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本色 第十七章 羞辱明城

緋羅一聲大叫,拼命腦袋向後一撞,景橫波一讓,匕首一滑,哧一聲,緋羅頸部到臉頰,頓時劃開一道猙獰的口子,鮮血四濺!

緋羅慘叫一聲,身子一扭,腰間忽然彈出一截刀刃,射向景橫波小腹。

景橫波再退,緋羅只求這一刻空隙,全力向前方淤泥池一撲。

她撲下的時候,聽見景橫波格格一笑,笑得她心底一寒,隨即身後風聲一響!

風聲如此沉重猛烈!

巨石!

緋羅心膽懼喪,拼命發出一聲極其難聽的呼哨。

淤泥中忽然黑光一閃,幾條黑線閃電般射出,緋羅半空中伸手接住,借黑線拖拽之力拼命向前一縱。

“咔擦。”一聲裂響,原本該砸在緋羅腰部的巨石,狠狠砸上了她的右腿,瘮人的骨裂聲如樹枝折斷般清脆,眼看着緋羅自臀部以下的右腿,立即以詭異的姿態軟垂下去。

“啊!”緋羅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呼!身子重重跌下,右腿鼻涕蟲一般扭曲在她身後。

穿越山腹的黑色淤泥河裡,忽然黑影一閃,縱出一條巨大的身影,正將緋羅接住,這東西正是先前耶律祁暴起殺人時,從淤泥河中拽起的巨物,一隻給他拽出來砸死了家族的大先生,居然還剩一隻。

緋羅慘呼着猶自掙扎發出一聲低沉的呼哨,那黑影立即猛地向沼澤之下一沉。

“呼。”地風聲猛烈,景橫波第二塊石頭又到了,底端尖銳,下沉如電,正對着緋羅天靈蓋!

“嘩啦。”一響,那黑影下沉也極快,轉眼消失在沼澤面上,尖石隨即砸上泥面,濺起無數淤泥,泥中殷然帶血!

沼澤上咕嘟嘟一陣翻滾,一條深溝迅速出現又迅速前移,劍一般向外直飈,景橫波衝到淤泥池邊,對着那道溝,手中匕首狠狠紮下,卻紮在了空處,隨即那溝便消失了。

所有動作都只發生在一霎之間,剎那驚血亦驚魂。

洞內恢復了平靜,只濃重的血腥氣不散。

景橫波盯着那淤泥池看了半天,還不顧骯髒想伸手下去掏,耶律祁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拽開,怒道:“下面不知道有什麼東西,你不要命了?”

景橫波眉頭一挑,擡起頭來,脣角一抹森然地笑,道:“死要見屍!”

耶律祁怔怔地瞧着她,這個好潔的女子,此刻滿身滿臉的血跡和淤泥,卻似乎毫無所覺,蹲在沼澤邊,那雙潔白纖長,以往連指甲都乾淨如流泉的手,此刻在烏黑的淤泥之上掏來摸去,一副恨不得跳進去把人揪出來砍死的德行。

他有些心驚,有些陌生,有些寒意,但更多的,是忽然涌上的心疼。

心疼。

太清楚,是什麼讓這個往日很懶很散漫很風流很潔癖很不願煩惱很不喜歡殺戮的女子,變成如今狠辣兇悍,笑面殺人,在鮮血和淤泥堆裡都可以從容翻找,叼着個匕首還想踹人一腳的笑面女梟。

以往她的笑豔媚從容,如今她的笑,豔媚仍在,從容仍在,卻更多幾分深藏的凜冽和殺機。

就像她對緋羅下手,如此決斷兇狠。骨子裡潛藏的睥睨橫霸之氣,終於被那夜的雪洗亮。

也許這是好事,帝王之路,絕情忍性,能人所之不能。

但讓這樣的人抵達這一日,當日她又曾受過怎樣摧心裂肺的靈魂洗禮?

有多恨,有多狠。

心間滋味苦澀,他忍不住握緊她手腕,“橫波,別找了,她活不了的,活下去也生不如死,你的一段仇,算是已經報了。”

景橫波停了手,若無其事在他身上擦擦手上淤泥,道:“能殺死最好,沒殺死也無所謂。她是女相時都沒能殺得了我,現在落難狼狽了反而能整到我了?”轉頭對沼澤笑一笑,“有種你就別死,姐和你們都慢慢玩,正好鍛鍊一下姐的殺功,切,老鼠都玩死了,貓豈不是要無聊瘋?”

山腹霧氣淺淺,光影迷離變幻,霧光中她的笑容親切嬌豔,鬼氣森森,耶律祁覺得緋羅如果能看見,這輩子一定會躲在沼澤之下永遠不出來了。

景橫波一轉頭,鬼氣不見了,還是那懶散的媚笑,問他,“沼澤之下能不能活人?”

“按道理不能。”耶律祁道,“但你知道,大荒多沼澤。艱難的環境最容易造就奇人,或許有人已經練出在沼澤之下短暫生存的本領。”

景橫波深以爲然。大荒神秘聞名天下,對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輕心。

“我需要調息一下。”耶律祁盤膝坐下,揚臉對她一笑,“你先回吧,天亮我就回去,咱們商量下要不要去天灰谷攪一攪渾水。”

“好。”景橫波打個呵欠,招呼了霏霏,懶洋洋揮揮手,“記得回來啊。”

她搖搖曳曳向外走,背後,耶律祁注視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轉過一個彎,才霍然站起,一邊撕下衣裳布條,將手臂傷口緊緊包紮,一邊走到那些被殺的耶律家族中人的屍體旁,仔細翻了一陣,找出樣東西,塞在懷裡,轉身就要走。

看他走的方向,竟然不是往村裡去的。

“你要去哪裡?”慵懶聲音傳來,靜夜裡聽來沙沙的。景橫波從山壁後探出頭來,抱着胸,嘴裡還一動一動的,似乎正在吃東西。

他停住,想了想,苦笑一下。嘆息。沒有試圖再說什麼。

他離開,是因爲暴起殺人,一旦開了頭就必須以鮮血和殺戮結束,詢如還在耶律家手裡,他殺掉了這裡的人,就必須趁天亮對方覺得不對,對詢如下手之前,先發制人,將對方剷除。

這是很艱難的事,他願獨行。

此刻她要跟着他,是不信任也好,是願意幫助也好,他都不願多想。

只要是她在他身邊,天地自安。

“走吧。”

“去哪裡,做什麼?”

“殺人。”

……

帝歌。

接近年關的夜,難得開放了宵禁,天色已晚,街上人羣依舊熙熙攘攘,燈火流光。

因爲官衙已經封印,包括玉照宮在內,所有帝歌公署都大門緊閉,但不再禁止百姓在附近逗留。所以連玉照宮附近,都開了臨時夜市。賣些六國八部販運來的新鮮玩意。

往年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允許的,因爲誰都知道,玉照宮主人愛靜。

今年也不知怎的,例外了。

因此,當玉照宮門忽然大開,當一騎黑羽從玉照宮門前如箭馳出,帶着玉照宮均令的特有白山黑水標誌穿過熙攘人羣,絕塵而去時,所有人都被驚動了。

帝歌百姓都知道,黑羽騎士,是玉照宮向天下傳達重大命令的特殊信使。而且,只傳達不好的消息。比如君王死亡、王室變動黜落、二品以上重臣降職之類的消息。

就在不久之前,帝歌百姓剛見過一次黑羽騎,那是在最近的玉照逼宮事件之後,宣佈女王被廢,改封黑水女王的黑羽令,遍傳天下。

這不年不節的,又有什麼不好的消息了?百姓不安地紛紛丟下手中東西,回頭望去。

“王令:玉照龍騎大統領英白,性狂悖,交外臣,擅軍權,縱酒色。經諸臣聯席議定罷職,即日交卸玉照龍騎,非詔令永世不得歸帝歌。欽此!”

集市上轟然一聲。

玉照龍騎大統領,那是和亢龍軍大都督平級的當朝第一武官。這樣聲威赫赫的重臣,怎麼會在這年夜之前,說黜就黜了?

而且英白大統領和成孤漠不同,他是國師手下的真正親信,是當年陪着國師一路自白身至國師,踏着屍山血海走過來的人,如果說兩軍是國師的左右手,成孤漠只能算左手,英白纔是最有力的右手。

隨隨便便砍了國師右手?他肯?

王令?女王令?

明城女王已經重新就位,原本她要求再次舉行一次典禮,慶祝並昭告她的迴歸,卻被國師否決。國師表示,已經登基過一次的人,再登基一次才叫名不正言不順。明城女王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迴歸了玉照宮自己的寢殿。繼續自己的傀儡日子。

明城女王怎麼敢對英白下手?國師怎麼會接受?兩人會不會因此衝突?接下來是不是又要來一次玉照宮流血事件?

帝歌的百姓們一向很有政治敏感性,想到這裡,都趕緊丟下手中的東西,哄一聲做鳥獸散。

這一夜的帝歌,再也恢復不了年節前的歡喜熱鬧,無數人在府中憂心忡忡,無數人在宅邸裡推算猜測,無數人眺望玉照宮方向,等待或者害怕那裡忽然再爆出一聲巨響,將不久前那場震撼人心的事變重演。

玉照宮。

和外間想象得不一樣,玉照宮十分安靜,安靜得甚至都毫無年節氣氛。

其實往年玉照宮也沒年節氣氛,但不知爲什麼,最近的玉照宮特別沉靜,連宮人都走路輕輕,說話低低,聲音稍微高一點,就覺得迴盪在廊柱宮廷間特別的突兀空曠。

曾有一個人的到來,帶來了一場熱鬧,所有人也習慣了那樣的熱鬧,當她離開,忽然安靜就變得這麼讓人難以忍耐。

玉照宮燈火稀稀拉拉,靜庭的燈火,幽幽亮着。

燈下兩個人在對飲。

衣衫如雪的是宮胤,另一人隨隨便便束着頭髮,鬍子拉碴,眉毛很黑很長,眼睛時常眯着,笑起來卻微微彎起,有種落拓瀟灑的迷人。

玉照龍騎大統領,英白。

外間傳說裡,被下獄,被奪職,被驅逐出京的犯官,此刻正在靜庭中樞之地,和國師共飲。

燈火微黃,光影搖曳,有人輕輕咳嗽,伴外間落雪珠沙沙。

“你少喝點。”英白一邊給自己斟酒,一邊隨隨便便把宮胤杯子裡的酒往自己壺裡倒,“這時候還硬撐,我可不會贊你英雄。”一口飲盡杯中酒,晃了晃酒杯,又不滿地道,“都要趕我走了,也不拿壺好點的酒來,我聽說你這裡有百年的龍山冰釀。怎麼樣,拿出來咱倆幹了?我都要流浪大荒了,不弄點好東西補補,我怕我回不來啊國師。”

宮胤拿回自己酒杯,用帕子擦他手指碰過的杯口,淡淡道:“龍山冰釀已經沒了。”

“沒了?沒了!”英白瞪大眼,看了半天宮胤,確定他不會說謊,神情頓時如喪考妣,“你明明答應將來要留給我喝的!”

“第二壺,三年後滿百年。”宮胤出神地看窗外的雪,“你將來好好回來,就是你的。”

“還得做得讓你滿意,才能喝得到吧?”英白挑眉,“你這哪裡是喝酒,是弄塊餌讓我追罷了。跟逗狗似的!有你這麼耍賴的嗎?”

宮胤只淺淺一笑,親自給他斟酒,“如此,這杯,便當賠罪了。”

“別,別,我當不起。你這罪不是白賠的。你一賠罪,我倒大黴。”英白擺手,一臉懊惱,“一個月前你給我倒酒賠罪,我還興高采烈覺得你終於知道對不起我了,還打算和你要回當年你欠我的三兩紋銀,誰知道現在你就給我來了這個,原來你的賠罪是提前爲了趕我出京做準備。那你這次賠罪又爲什麼?我接下來還要倒什麼黴?”

“出帝歌危機四伏,六國八部暗流潛涌。”宮胤舉杯,“一路平安。”

他擡袖掩杯,一飲而盡,袖子微微一停,隨即放下。臉上微微起了紅暈,如霞光照上白玉,緋色傾城。

英白的臉色卻不好看,瞥他一眼道:“不用遮遮掩掩了,我不會和娘們一樣,要查看你的情形的。”

宮胤不過脣角一彎。

“你也太馬不停蹄了,就不能等等?”英白大口喝酒,“下一個會是誰?”

宮胤慢飲,頭也不擡,“黃金部可能有亂。成大都督閒置太久,或者該寶刀再出,縱馬山陰。”

英白手一頓,愣了半晌,隨即哈哈大笑,大聲道:“該!”

宮胤不動聲色,道:“這些年你培養的人,一個都不許帶走。”

英白冷哼一聲,悻悻道:“趕盡殺絕啊你。”

宮胤不語,拈杯看窗外雪冷天黑,雪珠子撲簌簌打在窗紙上,像神的手指在叩響命運之聲。

“被趕出京,都喝不到一杯龍山冰釀。”英白心有不甘,猶自咕噥,“那你告訴我,是誰把我的酒給喝了?”

宮胤手微微一頓,擡手又去拿酒壺,英白手一擡按住他手腕,冷笑道:“行了!不用敬酒岔開話題了!我知道了!”

他聲音裡滿滿怒氣,宮胤就好像沒聽見。

“我拜託你辦的事,如何了?”

英白翻翻白眼,拍拍手,過了一會,門簾一掀,一人緩緩走近。

宮胤擡頭,看着黑暗中走來的那人,眼神裡彷彿倒映着自己曾青澀的當初。

那人走進,神態有些驚惶,下意識要對英白行禮,英白一擺手止住,冷聲道:“停!我教過你多少次,不用行禮!要冷!要傲!要高高在上,如在雲端!”他轉頭對着宮胤一擺,“看着!”

想想又不滿地喝酒,“差遠了!差遠了!太難!”

宮胤只看了一眼,便揮手令那人退下,出神了一會,道:“尚可,再好好琢磨一陣應該可以。”

英白喝酒吃菜不說話,似乎要把一肚子的怒氣都發泄在這一桌上。

“天亮之前,你便出京吧。恕我不能相送了。”

英白喝下最後一杯酒,順手將宮胤的酒壺揣起,一邊向外走一邊揮手,道:“行了,誰要你送,虛情假意!”

他的身影將跨出門外,宮胤忽然道:“英白。”

英白回頭。

室內燈光昏黃,他盤膝趺坐,雪色衣襟靜靜垂落。將燈光遮了半幅,背後一副落雪梅圖被映照得色澤斑駁,雪片從半扇開着的窗戶掠進來,在他身側浮沉不化。偶爾落在他烏黑的發上,映得肌膚瑩然冷意。

英白忽覺這一刻的宮胤,看來似要隨雪化去。

“英白。龍山冰釀最後一壺,在這靜庭書房三步之下的暗格裡。”他靜靜道,“到時候你回來,若我不在,你記得自己取來。”

英白盯着他,他卻已經轉開眼光,再次出神地看這一晚的雪。

每夜的雪,都是相似的,人,卻已經不同了。

“這句話說得真好……”英白忽仰起臉,喃喃道,“我的情緒,忽然便來了……” wWW •Tтkā n •¢o

他神情忽轉暴怒,擡手,猛地將酒壺一砸。

碎裂聲響徹靜庭內外。

護衛震驚地轉頭,又趕緊回頭。

“宮胤!”英白站在長廊上,指着他鼻子,厲聲道,“就你這德行,老子看不慣!不伺候了!告辭!”

聲音同樣響徹靜庭內外,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所有人噤若寒蟬,一直惴惴不安等待的蒙虎,搓着手奔來,一臉焦灼不安,攔在英白麪前,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大統領,您別怪國師……”

“別叫我大統領!老子已經不是大統領了!”英白怒氣衝衝推開他,擡腿就走。一邊走一邊猶自怒罵,“離了這裡好,這見鬼的死氣沉沉的玉照宮,老子倒了八輩子黴纔要再回來!我呸!宮胤你有種,最好在玉照宮呆你個七老八十,一輩子鰥寡孤獨,老死在這裡!”

“大統領……”蒙虎要追,又怒,這話實在戳心,國師聽了會怎麼想?

他擔心地回頭看看靜庭書房,依舊毫無聲息,淡黃的燈光,將那人影子長長拖曳在落雪梅圖上,久久不動。

……

皇宮向來是個很奇怪的地方,看起來門禁森嚴,人人謹小慎微不多言語,但每逢發生什麼事兒,消息總是傳得特別快,彷彿那些事兒,轉眼就能插着秘密的翅膀,順着隱秘的眼神和蠕動的嘴脣,流水般流過整個宮廷。

英白在靜庭怒砸酒壺,大罵國師不過是一刻前的事,下一刻,在靜庭往女王寢宮道路上的一個拐角,就有人在等他。

烏骨傘下那女子深紅大氅,盛裝王冠,肩頭已經覆雪,她親手端着托盤,托盤上一壺雙杯。

復位之後深居簡出,幾乎所有大臣都沒有見過的明城女王,此刻,等在風雪裡。

英白停住腳步,臉上怒氣已經不見,面無表情。

“陛下。”他隨隨便便一躬。

明城女王對英白的怠慢似乎毫無感覺,將手中托盤向上舉舉。

“聽說大統領好酒。”她微笑道,“朕這裡也有珍藏美酒一壺。雖然不是百年龍山,也是少見的五十年窖藏。朕特意風雪相候,只想爲大統領壯行。”

她身邊宮女上前爲英白斟酒,濃郁的酒香瀰漫,英白的喉結下意識動了動。

明城笑得更清麗,更動人。

“大統領。”她眼波流動,盯住了他的臉,“一杯薄酒壯行色,莫愁前路無故人,便縱舊雨常相負,自有冰心映雪輝。這是明城肺腑之言,望大統領莫喪氣灰心,無論如何,明城總是敬仰大統領的。”

宮女將酒杯雙手高舉過頭送上,英白頓了頓,接過。

明城笑得更開心。揮手示意宮女給她也斟上,端杯在手中,嫣然道:“來,大統領,爲此後風雨路途,爲此刻你我兩心相知,且飲此杯。”

她舉起杯,笑迎着英白的眼神,自己都沒發覺自己不由自主學了景橫波慣常的笑意,和擡起臉的角度。

英白舉起杯。

脣角忽然勾起一抹邪邪的笑。

然後。

將一杯酒,緩緩倒在她髮髻上。

明城的身體,忽然就僵硬了。

粉紅的臉瞬間煞白,嘴脣抖了幾抖,似乎想說話,又似乎已經說不出,似乎已經被這夜漫天的風雪撲面,堵塞了咽喉。

酒液順着髮髻緩緩流下,流過額頭,流在她睫毛上,睫毛承受不住那力量,酒液又顫顫落下,似流淚。

她眼角確實有液體,緩緩流了下來,和酒液混在一起,流過的肌膚,火辣辣的。

“大……大統領……你……你是不是誤會我了……”風雪裡,裹着厚厚大氅的她泣不成聲,支離破碎的語音被風吹去,擡起的眼神依舊楚楚,是責備和不解,還有無窮無盡的傷心。

這是令鐵石心腸也要軟化自責的神態,但英白依舊在笑。

“男兒飲酒,只敬當敬者。”他柔聲道,“我總不能敬一個婊子,只好敬您頭頂的王冠了。”

明城如遭雷擊,楚楚神情在臉上徹底凝固。

英白對她頭頂七寶黃金飛鳳王冠,裝模作樣鞠個了躬,笑道:“啊,陛下的王冠,您覺得這酒好喝嗎?啊,陛下的王冠,夜了,請恕微臣告退。”

他直起腰,看也不看女王一眼,大笑而去,寬大的衣袖飄舞在風雪中。

“當”一聲,酒杯墜地。明城身子一軟,倒在雪地裡。宮女驚惶地呼叫護衛,英白頭也不回地去了。

壬申年臘月二十九。

玉照龍騎大統領英白,出京。

……

這一夜的雪,和那夜不同,始終沒有下得很大,只是一直落着雪珠,簌簌不斷。

一條纖細人影,踉踉蹌蹌,在雪地上前行,棉靴將地面雪珠不住踩裂,發出嘎吱聲響。

她身後,有宮女惶急地跟着,卻不敢發聲,也不敢阻止。

女王受了打擊,似乎發了病,伺候的人喊了半天護衛,卻根本沒有人理會。今晚侍衛得了國師特賜,允許在公署內烤火吃肉。暖和的爐火前聚滿了人,誰也不會在乎一個宮女悽聲的呼喊。

其實還是有護衛在的,靜庭四周,永遠佈防嚴密,只是那些在暗處肩頭覆雪的人們,都冷然盯着雪地上那個人影,眼神裡沒有憐憫,只有憎惡。

讓她發瘋吧!

讓她作死吧!

誰在風雪夜逼走了那位,誰就在風雪夜,自己嚐嚐那苦果吧!

……

蒙虎立在牆上,看着雪地裡那個跌跌爬爬的身影,神情更冷。

他眼神忽然一動,轉向靜庭——宮胤忽然開門出來,直接往側門去了。

蒙虎神情一緊。

隔壁,就是景橫波當初的寢宮……

自從那夜之後,那緊閉的側門,再也沒有打開過,侍衛們無人靠近那裡,但有時眼光掃過,都會怔怔的,彷彿忽然看見側門打開,女王陛下端着各式各樣的菜餚點心,笑聲朗朗地走進來。

每個人都會在此刻展開笑容——親民隨和的女王陛下,點心送不出去從不生氣,會招呼所有人來吃,甚至會盤腿坐在樹下和他們一起分吃。

迷離回憶的笑意,會被那緊閉的側門一瞬擊碎。

那一刻,每個人心裡都滿滿悵然。

不僅是側門,連那紅楓林,攬勝閣、飛闌亭、萃華樓、冶春湖……所有她曾遊玩的,曾踏足的地方,他都不再踏足。那曾記取她大聲告白的九孔長橋,更是孤零零跨越水面,再無人與其上對河照影。

但還是避不了啊,整個靜庭,哪裡都滿滿關於她的記憶和氣息,逃不掉,躲不開,不過是在日復一日的沉默中,將往事細細碾壓。

原以爲這門也永遠不會開啓,衆人在等着國師下令永遠封鎖那門的一天。

沒想到,今夜此刻,側門開啓。

他緩緩走了進去。

蒙虎看一眼國師,再看一眼遠處的明城,她一路茫然跌撞,似乎也往這個方向來。

蒙虎想要提醒,最終沉默。

有種沉湎不能驚擾。

至於那撞上的,看她自己的命罷了!

……

景橫波的寢宮,一片黑暗。

她離開沒多久,殿室一直有人打掃,但不知爲什麼,空氣中便沉澱了一種塵灰的淡淡氣味。聞起來滄桑而久遠。

或許當主人不在了,宮室也就失去了靈魂。

他輕輕地走進來。

或者不像走,像夢遊,雪白的衣袂在一地雪珠之上逶迤,卻連最細小的雪珠都沒踩碎。

夢一般地走進,夢一般的沉溺。

風尖銳地刺過來,胸口隱隱作痛,他恍惚想起,似乎那裡傷口猶在。

他緩緩擡起手,那裡,靠近心口,她曾落火熱之吻,喃喃誓言要將他溫暖,不久之後,同樣的位置,一柄刀代替那吻,冰冷切入血肉體膚。

誰將落雪偷換春風,從此長日深寒。

他蜷起手指,指節抵着傷口,似乎這般壓緊,才能找到肉身存在的證據。

腳下道路如此熟悉,以至於他閉着眼睛也不會走錯,再向前三丈,就是她寢殿的臺階。

臺階以前很光滑,自從她有次在上面滑倒後,他就下令將臺階包上了麻石,這樣下雪也不怕滑了。

雪下了,人卻沒有再踏上那臺階。

臺階三步,雪珠子簌簌地滾落,一級一級,叮叮有聲。

再前面,沒有門檻。

她不喜歡高門檻,始終不習慣,一開始無數次在高門檻前跌了個狗吃屎,後來這殿和他那邊的門檻都鋸了。她這邊還好,他那邊羣臣便遭了殃,好點的,總是在過那不存在的高門檻,做個傻傻的高擡腿,運氣不好的,也跌個狗吃屎。

他沒有擡腿。

一片雲般過了。

入殿七步,屏風。

屏風原本是雙鳳朝陽,她給換成了前朝著名美男子茅之南的繡像屏風,然後他又給換成了大荒神話傳說裡七花仙的繡像屏,她又說這七個女人醜死了,天天瞧着會令她變醜,最後兩人協商,換成了現在的萬彩牡丹。

她滿意,他也滿意。她喜歡牡丹豔冠羣芳,他覺得唯有牡丹才配她的丰姿。

他上前一步,站在牀前。

牀榻前沒腳踏,按例腳踏前應該睡宮女,她不習慣,就撤去了腳踏。他覺得也不錯。這樣有時候他一夜辦公至黎明,悄悄過來看她睡顏時,便可以離她更近些。

那些黎明的濛濛天色,於他記憶中總是無比清晰,看見晨光如輕紗一般籠罩在她頰上,眉目不同於平日的張揚,平和而靜謐,他的心情總也平和靜謐,總是會不由自主輕輕伸手,想要撫上她的眉端,卻在觸及前一霎迅速收回,怕驚擾了她的夢。

有時候他會對着她的夢中神情猜想她在做什麼夢,大部分時候應該是甜蜜的,因爲她脣角微微翹起,點一抹醉人的小酒窩。

如今她可還會做夢?可還有甜蜜的夢?千萬不要如他一般,夜夜夢端蒼白鮮紅,醒來看見夢魘一般的天空。

或者,她現在的夢應該也是蒼白鮮紅的吧,原本華彩爛漫的夢被強力抹去,只剩黃泉彼岸花的色澤。

而這,是他親手抹去的。

他上前一步,坐在牀沿,被褥柔軟而冰冷,不,不是她的臉頰。

那些薄薄晨光裡等待她醒來的日子,是人生裡最美好的記憶之一。看熙光在她頰上一點一點燃亮,他會覺得,不是陽光照亮了她,是這一天,被她的明豔點亮。

但望她日後,歸來點亮這黑暗山河。

手指緩緩在被褥中撫過,很自然地將被角掖掖,以前她睡相不好,總是各自踢被子,他一夜要給她掖很多次。

掖到一半頓住,被褥空冷,再沒有那人體溫。

如今,又是誰能爲她夜掖被角,溫暖她擱在冰冷空氣中的手指?

他靜了靜,依舊將被窩的每個角都掖好。

身側忽然轟隆一聲,似乎是暗間有響動,他知道那是她所謂的化妝間。

掀開那側間的簾子,看見靠牆櫃子的門不知何時被頂開,露出半截箱子。

今夜風大,不斷搖撼窗戶,震動了櫃門。

他走過去,低頭凝視那箱子,這是她非常珍愛的東西,她戲稱這是她的百寶箱,她要靠它玩轉大荒。這箱子確實可稱爲百寶,裡面拿出的東西稀奇古怪,根本不是這個時代所能擁有的東西。

他因此不喜歡這個箱子。

總覺得那是另一個天地的產物,不屬於他也不屬於大荒,是她來自洪荒異時代的證明。這東西只要在,她就似和他存在隔膜,似在虛無縹緲間。

他害怕這東西是連接她和另一個天地的橋樑,總有一天她拋下他,渡橋而去。

她走了,沒能帶走這箱子,他也沒打算送回給她。

百寶箱玩轉不了大荒,任何外物都玩轉不了大荒,與其依賴那些虛浮的神鬼之術,不如更多地靠自己。

抽掉她的依賴,讓她用雙腳,丈量自己的土地。

他蹲下身,擡起箱子,箱子蓋子微開,最上頭一件衣服露出一角,鮮豔的,花色的,輕薄的。捻在手中似一團夢。

他認得那件衣服。

是一件飄逸如仙的花色長裙,她穿起,配紮了緞帶的帽子和微卷的長髮,脣上星光點點,那一刻豔如山野海浪中走來的精靈。

他永記那一剎的驚豔,哪怕他當時正因爲紫蕊的冒充,憤怒冰冷。

手指在衣衫上輕輕撫過,似乎還留存她的香氣,在靜夜宮殿中氤氳。

咔噠一聲,箱子鎖上。

他將箱子放回,手指一抹,鎖頭鎖死。

她的東西,只能她碰。永生。

他正要起身離開,忽然腳步一頓,隨即手一揮,側面的窗戶被打開。

窗臺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冰球。冰球中隱約有東西,暗光閃爍。

他眼底現出憎惡神情,似乎很不願意看見這東西,然而最終他手一擡,冰球緩緩飛起,落入他掌心,隨即碎裂。

碎裂的冰屑間,是一截骨頭,骨頭看起來是指骨,不像新鮮的,透着些暗沉的黑色,似血色又似沉積的毒,他將指骨不斷翻轉,終於看見斑駁的指骨上,有一小處現出骨頭原本的白色。

他微微一震。

骨頭裡忽然鑽出一隻小蟲,蟲有點像瓢蟲,發出微微的藍光,背上有斑點。他數了數斑點,七個。

他神情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

他又翻過瓢蟲的肚腹,瓢蟲肚子上有三道印痕。

“三個月……”他喃喃道。

隨即他立即將瓢蟲和骨頭拋出,那蟲子在半空中閃過一道藍色火光,火光雖小卻極兇猛,眨眼將那截骨頭和自己都燒盡,卻沒有留下一分痕跡,也沒將四周任何東西點燃。

火光燒盡瓢蟲和骨頭,猶自未滅,穿窗而出,若有目標一般,一閃往黑暗中去了。

他沒有動。

不必追出去找那個放冰球的人了,這種地獄業火,會將所有要摧毀的目標,在一霎那立即燃盡。

以往他追過,用盡辦法試圖留下傳信的人,然而每次趕到,都只能看見一抹灰燼。

那些人,總有辦法讓他無法找到任何線索,無法找到想要找到的人。

這樣的傳信,這些年總共四次,今年就發生了兩次。

越來越急迫了嗎?

這些年用盡心力,登上高位,就爲了能擁有足夠的力量,翻轉這山川河流,以強悍的手掌,覆蓋住自己想要的目標。然而,大荒太大,太神秘了。

他們耐不住了,而他,也沒有耐心和時間,再等待了。

有些很厭惡的事,終究要做。

他吸一口氣,慢慢起身。

出側間,側方走開五步,是梳妝檯。

黃銅鏡暗光明滅,倒映影影綽綽身影,他雙手撐着妝臺,恍惚裡看見自己,站在妝臺後,手放在一個女子肩上。

那一日,他誤以爲別人是她,傾吐衷言,然而命運如此詭譎,不想給你的就永遠吝嗇,鼓足勇氣吐出的心事,誤投。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針鋒相對爭吵,痛徹心扉,原以爲那一刻便是最冰冷的決絕,後來才知世間苦永無止境,直抵地獄最深層。

到如今,也似麻木了。

他身子忽然向下一傾。

一抹血流毫無預兆自脣角流下,順下頜,淅淅瀝瀝滴落在光滑的桌面上。

血點濺開如亂梅。

似乎再也站不住,他扶桌緩緩坐下,用雪白的袖子,慢慢擦那濺上血點的鏡子。

手忽然一頓。

黃銅鏡中,忽然又出現了一個倒影。

他渾身一冷,不是驚嚇,而是驚異,驚異自己的退步,居然讓人靠近了三丈之地而沒有察覺。

隨即他眼眸一冷,認出了那個人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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