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本色 第十章 杯具的戒指

天地在一片朦朧中搖盪。

依稀還是那夜的雪,橫飛倒飛逆飛箭一樣呼嘯的飛,拼湊出零亂的天地,一片是無盡的蒼白,一片是永恆的黑暗,在那幽深的黑洞裡,忽然探出一張臉,流着血流着淚,向她呼號求救,那是翠姐……她剛要撲出去,翠姐身後忽然又露出一張臉,蒼白獰笑,伸出細長的手指,將翠姐狠狠扯進了黑洞中,那是靜筠……她狂撲而上,黑洞卻已經合攏,漫天的雪忽然凝結,化爲那張熟悉又令她驚痛的臉,那臉上一張嘴在一開一合一開一合,她很久纔看出那是四個冰冷的字:爲我證明……爲我證明……爲我證明……

那些雪似乎忽然化成一束,鑽進了她的體內,順腕脈而入,直達奇經八脈,體內忽然起了灼熱,似乎還是昨夜那丹藥的感覺,有些粗糲有些膨脹,燃燒着她的經脈,她痛苦地揮手,一半精神在噩夢中掙扎,一半精神在和丹藥的狂猛之力對抗,手指在空中無力地抓撓,觸及一片冰冷的空氣。

半夢半醒之間,她覺得自己腦中好像開了天眼,隱約能看見一點室內景物,又或者不是看見,只是感覺,景物如罩白紗一般朦朧,朦朧中屏風後有人緩緩走來,雪色衣袂在青石地面逶迤,似一片無聲從雪山上飄下來的雲。

似一個夢,在毫無預料時降臨。

她心中恐慌,直覺拒絕又不安,那片雲卻悠悠地到了近前,四周氣息氤氳,一片冷香。

她的手揮舞得更加急切,想要從噩夢中掙扎出給來者一擊,手指卻忽然觸及微涼光滑的物體,一掠而過,她指尖似乎也有記憶,爲這似熟悉似陌生的一觸所驚,半空中一頓。

只一頓,她的手指便被握住,不容抗拒地緩緩放回身前,手指被搬弄着,結成了一個手印。

似真似幻裡,那人似乎動作很輕,是春夜的風,不願吹破任何一朵含苞的花。

那手指在經過她手背時,微微一頓,她感覺手指上什麼東西被盤弄了一下,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哦,是那戒指。

隨即她覺得戒指被取了下來。

她有點不安,有點急,這東西畢竟是耶律祁的,她還想着以後用不着了還給他,就這樣被人摸走了?

那隻手取走了戒指,然後她聽見了一點細微的聲音,聽不出是在幹什麼,但很快,她領口微微一動。似乎有人將什麼東西放了上去。

冷香逼人,這香氣並不熟悉,她心中卻一陣一陣發緊,幾乎顧不上去研究領口的變化。

一股清流忽然流入身體,一路經過她體內,填平經脈被猛力丹藥燒灼出的細微創口,拂去體內因不能容納硃砂藥性導致的粗糲感,滋潤、護養、療創、拓展,所經之處天地寬,生命渠道之內,一路生綠草茵茵,綻來年春發之芽。

她體內原有的蘊藏之力被喚醒,丹田之內,一抹紫氣,一抹白氣,盤旋呼應,蓬勃欲出。

她煩躁神情漸去,眉宇間紫氣白氣隱現,現幾分天地開闊,肌膚綻出晶瑩光輝。

那雙寧靜而微涼的手,微微盤桓,緩緩擡起,似要撫上她眉心,卻在半空中頓住。

景橫波始終處於一種奇異的感受之中。

她能感覺,卻不能看到,四周氣場奇異,像隔了帶霧鏡像,看見前生後世的模糊疊影。

她覺得有人存在,卻觸摸不着,恍惚裡覺得,那只是夢,只要一睜開眼,那夢就會化作霧氣散去。

她體內氣息漸漸平復,腦中漸漸清醒,從噩夢中掙扎出來,又蓄了蓄力,忽然猛地睜開眼睛!

一室空寂。

自己還躺在地下,連地方都沒動過。一轉眼就看見掉在地下的細絲。

她坐起身,嗅了嗅,空氣也很平常,剛纔的冷香、白影、氤氳動盪的景象,輕柔細緻的手勢,似乎真是一個夢。

她試着運了運氣,最近她已經在和七殺學着打坐練氣,知道真氣修煉和運行的法門。雖然用七殺的話說,她學武太遲,在內力一道永遠都難攀高峰,但能強身健體也是好的,最起碼可以活久一點。

運氣時發現,昨晚服食丹藥之後,體內些微粗糙磨礪的感覺,現在已經消失,經脈有種特別平滑圓潤的感覺,她那點氣運行時,有種特別流暢的感受。

但體內的毒還在,她練氣之後,能感覺到體內某處根深蒂固地盤踞着一團黑,現在那團黑還在,但是似乎小了點,而且有種緊實的感覺。在那團黑之外,她又發現自己體內有了兩種氣流,她沒有內視之能,看不出氣流形質,但能感覺到不同,一種浩蕩厚重,一種輕靈猛烈,另外隱約似乎還有第三種氣流,很少,近乎感覺不到,但似乎就是那第三種氣流,在微妙地幫助還沒有什麼內力根基的她,駕馭平衡着她體內有點雜亂氣息。

她想了想,也不能確定這些氣流是剛出現的,因爲她中毒之後,沒少接受高手們的內力洗滌和灌輸,體內亂七八糟有人家的護體真氣也正常。也正因爲這些真氣存在,所以她也分辨不出,自己體內的丹藥磨礪痛感消失,到底是人家給的真氣發揮了作用化去,還是剛纔那離奇一夢的結果。

真的……是夢嗎?

她神情怔怔的,伸手緩緩摸上領口。領口不知何時,多了個夾子一樣的東西。

她把東西取下來,看清楚之後,頓時瞪大眼睛,哭笑不得。

眼前的東西,古銅色,鑲嵌貓眼石……長條狀。

好眼熟。

戒指被截斷了,拉成長條,兩頭削尖,穿入她領口兩側,成了一個半裝飾的領花!

更神奇的是,被改造過的戒指,裡面的設置絲毫沒有改變,暗刺還是可以彈出,連細絲都可以原樣放回!

景橫波坐在那裡愣了好半晌,心裡明明暗暗,糊塗又清醒,又糊塗又不想清醒,只覺得腦子裡亂成了一團麻,心卻跳成了脫繮額野馬。

“領花”摸了又摸,她神情古怪。半晌輕輕拍了自己一巴掌,站起身。決定暫時什麼都不想,辦事先。

她覺得此刻精神甚好,想着和婉不知道和宮胤談得怎麼樣了,既然和婉不會有事,乾脆還是離開算了。

身形一閃,她已經出了這個院子,這一閃的效果出乎意料,她落地時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落在了哪裡,隨即便認出關自己的院子已經很遠,現在這位置應該靠近後門。再一閃應該就可以出去了。

正要走,忽然聽見低低的說話聲,從牆上傳來。

“就是這裡?”

“是……可放我走了吧……”

景橫波萬萬沒想到牆上也能有說話聲,避到一棵樹後,看見有聲音的那堵牆靠近一處花架,花架上的藤蔓覆滿了牆。

藤蔓忽然一動,鑽進幾個人頭來,隨即她才發現那裡有個很隱蔽的小門。

鑽進來的人,衣着打扮讓她一驚——竟然是玉照護衛的裝扮!

但仔細一看就發覺不同,玉照龍騎的衣甲十分精緻,在袖子夾縫處都鑲有金線,行動間隱隱晃眼,那金線縫製的工藝特殊,一般人學不來,所以這些人袖子上的金線就顯出粗糙來。而且這些人神情鬼祟,明顯沒有玉照龍騎皇家護衛那種傲岸之氣。

正觀察着,忽聽一聲“嘖嘖。”

似乎是冷笑,又似乎是嘲笑。

景橫波一驚——附近還有人!

但左右一望,四面空蕩,哪裡藏得下人?

又幻聽了?

她擡頭看看樹頂,樹蔭濃密,看不出是否藏下人,不過就這樹的高度,等對方從樹頂下來對她動手,她三次瞬移也夠了。

再說這傢伙能神不知鬼不覺發出聲音,也能神不知鬼不覺抓住她,既然沒動手,就沒敵意。

景橫波乾脆對上頭舉了舉匕首,又揮了揮,示意她也沒敵意,咱們各聽各的,各回各家。

隱約又有輕聲一笑,似乎覺得她很好玩。

景橫波抽了抽鼻子,覺得四面空氣裡好像多了一點酒氣。

景橫波注意看那邊動靜,幾個僞玉照護衛進了門,看出來輕功很好,行動無聲,一進門就各自散開,撲向內院。

刺客?

衝着誰?

和婉和宮胤,都有可能。

刺殺和婉,宮胤會惹麻煩。

刺殺宮胤,嗯,一大撥人會惹麻煩。

刺殺和婉,可以推給宮胤,引起他和襄國之間的矛盾。刺殺宮胤,可以推給襄國,還可以推給襄國雍希正紀一凡之流,今天和婉在街上使計攔下宮胤,太多人看見,如雍希正這般精明人,幾乎立即能猜出和婉攔駕的動機,他怒極之下要下手也很有可能。

一旦進了襄王宮,想刺殺就不那麼容易,倒是這臨時停駕,又是隨機選擇落腳處,最好鑽空子。

如此,真正獲益的就是緋羅。

當然也可能是雍希正真的出手。總之景橫波隨意一算,就覺得可以抓出一大把潛在兇手。

她看着那幾個人行動軌跡,不管從哪個方向出發,都是往院子中心而去。

她想了想,跟了上去。

和婉的死活,她還是要關心的。

她跟住了一個明顯武功最好的,發現這幾個人在小門處散開,匯入巡邏的玉照護衛中,不動聲色地向宮胤接見和婉的院子接近。

景橫波藉着樹木屋舍掩護一路接近,心中奇怪,這些人等下要怎麼靠近宮胤?外圍護衛混入有可能,可是能近宮胤身邊的只有幾個大頭領,臉稍微生一點,兩個院子外就會被攔下。

果然,兩個院子外,一隊巡邏的護衛忽然爆出呼喝聲。

“你是誰!”

嗆然拔劍聲響,那隊護衛已經發現了混入隊伍中的生臉孔,紛紛拔出武器,隨即有人大叫:“他衣服不對,假的!”

一個玉照小隊長手一擡,一溜煙花爆射,幾乎立刻,附近巡邏的小隊都匆匆趕來,人頓時多了起來。

景橫波心中一動,注意力轉向趕來的人羣,果然在人羣中,看見剛纔那幾個假冒的,是趁着這一霎匯聚人多混亂時混進來的。

她隱約知道了對方想幹什麼。

後趕來的人自然立刻加入了圍剿刺客的隊伍中,尤其以那幾個混進來的出手更爲兇猛,刺客很快在他們手下連連受傷,鮮血噴濺了那幾個人一臉。

眼看刺客就要伏誅,那看似已經力盡的刺客忽然嘶吼一聲,沖天而起,灑着血衝向內院。

這人似乎心志堅決,到死都要接近目標。

玉照護衛自然立即追上,但大多人在進入後面一進院子前就停住腳步——宮胤出外,駐防有規定,每個隊伍有固定防守的區域,發生任何事都不能越界,就算有刺客,也有負責該區域的人接手。

但也有幾個滿身鮮血,奮勇異常的人,呼喊着抓刺客,跟着衝了過去,留在原地的玉照護衛小隊長連喝“別追了!別追了!回來!”但那幾個人也許是激憤異常,也許是熱血上頭,似乎沒聽見,一路追進去了。

景橫波嘴角一撇,跟着一閃。

那刺客果然很有潛力,灑着血歪歪倒倒連奔了兩個院子,他輕功超卓,如閃電鬼影,而且無論遇上怎樣的攔截,都悍不畏死絕不停留,似乎不在乎身死,只想靠近目標。

遇上刺客,只要刺客想留命,反抗或抵禦都會絆住他的腳步,但這種不要命的就明顯攔截不住,滿身傷口鮮血狂灑的刺客踉踉蹌蹌直撲到最內的一個小院前,那裡守衛更加森嚴,幾乎人站滿了整個圍牆上下,牆頭上早有得知消息的玉照護衛,手持弩箭等候,守衛嚴密得一隻蒼蠅也飛不過。

一個端着茶盤和點心的小廝站在門前,一臉驚嚇地看着刺客踉蹌撲到,這是府裡留下來伺候茶水的僕役,宮胤身邊一向沒有侍女,大老爺們做不來伺候的活。

“一邊去,別礙事。”一個守門護衛微微有些緊張地將那僕役扒拉到一邊,接過了茶盤,立即有人對那小廝再三檢查,並用銀針將茶水和所有點心一一試過。

那刺客撲近來,牆頭上的蒙虎正要冷笑下令亂箭射殺,忽然看見幾個玉照護衛追了過來,不禁一怔,揮手示意暫停,喝道:“誰讓你們追來的,退回去!”

那幾個追來的“玉照護衛”此時已經追上刺客,撲上去,不等這邊反應過來,亂刀對刺客便砍。

刺客吼叫連連,鮮血激射中忽然身形猛然一轉。

腰間如起旋風,射出一片濛濛細雨般的物事,透明無色無味,衆人只覺得眼前一片晶光閃耀,似見水晶天雨,衆人急忙屏息退後,那幾個圍攻刺客的“玉照護衛”已經大喝一聲,紛紛向後翻倒。

那刺客一撒手又是一簇黑霧,籠罩住幾個“玉照護衛”,那幾人似乎沒被天雨所傷,掙扎着想爬起,迎面遇上這霧,霍然軟倒,臉上瞬間腐爛!

那刺客哈哈大笑,又似心有不甘地指住了小院,晃了幾晃,頹然倒地。

片刻橫七豎八,一地屍體。

刺客折戟沉沙,在最後一步被擋下,那幾個英勇追敵的“玉照護衛”,因爲最後中了黑霧的毒,臉上腐爛不可辨認,這次出行的護衛足有上千,要一個隊一個隊的尋找比對,還需要時間。

屍體被迅速拖了下去,地面都被一遍遍沖洗,小院裡頭似乎毫無動靜,牆頭衆人也沒什麼表情。這種刺殺,見得多了。

不一會兒小院裡頭催,問茶水點心怎麼還沒上。

門口端着茶水點心的護衛急忙將東西交給蒙虎端進去。

閃在牆後一棵樹上的景橫波,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赫然和當初靜庭刺殺案類似的手筆,當初靜庭耶律祁派刺客殺宮胤,無法得知密碼,就先讓一個死士,一路衝到宮胤寢宮之前,看一眼那刻了字的石壁,然後再破解,派出真正的殺手殺人。

這回有人照搬,手筆更大,用五六個人,來做一場刺殺。

一個刺客只管向前奔,有意被發現,另外幾個僞裝成玉照護衛的刺客趁亂混入,然後出手追殺刺客,說是追殺,其實是保護,可能一開始的傷口和鮮血,都是假的,不然刺客不可能一直支持到最後一進院落。

然後在院門前自相殘殺,最後所有人都死了,打消了大家的警惕。

但殺手已經佈下。

應該是那陣看似無毒的透明天雨。

景橫波隔得遠,沒看見那天雨是怎麼發射的,但人應該都避開了,可是,食物呢?

茶水有蓋子,但是點心呢?

茶水點心先前已經驗過毒,但現在還能不能吃,天曉得。

景橫波捏緊了手指,心中忽然砰砰跳起。

原以爲必定是一出沒有希望的刺殺,沒想到對方的計劃堪稱決絕厲害,那麼,宮胤是真有可能中招的。

真有可能中招……

她心忽然顫了顫,一股細密酸楚的情緒緩緩瀰漫,不知是喜是痛,是希冀是擔憂,是期待,還是恐慌。

危機解除,牆頭上護衛紛紛躍下,有一霎秩序混亂。

景橫波身子一閃,落在屋頂上。

這一閃完全是無意識,落下來之後她呆了半晌。

自己跳下來幹嘛?

有毒就有毒,有毒正好,吃死他得報大仇,作惡者自有天來收。

一邊這麼想,一邊她在扒瓦塊。

扒開瓦塊,她從懷中抽出一塊深色布,擋在屋瓦上,以免日光透入被發現。

這麼做的時候,她想起那日祠堂屋頂天棄同樣的動作,心中有種奇怪的感受。

布擋好她又一怔——她這是要幹嘛?

有毒就有毒,有毒正好,還看毛看?

過了一會兒她跟自己說,嗯,這是怕和婉誤食毒點心,這丫頭一看就是個嘴饞的。

屋頂之側有一棵大樹,長長一條枝椏斜在屋頂,上面有一團黑色的東西似乎在蠕動,她看了半天才發現這是個巨大的蜂窩,好在離自己還算遠。

一低頭看見宮胤,看見他烏緞般的長髮流水般瀉在肩頭,她閉閉眼,轉過頭去。

底下有輕輕對話聲傳來,是宮胤的聲音,語氣居然很客氣。

“……當初蒙公主救護,舊恩至今未報,如今公主但有驅策,胤必不敢辭。”

景橫波皺眉,心想這兩人不是先前就已經見面了嗎,怎麼現在才喝茶,好像纔開始寒暄不久的樣子?

“其實當初只是小事一樁,這麼多年了我還以此煩擾您實在不好意思,難爲您重情重義……此事我也知道令您爲難,還請國師給我一個萬全之策。”和婉語氣頗爲恭敬。

“公主也該知道,以我身份,其實無法干涉大王家事,”宮胤聲音放低,輕輕說了幾句,道:“……你看這樣如何?”

和婉沉吟半晌,不太確定地點了點頭,眼中頗有憂色。

“其實此事應當另有變數……”宮胤若有所思對外看了一眼,伸手示意和婉吃點心。

和婉傾吐了心事,似乎稍稍放鬆,自己拿了一個點心,又親手奉了一個給宮胤,笑道,“國師,這蜜合酥是本地特產,最是鬆軟清甜,不油不膩,大戶人家多做得好。您嚐嚐。”

景橫波心中一緊。隨即想起宮胤不吃外食,心裡不知道失望還是放鬆,險些要吐出一口長氣。

宮胤注目那酥點,狀似要拒絕,和婉卻道:“當年咱們崇安相遇,您被人陷害刁難,險些下獄的時候,我正因爲想嚐嚐和風樓的蜜合酥和十三色餃溜出門,纔有了和您的相遇。說起來咱們這一段緣分,也靠着這蜜合酥呢。”

宮胤眼底露出微微笑意,伸手取了一塊。

和婉抓着一塊,兩人相視微微一笑。

景橫波開始心跳。

同時要吃?這讓她怎麼辦?

不提醒和婉可能遭殃,提醒了就救了宮胤,她一點也不想救他!

可是犧牲和婉一條性命來害宮胤?不知道爲什麼一點也不想。

心上似有貓爪在撓,她百般猶豫不定,希望先吃的是宮胤,但卻看見和婉先掰開一塊點心遞往嘴中。

景橫波嘆口氣。

手一招,面前已經多了一個巨大的蜂巢!

她毫不停留,手一揮,將蜂巢向下狠狠一砸!

無奈提醒,也要給你吃點苦頭!

“嗡”一聲響,無數馬蜂如黑雲騰起,她閃身就逃,再不逃自己就首先被蟄成景腫腫了!

還沒轉身,卻忽然撞上一個胸膛。

一個人在她頭頂上方鼻音嗡嗡地笑道:“好毒的女子,先拿你餵馬蜂!”

景橫波暗叫不好,一部分馬蜂落下去了,還有不少在屋頂上,這哪裡忽然冒出來一個棺材板!

身後嗡嗡之聲瘮人,她能感覺到馬蜂的翅膀已經撩動了她的碎髮,她頭皮發炸,身前男子伸手點向她肩頸。

“砰。”又一聲悶響,擋住她的男子忽然不見,屋瓦上多了一個大洞。底下哇呀一聲大叫,那男子在喊:“哪個混賬推我!”

“嗡嗡嗡!”馬蜂已經撲到她身上。

“呼。”一聲響,面前蕩起一陣風,捲開馬蜂,一件厚衣服隨即猛地罩到她頭上,一雙手緊緊摟住了她的腰,“走!”

景橫波隨那人騰空而起,感覺到馬蜂猶自嗡嗡嗡追逐好遠,而屋頂之下,人體墜落的大叫聲,和婉的尖叫聲,杯盞碎裂聲和護衛們驅趕馬蜂的呼喝聲,漸漸便遠了。

只是始終沒有聽見宮胤的聲音。

不會是被當頭掉下的馬蜂蟄死了吧?她惡意地想。

心裡有些悵悵的,似乎被某種情緒灌滿,不知是悲是喜是放鬆還是不甘,她無法辨明自己此刻複雜的情緒,甚至無法理解自己爲什麼要有這樣的情緒。放在別人盤碗裡的毒,似乎考驗的人變成了她。

衣服還蒙着頭臉,不知何時沾染了點溼氣,她眨眨眼,忽然覺得這衣服氣味有點熟悉,淡淡幽魅,好像是耶律祁。

“放我下來。”她悶聲悶氣地道。

耶律祁不理她,又奔馳了一陣,並更緊地將她往懷裡揉了揉。

此刻她的臉隔着衣衫貼近他胸膛,能感覺到他堅實的肌膚和肌膚下特別沉穩有力的心跳,淡淡的幽魅香氣和難以言喻的男子氣息逼近,似一團靛青色的雲,提醒着她一些記憶,她恍恍惚惚想起似乎另外一個胸膛,肌膚沒這麼堅實賁起,卻也有力,透着令人安心的微涼。心跳沒這麼快,顯得特別慢些,也是一種安心的頻率,而他的氣息無比干淨,是高山上的雪水地底的幽泉,沒有顏色的一團絲薄的雲……

她思緒忽然一頓。

爲什麼要想起!

腦子裡恍如卡帶一般咔嚓一卡,她生生撇開自己的記憶,大聲道:“停!”

耶律祁身形稍稍放緩,景橫波感覺到了空曠之處才停了下來,他似乎還想親自給她解開衣服,景橫波立即退後幾步。

隱約間似乎聽見他笑了一下,聲音淡淡自嘲。

景橫波解開包住頭的衣服,站在對面果然是似笑非笑的耶律祁,他只穿了件絲質長衫,白色的,立在風中,有種別樣的清透。

景橫波卻是看所有穿白的都覺得不順眼,立即將他的外衣扔還他,“趕緊穿起來先,瞧你這竹竿一樣的身材,馬蜂走你身上都崴腳。”

耶律祁臉色原本不太好看,聽見這一句立即低頭看看自己,揚眉笑道:“如我是竹竿,這世上男人也別再想將衣裳穿出風致。”

景橫波目光從他微微敞開的領口掠過,一線胸膛肌理緊緻平滑,透着極有質感的玉色,不得不勉強承認,論起男色,眼前的人確實有這樣驕傲的本錢。

所以她不打算再和他鬥嘴,看他那較真模樣,再說下去她擔心他會解開衣襟,給她看看什麼叫真正的身材和風致。

耶律祁目光一凝,忽然落在她領口“領花”上,臉色微微一變。

景橫波有些尷尬,正不知該如何解釋,忽聽他笑道:“果然還是改成領花更好看些,你可喜歡?”

“啊?”景橫波一傻,半晌才怔怔地道,“那屋子裡……是你?”

耶律祁目光一閃,若有所思對身後看了一眼,笑道:“是啊。”

“怎麼會是你……”景橫波發癡。

“怎麼不是我?”耶律祁擡手指了指領花,笑吟吟道,“戒指終究顯眼了些,還是這領花好。別緻。又不引人注意。”

景橫波想着別緻是別緻了,可是領花哪有戒指方便?再說這戒指一看就是珍貴要緊物事,這麼拗成條真的好嗎?

還有,耶律祁這句話,怎麼聽起來有些不對勁呢?

但話又說回來,這戒指如果不是他自己動手,他怎麼會一點都不驚訝不追究?

她心裡亂糟糟的,一些判斷被推翻,一些疑惑被掩蓋,像走在濃霧中,原以爲已經觸及一部分目標,忽然有人告訴你,那東西根本不在那裡。

“你好好的,冒險跑屋子裡把我迷倒做什麼?有什麼事不能等我回去再做?這麼神秘兮兮的?”她終究還是覺得不對勁。

“我覺得你氣色有變化。”耶律祁忽然嗅了嗅她,道,“你身上有丹氣。我不確定這丹氣對你是否有益,急着想確認一下。怕你發出聲音驚擾外頭的人,乾脆迷倒了你。再說入定狀態對氣息調和最有利,這種事宜早不宜遲,萬一你出了什麼岔子,我怕我哭都來不及。”

夕陽下他笑容迷離,盡是從容風流。

景橫波更加心亂,她轉過頭,面前是一條小河,河灘上零落着碎石,她走過去洗手,將水波有一下沒一下地撩着。

耶律祁的影子影影綽綽倒映在河水中,聲音也似被這冬日的風吹散。

“是我,你很失望?”

“沒這回事。”

“你希望是誰?”

“關你毛事。”

一陣靜默。

……

“爲什麼要救他。”他忽然又開口。

景橫波撩水的手一停,隨即又滿不在乎地撿起石子打着水漂。

“我是救和婉。”

“真的嗎?”他在她身後笑。

景橫波討厭這樣的笑,手指插在冰冷的河水中,似乎這樣才能平復心中一團灼熱的火。

“真或假,這都是姐的自由。”

“景橫波。”耶律祁嘆息,“我只怕你依舊心慈,最終害了你性命。”

“我確實依舊心慈。”她笑起來,掠掠鬢髮,回首看他,“不然第一個就該殺了你啊親。”

“你真有殺我本事的那一日,儘管放馬過來。”他笑,似真似假。

景橫波伸手,點了點他,媚笑:“等着啊小乖乖。”

她頭髮有些亂了,長髮散在風中,最近似乎瘦了些,人搖搖擺擺立在那裡,姿態便如弱柳扶風,手指修長而柔軟,不再塗得五顏六色,卻閃着晶亮的光,輕輕一點,連這刻冬日凜冽的風,都似忽然宛轉。

耶律祁只覺得心都似被輕輕一撥,忍不住上前幾步。忽然眼光一凝,急速上前,將她脖頸抱住,頭已經俯了下來。

景橫波萬萬沒想到他忽然靠近,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拉進他懷抱,耶律祁的臉湊近她脖子,呼吸的熱氣噴在她頸項上,拂動耳後的碎髮簌簌地癢。

她一驚,防身術自動啓動,擡膝,黃金分割點,頂!

耶律祁手一抄,便將她大腿抄在手中,“別動!”

景橫波又好氣又好笑又莫名其妙——這傢伙忽然精蟲上腦了?

兩人此時姿勢頗爲曖昧,他抄着她的腿,臉湊向她脖頸後,她一條腿站立,身子向後斜着努力避開,從某個角度看,似他正側吻着她的脖子。

景橫波剛想要拍開他,卻感覺到他微微讓開了,隨即擡手,在她脖子上一捏一擠。

她剛覺得微微一痛,他已經彈了彈手指,道:“好了。”

又道:“你怎麼回事,被蜂子蟄了也不知道痛?這種蜂有毒,雖然蟄一次要不了你的命,但毒刺留在你肌膚裡時辰久了,再取出就難了,會留下疤。”

景橫波這才摸到自己脖頸側已經鼓起一個不小的包,果然是被蜂子蟄了。只是蜂子蟄了不是很痛?怎麼自己毫無感覺?

耶律祁的手指,輕輕在她脖頸上撫過,眼神微微迷戀——她肌膚細膩,潔白如成色最好的玉,一旦有點傷痕,便分外觸目驚心,馬蜂蟄過的地方一片暈紅,讓人想起雪地裡零落的桃花。

心緒微微波動,他忍不住輕輕道:“橫波,你真……”

景橫波忽然擡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往他自己心口位置一放,笑吟吟地道:“喂,別亂動,放在它該放的地方,OK?”

耶律祁擡起眼,近在咫尺,是她明亮近乎逼人的笑顏。

只是這明亮再不同以往醇厚光輝,帶三分劍氣凜冽,刀光如雪。

她依舊如此美麗,縱然化妝易容,一雙眸子裡神采不變,似一雙千萬年海底寶珠,吸引人世間所有追逐美的目光。

他卻覺得沒有任何一刻,比這刻更深感受到這人間明珠的遙遠,只在天涯盡處,漩渦激浪之上奔騰氤氳,生嵐氣起煙雲,染一方蓬萊幻境海市蜃樓。

他慢慢吸一口氣,退後一步。

景橫波看他手指慢慢垂下,忽然發現他手上和脖頸上,有好幾處蟄傷,此刻紫紅青腫起來,看着挺瘮人。

先前他在馬蜂炸窩前救下她,先脫下衣服給她包裹,當時馬蜂鋪天蓋地,武功再高也難免中招。

這讓她心中微有歉意,眨眨眼,道:“你也被蟄傷了?有藥麼?我幫你塗上。”

耶律祁擡起眼,瞬間又恢復了他從容而神秘的笑意,“樂意之至。只是沒有藥,你要麼幫我吹吹?”

“拜拜再見沙喲拉拉。”景橫波轉身就走。

忽有一個微微沙啞的聲音笑道:“美人不肯幫你吹,我幫你好不好?好酒對馬蜂蟄傷有奇效,喜不喜歡?”

話音未落,一蓬帶着酒氣的晶光天雨,兜頭撲下!

耶律祁一轉身就將景橫波送到了小河對面。

“好好呆着!”

河面上捲過一道銀黑色的旋風,和一道月白色的旋風捲戰在一起。劍光和拳風縱橫,空氣中氤氳開越來越濃的酒香,似乎誰的酒罈子被打翻了。

景橫波看着河對面,一時沒明白怎麼回事。似乎有人潛近,忽然對耶律祁和她出手。

這人聲音有點熟悉,她想了想,好像是剛纔在那院子裡,偷聽時候樹頂上的輕笑聲。

更重要的是,這酒氣很熟悉。

兩個人打得很好看,高手都是這麼莫名其妙地戰在一起嗎?

景橫波乾脆在河對岸找個地方舒舒服服躺下來,雙臂抱頭觀戰。打算耶律祁贏了就去踩一腳,耶律祁輸了就趕緊跑。

那兩人從河岸上打到河裡再打到河岸上,掌風拳風割斷了好多水草,激起了好多魚兒。一根草落到她嘴邊,她一嘗,清甜,趕緊採一些紮成捆,又忙忙碌碌把蹦上岸的魚兒用草串起來,準備晚上帶回去熬魚湯。

頭頂上似乎有人在噴笑。

魚飛過來好多,她餓了,想着要麼乾脆現在烤魚吃,對頭頂耶律祁大喊:“來一劍,幫我把這條大的鱗颳了!”

噗一聲,耶律祁給她氣得氣一泄,噗通一聲掉下來了。

又是噗一聲,半空中那傢伙翻了個筋斗,落在河對面,沒站穩就捂住肚子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這丫頭太好玩了。哈哈哈哈丫頭,要不要酒?魚湯烤魚都得放酒才能去腥喲。”

景橫波一擡頭,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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