到個超級大的王八(甲魚),有腳盆那麼大,喊幾個漢子擡回去的,在村子裡引起轟動。 當時,我們這些小孩子都挺羨慕她運氣的,幾乎每天都要到她家裡去看幾趟,那王八她養在自己家的水池裡,背上都已經生出古怪的紋路,嘴裡面還露出兩根長長的獠牙,也不怕人,看到人就會張開嘴,很兇。 村子裡的老人都勸張寡婦別吃這隻王八,任何動物活得久了,都有靈性。 只是,幾天後,我剛放學回家,就被爺爺帶着去張寡婦家裡,他講張寡婦死了,我爺爺是打道場的道士,這樣死人的場合都少不得他,他也喜歡帶我去看,不是我吹,到現在,我見過的屍體沒有一百也有九十。 張寡婦沒有親人,後事都要靠鄉親們張羅。 那時候的人還不像現在這麼現實,出力的出力,出錢的出錢,爺爺是道士,不要湊份子,但是要出免費勞力,我跟着他到張寡婦屋裡,靈堂已經佈置好,張寡婦直挺挺地躺在爛竹蓆上,臉上蒙着“苫臉紙”,矇住大半,露出的皮膚都是青色的。 爺爺臉色很不好看,圍着張寡婦的屍體轉過兩圈,就轉身出門。 我跟在他的後面,直接走到張寡婦家的廚房裡面,廚房裡圍着不少人,大多都是老頭子、老太太,嘀嘀咕咕的,也不曉得他們在講麼子,爺爺擠到人羣裡,我也跟過去,只聽見有人講,“唉,喊的張寡婦莫恰(別吃)這隻王八,她不聽,這下好,還賠掉條命。” 我聽得莫名其妙,問爺爺:“嗲嗲,麼子回事?” 爺爺講:“這隻王八成了精,我早勸張寡婦不要恰,她還是冒忍住。” 廚房裡,案板上面還堆着那隻大王八的巨型腦袋,兩隻獠牙顯得極爲兇惡,雙眼血紅,爺爺只是看過幾眼,然後就帶着我重新回到靈堂裡,鄉親們則是議論紛紛。 到靈堂,張寡婦乾瘦的屍體還躺在那裡。 爺爺嘴裡唸唸有詞,圍着張寡婦的屍體灑糯米,我記得他曾經跟我講過,糯米除去可以拔屍毒、克殭屍之外,還可以防屍變,不過我有些不以爲然,我跟爺爺見過這麼多屍體,從來沒見過起屍的,都是直挺挺地離世,連詐屍的都沒有見過。 張寡婦沒有兒女親人,連靈牌子都是我舉的。 到晚上,幾個熱心的鄉親給她守靈,我爺爺也呆在這裡,還有我。 張寡婦家裡窮得底朝天,屋子就兩字,寒磣,平時都是點蠟燭,蠟燭光小,還沒有她現在棺
材前面的“照路燈”亮大。 唱孝哥的人在那裡哭嚎,我習以爲常,靠着牆壁打瞌睡。 迷離迷糊的,也不曉得睡過去沒有,聽到“砰、砰、砰”的悶響,幾乎每隔那麼幾秒鐘就響下,直擊心臟,讓我不勝其煩,突然,我被人搖醒,“山伢子,你都打鼾的,要不你去張寡婦的牀上睡下。” 搖我的是住在我屋下面的楊伯伯,我性子野,沒什麼規矩,直接對他講:“你纔去睡呢!死人的牀鋪喊我去睡。” 他笑,我不理他,走到爺爺身邊,說:“爺爺,帶我回去,這裡吵得睡不得。” 我爺爺瞪眼,“又冒帶手電,怎麼回去?你原來不是不聽孝歌子反而睡不着不?現在嫌吵?” 我講:“不是孝歌子呢,你未必不覺得那敲門樣的聲音很煩躁啊?” “哪裡有麼子敲門的聲音?”爺爺看看外面,門還敞開着,疑惑地問我。 我左瞧右瞧,“你未必冒聽到啊?我剛剛睡覺的時候,那聲音一直在響。” 陡然,我爺爺的臉色猛變,對着楊伯伯喊道:“楊萬生,你快點到我屋裡去要山伢子的爸爸把我的那些道具拿起來咯!” “搞麼子?(幹什麼)”楊伯伯問道。 爺爺講:“問麼子問,快去就是的,跑起去咯!” 楊伯伯見爺爺講得急,也不再問,摸着黑就跑了出去,我們鄉下人都是這樣的,晚上借點月光都可以在田埂上跑,村裡就這麼大,摸黑都跑得到屋。 當然咯,我是怕,所以不敢一個人回去。 張寡婦家住得偏僻,在水庫上面,後面是山,離我屋裡有幾里路,這烏漆麻黑的,楊伯伯一時間也肯定趕不回,別的鄉親見我爺爺表情不對勁,就問他什麼事情,爺爺只是講冒事,只是我看得出來,肯定有事。 常年跟着爺爺的我,知道他一個習慣,緊張的時候無名指就會不停的顫動。 爺爺在村裡威望很高,見他講冒事,那些鄉親們又都坐回去,繼續講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爺爺彎腰貼在我耳邊講:“山伢子,你等下跟你爸爸一路回去,要是明天早上我還冒回,你就要你爸爸去請法師來,然後帶着你媽媽跟你去縣城裡找你叔叔,莫再回來。” 我問:“麼子事?” 爺爺講:“你莫問麼子事咯,記得我的話就是的。” 我是個倔強性子,喜歡刨根問底,“那不行,你不告訴我麼子事,我就不回去。” “你這個畜生!”爺爺罵,但是拿我冒辦法,又細聲講:“我懷疑張大妹子要屍變的,我修爲淺,要是擺不平,這整個村子裡的人只怕都會要遭殃,曉得吧?” “啊……”我驚呼一聲。 爺爺猛的拍了我一下,“莫叫,要是讓他們曉得的,都會跑了去,我一個人肯定擺不平。” 他
們,自然指的就是還留在這裡的幾個鄉親。 “那你怎麼辦?”我又問道,還好,鄉親們聊天聊得火熱,並沒有注意到我的驚呼。 爺爺臉色很是難看,正要說話,突然又有那敲門樣的聲音響起,我聽得分明,就是張寡婦的棺材裡發出來的,爺爺的無名指抖動得更厲害了。 我看向那些鄉親,他們還沒注意到,還在聊天。 之後,每過幾秒鐘就有那聲音響起,很勻稱,鄉親們也終於注意到,有人講,“這是麼子聲音咯?” 其他人也都聽到,紛紛站起身來找,最後鎖定在張寡婦的棺材上。 單身漢戴嚴八對我爺爺喊:“黃嗲,張寡婦不是還冒死吧?在裡面敲呢!” 喊着,他們就要去把棺材掀開,我爺爺一揮手,“莫揭開,快莫揭開。” 他們疑惑地停手,戴嚴八講:“黃嗲,還不掀開,張寡婦就算冒死都會悶死去呢!” 爺爺知道這事情瞞不住了,說道:“你們聽這聲音咯,三秒鐘一響,這是張寡婦要起屍呢!早講的要她莫恰(別吃)那個王八,她忍不住,這下就好,害了我們。” 鄉親們的臉色劇變,忙不迭地離開張寡婦的棺材,就要往外面跑。 爺爺猛喊:“你們站的,你們站的,快拿繩子來把棺材綁起,要是讓她跳出來,整個村子裡的人都會死咧!” 聽到爺爺這麼喊,鄉親們有回來的,但還是有兩個跑掉,頭也不回。 戴嚴八倒也有幾分膽氣,跑到屋裡找到兩根草繩子,往棺材上一甩,站在棺材旁邊就喊:“你們倒是來搭把手噻,我一個人怎麼綁?” “砰!” 又是聲悶響,戴嚴八嚇得一抖,那些本來要上去幫忙的鄉親們也不敢再動了。 爺爺嘆氣,親自走上去綁繩子,我鄙夷地看了那些嚇得不敢動的鄉親們一眼,也上去搭手,不過,走到張寡婦的棺材旁邊,聽到那悶響的時候,我的小心臟也是撲通撲通的跳,就像是要跳出喉嚨眼。 興許是鄉親們看我這個小孩子都上來幫忙了,他們不幫忙實在是說不過去,猶豫幾秒後,還是上來幫忙,大家七手八腳的,很快把張寡婦的棺材綁了個結結實實,那個唱孝歌子的也不唱的,站在門外面惦着腳望,嘴裡嘀咕,“楊萬生怎麼還冒來咯!” 到底是唱孝歌子的,死人見得多,他還算是鎮定,起碼錶面上是的。 又是幾分鐘過去,悶響聲不停,鄉親們用草繩子綁住棺材還不放心,到處找繩子來綁,楊萬生和我爸爸遲遲沒來,爺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無名指抖得都看不清楚影子,比他原來彈煙管子的速度還快。 “楊萬生他們來的!”外面的唱孝歌子的大喊。 這時,棺材上的草繩子也是嗤地斷掉根,被崩開的,甩到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