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蘭微笑道:“哪裡……”他話未說完,只聽得一陣笛聲響起,舞女們紛紛讓開一條道來。
這笛音輕輕渺渺,似有似無,旋律清雅,說不出地幽婉動人。楚子蘭不自主地往那邊看去。
只見一個姿容絕美的碧衣女子緩步手持着長笛,一面吹着,一面緩步而入。
她頭上挽着飛仙髻,身着碧綾抹胸,柔紗長裙,露出了白皙如玉的楚楚纖腰,青色蔓籮一般的飄帶繞着玉臂和肩膀,在帳外帶進來的風中輕輕飛揚,顯得瑩白的瓜子臉越發清瘦,一雙丹鳳眼眼尾微翹,淡淡殷紅,清眸如醉。
楚子蘭雖然沒有看清她的臉,望着她的身姿竟然想到了敦煌城的壁畫裡面那些楚楚動人的仙子,眼前的女子就像從畫中走出來的人一般,說不出的風致嫣然。
還隱隱覺得有些熟悉。
帳中每一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個女子身上,只待着她走進。
然而她卻剛剛走進十幾步,就停了下來,把笛子插在了腰間,玉臂輕擡,腰肢款擺,曼然起舞。隨着她的動作,胡姬舞女也再次起舞,都繞着她,似是陪襯。
碧衣女子跳的卻是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見過的舞,足尖輕點,淺吟低唱,翩若驚鴻,矯若遊龍,動作由舒展慵懶慢慢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快到極處之時,在座衆人只能看到一襲模糊不清的碧色,似是打碎在漣漪間的蓮影,令人目眩神迷。
一曲終了,碧衣女子不知什麼時候拔出了笛子,纖腰微轉,輕輕比到似笑非笑的脣邊。
帳中沉寂了片刻,旋即驚歎之聲起伏不絕。
紛紛猜想就算九霄仙子下凡,只怕也莫過於此。
只見那碧衣女子獻完舞以後並未離去,反而走上前斟了一杯酒,奉到楚子蘭面前,盈盈下拜。
楚子蘭看清了她的臉,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盯着她,脫口道:“是你!”
這個女子,正是今日清晨才帶着泠惻而去的婉揚。
衆人看見這個千杯之前面不改色的楚將軍竟然在這個女子面前神色大動,不由得暗暗好笑。
“楚將軍。”婉揚微微淺笑,聲音低婉,帶着一絲數不清的魅惑,輕聲地道:“接過酒好麼?我的腳疼了。”
楚子蘭很快恢復了常色,接過酒杯,卻沒有喝,只將杯子放到了一邊。
“將軍爲何不喝?”婉揚立起身來,笑靨更深,盯着他低聲問。
楚子蘭只是一笑,並不作答。
“王爺。”她忽地轉過身看着忽倫,卻沒有叫父王:“不知婉兒可否與楚將軍同坐?”
忽倫大笑道:“自然,自然。”有對楚子蘭道:“楚將軍少年英豪,連咱們的突厥第一美人都青眼有加,實在是佩服,佩服。”
楚子蘭淡淡道:“不敢當。”他現在早已後悔不該將婉揚放出來,倘若她不怕毒藥,將泠惻作爲要挾,自己的行動只怕大受掣肘,不由怒從心起,心想難道此番要第三次敗在她手中不成。
婉揚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慢慢坐過去與他坐在一桌,拿過自己方纔斟的那杯酒,抿了一口,低聲道:“你冤枉我了,酒裡沒下毒。”
突厥的衆將領看着那角絕色麗人坐在楚子蘭身邊,與他狀態甚是親密,都不由得又羨又妒。
忽倫的眉間浮上一絲疑惑之色,謝凌雲更是察覺到哪裡不對勁,死死盯住了對面的婉揚。
楚子蘭看也不看她,只是壓低了聲音,問道:“泠惻呢?”
婉揚微微一笑:“狼煙山。”
“說實話。”楚子蘭冷冷地道:“否則要你好看。”
“你把這剩下酒喝了,我就告訴你。”婉揚莞爾笑着,梨渦深深,雙眸如水,靜靜瞧着他。
楚子蘭輕嘆一聲,接過金爵仰頭喝盡了杯裡的酒。
“你對她真的那麼深情麼?”婉揚低低一笑道:“別人待你好你便要千倍奉還,楚子蘭,你倒真是個好人。”
楚子蘭臉一沉“我問你泠惻在哪裡?”
婉揚不答,拉過他的手,輕輕在他手心裡寫了兩個字——有伏。
便站起身來,衝着忽倫道:“王爺,你想對楚將軍說什麼,不妨現在就說。”
“好,好。”忽倫點了點頭:“婉兒你過來。”
婉揚微微笑着站起身,卻走到了謝凌雲的身邊,忽倫雖然疑惑,卻也無暇細究,對楚子蘭道:“楚將軍,說實話,本王已經得知璺朝要致你於死地的消息……”他說道這裡便停住了,打量着楚子蘭的神情,只見楚子蘭卻像一點兒也不意外,微微笑着對忽倫說:“王爺今晚叫我來就是爲了此事?”
“對,既然璺廷相負,將軍不如另投明主。”忽倫道:“我突厥可汗心胸寬廣,禮賢下士,必能助將軍得償平生大願。”
話已說明,忽倫忐忑地看着楚子蘭。
謝凌雲自斟自酌着,嘴邊浮上一抹微笑。
婉揚不禁有幾分不確定地看向了楚子蘭那邊,畢竟這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是唯一能夠活命的機會,而且璺廷如此待他……
突厥的衆將領也不自禁猜想楚子蘭的反應。
帳中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異常,方纔還歌舞喧囂的營帳一瞬間變得安靜異常。
此中神色最坦然的卻是楚子蘭,他沉默了一會兒,引壺斟了一杯酒,想着忽倫一敬:“多謝王爺擡愛賞識,我敬你。”
忽倫面上一喜,以爲他要答應了,卻見楚子蘭飲過了杯中之酒以後,嘴角輕輕一勾,一字一句地道:“楚子蘭平生大願就是把突厥攔在玉門關外,不知可汗能否助我得償?”
一言之下,四座皆驚。
忽倫面色一黑,謝凌雲一副果不出人所料的表情,婉揚微微嘆息,突厥將領竊竊議論不止。
最高興的要數跟着楚子蘭來的那些侍衛,個個一臉自豪,挑釁地望着突厥人。
楚子蘭眯起了眼睛,見忽倫把玩着手中的一個杯子,就要往地上砸落之時,迅速拔刀,把橫在面前的桌子一腳踢翻,冷冷道:“忽倫,你想殺我?”吞日斬一揚,回手便是一招左慈化形。
“左慈化形”是沉虹刀法裡必殺的三招裡最厲害的一招,乃是根據幾次三番被曹操追殺,因爲幻化形體而逃出生天的異士左慈的典故化來,出手時也不見得多凌厲,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團刀光,其間卻十八般變化,虛虛實實,左慈是利用“我無形”這一點逃生,然而在沉虹刀法裡,“無形”便成了一種擾惑敵手,在其猶疑不定之間出其不意給其致命一擊的狠辣絕招。
楚子蘭一出手便是殺招,旨在一擊成功,卻沒有料到刀身輕輕被輕輕一擡,只見謝凌雲竟不知什麼時候移了過來,雙手捧在他的刀身,這般被制住,瞬間什麼變化也施展不開。
楚子蘭心下一驚,這是什麼人,竟然知道左慈化形的破解之法就在這最爲兇險的刀刃之下。
此招已破,他皺了皺眉,想將刀拔出來,卻發現刀刃彷彿緊緊的黏在了謝凌雲手中一般。
忽倫已經從剛纔的驚嚇中回過神來,大喝道:“楚子蘭,你果然是爲了刺殺本王而來!”說着將手中的酒杯狠狠一擲。
一聲碎響,埋伏在帳外的五百個刀斧手瞬間涌了進來。
楚子蘭帶來的侍衛想上去攔截,卻很快地被殺光了。
一干突厥將領看到這番驚變以後,也紛紛拔出武器,向楚子蘭逼來。此時倒成了幾百個人對付楚子蘭一個,況且他手中的刀正在謝凌雲手中,一時間兇險萬狀。
他正打算棄刀之時,忽然看到謝凌雲不可思議地長大了眼睛,嘴邊滲出一絲殷紅的血。
楚子蘭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明顯感到謝凌雲的手一鬆,他得以拔出刀來,點足一躍,穩穩落到忽倫身邊,砍倒了幾個侍衛,將刀往他脖子上一比,迎上來的幾個將領立馬往後退了幾步。
忽倫大怒,目次欲裂,死死盯着營帳的一個角落。
此時,謝凌雲正背對着這邊,楚子蘭一眼便看到了他插在他背上的匕首。
“別動。”他對着面前的將領說:“除非你們想看到忽倫橫死。”
“楚子蘭,你要是殺了王爺今天只怕走不出這個營帳。”
其中一個將領怒吼着說。
楚子蘭冷冷道:“我既然動手,就不怕走不出去。”
此時,忽倫忽地開口:“你到底是什麼人?”不是對着楚子蘭說的,而是對着剛纔那個角落。
衆人望過去,之間那角落裡站的,赫然是剛纔獻舞的那位絕色麗人。
婉揚笑吟吟地盯着忽倫,道:“父王,你不認識我啦?我是您的女兒啊。”
“胡說!”忽倫大怒道:“你……我剛纔親眼看見你出手對付謝先生……你,你到底是誰?”
楚子蘭知道方纔是她救了自己一命,微微有些詫異,看謝凌雲傷勢不輕,也是一臉驚訝地望着婉揚。
婉揚輕聲笑着慢慢走出來,衆人聽見他喚忽倫“父王”,也大感疑惑,右王爺膝下只有兩個兒子,什麼時候又多出來一位女兒。
楚子蘭微微眯起眼睛,他一直以爲這個女子是突厥人,現在看來,她要算計的還不止他一個。
只聽婉揚淡淡地說道:“忽倫,你猜對了,我不是你的婉兒,我的名字叫婉揚。”
“你說什麼?”忽倫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可是你……”
“怎麼長的那麼像是嗎?”婉揚冷冷一笑,目光聚成了一個點,死死定在忽倫身上:“在我獻第一條計給你之前,你可有好好看過這個女兒?不過是一個丫環所出,你幾時又正眼看過她?”
忽倫怔怔地,說不出話來,他的小女兒婉兒確實只是一個丫環生的孩子,從一出生,忽倫就沒看過她,就連“婉兒”這個名字也是那不識幾個字的丫環取的,要不是兩個月之前,面前站的這個女子忽然衝到他的書房之內獻計換回左賢王,只怕到現在他已經忘了自己還有這麼個女兒。
要冒充婉兒,確實是輕而易舉,她和那個早已經被忽倫忘記了名字的丫環住在王府一個最偏僻的角落裡,逢年過節有什麼宴席也是從來都輪不到她們,怪不得自己這麼輕易就上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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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現在只怕首先想到的就是打聽自己真正女兒的下落,可是對於現在的忽倫來說,這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女子這麼處心積慮,幾次獻計助他,這次以前也沒有任何不軌之心,到底是爲了什麼。
“你爲什麼這麼做?”他想着,就問出了口。
楚子蘭倒是不急着動手,這裡拖的時間越長,對他越有利,他也對這個出計陷害了他幾次的女子的目的有些好奇,只是把吞日斬比在忽倫的脖子邊,一隻手封了他的穴道,現在的情況確實容不得一絲疏忽。
婉揚聽他這麼問,瞭然一笑道:“你果然還是不管你那女兒的生死,忽倫,你這隻老狐狸。”說着她四顧了一下,看見了謝凌雲,看着他,卻在對忽倫說話:“你放心,你那點本事還不值的本姑娘費這麼大的周折,謝叔叔,你說對吧?”
謝凌雲兀自閉目養神,沒有說話。
“沒用的,謝凌雲,我好不容易纔破了你的神功,匕首上有毒,你一時半會雖然死不了,但是你是死定了。”婉揚微微一笑:“就讓你們當個明白鬼吧,我是衝着謝凌雲來的,幾次獻計也是爲了獲得你的信任,要不然你怎麼會聽取我的建議開這個鴻門宴?”
忽倫怒道:“你和楚子蘭串通好了?”
婉揚斜眼掃過楚子蘭,微笑道:“他恨我入骨,怎會與我合作,況且婉揚從來也不相信什麼盟友,知道什麼都只能自己來。”停了一下,又道:“楚將軍,對不住,那兩次害你我也只是希望忽倫信任於我,並不是婉揚存心加害。謝凌雲,你也不必再猜,我和你無冤無仇,只是有人容不得你,我受制於他,不得不這麼做,你死了變成鬼可別來找我。”衆人聽她娓娓道來,都忍不住心裡發寒,一個女子,竟然能將堂堂突厥右賢王和璺朝鎮西大將軍,還有這個身份神秘的謀士謝凌雲玩弄於鼓掌之間。
謝凌雲驀地睜開眼睛,刀劍冰冷的目光掃過她:“是誰?”
“你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麼用?”婉揚冷笑道:“謝凌雲,你實在是厲害,肯屈居於這個糊塗王爺的帳下,而且行事露不出一點破綻……要說破綻,怕是隻有你下午執意要殺楚子蘭了,要不是把他這個武功不算太差的擺出來絆住你,我也不可能會得手。”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謝凌雲一瞬間想到了這個詞,不禁微微苦笑。
自己居然中計了,這個妖女利用的,正是他要除去楚子蘭的心思。她以前的動作都是鋪墊,真正的目的,只怕就是今天晚上的“鴻門宴”。先告訴楚子蘭有伏,逼他出手,再利用自己和楚子蘭僵持之際,插下致命的一刀。
她藏匿這麼久,爲的,就是這一瞬間的機會。
甚至知道了破他護體真氣的唯一法門……
謝凌雲微微一嘆,死在這麼個對手的手裡,他也不冤了,只是……
正在這時,楚子蘭忽地開口了:“婉揚姑娘,還有一事要請教你,昨天在敦煌,你是故意讓我認出你來的?”
“你看出來啦?”婉揚道:“誰叫你幾個門的守衛都那麼厲害,我出不去,但是我要殺謝凌雲的時間也只有這三天,當然要想辦法出來了。”
“這麼說,泠惻的昏迷也是你做的手腳?”見她不答,知道是默認了,不禁氣結,又道:“那狼煙山,也是扯謊?”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皆在她的掌控之下,楚子蘭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怒意騰起。
婉揚莞爾一笑,一雙令人銷魂的眸子直盯着他,道:“你放心,我還記掛着你的解藥呢,自然會找到狼煙山救她……”
“夠了……”忽倫開口打斷了,他心中的怒意也不比楚子蘭小,現在看來,謝凌雲隱瞞自己有武功的事,在他帳下韜光養晦,定然也是別有居心,一天之內兩個信任的人同時背叛,他心裡自然不好受:“妖女,你別忘了這是在本王營帳,今天你和他,你們都不能活着走出這個門。”
忽倫話音剛落,只聽外面有人慌張來報:“稟報王爺……”他看見帳裡的情形,愣了一下,繼續又道:“漠西營左軍將軍率軍夜襲。”
忽倫大怒,現在的將領大多都在這個營帳之內,況且楚子蘭既然是打了刺殺他的主意,怎麼會還……
他忽然心念一轉,這時婉揚出的計謀!怎能信得,又驚又怒,指着婉揚道:“好,你的好計謀。”
楚子蘭聽見這個消息,微微一笑道:“右王爺,其實我並沒有要來刺殺右王爺的意思,我一開始就想趁着今晚夜襲的。”
“我只是猜猜,也沒說他一定會怎麼做。”婉揚淡淡道:“王爺,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在他身上,賭不得運氣,因爲,必輸無疑。”她輕描淡寫地說完,望着衆人道:“將軍們是要去迎敵呢?還是保護主帥呢?顧那邊都是輸,楚子蘭,恭喜你,這步是死棋,救不回來了。”
衆將領聽到了她說的話,看到方纔還讓人顛倒不已的絕色容顏上還帶着一絲微笑,那笑意卻像帶着毒的罌粟一般,帶着致命的誘惑和危險,讓人下意識地想要閃避,卻忍不住深陷其中,都不由得猶豫不已,似乎真的是,救哪邊都是死棋。
這個時候,一直閉着眼睛養神的謝凌雲忽然開口了,語調譏誚:“婉揚姑娘,你恐怕高興得太早了,難道僱你來的那個人沒有告訴你謝凌雲是怎麼樣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