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本色 第七十七章 他的出手

耶律祁終於到了。

景橫波心中暗罵一聲,一擡頭看見這傢伙頭髮和身上都赤裸,衣裳還沒穿好,袒露出半個胸口,隱約臉上還有斑駁的口紅印子,頓時肚子裡罵聲更烈——精蟲上腦的臭男人!

耶律祁看她神情也知道自己大概正在捱罵,不由苦笑一聲——爲了給她拖延時間,冰冷湖水裡泡了半天,她老人家招呼不打就跑,好容易擺脫那羣女人莫名其妙的糾纏趕來,還要看她的大白眼。

耶律祁想到自己甩脫那些女人趕來時,隱約聽見誰在那罵“難怪他小妾說他不行,原來是個廢物!”

景橫波這女混混又說他什麼了!

耶律祁頓覺其實自己遇見女王纔是真苦命……

“左國師大人?”趙士值不知道耶律祁跳水跳過界一事,神情掠過一抹詫異,隨即便微微躬身施禮,語氣淡淡地道,“大人來得正好,下官妻子被刺客所殺,正在圍剿,還請左國師大人主持公道,助下官拿下刺客!”

耶律祁挑挑眉,趙士值是屬於宮胤派系的官員,對他自然不會假以辭色。他倒也不生氣,微笑道:“趙大人弄錯了吧?裡面那位,明明是本座的小妾和她的侍婢,怎麼忽然就成了刺客呢?”

“您的小妾?”趙士值臉色一變,盯住了耶律祁,“那下官就要問問國師了,您的小妾怎麼會忽然跑這裡來?又怎麼會對無冤無仇的我夫人下手?還是說……”他脣角勾起一抹冷笑,“您的小妾,真的要下手的本就是我,而不是無辜的我夫人?”

景橫波一聽,壞了,上升到朝爭階層了,現在她是被耶律祁指使的女刺客,來刺殺當朝大臣政敵了。

“本座今日練功,無意中又跳入貴府水域。”耶律祁笑得毫無火氣,“我的身邊人,自然得過來送衣接應,不過之後的事情,本座也不清楚了。比如本座如夫人身邊的侍婢,如何到了這內院,又如何嘴邊身上有傷?不知道趙大人也可否先給本座一個解釋?”

趙士值窒了窒,冷聲道:“下官不知道!或許她亂跑亂撞自己傷着也未可知!”

“去你妹的!”景橫波大聲道,“你個老色狼,搶了我丫鬟,先要給你兒子沖喜,她抵死不從,又被拖來給你玩弄,我丫鬟性子剛烈,拼死抵抗惹了一身傷,我及時趕來相救,你丫的還想佔我便宜,幸虧我身上有奇藥,剛纔放了點瘙癢散,你半日之後,某個要緊部位就會潰爛流膿生菜花……啊你不信現在摸摸,是不是有點痛?”

“胡言亂語!”趙士值呵斥,臉色卻一變,手指下意識地向下摸去……

伊柒忽然一彈指,趙士值的手,準準地定在了褲襠部位……

“哈哈哈哈哈。”景橫波格格大笑——就知道趙士值這種老色狼,壞事做多了一定有問題!

步聲雜沓,一大羣人趕來,正是帝歌署的署丁和亢龍在京守衛的士兵。按照慣例,西歌坊這樣的重臣聚居重地,長期有一營兵丁駐紮在附近保護,所以來得很快。

這些人一來就看見這一幕,頓時臉色古怪。

“誰暗害我!”趙士值的手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定在那尷尬部位,臉皮漲得紫紅,“快幫我解穴!還有,拿下這個刺客,拿下她!”

耶律祁冷笑一聲,擡手一揮,一大羣黑衣人影忽然撲來,攔在院子門前。

“我的人你也敢動?”耶律祁拂袖轉身,跨入院中,一擡手不動聲色隔開伊柒,伸手扶住景橫波的肩,溫情款款地注視她眼睛,“小波兒,今天讓你受驚了,來,和夫君我回去。”

景橫波抖了抖。

小波兒……

這神馬見鬼稱呼?

還有那啥“夫君”?

聽着怎麼這麼充滿違和啊?

她轉轉眼珠,想想,算了,事急從權,不就嘴上沾點便宜嘛?耶律祁難得這麼好心,都願意爲她把麻煩攬下來了,她給他口頭佔點便宜,也算報答了好了。

對於讓耶律祁惹麻煩在身這事,她可一點歉意都沒有。在她看來,耶律祁有麻煩就等於宮胤少麻煩,好得很。

“喂喂。”有人不樂意了,伊柒的爪子伸了過來,不客氣地撥開耶律祁的手,攬住了景橫波另一邊肩膀,“她明明是我媳婦,你跑來搶什麼搶?”

“七殺大兄。”耶律祁似笑非笑,“這人間之事,不是你們神棍摻和得了的,不如聰明些,該收手就收手,如何?”

“媳婦。”伊柒不理他,拖着景橫波,“咱們走,別和蠍子多說話,有毒。”

“這什麼時候你搗什麼亂!”耶律祁臉色一冷。

那邊趙士值大聲呼喝趕來的亢龍分衛指揮使,“姚指揮,就是這女人冒充國師小妾,殺了我夫人,快快將她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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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那邊六個逗比回來了,看見居然有人敢和他們的大師兄對峙,頓時一擁而上,“誰敢和我們搶人!”

再那邊帝歌署的治安官高聲招呼,“左國師大人請你解釋——”

再那邊聞訊趕來的趙家姐妹們開始嚎啕痛哭,“姐姐死了!抓兇手啊!”

亂糟糟一鍋粥,都擠到了景橫波的腦子裡,左右還有人拉住她不放。

伊柒拖住她手臂,“咱們走,你可不能承認是他小妾。”

右邊耶律祁按住她肩膀,“七殺用意不明,你少和他們接近,和我走!”

那邊趙士值大喝:“今天不給我一個交代,一個都走不了!我一定要把這個賤人碎屍萬段——”

那邊景橫波大喊:“放開我讓我走——小心!”

她頭一擡,駭然看見對面人羣忽然射出一抹冷電!

逗比們精神振奮,立即閃身護到她面前結成人牆,其中一個傢伙興奮過度,大喊:“護駕!護駕!”

……

景橫波腦中嗡地一聲。

四面忽然便靜了。

那大喊的傢伙嗓門特大,口齒清晰,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護衛們目瞪口呆。

帝歌署官員瞪大眼睛。

亢龍分衛指揮臉色一變。

哭喊的小姨子們一傻。

聽聞母親死訊由人顫巍巍攙扶來的少爺,眼睛一翻,又暈了。

所有人呆了一瞬,齊齊轉頭看趙士值。

趙士值臉色難以形容,由白到青由青到紅,最後變成豬肝紫,勃然的怒氣從他眉宇間彌散,連眼角都在微微抽動。

他轉頭,看了看亢龍那位指揮使,在場衆人中,他是最可能認識女王的。

那指揮使只分管西歌坊這一處的治安,沒有參加過百里迎王駕,也沒有參與過上次琉璃坊的事件,但當日迎駕大典,他曾遠遠值守,對景橫波有印象,先前隔着院子和煙火沒看清人,再說也沒可能往女王身上想,此刻仔細一看,臉色十分難看地點了點頭。

景橫波嘆口氣。

真是成也逗比,敗也逗比。

現在怎麼辦?

一旦自己身份暴露,眼前糾紛是暫時解決了,但後續影響比眼前糾紛糟糕多了。

“原來是女王陛下。”一片寂靜中,趙士值終於開了口,躬了躬身,聲音古怪,“久聞陛下之名,今日終於得見天顏,真是微臣之幸。傳聞裡陛下剛烈勇毅,行事決絕,如今看來果然不虛。鬧市先殺亢龍都督之子,如今入府再殺微臣之妻,當真好心性,好殺氣!就是不知微臣之妻,不過是深閨婦人,不曾見過陛下也不曾得罪陛下,如何就惹陛下不快,引來殺身之禍?”

景橫波看見對面亢龍軍的指揮使眼底隱隱敵意閃現,暗罵趙士值果然老狐狸,一句話就把亢龍軍拉入陣營,挑起了舊恨。

“你夫人不是朕殺的。”她坦然道,“雖然她強搶女官,意圖侮辱,論罪也不輕,但要殺也是刑司來殺,不值得朕髒自己的手。”

“呵呵。”趙士值冷笑,“殺了人,還要栽上罪名。賤內何辜,身後還要遭此對待!”

他聲音悲憤,四周人都有同情之色。那一堆蜘蛛精小姨子亂七八糟哭喊起來。

景橫波操起袖子,看向人羣,道:“真兇一定還在,讓朕給你們找出來。”

“真兇就是陛下吧。何須費心再找?您身邊想必也有願意爲您而死的死士,您隨便一指,自然有人替您認下。微臣雖然愚鈍,這層道理還是想得通的。”趙士值脣角一抹譏諷的笑,忽然一側身,讓開道路,道,“無論如何您是即將繼位的女王,微臣算是您的臣子,微臣不能在這衆目睽睽之下攔駕,您請。”

耶律祁臉色一變,景橫波眯起眼睛,逗比們得意洋洋歡呼,“就知道你小子怕了吧。”

“但是!”趙士值好像沒聽見七殺師兄弟們的歡呼,厲聲接道,“就算陛下爲我大荒之主,也不能濫殺無辜!微臣老妻雖是一條賤命,也不能就此枉死家中!微臣便是拼了老命,也要替老妻尋個公道!陛下,你且等着我大荒文官,集體彈劾吧!”拂袖,轉身,昂頭,老淚縱橫。

縱慾過度的中年男人,此刻昂然而立,凜然正氣,無限光輝,衆人唏噓感嘆,同情敬仰,看景橫波眼神越發古怪,蜘蛛精們撲上去抱住他袍角,感動大哭,“姐夫!多謝您不畏強權,替姐姐申冤!”

伊柒:“噁心!”

七殺師兄弟:“好演技!”

耶律祁:“你們閉嘴!”

景橫波:“你們都閉嘴!”

景橫波此刻也覺得噁心,好比吃了一斤蟲。這趙士值當真是個政客,油滑敏捷,這是明擺着要拿夫人之死大作文章,好邀得他人同情敬仰了。今天他看似放過自己,其實馬上就是更狠一擊。傳出去就是“女王闖入臣下府中,因爲口角擅殺二品誥命,趙大人恪守臣下本分,先讓女王出府,再一身正氣,上書諍諫,力抗強權,風骨凜然……”

可邀得他人尊敬,可獲得文官一心,可博得政治光彩,可趁機發難於國師,進可攻退可守,然後光鮮回家,接收夫人私產,再娶年輕美妻。

好算盤。

所以他不會允許她找真兇,所以他一口咬死她就是兇手。

今日出這門容易,後續必起波瀾。

她不能走,必須找出兇手,但主人家不配合,怎麼找?

“陛下,請吧!”趙士值腰背筆直請她走,一轉身凝注夫人屍體,眼眶裡淚水滾動,博得人滿臉唏噓。

好政客向來好演技。

耶律祁此刻不說話。他當然看得出這種處理方式的結局是什麼,但是,不是挺好麼?

宮胤會爲此焦頭爛額,他麾下文官派系會出現分裂。

至於女王……也許當不成女王了,那也挺好呀,左國師府養得起。

耶律祁笑眯眯雙手抱胸,站一邊風涼了。

他也是政客,政客永遠以大局爲重,永遠以己方利益爲重。只要景橫波性命無虞,他樂見此刻僵局。

七殺師兄弟有限的腦容量想不到這其中的利害,喲呵喲呵一陣歡呼,“走咯走咯。”

倒是伊柒,挨個猛拍過去,“一羣蠢貨!”

“你讓朕走朕就走?”景橫波呵呵一笑,“朕不走,朕要在這裡做客。既然你口口聲聲要遵循臣下之禮,先不談恩怨不留難朕,那麼就準備接駕吧!”

“陛下!”趙士值沒想到這樣的壓力下她居然不肯走,震驚之下勃然大怒,“您這是欺辱微臣!”

景橫波不理他——反正你都要拼死和姐卯上了,姐提前欺辱你有毛不對?

“七殺大帥哥們!”她喝一聲,“兇手就在對面人羣裡,你們能不能圍住?”

“小事一樁!”

“立刻馬上!”

“這麼簡單的事,老三一個人去做好了,尊貴如我,可以掠陣。”

“我建議開賭,一人管一個方向,誰放跑一個,就脫褲子繞帝歌跑一圈!”

……

“在我府裡圍我的人?真當你這女王是開國女王?”趙士值氣極反笑,“你跋扈無道,我便無需尊你敬你!來人——”

“國師駕到——”

一聲傳令清晰悠長,再次震得所有人都失聲。

在大荒,耶律祁駕到時稱右國師駕到,但宮胤到來是隻稱國師的,以此表示他的第一國師的尊崇地位。

他在這時候到了,衆人臉上的神情頓時微妙。

人羣分開,一乘明紫軟轎款款而來,看似不快,卻轉眼到了近前。

所有人兩排站開,躬身行禮。迎接之聲雖各含情緒,但無人敢於怠慢。

景橫波看着那密密掩簾的轎子,心想這傢伙越來越架子大了,都進人家府裡了,還坐轎子,還簾子深垂,當自己黃花閨女呀?

靜默裡,那羣哭着姐姐的蜘蛛精們,都趕緊轉頭,一邊見禮,一邊緊張興奮地偷偷用眼角瞟。

和瀟灑風流愛到處跑的左國師耶律祁不同,右國師宮胤在大荒深居簡出,威儀深重,從不去大臣府上,帝歌閨秀多半隻聞其名未見其人。

景橫波撇撇嘴——騷情!

轎子停下,蒙虎上前掀開簾子,軟轎裡雪衣人巍巍如山嶽,衆人只看見擱在膝頭的手指根根如玉,看見束緊領口的珍珠光澤朦朧,微暈的金光映一抹柔軟的脣線。

蜘蛛精們瞪掉了眼珠,也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對着那尊貴風華流流口水。

宮胤並沒有出轎。

景橫波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很有力度地從自己身上掃過,因爲太有力度了,所以她才發現直到此刻,自己還一左一右被耶律祁和伊柒拉着膀子按着肩。

看着,實在有點……曖昧。

那目光如此冷徹,連景橫波這種大條神經,都覺得空氣似有緊繃——有殺氣!

宮胤目光冷冷自那兩人按住景橫波的手上掠過。

耶律祁笑容不改,伊柒毫無所覺,景橫波高跟鞋一人賞一鞋跟,嗷嗚兩聲,解決一對。

她活動活動肩膀,對轎子裡宮胤歉然一笑。

歉的不是和耶律祁伊柒混在一起,而是她努力想不給他帶來麻煩,但似乎還是出了問題。

宮胤卻對她高跟鞋伺候那兩隻表示滿意,神色微微一緩,脣角弧度柔和一些,看了她一眼,對趙士值道:“趙老最近告病在府,久未得見,今日瞧來氣色不錯。”

趙士值一怔,所有人都一怔。

誰也沒想到,宮胤在這時候來,開場白竟然是這麼一句話。

趙士值一怔之後就是一喜。

他聽懂了宮胤的潛臺詞。

他原本就沒病,是因爲副相職位未得,賭氣告病在家,是和宮胤的軟對抗。但心裡也明白,宮胤作風強硬,不會因爲他的裝病就讓步,在家呆久了,保不準連吏相都保不住,正準備過兩天就銷假辦公來着。

此刻聽這話,宮胤隱然有邀請他回朝的意思。一般兩人角力,誰先開口誰就是示弱讓步,一旦宮胤先開口邀請他回朝,就代表態度鬆動,他就可以要求副相位置。

趙士值一時狂喜,連夫人的死都快忘了。

“多謝國師關懷,”他趕緊躬身,“老臣休養數日,精神已復,正打算回朝銷假,更進一步爲朝廷效力。”

“更進一步”是一句試探,他斜着眼睛瞟宮胤。

宮胤神色不變,點點頭,道:“甚好。趙大人正當壯年,才識超卓,怎可長期閒散於野?當爲國爲民,多承重任纔對。”

趙士值得了暗示,喜得連聲音都發顫了,“多謝國師愛重!老臣定當盡心竭力,報效於國!”

兩人對話簡單幾句,大多人一頭霧水。

耶律祁脣角一抹淺笑——夠決斷,夠血本!宮胤爲了她,可真是……

景橫波眨眨眼,想着他們是在寒暄麼?但爲什麼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兩人在短短几句話間,完成了一個重大的交易?

宮胤向來不廢話,擺擺手止住了趙士值不斷的殷勤奉承,道:“本座來接女王回宮。”

趙士值臉色一變,直起腰,看了景橫波一眼,又看了老婆屍體一眼。

只是一眼,就做了決斷。

他要藉此事大鬧,也不過爲了搏得士林和文官派系的尊敬同情,爲自己的政治目標再加一層砝碼,如今目標達成,再鬧何爲?

惹怒了宮胤,到手的副相又得飛。

“是。”他立即低頭退開一步,“老臣恭送陛下及國師回宮。”

四面衆人都一怔,隨即齊齊露出鄙夷之色。

原以爲總要有幾句捨不得或者抗爭,沒想到答應得如此順溜,剛纔的愛妻情深慷慨激昂,原來不過一場激情投入的獨角戲。

景橫波嘴角又是一撇——文人的骨頭當真硬?軟起來比誰都軟。

明紫軟轎之後是一頂明黃轎輿,宮胤把景橫波的轎子也帶了來,他依舊淡定,不多一言,從容措置,似乎確定他一到,景橫波就可以輕鬆離開了。

事實也是如此,景橫波對這男人掌控局勢的氣場,悻悻地表示佩服。

事情這樣解決了,她有些不甘,兇手明明不是她,此刻放過,以後再惹出事怎麼辦?

宮胤怎麼就想不到這點?

她皺皺眉,想了想,決定還是先尊重宮胤意見,不要再節外生枝,引起他和麾下重臣的衝突。

她攙起夏紫蕊,一低頭看見她脣角傷痕時,忽然心中怒火又起。

憑什麼?

她好端端出門買房子,沒招誰沒惹誰,結果身邊女官被擄,被侮辱,被送了兒子送老子,被圍攻,被栽贓,最後還要宮胤出面妥協,便宜那個老色狼?

這算什麼道理?

她站定腳步。咬牙。

“陛下。”宮胤淡淡冷冷的聲音傳來,不帶感情。卻可以聽出催促之意。

景橫波衝頭的怒火被這清冷的聲音頓時又澆滅一半。剩下的一半是爲難。

她不想受冤屈,但也不想令宮胤爲難。

她知道,他苦心維持不惜讓步,爲的是朝政穩定,爲的是她這個女王能安生過活。

政治,從來都不是一拳擊出鮮血四濺的活計,是進逼和試探,是妥協和威脅,是讓步和謀算,不以對錯論斷,不以表面得失計算。

有些事,你明明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可你也只能認了那麼回事。打掉的牙齒先和血吞了,有機會再把人家打回來。

這是宮胤教過她的道理,聽的時候不過呵呵一笑,真正逼到面前,才發現,如此難,如此難。

她渾身微微顫抖,一轉頭看住了宮胤的轎子,他依舊沒有出轎,簾子深垂,擱在膝上的手指無血色。

她心中一顫,想起他幫自己洗頭時,溫柔輕巧的手勢。

他亦曾爲自己有所改變。

她又爲什麼不該爲了他而讓步?

算了……

她吸一口氣,轉開眼,用力攙起夏紫蕊,伊柒要來扶,被她煩躁地推開。

人羣自動讓開一條道,微微躬身,景橫波走在這樣的人羣中,卻覺得憤怒而屈辱。

她感覺到衆人含義不明的眼光,眼神裡似乎字字句句寫着“兇手”!

趙士值讓在道側,似乎也覺得心有不甘,不高不低的聲音,帶笑傳入所有人耳側。

“說起來陛下可真愛開玩笑,一會兒說是耶律國師的小妾,一會兒說是別人的媳婦,到頭來可嚇壞了我們。想不到我大荒堂堂女王,竟肯如此紆尊降貴啊哈哈。”

轎子裡宮胤手指一跳。

景橫波霍然轉身。

哈哈你妹啊哈哈!

“陛下!”

宮胤清冷堅定的呼喚似響在耳側,與此同時景橫波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衝,衝入了已經掀開轎簾的轎子裡。

砰一聲她坐倒在座位上,一個滾兒翻起來,惡狠狠瞪着前方宮胤的轎子。

她現在想先揍趙士值一頓,再揍他一頓!

“陛下起駕!”內侍聲音迅速而尖利,似要穿透人的耳膜,簾子落下,隔絕了外頭探索的目光和她憤怒的目光。

景橫波胸口氣息起伏,擡手就攥住了簾子。重錦絲簾被她大力的手指揉搓出一片縱橫褶皺。

不行!

這樣走了必定還有後患!

宮胤不知道還有個隱藏的敵人!

不行,她要——

“唰。”

她身子剛剛一動,身後忽然彈出兩截鋼條,閃電般將她將要躍起的身形兩邊包抄,啪一聲在她腰間合扣,勒住她肚子向後一拖。

砰一聲她被那兩截鋼條拖回跌倒在座位上,鋼條一收回就卡死,她絲毫動彈不得。

景橫波大驚——轎子裡有機關!

她剛想大叫提醒宮胤,轎頂“啪嗒”一聲,落下一塊溼潤的布巾,不偏不倚,蓋住了她的嘴。

布巾很沉,她吐也吐不掉,這下既動不了也叫不了。景橫波心中大急,生怕這布巾上的液體是毒物,努力呸了幾口發現毫無動靜,倒也沒什麼不好感受,布巾上的液體甚至是清涼微香的,有點像宮胤常用的味道。

這感覺立即讓她安定下來,她轉了轉眼珠,心中疑惑——難道真的是宮胤?他要幹嘛?

……

“起轎。”宮胤似乎根本不知道景橫波轎子裡的動靜,也似乎根本不打算停留,淡淡吩咐一聲,轎子便要擡起。

趙士值急忙上前相送,他心中對宮胤的許諾又激動又不安,有心希望宮胤多留一會多說幾句,給他一點定心丸,當下湊在宮胤轎簾邊,笑道:“老臣想明日便去銷假辦公,不知道國師覺得可合適?”

宮胤擡了擡手,轎子停下,他和趙士值攀談,蒙虎和禹春按照慣例,安排亢龍衛兵和帝歌署的士兵先撤出府外,在一路上佈防。

這些士兵和護衛撤出時,必須要經過宮胤的車轎。

亢龍士兵隊伍整肅,流水般過了。

宮胤和趙士值隔着轎簾在攀談。

帝歌署的士兵在署官的帶領下,從轎側過了。

宮胤的轎子沒動,在和趙士值攀談。

接下來是趙府的護衛,另外還有一批人,跟在最後,是隔壁沉鐵世子及其護衛。

兩家是近鄰,守望相助正常,此刻出現在這裡,蒙虎等人也不奇怪,照樣請他們先行撤出,避開陛下和國師的道。

人潮一撥撥地過。

耶律祁含笑過了,蒙虎等人有意無意擋在景橫波轎子前,耶律祁倒也沒接近,笑了笑,笑容頗有幾分古怪。

宮胤和趙士值在攀談。

伊柒等七人打打鬧鬧過來,七個人鬧着要坐一坐景橫波的轎子。爲了爭誰先坐打了起來,打着打着打出府去了。

宮胤一直在和趙士值說話,趙士值笑容越來越盛,腰越來越彎,人湊得越來越近。

所有人都走過了宮胤轎邊,宮胤和趙士值也漸漸無話可談。轎簾已經快要放了下來。

宮胤忽然道:“趙大人,尊夫人死於非命,此時頗有蹊蹺,可否讓本座看看傷口。”

趙士值此刻什麼都好說話,忙道:“是,就怕污了國師之眼。”命人將夫人屍首擡上來。

蒙虎以金鉤勾起轎簾,宮胤看一眼地下的屍首,那枚兩頭尖的三棱刺穿透趙夫人胸口,閃着紫青色的光。

宮胤一眼掠過,忽然低喝:“起!”

“嚓!”一聲,那枚紫青色尖刺,忽然自趙夫人身體上刺出,咻一聲射上半空。

“破!”

宮胤脣間冷冷一聲,也如銀瓶乍破!

“啪。”一聲,懸浮當空的三棱刺爆碎!一片紫青色碎屑漫天氤氳!如天空忽生紫青色細雨。

“去!”

第三聲出,狂風忽起,那被震碎出的一大片紫青色碎屑,忽然四面彈射!

那片紫青色天域之下,籠罩着耶律祁、趙府護衛、沉鐵世子及其護衛們!

三棱刺見血封喉,被震成粉末後殺傷範圍增大,可以想象只要沾上一點,不死即傷!

狂風捲飛景橫波轎子簾幕,被卡在座位上的她駭然看見前方紫青色細雨呼嘯向那片人羣罩下。

看見蒙虎等人目光灼灼緊盯人羣。

看見大多數人還怔在那裡沒反應過來。

看見人羣中有人伸手入懷——

“來!”一聲低喝,白影一閃,宮胤終於出轎!

他人剛掠出,便一腳踢倒了還在他轎前發呆的趙士值!

趙士值剛砰然倒下,“咻”一聲一道白光忽然從宮胤轎欄橫槓下閃出,擦趙士值胸膛呼嘯而過。

蒙虎立即追白光而去。

而宮胤已經掠到人羣正中,一伸手將一人抓出,一手閃電般閉住那人穴道,另一手衣袖一拂,那片紫青色的細雨忽然化爲一束,橫飛三丈,沒入不遠處草叢,剎那間碧草枯黃。

隨即他倒飛而起,再次沒入轎中,砰一聲,將那人拋於轎前。

與此同時,蒙虎閃身而回,手中抓住了一樣東西。

幾個動作兔起鶻落,不過剎那間,宮胤起三棱刺,碎三棱刺,以毒霧威脅所有人性命,再在人羣中忽然抓出了一個人。

別人不過眨幾下眼,他的事情已經辦完了。

景橫波瞪大眼,目光呆滯,宮胤出手太快太狠,人腦的思維速度根本跟不上。

啪嗒一聲,宮胤回轎,狂風停歇,簾子重新落回,遮住了她的視線。

景橫波急得幾乎大叫。

剛纔那一霎,別人還在花眼,她莫名便看見了宮胤的臉。

好像有點蒼白。

到底怎麼回事?還讓不讓她看清楚了!

……

滿場寂靜。

所有人震撼地看着宮胤的轎子——平靜如初,連先前挽起的金鉤都放下了。

轎子裡沒有聲息,蒙虎有些擔憂地看着轎簾,卻沒有試圖掀開。

這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續了一會,衆人才又聽見宮胤的聲音。

平靜,清冷,一切如常。

“兇手已抓獲,”他道,“和女王無關。”

所有人又張大了嘴巴——有種人的行事和反應,總讓你覺得自己智商不夠。

宮胤已經不說話了,蒙虎拎起地上那個人,那是個帝歌署士兵打扮的人,神情驚駭之色還未去。

趙士值捂着後腦,從地上暈頭暈腦爬起來,直勾勾盯着那個士兵。

“這就是兇手。”蒙虎道,“剛纔國師打碎兇器,製造毒雨罩向所有可疑人士,所有人都在驚訝,反應快的頂多想逃,唯有這個人,他伸手入懷,是想取解藥。因爲他知道他當時處在人羣中心,根本來不及逃開,他也知道這毒非常厲害,碰着一點就是死,所以生死關頭,他會很自然地想保護自己,去取解藥。”

他伸手在那人懷裡搜索一下,找到一個紫色小瓶,倒了一點裡面的液體在趙夫人傷口上,眼看着那猶自在流的黑色毒血,漸漸變紅。

是解藥。

趙士值啞口無言。

只有兇手身上纔會有解藥。

“這個人,雖然我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很明顯,他一直不在院子裡,站在女王對面,制趙夫人於死地的暗器,是從對面射過來的。”

趙士值臉色鐵青。

“還有這個,”蒙虎拍了拍宮胤轎子的轎槓,從槓下摸出一個小小的機簧,又搖了搖手中的東西。

他手中,赫然也是個三棱刺,握在掌心,看起來和殺死趙夫人的那個一模一樣。

“這是剛纔從國師轎槓下射出的暗器,目的是爲了把趙大人你也殺了。”蒙虎對趙士值冷笑一聲,“國師故意在轎裡和你攀談,又安排所有人走過他轎前,目的就是爲了給兇手一個機會下手,兇手也沒捨得放棄這個機會,他趁人多從轎前過的時候,悄悄把這個機關插在轎槓下。等下國師一旦放下轎簾起轎,這機關就會被帶動,射入趙大人你的胸膛。那麼,事情就大了,就變成女王殺了趙大人的夫人,而國師爲了幫她遮掩,又殺了趙大人。到時候朝野憤怒,羣臣寒心,國師和女王,想必不大好過。所以國師一出轎,首先推開了趙大人你,趙大人,你該好好謝謝國師纔對。”

“這個……”趙士值捂着腦袋,眼睛裡暈出圈圈,他似乎跌得不輕,思路完全跟不上,但也模模糊糊地只好先道謝,“多謝國師救命之恩……”

“國師!”卻有人忍不住了,“我們帝歌署的人是在趙夫人被殺後才趕來的!我們的人,不可能殺趙夫人!”

蒙虎回頭看了看轎簾,宮胤的聲音從轎中傳來,“眼力不濟,何以查人?看清楚那是不是你們的人!”

帝歌署的署員上前仔細一看,駭然道:“他不是我們的人!他只是穿了我們的衣服!”

“帶回去仔細查問。”宮胤吩咐。

蒙虎等人領命。正要拎起那兇手再度捆綁,忽然一人喝道:“小心他的動作!”

蒙虎一驚,低頭一看,那兇手正借被拎起,頭部靠向肩膀之機,試圖去舔肩側甲衣的一個獸狀突起。蒙虎急忙將他腦袋拍開,撕下他那塊肩甲,果然在其中尋到了一顆小小藥丸。

“多謝沉鐵世子。”蒙虎感激地向那人道謝,“不是你提醒,兇手就要服毒自盡了。”

“蒙統領客氣了。這是我分內應爲。我瞧着此人兇殘,眼神不定,似有自絕之意,所以一直盯着。若給他自盡了死無對證,今日大家就白忙一場了。”那人朗聲回答,聲音清晰,態度不卑不亢,語氣不急不緩,讓人聽來就覺得妥當而可靠。

景橫波覺得這聲音熟悉,這人應該是那個沉鐵世子,先前出手把趙士值拉回去的那個,她倒不怪他出手,畢竟如果真的挾持了趙士值,再被抖露身份,她這個女王更難下臺。

這是誰呢?

宮胤對這世子的態度似乎也不錯,居然道:“世子有些日子沒去宮裡了,有空不妨多走走。”

雖語氣淡淡,好歹是主動邀請,景橫波嘖嘖稱奇。

“承蒙國師厚愛,在下敢不應召?”那人道謝,親近而有分寸。

宮胤不再說什麼,蒙虎一聲起轎,這回轎子終於離開原地。

沒人說話,所謂兇手既然不是女王,之前的一切衝突自然消弭。

耶律祁一直沒說話,也沒再上前,脣邊一抹笑意越發神秘,似乎並不爲剛纔自己也被懷疑生氣,似乎在看好戲。

看兩人車轎離開,他立刻匆匆告辭,走得很快,好像後面有鬼追一般。

他前腳剛剛回到自己府裡。

一直迷迷糊糊捂着後腦,卻又按捺不住興奮滿面紅光的趙士值,忽然喃喃一聲:“頭好痛……”咕咚一聲,仰天栽倒。

趙府裡靜了一靜。

隨即炸開人們的驚呼。

“老爺暈倒啦!”

已經關上相鄰側門的耶律祁停了腳步,偏偏頭,嘴角那抹笑意,更濃了。

……

轎子一出趙府,亢龍軍和帝歌署的官兵各歸原位,束在景橫波肚子上的鋼條啪啪兩聲便收了回去。

景橫波扔掉堵嘴布,坐起身,忽然跺了跺轎底。

轎子停下,景橫波迫不及待地從轎子裡鑽出來,不等內侍前來問安,唰地一閃就不見了。

隨即宮胤的轎伕肩頭沉了沉。

轎內,宮胤聲音傳來,似乎有那麼點不清晰,“繼續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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