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不去理他,逕自道:“這件事本就由我而起,不能老是叫朋友爲我送死。”
赫連春水冷笑道:“我不是爲你送死,我是爲大娘送死。”
“我知道你願爲大娘死;”戚少商幾乎是要求了,“但是如果你和我及大娘全都死了,有誰替我們報仇”
赫連春水態度強硬地道:“我不管若不是我力主要投奔八仙台,也不致有此劫,這次可不是爲你,爲大娘,而是我連累了你們,我怎能不回去”
戚少商急道:“可是大家一起戰死在洞裡,對誰都沒有好處。”
赫連春水冷笑道:“我們已落到這種地步,還會有什麼好處”
戚少商道:“你”遂知道赫連春水是故意跟他頂撞,便強忍怒氣。
奇怪的是,鐵手忽然不作聲,跟在赫連春水的後面,眼中只露出傷悲的神色。
赫連春水也平了一口氣,忽道:“你說應該要留下人來替我們報仇,我看倒有一個。”
戚少商會意過來,道:“誰”
赫連春水道:“鐵捕爺。”
鐵手苦笑道:“兩位何把我獨摒在外”
赫連春水道:“不是把你擯在外,而你在外,確是可以請救兵,再來解我們之危。”
鐵手道:“我現在也是黑人了,跟兩位一樣正受通緝,豈有救兵可請再說,師父和三師弟、四師弟都還在京師,我現在已是朝廷重犯,只怕未到京城,早已被問斬廿九次了。”
戚少商道:“無情兄正赴京師,請奏呈上,他囑我先行趕來這兒援急。”
鐵手只道:“希望他一路平安。”
戚少商道:“不過,你絕不能跟我們一道。”
鐵手道:“爲什麼”
減少商指了指赫連春水背上的殷乘風道:“因爲殷寨主受了重傷,他必須要治療,怎可重返洞裡送死”
赫連春水接道:“對他正需鐵二爺爲他療傷護法。”
鐵手只嘆了一聲,道:“只可惜殷寨主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替他護法了。”
戚少商聞言一驚,再看鐵手的表情,已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赫連春水只一逕的說:“鐵捕頭,你可不要推卻,殷寨主他”忽有所覺,放下殷乘風一看,只見他臉若紫金,微含笑,已死去好一陣子。
赫連春水一時呆住了。
鐵手嘆息道:“武林四大世家”,東堡,黃天星死於姬搖花手裡,南寨伍剛中歿於楚相玉掌下,西鎮,藍元山心灰意冷,出家爲僧,北城周白宇自盡身亡,連青天寨的少寨主殷少俠也在這八仙台撒手塵衰,江湖寥落爾安歸未入江湖想江湖,一入江湖怕江湖;如果不急流勇退,這江湖路真是一條黃泉路。”
戚少商看見殷乘風死時的表情,反而是解脫了的樣子:也許他覺得如此可以更接近伍彩雲罷
可是息大娘呢
她安然否
如果你有了意外,我也只有像殷乘風一般,除死無他。
息大娘當然不安然。
鐵手、殷乘風、赫連春水赴宴後,立即有人來獻上佳餚酒菜,並勤加勸飲,這一來,息大娘等更起疑心。
息大娘表面敷衍,暗裡叫勇成及唐肯仔細檢驗,果爾發現酒裡有迷藥,飯內有毒,巡逡的喜來錦等,更發現大隊官兵,已包圍巖洞四周,忙急報息大娘。
息大娘猝然發動,拿下了這四名送菜的人,然後企圖率衆衝出“秘巖洞”,並着人急報赫連春水等人。
不過,大軍已把秘巖洞包圍得似鐵桶一般,息大娘率人衝殺幾次,反而折損人手,十一郎也喪命在官兵的強弩下。
息大娘情知硬闖不成,反而不如死守,秘巖洞得地勢天險,一旦有了防備,反不易攻取,於是以逸待勞,與官兵作“拉鋸戰”。
息大娘心急如焚,但無法可施,只望鐵手精警,能有所覺,不爲埋伏所趁。
鐵手等人殺出海府後,黃金鱗即放出信號,並飛騎截殺,更防鐵手等渡易水逃離八仙台,故從四方兜截。
不料鐵手、赫連春水、戚少商三人俱重義氣,反撲秘巖洞,自官兵後方攻入,官兵一時大亂,當其時主將未到,惠千紫等指揮失策,只要跟息大娘等一齊發動,大可衝出重圍,無奈洞中家眷委實大多,行動不便,衆人又不忍驟舍老弱傷殘而去,故而只是鐵手、戚少商和赫連春水衝回洞內。
赫連春水當然仍揹着殷乘風的屍首。
青天寨的人一見殷乘風斃命,人人義憤填膺,要與官兵決一死戰,並要殺盡不仁不義的“天棄四叟”,鐵手忙力加勸阻,說明妄動只有平添無謂犧牲。
這一來,官兵見鐵手等人又回到秘巖洞,驚疑不定之下,也正中下懷,因爲他們一入洞內,除非是變成屍首,否則誰都再也出不來。
至於洞內戚少商與息大娘乍逢,宛若隔世。
赫連春水卻避過一旁,神情是憂傷而失落的。
鐵手忙暗裡着勇成和唐肯,跟赫連春水多作交談,赫連春水只心不在焉,怔怔不語。
原來戚少商趕去“拒馬溝”,見官兵聚集,情知不妙,打聽之下,才知道“青天寨”已爲官兵所攻陷,戚少商一聽之下,萬念俱灰,本想把性命拼掉算了,但復一觀察,只見官兵依然聯營結陣,如臨大敵,再作仔細勘探,才弄清楚原來南寨大隊得脫,已渡易水,其中包括幾個“主兇”、“匪首”,都能逃脫。
戚少商即渡易水,想到“連雲寨”與“天棄四叟”素有深交,便往海府打聽,卻正好遇上霍亂步和兩名“連雲寨”舊部,正在“處理”巴三奇的屍首。
戚少商以前見過巴三奇,巴三奇雖然死了,他還是能認得出來。
戚少商亦認得出那兩人是顧惜朝的部下,“連雲寨”的叛徒。
戚少商更認出霍亂步。
這一下,霍亂步也發現了戚少商。
他反應奇快,立即叱令兩名手下圍攻戚少商。
這兩名舊部一見是戚少商,畢竟是當家的,餘威尚在,兩人都嚇愣了,但又不敢抗令,一個照面便被戚少商制伏了。
霍亂步卻想趁此逃之夭夭。
戚少商挺劍直追,霍亂步撤腿就逃,不過他跑得再快,也快不過戚少商的“鳥盡弓藏”身法。
戚少商截住了他。
霍亂步怎敢跟戚少商單對單的交手爲了求生,居然給他想出了個辦法:
“只要你不殺我,我告訴你一個大秘密。”
“什麼秘密”
“這秘密關係到鐵手、赫連春水、殷乘風、息大娘還有每一個人生死存亡,你只要放過我,我便決不相瞞。”
戚少商爲之動容。
他本來就知道,像“連雲四亂”等只是小角色,他真正的巨仇大敵是顧惜朝、黃金鱗。
他也無意要馬上殺死霍亂步,但卻急於知道息大娘等的消息。
所以他同意。
他同意放過霍亂步。
霍亂步知道戚少商言出必行,向不失信,而且,就算不信任對方,他也無活路可走。
他爲了討饒,把顧、黃二人在海府的一切佈置,一五一十的全告訴了戚少商。
戚少商一聽,知道大事不妙,忙點倒了霍亂步,趕去海府,依霍亂步所提供西牆跨院伏兵較少處,先截斷炸藥引子,再來個從後突擊,把敵方佈局衝亂,呼叫鐵手等往此方向衝殺,果爾得脫。要不這一下子裡應外合,官兵亂了手腳,鐵手等趁此全力往大門衝殺,恐怕就難有性命重返“秘巖洞”了。
他們現在雖已留在“秘巖洞”裡,可是,卻衝不出“秘巖洞”。
“秘巖洞”通風口極多,而且洞深連綿,迂迴曲折,如要用火攻,決無可燃之物,若要用煙蕉,則官兵一近洞口,亦遭洞內羣雄射殺,而且地近江邊,水流入某幾個窖洞裡,風勁且急,無論火攻煙薰,俱奈何不得,食水也不成問題。
這樣一來,雙方對峙了超過十日。
最大的危機,是官兵倍增,而且更頭痛的是糧食問題。
就算是再省着吃,糧食都快吃光了。
該怎麼辦
幸好那日官兵送來爲“餌”的菜餚,除了飯、酒不能吃用之外,卻是無毒,前數日倒是靠這些“菜餚”渡過了幾餐。
但卻再也撐不下去了。
幾日來,赫連春水的臉色都是沉灰灰的,沒有多說話,只冷着臉,磨着槍。
槍愈磨愈利。
不管是他的二截三駁紅纓槍、或那杆白纓素杆三棱瓦面槍,他都常磨,常看。
戚少商和息大娘經過多次的生離死別,依舊言笑晏晏。
有時候他們也會談到雷卷和唐二孃,笑說希望他們好,他們快樂,他們永遠也不要回來。
因爲他們心裡知道,這兒已是全無希望。
全無活命的希望。
到了第十二天的晚上,赫連春水開始談笑,居然還以水代酒,祝息大娘和戚少商白首偕老,就在二人微微錯愕之下,赫連春水一仰脖已乾了杯。
他真把水當酒了。
後來他又交代“虎頭刀”襲翠環一些話,大抵上是一些如果出得“秘巖洞”,要向赫連老將軍轉稟的話。
他們還曾聚在一起,在洞孔觀察敵情。
官兵顯然沒有全力搶攻,只作全面監視。
他們顯然都在等。
等他們的敵人糧盡力殆的一天。
其中在高地上,豎有幾個大帳蓬,其中最大的一頂,顧惜朝和黃金鱗常在彼出入,張揚猖狂,似料定“獵物”決逃不出他們手中一般。
戚少商等人的確逃不出去。
就以戚少商而言,曾經幾次都逃了出去,但一樣仍落在他們掌握之下。
他們已佈下天羅地網,胸有成竹,且看何時才把網收緊。
息大娘看見顧惜朝和黃金鱗張狂拔扈的神態,忍不住哼了一聲道:“你知道我有多恨這些人”
她依俟着戚少商說:“只要有人殺了這兩人,我寧願嫁給他。”
“爲什麼這世上總是小人得勢。”息大娘嘆息着道,“小人本就可惡,一旦得勢,看他們的嘴臉,就更加可恨。”
這幾面帳蓬當然是主帥的行營。
除了顧惜朝與黃金鱗,當然還有一些將官、兵帶、武林人物,還有吳雙燭、惠千紫、“連雲三亂”等。
赫連春水遙遙望見吳雙燭,眼都紅了。
他因爲信任“天棄四叟”,所以才害得大夥全困在這裡,雖然沒有人直接責備他,但他也清楚洞裡有多少雙眼睛是在埋怨他、怨恨他的。
就算沒有人責斥他,他心裡仍在責斥自己。
他就是因爲信任吳雙燭,所以纔去赴宴。
因爲赴宴,殷乘風纔會死。
殷乘風的屍體還在洞裡發臭,青天寨的部下沒有人會原諒他的。
赫連春水也不會原諒自己。
況且,他不止於不能原諒,還不能忍受。
他不能再忍受下去。
這應該是第十三日的凌晨。
他悄悄的爬起身,綁紮好了腕袖、褲管,帶好了兩杆槍,望了望灰黑沉沉的天色:
他本來很想再到上層洞裡,去看看息大娘。
再看最後一眼。
息大娘是跟連雲寨的女眷一起睡的,他本欲悄悄溜進去,但終於止步。
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便會失去了勇氣,再也走不成。
死不成。
他決定死。
只不過在死前,要手刃吳雙燭,最好還能殺死顧惜朝,甚至也能把黃金鱗殺掉,那就更死而無憾了。
他年,也許大娘會活得下來,跟她的孩子說:就是這樣,赫連公子替我們出了一口冤氣,要不是他
想到這裡,赫連春水的眼睛就溼潤起來了。他心裡暗罵自己:哭什麼哭大不了是死,身爲將軍之子,還怕死麼只不過,傷心的卻不是死那麼簡單
可是,大娘已跟戚少商會上了面,自己還留在這兒幹什麼這兒,已沒有自己這個“局外人”可留戀處了。
“方留戀處,蘭舟催發”,赫連春水忽然想到這兩句詩,外面夜深如水,月明如鏡,今夕何夕這樣的一夕明月這樣一橫大江江水滔滔,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赫連春水凝望着月色,不禁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