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託山不知巴三奇去了那裡。
在這緊要關頭,他竟影蹤不見
海託山心中有氣,但已顧不了許多,在門前迎候的工作,本是巴三奇負責,現在只好由他親自出迎。
雨下得頗大,街角全是串連着雨水的長腳短腳,本來是大好晴天的晌午,而今卻變得一片陰溼淒涼。
下這樣大的雨,門前的炸藥佈置,肯定必受影響。
甚至在四周民房、牆頭、瓦面、樹上埋伏的官兵、高手,都必然受到雨水的干擾。
在大雨裡抓人,加倍艱辛,唯有把鐵手等人引入大堂,如甕中捉鱉,就容易掌握得多了。
海託山站在門前傘下,終於遠遠的看見,鐵手等一行人已破雨而來。
海託山不由自主的有些緊張起來。
奇怪,自己闖蕩江湖數十年,也沒怕過誰來,而今竟有些張惶,有些心悸。
莫非是自己“賣友棄義”,其心不正,便無法鎮定如昔
海託山不能再想下去了。
就算要後悔已無及,這件事就像雨水打溼的長袍下襬一般,已經是一個不可避免的事實。
一個可怕的事實。
海託山只有面對現實。
他決定把這幾個信任他的朋友,送到地府裡去。
一見鐵手等人出現在街頭,他就知道,“戲”立即就上映了。
“演戲的人”,登門的登門、栓馬的栓馬、拜壽的拜壽、祝賀的祝賀,他們演這齣戲,爲的只是要等一出“好戲”。
好戲在後頭。
“好戲在後頭”彷彿也是一個規矩,高潮總是在後面,“戲肉”也多留在後頭。
在真正的人生裡,“好戲”不一定都在後頭。有的人,一大早就演完了好戲,餘無足觀。有的人,從沒有演過一場好戲,便完了場。有的人,一生人都有好戲,高潮迭起,好戲連場。有的人,根本不尋求好戲,只求無戲便是福氣。
海託山卻肯定這大雷雨的午後,會有一場好戲,就在這兒上演。
不過,這場戲的序幕卻讓他有些失望。
因爲有些該來的人都沒有來。
“毀諾城”的息大娘沒有來。
“神威鏢局”的勇成也沒有來。
來的只有“四大名捕”中的鐵手、“青天寨”寨主殷乘風、“將軍府”的赫連春水三人。
人雖然並未來齊,但來了他們三人,也就夠了。
黃金鱗和顧惜朝本來的意思,就是隻要使這幹人的幾個主將折損,要殲滅他們,以衆擊寡,便絕對不成問題。但秘巖洞裡有人主持大局,便不易同時發兵攻取了。
不知怎的,海託山見人未來齊,失望中反而隱隱有些欣慰。
爲什麼會感到欣慰
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他是“良心發現”,也許他覺得敵人越少,越好應付。也許他心裡也不想因爲自己的這個陷阱,而把這於江湖好漢都“一網打盡”
不過無論怎麼想,他都希望自己能夠“演出好戲”。
他但願自己能“演出成功”。
成功
失敗
在雨裡分不清,在相交裡看不明,在將來命運的陰晴裡,誰都未知情。
鐵手等人終於打馬來到了海府門前,在雨裡風中張燈結采的海府高第,反而更添淒涼景況。
他們當然都化了妝,易了容,不過並沒有徹底改頭換面。
他們這樣做只是避人耳目,再說,易容術最多隻能騙騙粗心大意的人,絕對不能換日偷天,也瞞不住銳睛厲目的老江湖。
他們跟平時赴海府運糧、計議的妝扮,完全一樣,所以海託山很容易便認出是他們。
這一點海託山一直都很感安慰。
他的視力依然精銳。
這顯得他還未曾老。
至少沒有完全老。
就算他已經老了,他還是可以拿這點來安慰自己;一個老人家如果不懂得自我安慰,絕對是一件很不討好的事,正如一個失敗者一樣。
他覺得自己眼力就比吳雙燭好出許多。
他這樣想的時候,每次都必定忘了考慮到,他的體力卻逐漸不如吳雙燭。
有些事,想不起要比想起來得好。
忘記,本來就是人類“護身符”之一。沒有這個個字,缺少這個本能,人只有活得更不愉快。
只怕,有些事愈想忘記,愈難以忘記。
有些事要想起,卻偏偏常常忘記。
人生裡最痛苦的事,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人最可貴的自由,便是無法控制對方怎麼想、想什麼。
有些時候,連忘記都忘了,纔是真正的忘記,有時候,快樂的記取,會讓你記起忘記了的,而痛苦的記憶,會哭給忘了的忘記聽。
他在門口相迎這幾個從漫長風雨長路過來的敵友,因而想起他走過大半生風雨悽遲的江湖路。
鐵手也記起了一件事情。
一向以來,都是吳雙燭在這兒迎待他們的,現在吳雙燭正在做壽,也許不便站在風雨飄伶的門前,可是巴三奇呢怎麼要海神叟親自出迎筵宴上不是要他來主持大局的嗎、
鐵手只是想起這些而已。
想起這些,並不能改變什麼。
更不會讓他踟躕不前,或折回來時的路。
改變人生的,往往不是因爲想起什麼,而是遇上什麼,明白這點的人就該知道常常陷於回憶裡,其實與事無補。
海神叟迎迓道:“你們來了。”
三人在馬上打傘,但衣衫都溼了。
一道閃電。
鐵手笑道:“好大的雨。”
殷乘風道:“多熱鬧,連風雨都給吳老湊興兒。”
海託山忙道:“你們真是有心人,這麼大的風雨都趕來賞老二的臉”
赫連春水躍下馬來,笑道:“我要給吳二伯拜壽,真逼不及待呢”
又一陣閃電。
接着一個雷響。
三人捺衣走上了石階,走進了大門。
閃電剎時蒼白了大地,他們都沒有一對俯視蒼生的眼,看見這灰漾漾與慘白的大地上,有多少人正在風雨中亮着兵刀伺伏在所有在高處或低地的暗影裡。
顧惜朝在內堂埋伏,已接獲鐵手等一行三人來到門口的消息。
他的雙手攏入袖子裡。
左手姆、食、中三指,捺住一把小刀的木柄,輕輕的在彈動着,右手握住一把小斧,已微見用力。
轟隆一道電閃,夾着雷嗚。
顧惜朝猛想起一事。
他疾地掠入大堂。
他想起了什麼事
他要做什麼事情
鐵手、赫連春水和殷乘風,已在海託山的引路下,已穿過了前庭。
顧惜朝躍入大堂,那一衆正擬“演戲”的人,紛紛都吃了一驚。
顧惜朝沉聲疾喝:“不要亂,不要望我,保持原來喝酒笑鬧的神情。”
黃金鱗吃了一驚,也自東廂閃了進來,疾問顧惜朝:“正方兒要到了,你出來幹啥”
顧惜朝只點點頭,腳尖一點,飛躍而起,一抄手擷去了壽帳上仍釘着的短刀,還用手把壽帳的刀孔綴起遮掩,然後再用腳把壽帳下的布幃撥平,遮去了炸藥引子,然後才道:“我們可以進去了。”
黃金鱗這才明白過來,正要掠入東廂,忽聽顧惜朝又“咦”了一聲。
黃金鱗隨他目光望去,只見宴筵的桌布上有老大一塊褐斑。
那是顧惜朝動手殺巴三奇的時候,所濺出來的血跡。
也可以說是今晚的第一滴血。
顧惜朝忙叫人拿了一條毛巾子,遮蓋在血漬處,這才長吁一口氣道:“對付鐵手這等人,是絲毫大意不得的。”
然後兩人又各自竄了出去。
他們都準備在必要的時候,點燃炸藥,不但把鐵手等人全都炸死,海託山都作爲陪葬,連同整個大堂裡的部屬都作爲犧牲品。
只要能把強敵消滅,犧牲幾個部下算得了什麼
只要有權,何愁沒有部屬
殺強敵的機會,可不常有。
在這方面的心思,顧惜朝與黃金鱗倒是相契無間。
鐵手和赫連春水及殷乘風,已步出大廳。
海託山的心狂跳着。
他們每多走一步,就等於往森羅殿裡多踏進一步。
海託山感覺到自己步伐的沉重,就像揹負了一座山在行走一般。
而心裡頭又似雨絲一般亂。
眼看要走過長廊,忽聽有人在雨中牆頭,慘聲厲喊道:“不要進去”
鐵手、赫連春水、殷乘風一聽,又驚又喜,面色倏變。
因爲那是戚少商的聲音。
那聲音淒厲逼人,絕不像是戚少商平時的聲音,可是他們又分明辨別得出來,那的確是戚少商的聲音
弓弦聲。
暗器夾在雨聲裡尖嘯低嗚。
戚少商才現身於牆間,立即受到圍攻。
鐵手春雷也似的一聲暴喝:“退”
海託山突然揉撲向殷乘風。
殷乘風嗆然拔劍。
劍一投出,密雨頓爲劍芒逼開數尺。
這劍只沾血,不沾雨水。
這樣凌厲的劍,連鬼神都要爲之辟易。
但海託山低吼一聲,伏身塌腰,反而往劍鋒撲去。
因爲鐵手的疑慮,所以殷乘風和赫連春水來“賀壽”也暗攜兵器。
一時間,走廊上的埋伏,盡皆發動。
刀槍箭雨,幾乎每一處可以躲人的地方,都有人掠撲出來,向鐵手和赫連春水襲擊。
而大堂、花園、內堂的高手,全急於反撲長廊,大廳、前庭,大門的伏兵,也全發動,往內兜截
局面雖然劇生奇變,便這一干志在必得的伏兵,陣腳卻絲毫不亂,反而激發了野獸拼戰般的鏢狠
往內反撲的伏兵由劉單雲帶領。
往外搏殺的隊伍由顧惜朝率領。
黃金鱗則帶人包圍海府。
鐵手跟劉單雲一朝相,立時就明白了是什麼回事:
果然不幸料中。
這時候海託山與殷乘風已驟然分了開來。
海託山身上有了血跡。
殷乘風衣上也沾了血。
血很快被雨水衝淨。
雨下得特別大。
血流得特別多。
雨水把血水灌人士裡,流出屋外,匯流到不知名的所在去。
戚少商悶哼了一聲,似受了傷,但仍然不躍下牆來。
因爲他決不能讓這可能是唯一的退路被人佔據或堵塞。
他單手持劍,青鋒宛若青龍。
青色的劍泛起紅色的血潮,在灰白色的雨網裡。
鐵手見招拆招,見人打人,至少有二十人被他雙手一觸,當即踣地不起。
赫連春水雙槍在手,卻未有機會駁成長槍以遠拒羣敵,穿着華衣錦服的敵人已潮水般涌了上來,他已殺了十三人,受了五處傷,三處輕,兩處較重。
而殷乘風卻沒人敵潮裡。
只見一道宛似閃電般極快的白光,在敵人圍攻下倏東忽西,難以抓摸。
鐵手見情勢不對,決不可戀戰,當下大喝一聲:“快走”猿臂連伸,眨間已捉走七、八名強敵,運起神功,衝入敵陣裡,雙手無堅不摧,又奪下十來件兵器,這纔看得見殷乘風。
顧惜朝和馮亂虎、宋亂水,全向殷乘風圍攻,而劉單雲也操身搶近、瘋狂拼命,海託山卻倒在地上,脖子上的血泊泊的淌着,染紅了他的花白鬍子。
鐵手又驚又怒,雙臂一交,已隱作風雷之事,顧惜朝叱道:“我們一起上”自己卻不先上,仍然追襲殷乘風。
有十來名官道上和武林中的好手,貪功急攻,鐵手大喝一聲:“讓開了”雙手迎空擊出,數百十點雨珠,被他這隔室一震之力,變作脫簧暗器一般,疾射過去,有六、七人走避不及,擠成一堆,捂臉捂頰,哎喲不止。
鐵手一步上前,聲威奪人,馮亂虎本來攔住,但見他來勢,不由自主的往旁邊一閃,宋亂水則想硬搪,鐵手還未動手,一腳就把他掃跌出去。
鐵手一伸手,就抓住顧惜朝的衣襟。
顧惜朝一斧就往鐵手的手腕砍下去。
這一砍只是虛着。
就在斧光耀眼之際,他的刀悄沒聲息的飛射出去,正中殷乘風的背部。
刀柄輕幌,殷乘風半聲未哼。
顧惜朝的人也如游魚一般,腳底一溜,衣裂人退,鐵手還待搶進,黃金鱗的“魚鱗紫金刀”已夾着飄雨,飛剁他的脖子
顧惜朝退得極快,但有一道劍光卻比他更快。
殷乘風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