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汶川發生了里氏8.0級大地震,陝西、甘肅發生了里氏6.5級到7.0級的餘震。
那一日,身在舊金山的羅琦琦如往常一般開車去上班,提前三十分鐘到辦公室,邊喝牛奶,邊上網收發郵件,突然,她看到了汶川地震的消息,震驚地點擊進去,確定了這條消息的真實性。
大腦麻木了幾分鐘後,她突然意識到四川與陝西接壤,四川發生這麼大的地震,陝西肯定也會被波及。顧不上此時是中國時間的凌晨,她給家裡打電話,電話沒有人接;換爸爸的手機,沒有人接;換媽媽的手機,沒有人接;換妹妹的手機,依然沒有人接。
琦琦一遍遍撥打着父母的電話,在無人接聽的電話聲中,她的手開始發顫。
華人同事小玲的父母在成都,當電話連續打不通時,她趴在辦公桌上失聲痛哭。
整個早上,羅琦琦什麼都沒做,只是一遍遍撥打着電話,一遍遍刷新着網頁,可地震剛發生,連震級都沒有真正確定,網上的報道少得可憐。她爲了瞭解陝西省受到的衝擊,搜出了中國地圖,用尺子測量西安和汶川的距離,按照比例尺計算實際的空間距離,又打電話給麻省理工研究地殼運動的大學校友,詢問他地震傳播的次級遞減規律。等到下班的時候,她已經成了半個地震專家。
晚上,電話終於打通。爸爸說:“人都沒有事,房子也沒事,就天花板掉了幾塊,電視機被砸得有點變形,你不用擔心,瑗瑗一直陪着我們。”
琦琦挨個詢問了一遍家裡的親戚,確認了每個人的安全,又對妹妹千叮嚀萬囑咐。
正要掛電話,妹妹說:“你過十分鐘後給我的手機上打個電話,我有話和你說。”
十分鐘後,羅琦琦打到妹妹的手機上:“什麼事情?”
“姐,你算過多少年沒回過國了嗎?你去的是美國,不是月球!昨天下午地震後,我們沒敢在屋子裡睡,在街頭露宿了一晚,爸媽一直在念叨你。就是美國總統也要回家看望一下父母吧?你就日理萬機到連回家一趟的時間都沒有?我知道你給了家裡不少錢,爸媽住的房子、我開的車子都是你的錢,如果沒有你,爸媽和我說不定還在擠七十年代的筒子樓裡,可你知道爸爸有肝硬化嗎?你陪媽媽去過醫院嗎?我們若在震中,你想沒想過你就見不到我們了……”羅瑗瑗哭了出來,五分是對生死無常的後怕,五分是對地震慘狀的感同身受。
羅琦琦不吭聲,良久,她說:“我會盡快安排假期,回國一趟。”
羅瑗瑗一邊哭,一邊笑:“這還差不多,爸媽肯定會很高興。”
雖然決定了要休假,可工作上的事情,不是說走就能走的,等羅琦琦一切安排妥當,已經是九月份。
周圍歸國的華人都拎着大包小包,就她只帶了一箇中等大小的行李箱。從舊金山起飛,十多個小時就到了北京。
羅琦琦恍惚地想,十多個小時,纔是當年坐火車到北京四分之一的時間,原來太平洋的距離並不是那麼遙遠。
在西安機場,取了行李,朝外走,聽到有人高聲叫:“姐,姐。”
一個打扮靚麗的女子不停地朝她揮手。
四年沒見,有些許陌生,可當妹妹一把抱住她時,源自血緣的熟悉剎那就回來了。
瑗瑗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說話。她一邊開車,一邊說個不停,詢問着美國的事情,絮叨着國內的生活,又興高采烈地說:“哦,對了,那天我和同事去稅務局辦事,那幫公務員沒有豔若桃李,卻絕對冷若冰霜。後來突然出來一個人,我不認識他,他卻認識我,說‘你姐是不是羅琦琦’,我說‘是啊’,他就讓同事幫我們把事給順利辦了。我們要謝他,人家推辭說‘一點小事舉手之勞,我和你姐是老同學’,我以前和同事說你從小就是出類拔萃的風雲人物,我同事還不信,總
說我吹牛,那次纔算信了。”
羅琦琦裝作累了,閉上了眼睛。她從小就是出類拔萃的風雲人物?究竟是她的記憶太好,還是別人太健忘?
車子停在樓下,琦琦沒有回家的熟悉感覺,甚至壓根兒不知道房子在幾樓,像個客人,任由瑗瑗帶領。
媽媽準備的飯菜驚人的豐盛,似乎要把羅琦琦四年來未吃的都補回來。
羅琦琦只負責吃,不負責說。可有羅瑗瑗在的飯桌,永遠不會冷清,她連說帶笑,連比帶畫,一會兒講領導的洋相,一會兒說同事的八卦,逗得全家人笑了又笑。
媽媽一邊吃着飯,一邊試探地說:“琦琦,如果碰到合適的人,自己也上心一些,女孩子不管事業多成功,都要成家。你得給妹妹做個榜樣,要不然她老是理直氣壯地說‘我姐不也還沒男朋友嘛’。”
瑗瑗朝琦琦皺眉頭,以一種小聲,卻全桌子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還是你聰明,待在國外,壓根兒聽不到這些嘮叨,下次把我嘮叨急了,我就去投奔你。”
爸爸媽媽都笑起來:“就你這個樣子,大學裡連四級都考了三次才勉強通過,還出國?”
“好好的中國人,憑什麼要考英語啊?考不過,還不許畢業,神經病!怎麼沒見英國的大學生考中文啊?”
“那不說英語,你的專業課成績……”
“你們再說,再說我可不吃飯了!”
瑗瑗驕橫地一瞪眼睛,爸爸媽媽立即和以前一樣,全部投降:“其實的確沒必要考英文,平時也很少用,用的人去考就行了。”
羅琦琦微笑地聽着,享受着這種細碎的幸福。
吃過飯後,瑗瑗領着琦琦參觀她的臥室。
房子是羅琦琦出國後纔買的,她出了四十多萬,父母負擔裝修費用。因爲這個臥室是留給琦琦的,一直沒有人用,桌子、牀、書櫃都簇新,沒有任何時光的記憶,只有書架上的書看着熟悉。
琦琦拿了《紅樓夢》,坐在牀沿,隨手翻着。1979年的版本,紙張已經有些發黃,真難相信,這本書竟然要三十歲了。
瑗瑗邀功一樣地說:“怎麼樣?你的寶貝我都幫你保存完好。”她拉開書櫃下方的櫃門,“你親筆簽名的密封箱子在這裡,我可從沒打開看過。”
琦琦沉默地凝視着箱子,瑗瑗笑着說:“你好好休息,等休息好,我陪你吃遍大街小巷。”
琦琦拿出箱子,卻沒有打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箱子上的簽名。這些簽名寫於高三畢業那年,那時她才十七歲。這麼多年過去,其實連她自己都有些記不清裡面究竟裝着什麼了。
她默默坐了一會兒,把箱子塞回牀邊的書櫃裡。
洗完澡後,羅琦琦給沈遠哲、楊軍、林依然各發了一封電子郵件。他們是她中學時代碩果僅存的朋友,自從出國後,就失去了聯繫,她也不太確定這些電子郵件是否還管用。
明明很累,可也許因爲時差,也許因爲枕頭旁就是那隻承載着過去的箱子,她翻來覆去,總是睡不安穩。
第二天早上,她正在刷牙,電話響了。
“琦琦,你的電話。”
她急忙吐出漱口水,跑過去,拿起電話:“喂?”
“羅琦琦同學,你聲音變化挺大的。”
這種說話方式,不可能是穩重的沈遠哲,“楊軍,你在……”她低頭看着來電顯示,“你在北京工作?”
“是啊,你呢?你這次回國是暫時,還是長期?”
“暫時,不過假期挺長的,有一個月。”
“什麼時候回去,會經過北京嗎?我和林依然聚會時,總會提起你這個無情無義的混蛋,想當年我們的三角關係多惹人羨慕啊!”
“那敢情好,我回頭去北京的時候,你請我們吃飯。”
“成啊,只要你來,吃什麼我都
奉陪。”
“看來你現在是有錢人了。”
“去死,再有錢也不敢和你這賺美元的人比。”
“少來,美元在貶值,你不知道啊?你有女朋友了嗎?和童雲珠糾纏出結果了沒?”
楊軍只笑不答,過了一會兒才說:“目前還沒有女朋友。”
“同學,聽我一句勸,別一棵樹上吊死,虧你還是學計算機的,不知道重要文件要備份啊?”
楊軍好整以暇地問:“同學,那你呢?有男朋友了沒?”
羅琦琦悻悻地說:“目前也還沒有。”
楊軍高聲大笑:“林依然已經結婚了,孩子都快一歲了,是個女孩,特像她,完全就是一個小依然。”
“那可太好了,我批准她可以攜帶家眷出席我們的三角關係宴。”
“好嘛!反正不是你付錢。對了,你這次回國都想做什麼?想過回故鄉嗎?”
“主要是陪陪爸媽,別的還沒想好。”
“唉!你這是剛回來,還滿懷着革命主義的浪漫情懷,等你和父母在一個屋檐底下住上兩週,你就知道階級敵人的滋味了,我已經總結過我和爸媽的關係,絕對的遠香近臭。”
羅琦琦只是笑,不說話。
楊軍說:“我先掛電話了,我的所有聯繫方式都發到你的郵箱裡了,有什麼事,你隨時找我。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朋友,你要和我客氣,我會生氣。”
“我明白。”
“把電話給你媽,我給阿姨問個好。”
羅琦琦把電話遞給了媽媽,聽到媽媽愉快的笑聲,重複着說:“哦,還沒女朋友呢?”
羅琦琦搖頭笑笑,繼續去刷牙洗臉。
在家裡連續住了兩個星期後,羅琦琦開始明白楊軍的理論。
她和爸媽倒還沒有淪落成階級敵人,不過明顯不如剛回來時受到重視了。媽媽又開始去公園跳舞,爸爸常常跑去找棋友,都不再抓着她問東問西。
羅瑗瑗倒還仗義,依舊儘量抽出時間來陪姐姐,可是估計也到最後的忍耐期限了:“姐,你什麼時候回美國?”
羅琦琦笑:“下週我就離開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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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京?”
“不是,先回趟我們長大的地方,再去北京見同學,然後回舊金山。”
一週後,羅琦琦圓滿完成了探親任務,在爸爸媽媽妹妹的歡送下離開西安。
經過兩小時的飛行,羅琦琦到達了她的目的地。
一走出機場,熱浪就撲面而來,比西安至少高了2℃。風很大,頭髮被吹得亂飛,羅琦琦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左右看着,和周圍的旅遊觀光客一樣,一點看不出來她曾在這個城市生活過十年。
坐在計程車上,羅琦琦看着車窗外,神情很恍惚,道路兩側的變化真的太大了,她尋找不到似曾相識的親切。
計程車司機問她:“小姐來旅遊嗎?對什麼景點感興趣?”
“不是。”頓了一頓,她又說,“我小時候是在這裡長大的。”
司機本來想推銷旅遊包車業務,沒想到看走了眼,碰到本地人,笑着說:“看你這樣子好久沒回來過了吧?”
“十年。”
“哎喲!那可真夠久的!”
“是啊!”是很久。
到賓館時,天色已黑。
羅琦琦洗完澡後,躺在牀上翻來覆去都睡不着。
回到這座城市,她一路上都有些恍惚,還有隱隱的亢奮。
既然睡不着,就索性爬了起來,站到露臺上,眺望城市的迷離燈火,卻看不清楚哪一抹燈火是她的家。
已經這麼多年過去,這個地方依舊牽扯着她的心。
心理學大師弗洛伊德認爲一個人所有的行爲都受童年經歷的影響,所以,一切的因果都要追溯到生命最開始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