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歆是被君隱抱進閣樓的。
攏翠手裡頭提着一包君玉歆點名要的甜點,一路上嘀嘀咕咕着閒碎話兒,君玉歆卻未應她半聲,她好奇地掀開一角轎子的簾子,想看一看君玉歆大小姐在做什麼,這一看,卻看到君玉歆渾身冷汗地暈倒在轎子裡頭。
小丫頭畢竟是大府人家裡出來的,知道這事兒蹊蹺,不敢大肆宣揚,只連忙喚着轎伕快點走,說是小姐累了要早些回府歇息,自己則一路小跑回府與府上的人通氣。
君隱望着牀上一身冷汗臉色蒼白如紙的君玉歆,眉頭緊鎖。
不過是去見了顧舒玄一面,怎麼回來就成了這副模樣?
“大公子,你且先回避一下,我替小姐看看傷勢。”長善說道。
“傷勢?”君隱看着她:“什麼傷勢?可是昨日受的傷?”
“不是,是一些舊疾,日後我再與公子細說。”長善心裡其實也着急,君隱不離開,她如何好讓離諸進來?
君隱將信將疑的眼神看了長善幾眼,放下手中替君玉歆擦汗的帕子,還是妥協一般出了她的閨閣。
離諸對君玉歆這副模樣似乎毫不奇怪,也不陌生,熟稔地取了金針,紮在她幾處穴道上,最後又拿了幾隻細如毛髮的金針齊齊埋入君玉歆右臂中,也不再取出來。
君玉歆悶哼一聲,看上去極爲痛苦,復又陷入沉睡。
離諸收好金針握着君玉歆的手腕,溫和的內力輸入她體內來回幾個循環,緩解她金針入體的痛苦。
一向膽大不怕事的長善此時卻格外拘謹不敢說話,低着頭站在離譜身後不發一言。
“你明知她內力過於剛猛,不得濫用,昨日爲何不阻止她?”離諸的語氣平和卻冷漠,玄色衣衫的他不似對君玉歆的那般溫潤如玉。
“她行事師父你也是知道的,我哪裡攔得住?”長善低聲說道。
“攔不住你便由着她胡鬧嗎?昨日她擅用霸道之氣本就傷了元氣,今日她去那顧舒玄處你也不跟着,她心緒大亂,氣血不穩,控制不住傷勢,病上加病,若我今日不在這裡,便是一身武功盡毀,落個殘疾,你這個貼身侍衛便是這麼做的?”
“長善知錯,請師父懲罰。”長善跪在地上,深埋着頭。
“自行鞭笞一百下。”若說離諸對君玉歆寬和包容,那對長善便是嚴苛得令人髮指。
“是。”長善卻毫無怨言模樣。
“她對那個叫顧舒玄的,動了心是嗎?”離諸忽然問道。
“我想小姐,不會讓自己喜歡上他的。”長善說道。
離諸半晌沒有說話,拉了拉君玉歆的被子,看着她熟睡的模樣,語氣飄渺難以捉摸:“不,我要你讓玉歆喜歡上他,愛上他。”
“爲什麼?”長善擡頭,滿是不解。
“她很辛苦,也該有點甜美的回憶。”離諸說罷微微一笑,像是一粒上好墨玉雕琢而成的黑棋,泛着淡淡的光澤,卻又極緘默。
再聰明再勤奮的人,即使有着再好的條件再優秀的師父,也不可能在十五歲時便成就一身絕頂的武功,若這世上真有江湖一說,君玉歆的功夫放在江湖上,也是要排進前十的。
這對一個年僅十五的女子而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君玉歆能做到,是因爲她走了偏路,習了這世間最兇猛最危險的心法。
從來溫溫和和懶得爭強好勝的君玉歆在武功這件事上,有着令人費解的執着和堅持。當年離諸反覆問她是否真的要拿性命作賭,習這天下最危險的本事。
她笑得風輕雲淡,卻輕輕點頭。
所有人都不理解她,覺得她過於魯莽,但離譜始終是拗不過她,讓她學了這世上最兇險的武功。
如今她武功登頂,內力卻過於充沛,而她的身體就像是一個裝不下這些內力的容器,隨時會分崩離析。
那時從天機山下山之時,君隱便是擔心君玉歆身子出問題,才用金針封了她的內力。
昨日君玉歆替顧舒玄運氣逼毒,濫用內力,好在有這麼多年的經驗,君玉歆尚可控制。但顧舒玄今日在自在處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卻生生亂了她的心緒,攪得她氣血混亂,差點一命嗚呼。
君玉歆自己也不知道,她爲什麼會那麼生氣,不惜言辭刻薄與區區一個紅槿叫陣。換作往日裡,不管顧舒玄說話多難聽,舉止多難堪,紅槿再怎麼刁難,也是難以讓她真正動氣的。
這很不妙,君玉歆知道。
離譜已經走了,長善望着離諸離開的方向,目光癡了許久。
她就是故意的呀,故意讓君玉歆給顧舒玄逼毒,故意不陪着君玉歆去自在處,故意不在她身邊保護她,如果君玉歆不受傷,不遇上危險,師父怎麼會出現呢?她怎麼能看得見師父呢?
她的心思如此淺顯,她知道君玉歆定然看得出。
但君玉歆不會責怪她,她也知道。
“你在看什麼?”君玉歆虛弱的聲音響起。
“你管我看什麼。”長善頂了一句。
“吃火藥了?咳咳……倒點水給我,快渴死了。”君玉歆支着身子坐起來,靠在牀頭說道。
“師父來過了。”
“我知道,我體內內力一點都運轉不起來了,想必又把我武功給封了吧。”君玉歆無奈道。
“師父是爲了你好。”
“師父在你眼中就沒有不好。”
“師父有沒有說什麼?”君玉歆問她。
“說我沒有保護好你,自行鞭笞一百下。”長善說道。
“沒別的了?”君玉歆想的不是這個回答,離諸既然知道她進遠京是爲何而來,怎麼說也該給自己指點一二纔是,可是這麼久了一句指明前路的話都沒有。
“沒了。”長善目光有些閃躲,搖了搖頭。
長善沉默地喂君玉歆喝着水,復又說道:“聽攏翠說,顧舒玄把你氣得夠嗆?”
“他哪兒能氣到我?”君玉歆撇了撇嘴。
“也是,從來只有你把別人氣得半死的份。”長善笑道,“大公子他們聽說你是在自在處病倒的,正商量要去找顧舒玄麻煩呢。”
長善是不會說謊的,所以她說這話的時候都是背對着君玉歆,生怕露出什麼破綻,讓聰明如鬼的君玉歆發現。
“去唄,最好打死那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君玉歆惱道,好說自己也算是救過顧舒玄一命,他那人卻討嫌得要死。
“你捨得?”長善問她。
“你今日怎麼回事,怎麼盡替顧舒玄說話去了?”君玉歆反問。
“我哪有?”長善覺得離諸交給她的任務她是完不成了,才三言兩語就讓君玉歆查覺到,只怕這一次又要辜負離諸的期望,難怪離諸喜歡君玉歆多一些,她總是不如君玉歆的,哪裡都不如。
這讓她莫明傷心。
君玉歆覺得坐着太辛苦,渾身痠痛,又躺了下去,拉住長善的衣襬說道:“師父讓你自行鞭笞一百下,你也不必真的老老實實打自己一百下,十幾二十下留點傷口在身上就差不得多了,我跟趙簡辰以前都這麼幹的,別怕,師父看不出來的。”
長善古怪地看了君玉歆幾眼,忍不住說道:“我小時候也這麼幹過,少打了十下,師父都能看出來,他不說你和趙簡辰,定是心疼你吧。”
君玉歆眨了眨眼睛,有種自作聰明讓人看穿了而自己在很久以後才知道的羞恥感,半晌說不出話來。
君玉歆費了好多的心思才編了一個圓滿的謊話,騙過府裡頭對她百般關心的人們,自己練武功差點把命練沒了這種事,她總是不能說的,否則按着君府裡頭這些人的思維,大概是會叫她把一身武功散了去,做個普通小姐便好。
那可怎麼行?
“怎麼不見孟姨娘?”君玉歆望了望人羣,獨獨沒有看到孟欽的身影。
“她身子不舒服,我讓她回去了。”老夫人拉着君玉歆的手說道,“你這丫頭,就知道讓人操心。”
“奶奶放心好了,我只是受了些風寒,沒關係的。”君玉歆心中想着其它事,對老夫人絮絮叨叨的擔憂也只好點頭微笑。
“你孟姨娘畢竟是個婦道人家,有些心思,但城府終究是不夠,有些事,玉歆你也大可多多提點一些。”老夫人突然說道。
君玉歆望着老夫人和藹可親的模樣,抿着嘴輕輕點頭。
“當年你去天機山有個行者名叫離諸,聽說後來在天機山上一直也是你的師父,怎麼不見他來府上坐坐?”老夫人說道。
“師父不喜歡人多的地方,自己也有些事要忙,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君玉歆不知道離諸爲什麼不喜歡常在人前露面,她只能當離諸這種毛病是每個人都有古怪的脾性一類,但離諸既然說了不想與相府多有來往,那君玉歆也就只能替他掩着。
“我是想向他道個謝,畢竟當年若非是他,丫頭你去不成天機山。”老夫人笑道,“不過他既然不喜歡這世俗之地,我也不好勉強。”
“是。”君玉歆垂首應答,藍色的眸子中悄悄閃過一些沉重的情緒。
人最好還是不要有太多秘密,更不要知道太多秘密,否則定是無法活得輕鬆自在的。
送走老夫人,君玉歆招呼長善過來:“去把孟姨娘帶來。”
“好。”長善應道。
君玉歆在小事上不喜羅嗦,但在大事上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她可以安安靜靜地等待許久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辦一件想辦的事情。如果實在等不到時機,她也願意細細微微不露痕跡地製造一個時機給別人,追根到底,她終是要把這件事辦成的。
湖心小舟上她與孟欽一席談話,她便看得出,孟欽這種女人,雖然只是個婦道人家,卻固執得很,憑她這麼多年呆在相府不肯離去便能看出。
這要固執的女人一旦決定了某件事,是不會輕易鬆手。
比如,她想讓君玉歆死掉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