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將近傍晚,戲臺上的扮演才接近了尾聲。奉承了一日無人不累,到了退場的時候,大家面上的笑容都已經遮不住那發自心底的疲憊了。
就在這百忙中,皇后卻還不忘陸小暑,命晴姑姑親自送了陸小暑母女出宮。
陸小暑忙謙虛賠笑倒不敢當,晴姑姑卻堅持非要將她們送出去,含笑道:“這有什麼不敢當的?老奴也就是個奴才罷了!侯夫人和二姑娘受着便是!今日宮裡頭人多,奴才親自相送,皇后娘娘也放心些,娘娘是真的很喜歡二姑娘呢!”
陸小暑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深,穆晴卻是受寵若驚,覺得皇后如此看重自家女兒是她的福氣,含笑謝過晴姑姑不提。
經過乾清宮附近時,陸小暑下意識朝那邊望去,卻發現宮人侍衛們來去步履匆匆,人人面上的神色有些緊張肅穆,她不由心中一凜,暗暗猜度着會不會出什麼事了?
按說今日這種場合,高大上全而且充滿喜慶,只要不太離譜,即便做錯點兒事情也不會捱罵纔對,怎麼這些奴才們一個個如臨大敵似的呢?
還不等陸小暑想出個所以然來,就已經過去了。
她忍不住回頭朝那邊盯了一眼,晴姑姑笑着說話,這才忙一笑收回目光,應對起眼前來。
她似乎有點兒明白皇后爲何派晴姑姑相送了。宮裡頭只怕當真發生了什麼事情,皇后是怕萬一她們母女被衝撞了,這纔派晴姑姑親自送。
宮裡頭的事情可以瞞得過赴宴的她們這些人,卻怎麼可能瞞得過皇后?
可是,由此看來皇后果真待自己極好極好啊!好得自己都感覺惶恐了!
陸小暑又頭疼了。她一直秉承着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看法……
陸小暑說的沒錯,乾清宮那邊的確出大事了!
事情就出在四皇子身上。
獻壽禮的時候,四皇子向皇上獻了一頭白鹿。
這可不是普通的禮物,是大祥瑞啊。只有明君在位、盛世太平的時候纔會出現的東西。
白鹿的出現,昭示着老天爺對祥慶帝的肯定!尤其是在黃河發生水患的時候白鹿出現,也就表示了那水患絕不會釀成大禍,必定很快就能解決妥當。
在百官朝臣、外國來使們面前大大的露了臉,祥慶帝又驚又喜,見了這白鹿,比見了任何禮物都來的歡喜。加上四皇子早就命人做了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背熟了,此時娓娓道來,更令祥慶帝心花怒放。
祥慶帝得意非凡,在他大壽之日有白鹿賀壽,便存了炫耀的心,特意恩准朝廷重臣和番邦外國使者上前近距離瞻仰白鹿。
這原本是好事,可是不料,意外發生了。
不知爲何,那白鹿突然受了驚狂奔起來,橫衝直撞,宮女太監們尖叫連連,整個壽宴現場立刻便混亂了起來。祥慶帝忙命御前侍衛們上前控制。
衆侍衛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將那狂躁亂奔的白鹿給制服了。要命的是,衆人驚駭的發現,這白鹿根本就不是什麼白鹿,是假冒的!一場動亂下來,塗在它身上的疑似白色顏料的東西一塊一塊的脫落,露出棕黃的底色……
此時那白鹿的身上有多難看可想而知!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發生了這種丟臉的事情,祥慶帝的臉色鐵青得可怕,四皇子更是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戰戰兢兢跪在父皇面前請罪,恨不得一頭撞死……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撞死不撞死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
臉色鐵青的祥慶帝揮了揮手,甚至沒有出聲,便有御前侍衛上前,將四皇子帶了下去。
四皇子微微擡頭,父皇身上那金絲銀線繡着五爪金龍嵌着各色寶石的明黃龍袍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令他感到一陣炫目,目眩神迷。
他想,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他了。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原本萬無一失的事情怎麼會出現這樣的紕漏!那白鹿明明早就被馴服了,溫順無比,現場的熱鬧鼓樂根本不可能會令它受驚,就算它被人踩上兩腳,也不可能會受驚!
可它偏偏就被驚着了!而且受驚的程度還不低!這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被人暗中做了手腳了!
究竟是誰!
眼前忽然浮現他那溫柔嫺淑、端莊大方的“母后”的神情,四皇子的心狠狠的抖了一抖。驀地,一股說不出的寒涼之意在心底滿滿的擴散……
是他想左了!他一直盯着她和太子府,認定她會設法在萬壽節前將太子弄出來,因而忽略了別的方面,沒想到,她竟是打了圍魏救趙的主意!
她果然,好深沉的心計!
不過不要緊,她有張良計,他也有過牆梯。
四皇子脣角不覺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他倒黴,太子也不會得了好處去的……
無聲無息的,四皇子被帶了下去。
出了這樣的事,這壽宴雖然仍舊繼續下去,可是人人都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心情了。無不戰戰兢兢,強打精神,別說主動上前奉承討好,盼着不殃及池魚能夠安然無恙的熬過這一天就是好的了!
除非眼睛瞎了的,纔沒瞧見御座上祥慶帝的臉色有多勉強。
勉強所有的程序都進行完了,祥慶帝再也坐不住,便藉口“更衣”起身離開。
他一離開,衆人誰還有心思看戲賞歌舞?待他走後勉強待了一會兒,也紛紛的起身離開,那些外國使節們也都識趣的一同回去驛館。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彼此心照不宣。
“逆子!逆子!”寢殿之中,祥慶帝早已經換下了這上百手藝最精湛的繡娘特地爲這次壽宴縫製的精緻龍袍,換了一件杏黃軟綢的圓領玉璧紋常服,越想越氣。
金磚地面上打碎了兩個茶碗滿是碎片,也沒有人敢上前收拾。誰也承受不起帝王的雷霆之怒。
今日之事,實在是他平生所未有之恥辱,令他暴怒得有種想殺人的衝動。
如果那弄虛作假之人不是他的兒子,此刻早已經進了天字號大牢,並且很快他們全家和全家所有的親戚也都要進天字號大牢,永遠也別想再出來!
可是,做了這等荒唐之事的,偏偏是他的兒子,曾經以爲性情淡薄、無心名利,一心只願爲賢王的兒子!
若果真如此,他就不會在太子被軟禁的時候如此處心積慮的討他的歡心。
想想看,那象徵着祥瑞的白鹿別人沒見着,卻是由他獻上來,這除了說明他這個父皇是明君,也表示了他當兒子的有賢名!他如果無心爭儲,爲何要玩這種花樣?
其心昭然若揭!
他隱藏了這麼多年的野心,終於展露無遺的暴露了!真不知此刻他心中會作何感想!
想想真是可笑!想想他真是愚蠢!
生在天家,有誰會不想着他座下這把椅子?有誰會真正的淡薄、不求名利?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這個逆子,朕絕對饒不了他!”祥慶帝煩躁的在殿內走來走去,忍不住又是一巴掌狠狠的拍在紅木硬桌上。
“皇上,”福泉公公被殿外的孫貴妃逼迫着,戰戰兢兢的進門,垂頭小聲道:“孫貴妃娘娘求見……”
“她還敢來!”祥慶帝瞪着福泉暴喝:“都是她養的好兒子!”
“是、是,奴才這就請貴妃娘娘回去!”福泉嚇了一跳,幾乎沒魂飛魄散。
“站住!”祥慶帝猛的又呵斥住他,冷聲道:“叫她給朕進來!”
他這一肚子氣正沒處撒呢,有人送上門來讓他撒氣,他當然不會放過。
“是、是!”福泉心中一鬆,慌忙退出殿外傳旨。
孫貴妃也早已脫下了五彩翟雀瑞芝祥雲的緙絲朝服,取下了綴滿珍珠寶石的精緻首飾,穿着一襲樣式簡單的素色宮裙,鬆鬆挽着的髮髻上除了兩枚固定髮髻的銀簪,再無任何飾物。
洗淨脂粉,清水素面,面上猶有斑斑淚痕,雙目略帶紅腫。
她知道這個時候殿中的帝王肯定充滿雷霆之怒,若是平日,她絕對不會湊上來。可是這個時候,她沒的退!
哪怕他想要她的命,她也只能把脖子洗乾淨了伸出去。
他若要她死,她又如何能活。
“娘娘,”福泉終於出來,小聲道:“皇上請您進去呢……”
孫貴妃擡頭,朝福泉悽然一笑,低聲道:“多謝公公。”
“哎喲娘娘別這麼說,奴才可當不起。”在宮裡當了幾十年差的福泉比任何人都懂得謹言慎行,待人和氣。
孫貴妃呵呵的請笑了笑,低頭走去。她暗暗的想,進殿之前她還是貴妃娘娘,出來時,恐怕已經什麼都不是了吧?
“皇上,臣妾向皇上請罪來了!”孫貴妃一進殿立刻跪了下去,膝行着來到祥慶帝面前,深深的俯首叩拜在地,哽咽道:“皇上,臣妾萬死!”
“萬死?”祥慶帝冷笑,盯着地上形容狼狽、楚楚可憐的貴妃,神情卻是一片冰冷漠然,看不到一點一滴往昔的情分。
他目光似劍,冷冰冰的盯着她,冷笑道:“既然知道自己萬死怎麼還不去死?弄成這副樣子到朕面前來給誰看?你不知道今日是朕的壽辰嗎?你穿着一身白,是要詛咒朕嗎?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