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7章 情字最誤人 魔身半面殘(上)
當年月就站在滅滄瀾數步之外,背對着烈火沖天的血夜煉獄,亭亭玉影彷彿隔絕了虛幻與現實的界限,將滅滄瀾眼前所見全部化爲動盪人心的溫柔幻象。
滅滄瀾只覺一波波浪潮在不停沖刷着心頭,歷經傷痛磨礪出來的尖銳城府正在這久違的柔情中漸漸消減,血瞳中捲起絨絮般飛舞的幻光。
“師……”滅滄瀾的脣齒彷彿被滾燙的蜜粘住,剛一開口只覺一股甜腥涌上咽喉,在脣齒之間蔓延開一片恍似甜蜜的血腥。
當年月的笑容被血煙打出半面陰影,如同冰雪堆就的身影恰似青蓮宗當日,縱是血跡縱橫、塵煙撲面仍覺楚楚動人。
那片鬼風纏綿地扭動着,漸漸扯成千萬片碎光席捲過滅滄瀾的身形。一股極寒的尖銳氣勁立時刺入滅滄瀾通身,他卻似是連這疼痛也感覺不到,捂着半面傷殘面容的手亦在顫抖着漸漸鬆開。
彷彿平地起了鵝毛大雪,鬼風散碎而開的碎光不停撲打着滅滄瀾的身體。血煙將他與當年月迎面對立的身形圍在其中,血色陰影大起大落沖天掠地,這呼嘯如同鬼泣的聲響卻在滅滄瀾耳中成了纏綿的伴奏。
只因當年月那溫柔的聲音在不停地呼喚他,“滄瀾,來……滄瀾,到師父這兒來……”
那聲音彷彿充滿了悲慼,又似是滿載着欣喜,滅滄瀾心知那當年月只是陣局中的幻影,但是這想法卻是無法喚回他的理智。
他知道眼前又是一個殺機縱橫的網,卻已然止不住地墜了進去。
那碎光層層搜刮着滅滄瀾的氣勁,將他體內的寒熱之氣統統壓制下去,而滅滄瀾此刻卻是致命地沒了動作,任憑寒熱之氣上也不去下也不來地凝滯在體內,如同大片迅猛凝結的寒冰般堵住了各處血脈。
“唔……”這沉重的窒堵感令滅滄瀾身形顫抖,半面臉容上滴落旋散的碎血越發急促落下,立刻被捲入風中散成暗色的血光。
包圍滅滄瀾通身的碎光驟然發出了極其綿軟的質感,如同大片扯裂的絲絨般托住了少年的身體。隨着那碎光化成連綿的白影,一股無法遏制的睏意衝上滅滄瀾的天靈,精光微弱的血瞳更加渙散。
“我……”這股蠱惑人心、直令人想倒頭大睡再不顧其他一切的纏綿之感鑽入滅滄瀾心頭,眼皮如同沉重的簾席般無法睜開,眼前景象大明大暗地閃動起來。
“滄瀾,你累麼?”當年月微微一笑,纖長的雪白手指嫋嫋伸到滅滄瀾眼前,那極度冰涼的觸感卻是鼓勵一般更加放縱了滅滄瀾全身的睏意。
她溫柔地撫摸着滅滄瀾的臉龐,蒼白的嘴脣輕輕一勾,將一片清寒的奇香噴吐在滅滄瀾的耳邊,如同小蛇般緩緩纏繞着少年的耳垂,“睡吧,滄瀾,不要再想任何事……”
“師父……”滅滄瀾已然站不住,向後一倒撞在大團綿軟的碎光之上。那碎光如同柔軟的珊瑚絨一般微微一彈,如同巨大的擁抱般將少年身子裹入其中。
而當年月也順勢抱住滅滄瀾的脖頸,如同千年寒冰般毫無一絲溫度的嬌美身軀輕輕壓在他的身上,那令人悲傷的音色內卻纏繞着蠱惑人心的回聲,“滄瀾,不要醒來了,就這樣一直睡在師父懷中吧……”
那聲音明明就在耳邊,眼下卻是越發的渺遠,彷彿從寂寞的滿月中傳來,將人引入永世不醒的夢境之中。滅滄瀾的手頹然一落,本就被緊緊壓制的功體更是無法調起一絲氣勁。
這明顯的蠱惑卻是旋成了毫無出路的牢籠,滅滄瀾則如再不抵抗的獵物一般臥於其中。
滅滄瀾腦中不停閃爍的“此乃幻象”的生死警告也終於頹然散去。佈下此局的黑手攻的是人心深處的溫柔,那裡是無法用風霜武裝的禁區,就算滅滄瀾已然城府深沉,但卻敗給了當年月的幻影給他的無限溫存。
那一絲純潔的少年之情,始終不曾在滅滄瀾心中消去。此刻它便成了那隻引入黃泉的鉤子,一把鉤住滅滄瀾將其拖入黑暗。
滅滄瀾的血瞳內還在閃爍着零星微光,呼吸卻是如同沉睡般規律而沉穩,一個悠久的大夢鋪天蓋地灌入了他的天靈。
不再被遮擋的半面臉容赫然露出,英俊的棱角已被腐蝕殆盡,暗色的筋肉翻綻縱橫,脣邊露出一行殘破的牙齒。而另半面臉雖是完整,但卻突起着道道青筋,那青筋正引動着腐蝕之氣越過鼻樑,將這一副絕世面容統統化成細碎的爛肉。
滅滄瀾恍惚能感覺到臉上逼人的劇痛,但更能感覺到身上的當年月那軟玉溫香般的擁抱。那如母如姊的溫馨層層吞噬了他的理智,一如他當日面對誣害他的青蓮宗衆人時那般絕決,卻無法對當年月說出一句兇狠的話語一般。
“滄瀾,睡吧……”那催眠的溫柔聲音越飄越遠,滅滄瀾的眼皮終於合上了最後一絲縫隙。這一刻他彷彿感覺到所有的劇痛都在瞬間斷掉,又像是感覺到時空在疾速縮成一隻棗核,但他已然沒有力氣再去應對。
“我好睏……”滅滄瀾發出一聲含混的咳嗽,聲音竟似悲涼的顫抖,而當年月則緊緊握住他血跡斑斑的手掌,如同引領一個迷路的孩童回家般露出溫柔笑意。
在這片溫軟的白光之頂,漫天的血煙背後發出一聲沉沉微笑,那遙遙懸於九重夜穹之上的血月緩緩蕩起波光,如同一隻人眼般翻出嘲弄的眼白。
這笑聲漸漸迴環混響而起,掃開層層狼煙,卷碎道道血浪,呼嘯包圍了滅滄瀾癱軟倒於白光之中的身體。他卻是熟睡一般靜靜躺着,身上那道倩影正散成螢火般的碎片隨風飄飛。
那碎片如同葬儀的花瓣般漫天飛舞,只見白光在那笑聲的衝撞下漸漸回收,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吞噬着滅滄瀾的血肉。鮮血都來不及流出,整塊血肉便已被白光腐蝕,整個白光之團漸次收緊如同包裹成形的繭,將滅滄瀾裹入永恆的安眠之中。
就在那笑聲壓抑不住內中猖狂地擴大開來之時,瀰漫了整個陣局的風嘯卻是驟然一弱,隨即那笑聲亦微微一收,一聲低低的沉吟劃破天際,“什麼……”
此刻滅滄瀾仍是毫無神識地躺在白光之中,雙臂已經露出了白骨,側頸上亦是撕裂開搖搖欲墜的血皮。但是白光的吞噬確實停在了遠處,正發出被強行阻住般的嗡嗡震顫。
比陣局中血煙橫衝的夜穹更加凝濃的是滅滄瀾的靈臺,他的靈臺內是一片潑墨般的黑,沒有經符碎光、沒有功體氣勁,硃砂印和魔眼都安靜地閉着,隨着主人一同沉睡在腐蝕的白光之中。
“滄瀾……”這片黑暗突然一晃,發出一片紛亂雪花般的吱啦啦的灰光,道道扭曲的裂痕如閃電般瞬間閃出又驟然無蹤,混亂迴環地不停衝撞着凝重的黑暗。
一聲呼喚就在此時破入滅滄瀾天靈之中,如同重重叩響了靈臺的大門,整片靈臺沉沉地發出一聲震顫。滅滄瀾微微挺了挺身子,功體如同空空如也的殼子開了八方吸口一般,將絲絲氣勁從虛空中拉扯回來。
這感覺一開始是微弱的,卻漸漸在滅滄瀾沉睡的大夢中破開缺口,讓開無數細小的通道給那聲焦急而又決不放棄的呼喚,“滄瀾……滅滄瀾……”
功體內彷彿有一道奇異法門被叩響了,連滅滄瀾自己亦從不曾察覺那法門的所在,卻是被這聲音一環環敲擊出浪潮拍打般的震盪。
滅滄瀾只覺自己投身於一片飄零的潮汐之中,在無邊黑暗中飄搖無着,卻是漸漸觸摸到了彼岸的邊緣。
那聲音與曾經開通自己功體最深處記憶的蒼老之音不同,它清晰地來自滅滄瀾的上方,不再迷離地飄忽在遙遠的過去與飄渺的未來之間,而是真真切切不停接近着少年的身體。
一股奇異的熱流漸漸涌入滅滄瀾經脈之中,那暖流竟有着一股久別重逢般的熟悉感,彷彿從遙遠的洪荒之前,拐過了無數乾坤的劫數回到滅滄瀾的體內。
感應到那熱流的一瞬間,滅滄瀾那被沉重的睏倦壓制着的天靈電光一閃,如同創世之火照耀大地一般激起了大片靈光,呼嘯衝入心頭的卻是一種幾欲熱淚盈眶的感動,彷彿看到珍愛之物輾轉劫數終於迴歸手中一般。
滅滄瀾被那滾燙的感動重重撞了下胸膛,綿軟的身子竟是氣勁豐盈地高高一挺,兩片熱流一氣衝開了沉重的眼皮。
在他睜開血瞳的瞬間,兩道滾熱的血淚滾出眼角,立刻細碎地捲入風中。
“青陽……”滅滄瀾動了幾下脣齒,方纔吐出沙啞的聲音來。一股凝澀的嘔吐感隨着他脣齒張開而急劇上衝,頂到喉心便砰然炸散,迅速鑽入各處血脈之中橫衝而出。
滅滄瀾的身體內砰然冒出濃重血霧,立時破開了那纏綿的白光,一片嘶啦啦的裂錦之聲旋轉散開。眨眼之間,那有着蠱惑的綿柔腐蝕之力的白光便被衝擊殆盡,絲絲白氣不甘心地纏繞着血霧,卻被一口吞入純粹的血色之中。
血霧飛衝而出的一瞬間,滅滄瀾猛地挺起身子,如同乾涸欲死的魚猛地投入大水中一般高高打了個挺,精光呼嘯着聚向血瞳,更令那尚在腦中衝撞的呼喚聲更加回環震響。
“青陽……是青陽!”滅滄瀾猛烈咳出一口濃血,高仰着一張半面殘破的臉容霍力起身。他的眼前是一片亂舞的碎片,如同細小的花瓣一般將一片煉獄形景分割破碎,烈青陽的聲音彷彿就從這紛亂的光影背後傳來,努力突破着層層迷幻的障壁傳入滅滄瀾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