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優秀的領導者,最重要的品質就是給人以希望。
元翼無疑是個優秀的領導者,他既不需要誇大其詞的謊言來維繫個人崇拜的光環,也不需要忌諱客觀局勢的惡劣。
因爲只要有他本人在,一切困難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是皇室的繼承人,議會之主的親傳弟子,聖元近20年來最大的驕傲。
當他出現在衆人的視野中時,彷彿勝利的旌旗就已經迎風招展。
“聖元立國,是在絕境火海之中,兩千年國運,是披荊斬棘而來,相較於區區紅山人的陷阱,我們戰勝過更多的艱險,取得過更輝煌的勝利。”
元翼的聲音爽朗而清澈,宛如清晨投入臥室的曦光,不甚耀眼卻能奪人心神。
哪怕是老生常談的言辭,經過這樣的聲音洗禮,也變得熱血而鼓舞人心。
何況元翼很快又帶來了實質性的鼓勵。
“議長一直在關注此事,虛界探索的方案會由他親手擬定、推動,紅山人設計了精妙的陷阱,但也僅止於此,只有堂堂正正的比拼技不如人的時候,纔會選擇陷阱。他們費盡心思佈置這個陷阱,已經是自認技不如人,諸位既不必爲中了陷阱而自責,更不必爲未來的賭局而擔憂,我在這裡向諸位承諾,熾羽島大會的勝利必將由我親手爲聖元帝國帶回來!”
狹小的房間內,霎時間爆發出一片沸騰的歡呼聲。
歡笑之後,衆人商討了一番細節,很快便各自散去。
連續兩個通宵的會議之後,大部分人其實都早已到了強弩之末,尤其是議會虛界部的部長,被雲翼強行喚醒後更是興奮地鼻血都止不住地流淌,儼然有迴光返照之勢……再不休息,副部長就要笑靨如花了。
但在所有人都離開以後,元翼卻沒有走,而是繼續盤膝坐在房間正中,手中嫺熟自若地擺弄着舊雨樓前的畫面,目光在白驍身上鎖定不動。
片刻後,身後多出了輕巧的腳步聲。
妹妹元薇儘可能安靜地坐到了他身旁。這個從小和哥哥特別親近的少女,親眼見證了兩天前發生在元翼和白無涯之間的對話後,對哥哥就更多了幾分依賴。
儘管當時元翼的表現有些狼狽,但只有親身體會過上古遺民之威的人,才能理解當時的元翼能夠屹立不倒,把持風度,是何等難能可貴!
儘管元翼自曝身世,將人工造物這一驚世駭俗的概念刻入了元薇腦海,但這反而讓少女感到哥哥身上多了幾分親切。
“哥,你剛剛說的,是真心話嗎?”
元翼沒有轉頭,反問道:“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
元薇倔強道:“我問的是真心話,不是真話。”
元翼於是笑道:“你認爲我剛剛的鼓舞是言不由衷?”
“畢竟對手是上古遺族啊……”元薇緊抿起了嘴脣。
關於上古遺族的資料,她也是最近纔得到借閱的資格,能夠看到的部分不多,但每一行字都觸目驚心!百年前發生在秦國的慘案不過是冰山一角!
元翼說道:“上古遺族,顧名思義,源自上古,卻被時代所遺棄,無論他們揹負着多麼沉重的秘密,擁有多麼強大的隱藏實力,終歸已經無法站在文明舞臺的正中央。我們纔是舞臺的主人,爲什麼要懼怕一羣配角呢?如果他們真的那麼強大,又怎麼會在上古年間就被迫遷居雪山極地?”
元薇搖了搖頭:“這些都是大道理,或許放在幾百上千年的時間尺度上或許是成立的,但我們的危機是近在眼前的!白驍和清月的實力,哥哥你是知道的,就算是虛界探索……”
“一定能贏的。”元翼摸了摸妹妹的頭,“無論是虛界探索,還是開疆之戰,我一定能贏下來。”
“這可不能算是理由!”
“這當然是理由啊。”元翼失笑,繼而沉吟了一下,從口袋裡摸出一枚聖元金幣,將其彈到半空,再伸手按住。
“正面還是反面?”
元薇張了張嘴,竟不能答,她好歹也是經歷過多次皇室秘術洗禮的直系血裔,肉身自帶神通,五感敏銳異於常人,區區猜硬幣的遊戲她本該看得一清二楚,但她卻驚訝地發現,元翼剛剛的動作彷彿攪動了時空,扭曲了光線,讓她看到的未必是真相。
於是少女不得不沉吟起來。
雖然只是哥哥隨手的遊戲,但她不打算敷衍應對,要猜,就認真去猜!
少女沉思了許久,做出判斷:“正面!”
元翼沒有急着鬆開手,而是認真地問道:“這是真心話嗎?”
少女頓時語塞,片刻後豁然開朗:“我明白了!賭桌上,一旦下注,就必須要有必勝的信念,哪怕是自欺欺人……”
後半句沒說完,就被元翼笑着打斷道:“擁有必勝信念的人,永遠不會提及什麼自欺欺人。”
說完他打開手掌,露出金幣:不出所料,是正面。
元薇卻笑問:“可以翻個面嗎?”
元翼也笑了,手指捻起硬幣,翻過來不出所料,仍是正面。
但這個遊戲的寓意,少女已經瞭然於胸。
尤其是作爲皇室成員,自幼就在嚴苛的宮廷教師的教導下通讀史書,對元翼的猜硬幣的遊戲更是深有感觸。
聖元皇室的崛起,就是這樣一個猜硬幣的遊戲。
元素王朝末期,統治腐朽,民不聊生,恰逢魔族入侵,人間宛如煉獄。而元家的先祖就在絕境中帶領人民一次次翻盤,最終贏得勝利,開闢出了如今的文明疆域。而事後覆盤,總會有人感慨這一路行來,實在有太多的機緣巧合,彷彿人類真是天命昭昭。甚至元薇本人在此之前也一度這麼認爲,直到今天……
“勝利女神只會對持有必勝信念的人微笑。”元翼總結道,又拍了拍妹妹的頭,“早點休息去吧,這幾天你也沒睡好吧?”
經歷過那深夜巷話,能睡好的肯定沒心沒肺,元薇正處於少女期,心智健全多愁善感,所以理所當然會失眠,但少女此時用力搖頭:“我沒事,倒是哥哥你纔要注意休息。”
“會的,熾羽島大會還有三個月,我有足夠的時間……休息。”
元薇瞥過目光:“這個足夠,加起來超過兩天嗎?”
“哈哈。”元翼笑道,“對哥哥有點信心啊,雖然只是人工造物,我好歹也代表了人類魔道天賦的頂峰,又有天下第一人親傳魔道二十年,應付一場賭局,三個月的籌備時間裡,我至少還是能擠出三天的睡眠時間的。”
說完,元翼驚訝地發現,本來足以安撫妹妹的話語,彷彿讓她更加擔憂了。
“哥,你說,爲什麼……”元薇吞吞吐吐,顯得非常遲疑,但她最終還是在離開房間之前,說出了自己的疑慮,“爲什麼議長大人自始至終都不肯露面呢?”
元翼那輕鬆的表情逐漸消失:“這個問題,是你自己想到的嗎?”
元薇沉默了一下,沒有回答。
在聖元帝國,皇室成員與議會議長間的關係,一向是微妙而和諧的,從權力結構上講,掌控魔道議會的周赦,無疑是極大地削弱了皇室的影響力,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因爲議長的存在,議會才能成爲一個極具凝聚力的整體,間接爲皇室服務。
皇室的直系成員,都會得到這樣的家訓:可以不信任你的兄弟姐妹,乃至你的親生父母,但一定要信任議長。
可元薇實在沒法再去信任那個自始至終都藏身幕後,不肯出手的老人了。
他常以人類文明的守護者自居,那麼面對天外異物的侵蝕,他爲什麼不站出來?一開始的縱容可以理解爲一種必要的謹慎,但是當對方已經自爆身份時,他爲什麼還是不肯出手?只是坐視着身在紅山城的幾位宗師殊死奮戰。
因爲他的謹慎,最終聖元帝國有兩位宗師身死,秦國也失去了萬知老人,遭到波及的迷離域需要兩國共同耗費海量的資源進行排查和淨化,如此沉重的損失,也在他的計劃之中嗎?
當然,這一切並非元薇自己的想法,她也是聽到了身邊人的討論,才逐漸意識到這一點,但正因爲連身邊的人都在討論,才更能說明情況的嚴重性!
天下第一人的威望已經岌岌可危了!
元翼看着表情逐漸急切的妹妹,反問了一個問題:“假如我說議長的判斷是絕對合理的,你認爲真相會是什麼樣的?”
“假如?”少女皺起眉頭,沉吟起來,“如果必須假定議長的判斷合理,那麼……或許當時他正在面對更加巨大的威脅?或許天外異物從一開始就做了多手準備,一邊在迷離域中佈置淨化儀式,一邊也勾連到了蒼穹之外的同胞。而議長必須鎮守長生樹,讓那些覬覦人類文明的寄生種們找不到突破口……”
元翼於是攤了攤手:“看,這不是隨便就可以想出理由嗎?那你爲什麼還要質疑呢?”
“可是……”
“信任的核心,從來都是你願不願意相信,而非什麼邏輯判斷。現在是你自己產生了動搖,而這份動搖相當危險。一旦皇室與議長之間失去了互信,聖元大陸的統治基礎也將遭到動搖。元薇,無論什麼時候,一定要相信議長。”
元薇見兄長說得鄭重,不得不低下頭:“我知道了……”片刻後,少女擡起頭,“那麼,當時議長大人究竟面對了怎樣的對手?”
這一次提問的語氣就純粹是發自好奇,彷彿心中的動搖已經一掃而空。
但是人心哪有那麼容易安定下來,元翼分明看出少女心底仍有疑慮。
這也很正常,聖元帝國兩千年間,真正能夠做到無條件信任議長的人並不多,隱患從來也沒有根絕過。
唯一的好處就是,因爲皇室成員中總是不乏質疑議長的人出現,所以每次繼承人的競爭也就沒那麼激烈。
如果是在一千四百年前,就憑元薇心中的動搖,她就永遠退出了繼承人的角逐。
雖然她現在也沒有希望能夠繼承皇位吧……
元翼考慮了一番,決定還是將真相透露給她。
畢竟在幾個兄弟姐妹中,元薇的動搖還是相對最輕的,她至少敢直接提出質疑,尋求解答,而那些只懂得在心中醞釀陰謀的,早晚會懂得玩火自焚的含義。
“議長當時的確面臨着更爲巨大的威脅。”
元薇驚訝道:“比天外異物更嚴重嗎?”
元翼想了想,說道:“那天外異物本質上只是個寄生蟲,類似入侵人體的細菌、病毒一類,病情嚴重時的確可能會危及生命,但你也要相信人類的抵抗能力。就連人人魔大戰我們都撐下來了,一場寄生危機還瓦解不了我們的文明。當時就算沒有白無涯出手,最壞的結果也無非是紅山城覆滅,所有在場的魔道士悉數戰死。但人類最多隻需要50年,就可以將空缺的名額填補完成。兩千多年了,人類對魔道士的培養機制早就高度成熟了,並不存在缺了誰就無法延續文明的情況。至於淨化儀式,就算七座圖騰全部樹立完畢,淨化波紋也不可能席捲天下的,那個寄生蟲把人類世界的法則想得太簡單了,哪怕是再落後的文明,也是屬於生者的文明,會進化,會抵抗,會竭盡一切地生存下去,爲此醞釀出無數的奇蹟。天外異物的波紋最多擴散到一半就會被這個世界扭曲和削弱,倖存的人類則會產生抗體,變得越發堅強。這是生物進化的本能,無可阻擋。曾經的魔族沒有能覆滅人類,單憑它一隻寄生蟲更不可能做到。”
然而說到此處,元翼卻沉下臉色,萬分凝重地說道:“但另一方面,在人類文明疆域之外,卻有着能夠確鑿摧毀一切的恐怖力量,如果說天外異物是細菌病毒,那麼議長需要面對的威脅就是架在脖子上的刀鋒。”
元薇聽得倒抽一口涼氣。
連險些覆滅整個西大陸的寄生危機都只是細菌病毒,那麼所謂刀鋒,要兇險到什麼地步?而什麼樣的存在,才能扮演刀鋒的角色?
剎那間,少女腦海中靈光一閃。
“上古遺族?但是,怎麼可能?!”元薇不由驚呼起來,這幾天她看到的解密資料中,對上古遺族的描述已經相當嚴重,但怎麼也不至於嚴重到威脅整個魔道文明的存亡吧?
“換個角度來想吧,這次幾乎覆滅了紅山城,後續很可能波及整個西大陸的危機,上古遺族只派了一個人就輕鬆解決掉了,而那個部落的規模至少有千人。”
“但是上千人裡也只有一個白無涯啊!”
元翼說道:“沒錯,白無涯只有一個,甚至白驍、清月、藍瀾也都是立足於力量頂點的強者,並不至於說一個部落裡能有上千個白驍。但至少他們擁有完善的培養體系,以及傳承了不知多久的文明底蘊。還記得那個叫藍瀾的雪山巫祝最擅長的是什麼嗎?駕馭祖靈!每一個死去的上古遺族,都會遺留下一部分力量供後人使用,而即便是一個不大的部落,幾百上千年積累下來,又該有何等龐大的靈體大軍?”
說到此處,甚至元翼本人都有些激動起來:“而這些還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問題在於,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上古遺民們卻在之前的漫長歲月裡,從來不曾踏出雪山半步!你以爲是爲什麼?靠祖制,靠自律?上古遺族又不是傻子,放着陽光溫暖,土地肥沃的南方大陸不住,偏要住在雪山極地之上,他們不下山,是因爲有強大的力量約束着他們,讓他們不得不留在雪山,而什麼樣的力量,可以讓一羣桀驁不馴,敢於和雪山異獸爭奪生存空間的人,牢牢守在一片死地之中!”
恍惚間,元薇只感到自己彷彿變成了一顆渺小的沙粒,而歷史的巨浪則呼嘯而來。
作爲聖元的皇室成員,她自幼就生活在一片溫暖之中,高貴的出身,不俗的天賦,讓她成爲不折不扣的天之嬌女,而那個更加耀眼的哥哥,又讓她無需承擔沉重的壓力。
手持長生樹枝來到西大陸,已經是她這一生來經歷的最爲刺激的冒險,但相較於元翼所處的位置,所承受的壓力……元薇發現自己居然是如此的弱小無力。
良久,她纔回復清醒,提出問題:“那股強大的力量究竟是什麼?”
“沒有人知道。”元翼說道,“就連議長大人也無法窺破西大陸的雪山雲霧,只能隱隱感到那裡擁有着足以顛覆一切的恐怖力量。而白無涯,不,應該說是整個雪山遺族,都只是那個人手中的棋子……而當時,議長大人看到的就是,那個人已經接連在南方大陸落下了棋子,而恰好天外異物也於此時掀動波瀾……換做是你,你會在那個時候輕舉妄動,離開自己長生樹嗎?”
元薇沉默。
無論從哪個角度去思考,議長都不可能離開那個最能震懾全局的位置,相較於被白驍引動的寄生蟲,那個將所有人都化爲棋子的人才更值得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