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不遠處,一座三層高的酒樓內,今日人滿爲患。
不同於只能圍堵在園子外頭的普通人。
京中關心今日論學,卻又不方便前往達官顯貴們,提早數日就包下了附近的建築,以便最快獲知辯論動向。
“唔,結束的這麼快麼?”
酒樓第三層,“清流黨魁”袁立坐在窗邊,略顯驚訝地眺望遠處,從梅園正門走出的正陽一行人。
清俊的臉龐上,不加掩飾的浮出驚訝的情緒。
坐在袁青衣對面的,赫然是當朝相國李彥輔。
今日,兩位廟堂上的政敵竟罕見地坐在一起,遠眺這場影響重大的論學之戰。
“恩?”
未穿官袍,披着鬆垮紅衣,佩白玉腰帶,鬢髮如蝟,眸如深潭的李彥輔也揚起眉頭。
不久前,二人親眼目睹正陽先生率弟子進院。
按照他們估計,這一場辯論最快也要一兩個時辰才能結束,甚至更久都不意外。
這也是大人物紛紛包場的緣故,已做好了打持久戰,在酒樓中吃飯的準備。
同時,身爲頂級權臣雖不方便親自出面,但樓中權貴也都派出下屬在梅園,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將辯論的發展傳遞出來。
但纔過去多久?兩盞茶的功夫罷了,怎麼就出來了?
“不對勁。”
袁立皺眉道,“以董玄與正陽的學問,這麼點時間最多才開題,爭辯一兩個來回。相國可知曉緣由?”
李彥輔不悅道:
“本相如何知曉,你袁立的眼線都不知,還來問我?但看來,只怕是出了變故,論學未能進行。”
這是唯一的可能,但會發生什麼事,能迫使論學中斷?
以他們二人的權勢耳目,卻都一無所知?
不只他們,此刻整座酒樓內等待消息的權貴們,都紛紛起身,詫異交談議論。
更有人等不及,走出去詢問。
“咚咚咚……”
沒多久,遠處人羣中飛奔來十幾道身影,都是各家的下人。
袁府與相國府的兩名僕從近乎一同奔上三樓,拱手回稟:
“大人,結果出來了。”
李彥輔眯着眼睛,做了個“你先問”的手勢。
袁立也不客氣,當即問道:
“裡頭髮生了什麼?可是有意外?又是什麼結果?董太師贏了?還是正陽?”
那名袁府僕從面色古怪,道:“未曾辯論,正陽上臺後,便直接認輸了。”
竟有此事?!
袁立詫異至極,老謀深算的李彥輔也愣了下,道:
“竟是這般……所以,還是董玄勝了。”
他關心的是結果,其次纔是過程,無論正陽因何而認輸,最重要的仍是勝負本身。
相國府那名護衛臉色也很怪異,搖頭道:
“稟相國,並非董太師贏下此戰。那……那正陽認輸的對象,乃是……乃是趙都安。”
靜。
桌旁的兩位黨魁面無表情,被這個突兀至極的消息,打的措手不及,愣是好一陣沒回過神。
正陽認輸了,但贏得是趙都安?
這像話嗎?
而當聽完兩名僕從彙報的整個經過後,袁立和李彥輔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兩個老對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孔中看出了些許荒誕意味。
“趙都安……”
“又是他?!”
……
……
寂照庵,禪房內。
三十來歲,卻保養的脣紅齒白的恆王世子微笑着與雲陽公主交談。
今日他這個侄子特意又來探望親姑姑。
徐祖狄在京城這些天,已經來了寂照庵好幾次。
陪被禁足在這尼姑庵吃齋唸佛的大長公主雲陽聊天解悶。
“……可惜,侄兒去找陛下說情,想讓姑姑離開此地,卻被無情拒絕。”
徐祖狄嘆了口氣,面露慚愧,“我這區區世子,說話分量終歸不夠。”
雲陽長公主屈膝側坐在禪房內,爲了見親戚,倒是整理了儀容,披着一身尼姑僧衣,難得有幾分長輩的模樣,威嚴冷笑道:
“徐貞觀可不會那麼容易放我出去,你這皇妹心可狠着呢。她養着面首快活的緊,何曾在意我這個姑姑?你這個表兄?怕是你父來了,都要給她扣下呢。”
徐祖狄嘆息一聲:“姑姑受苦了。”
雲陽忽然笑了笑,似乎很開懷:
“不過按你說的,今日那正陽與董玄辯論,贏面頗大,今日之後,徐貞觀該頭疼了。你不是安排了人來彙報?什麼時候來?”
這個神經質的放蕩公主眼中飽含期待。
徐祖狄笑道:
“這會只怕辯論還沒過半,不過總朝廷這次必輸無疑,無非是小輸,亦或大輸的區別。”
此處無外人,姑侄兩個說話也沒那麼多顧忌。
對徐貞觀倒黴樂見其成。
這時,禪房外傳來喧鬧聲,守在門外的那名雙臂過膝的老者推開門,說道:
“二位殿下,外頭辯機和尚經過,給庵裡的尼姑攔住,請進來了,好似在問梅園論學的結果。”
“這麼快就結束了?”
徐祖狄愣了下,笑道:
“看來正陽先生贏得比我料想中更容易。”
他知道辯機和尚也去梅園的事。
“帶本宮去看!”
雲陽長公主喜滋滋道,一行三人出了禪房,循着聲音來到尼姑庵前院。
就看到一襲白衣的辯機和尚給一羣尼姑圍着,詢問情況。
雲陽公主目光落在容貌清秀俊朗的辯機臉上,目光一亮,行走間步伐腰肢都婀娜了幾分。
“法師,哈哈久仰大名。”
徐祖狄大笑着迎上去,已經調整好了心態的辯機溫和與他寒暄。
又微笑着,朝雲陽公主點了點頭,雙手合十:
“貧僧見過大長公主殿下。”
雲陽笑容燦爛道:
“法師不必多禮,聽聞你從梅園回來,本宮便來看看,可是那邊結束了?”
辯機和尚頷首,臉上不顯波瀾地說:
“梅園之會,出了些許變故。”
接着,他仔仔細細將經過描述了一番,爲了避免被追問,他講的很細,連心學那部分內容都提及了些。
一衆尼姑們倒還好,只覺驚訝。
徐祖狄臉上笑容僵住,眼中透出茫然。
“趙都安……心學?提早擊敗了正陽?甚至還讓正陽先生稱他爲‘師’?”
恆王世子的世界觀被狠狠顛覆了,整個人懵了。
盯着辯機眼神拉絲的雲陽公主也懵了,喜氣洋洋的臉色,驟然陰沉。
十指緊握,發出咯咯的骨節響聲。
一側臉頰莫名火辣辣的通,回憶起了當初被趙都安打上門,在房中威脅扇耳光的恐懼。
“又是他……又是他……”
雲陽眼珠發紅,望着皇宮方向眼神嫉恨。
嫉恨自己的那個侄女,徐貞觀爲何那般好運?
只找了一個面首,就非但英俊異常,且屢屢替其擋災,難以匹敵。
而自己這個姑姑,找了那麼多面首,卻通通都是廢物……
爲什麼……這一刻,她嫉妒心爆炸。
“菩薩來了……”
忽然,四周的尼姑們喊道。
只見肌膚如雪,體態豐腴,手持玉淨瓶的般若菩薩不知何時出現。
這位大虞佛門玄印之下,與龍樹菩薩和大淨上師齊名的大修士神采奕奕,臉上近乎透明無色琉璃般的眼珠,凝視辯機:
“你將那趙都安所述之心學,仔細說來聽?”
辯機愣了下,神色複雜,微微躬身:
“是。”
……
……
“茶容小齋”中,今日乘着徐祖狄外出,光明正大前來此處烤火吃東西的蕭夫人靜靜烘烤着橘子。
忽然身後走傳來腳步聲,一名蕭家的親信走過來:
“家主,梅園那邊出結果了。”
“哦?說說。”蕭夫人好奇問。
“是。”
片刻後,執掌東湖蕭家的女寡婦怔住,許久沒有出聲。
爐子上橘子烤成焦黑都不顧。
“趙大人……”
……
……
皇宮,御花園內。
徐貞觀獨自一人,在暮秋的花園中靜靜站着。
原本這個時候,她該在御書房處理政務,但今日……委實沒有心情。
忽然,遠處一襲身影出現,那是匆匆趕回來的莫愁,她穿過花園中散亂分佈的一名名宮女。
提着裙襬氣喘吁吁跑到女帝身後。
“陛下……梅園那邊,結束了……”
徐貞觀沒有回頭,依舊背對着她,臉上有些意外:“這麼快麼。”
旋即,她那張如仙子般不屬於凡塵的容顏上,遠山般的細眉又緩緩舒展:
“罷了,快些也好,董太師如何?”
她沒有急着問結果,而是先關心太師。
這既是因爲女帝對結果早有判斷,也是一種收買人心。
莫愁神色複雜,咬了咬嘴脣,說道:“太師沒事,恩,太師很好。”
“那就好,”徐貞觀嘆了口氣,嘴角勉強勾起,笑道:
“稍後將備好的禮送去太師府上去,董太師如此年紀,卻爲了朕,爲了大虞朝不惜晚節不保,葬送千古名聲,莫要辜負了功臣。”
若沒有政變,董太師足以躋身百世大儒之列。
但老太師今日與正陽這一辯,卻極可能將一世英名葬送。
莫愁苦笑道:“陛下容稟,太師他可能用不着了。”
“恩?”徐貞觀終於察覺出不對勁,扭頭奇怪地看她,有些難以置信地試探:“難道,太師沒有輸?”
她想到了平局這個可能。
莫愁搖頭,她臉上猶自帶着恍惚之色,說道:
“也不是,是……誒呀,這事有些複雜,大概就是……那個正陽前兩日,就給趙都安偷偷用一套什麼‘心學’的說法打垮了,結果非但當場認輸。
而且還好似悟道了一樣丟棄了正學,轉投心學,還要回雲浮去宣揚這門學問,稱趙都安爲師……”
許是這個過程委實難繃,莫愁腦子也有些亂糟糟的,敘述的磕磕絆絆,但好歹將整個經過,都完整敘述了一遍。
徐貞觀一開始:“……?”
徐貞觀接下來:“……!”
徐貞觀最後:“……”
良久。
“陛下?”
莫愁看着靜靜站在花園中,如一尊玉人,沒有表情的女帝,輕聲呼喚:“奴婢可說的明白了麼?”
徐貞觀木然看向她,忽然說道:“他人呢?”
女帝覺得有些空虛,若是以往,那傢伙不該是顛顛的主動進宮,搶着在自己面前表功麼?
莫愁說道:
“他當場就走了,可能是回家避風頭了吧……恩,奴婢回來的時候,看到梅園外頭烏央烏央許多讀書人,都吵着趙大人的名字。”
學術分歧的鬥爭,某種意義上並不遜色於朝廷政鬥。
若說過去,趙都安所作所爲,只是得罪了京城本地的讀書人,並引得天下讀書人不恥。
那今日過後,背上了挑戰理學“罪名”的趙都安,在全天下大多數讀書人眼中,惡名便又多了一重。
徐貞觀深吸口氣,說道:“喚他入……”
頓了下,女帝又改變說辭:“先召喚太師和馬閻入宮,等晚些時候,你準備下,朕要見他。”
“……是。”
……
……
趙家。
離開了梅園後,趙都安趁着外人都沒得到消息,腳底抹油,溜回了家。
“少爺回來了!”
家丁打開門,喊了聲,院子裡趙盼便急匆匆奔過來,眼睛大大的:“大哥,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