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詔衙返回白馬監,距離並不長。
監內同僚們,對於他動輒往返,腳踩兩條船的行爲已司空見慣,倒是上來打招呼的驟減。
望向趙都安的目光,已多了敬畏。
趙都安自己都未發現,成爲緝司,統御一座堂口,數十號人馬後,短短數日裡,他的氣質已發生了些許改變。
不經意間的一瞥,都沾染上些許威嚴。
俗稱:官威
“環境改變人吶,要不說上輩子認識的同學,在學校裡嘻嘻哈哈,後來上岸披上警皮後,就換了個人似得……”
“恩,後來下馬披上囚服後,又換了個人似得……”
趙都安感慨良多,默默自省: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返回堂口,他立即揮毫潑墨,起草了一份“申請函”。
穩妥起見,他對詔衙的任何人都不全然相信。
所以,他在誆了馬閻做明面上的“斬鬼刀”後,也需要再尋一把暗中刀,用來制約馬閻。
而有能力提供幫助,且值得信任的人,並不多。
老司監是一個。
筆走龍蛇之際,趙都安懸腕收筆,捧起紙張吹了吹,折起便往外走。
值房外,朱逵恰好趕過來,見狀驚訝道:
“大人這是要送什麼信麼?交給卑職便好,哪裡勞煩您屈尊降貴。”
說着便要去接,趙都安讓了一步,擺手道:
“不必了,你忙你的。”
說罷,他徑直朝後衙走。
留下堆起諂媚笑容的老朱愣在原地,雙手停頓在空氣,沉默良久。
……
“你又要保鏢?”
後衙,兩鬢斑白,穿鬆垮官袍的老太監將視線從“申請函”上收回。
皺起眉頭,沒好氣道:
“你小子又搞什麼?纔去詔衙幾日?就鬧騰的滿朝文武跟着折騰,給陛下省省心吧。”
老孫表示心累。
甚至有點後悔,當初爲啥要鞭策這小子,從一個遊手好閒的極端,走到整天搞事的另一個極端……
趙都安卻沒嬉皮笑臉,認真道:
“這次是正經事,我需要高手。”
老司監見他語氣鄭重,也微微坐直:
“要多高的高手?”
趙都安毫不猶豫道:
“起碼要能制服馬督公。”
老司監遍佈皺紋的老臉抖了抖,沉聲道:
“是要壓服‘世間’武夫,還是壓服馬閻?”
這句話粗聽怪異,但趙都安聽懂了,他略驚訝:
“馬督公是世間境武夫麼?”
凡胎,神章,世間,天下,人仙……武道五大境,當初遠隔千里,救走莊孝成的野生術士,便在“世間”。
見老司監懶得回答,趙都安說道:
“我要能壓服馬閻的高手。”
沉默!
老司監微微動容,從這個回答中,解讀出密集的信息量:
“你……”
趙都安笑着解釋:
“大人不必多想,只是有備無患,以防萬萬分之一。”
老司監這才微微鬆了口氣,說道:
“你什麼時候要用?”
“明日。恩……若有可能,最好黎明前就抵達我家,藏在暗中不要露面,一直跟着我即可……需要擅長斂息,不被發現。”
說到這裡,他猛地想起了喜歡隱身偷看人洗澡的金簡,說道:
“金簡神官……”
老司監搖頭:
“不夠穩妥,伱且去吧,此事咱家會爲你安排妥當。”
頓了頓,又補了句:“也不會走漏消息。”
那輕描淡寫的語氣,彷彿世間境強者,召之即來一般。
……
當天,詔衙中發生了兩件事。
其一,督公頒佈一條莫名其妙的命令,明日八堂禁足,主官緝司須留守家中,不經允許,禁踏出家門一步。
其二,小道消息稱,梨花堂全員整備,磨刀霍霍,似是明日有任務外出,疑似與逆黨有關。
兩條訊息結合,一時令人浮想聯翩。
但處於漩渦中心的趙都安,卻再次消失。
晚上。
趙宅飯廳內。
一家三口安靜用飯,美豔繼母小口吸吮筷子,不時朝繼子瞥去,墨綠長裙下,豐腴身段不安扭動。
“姨娘有什麼話,便說吧。”
趙都安捏着勺子,撈起一塊噙滿湯汁的豆腐。
今晚桌上的主菜,是一道“鯽魚燉豆腐”,乃尤金花親自下廚,是她的拿手菜之一。
自前幾日,尤金花因吃飯時話多,惹他煩躁後,這兩天吃飯時,繼母安靜了許多。
尤金花如蒙大赦,憋不住般道:
“姨娘就是想問問,近日大郎在新衙門順利與否……姨娘在家中,也聽到了些閒話。說大郎抓了好些官兒,還吃罪了雲陽公主。”
尤金花是個膽小怕事的柔弱性格,滿心只想着一家人平平安安。
“無妨,都是小事。”
趙都安吃了口繼母烹飪的豆腐,軟糯嫩滑,汁水飽滿。
“娘,我就說了,不必擔心他,”趙盼一副看透這廝的姿態,板着臉:
“他不招惹別人,就燒高香了。”
“哈哈,不錯,還是我妹子懂我。”趙都安起身,放下筷子,將剩下的半碗魚湯泡飯丟給她:
“賞你的。”
說完,轉身打着哈欠走了,他要養精蓄銳。
只留下趙盼巴掌大的瓜子臉氣得漲紅,攥着筷子的手用力,骨節泛白。
這傢伙,還真把自己當成吃剩飯的了!
……
一夜無話。
清晨,空氣微冷,趙都安步行出家宅後,以武夫的感知,左顧右盼。
並沒有察覺“保鏢”的存在,喊了兩聲,也無人應答。
“老孫安排的人到沒到啊……高手都愛裝深沉麼。”
趙都安無奈,索性信他一回。
獨自一人,邁步朝錦江堤走。
今日多雲,天空愁雲慘淡,錦江堤沒有了裴楷之。
京城的釣魚佬們結伴到來後,卻驚愕發現,長堤掩映的垂柳間,立着一名名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錦衣官差。
“大人!”
當趙都安抵達時,等候多時的四名下屬拱手行禮。
今日,四人皆披了軟甲,背勁弩,覆護心鏡,佩長刀,令人望而生畏。
“呵呵,不必緊張,今天未必用得到你們,但戲要演足。”趙都安微笑道,緩解下屬們的緊繃情緒。
旋即問道:“督公何在?”
錢可柔指了指遠處準備好的馬車。
趙都安欣然前往,待掀開車簾,果然見臉龐冷峻瘦長,不苟言笑的大太監閉目端坐。
“你來了。”馬閻撐開眼皮,平靜道。
“我來了。”趙都安語氣深沉,彷彿兩名江湖上久負盛名的宿敵,時隔數十年江畔相見。
“那還廢什麼話,到底去哪抓人?還不上車?”馬閻不悅道。
好好的氣氛都給你破壞完了,掃興……趙都安腹誹,擡步上車,等松下車簾。
馬車當即朝遠處行駛,梨花堂的錦衣們則環繞左右。
車廂內。
馬閻沉着臉,狐疑道:“你到底搞什麼?”
他已察覺不對勁,若正常逮捕,兵貴神速,理應騎快馬而行。
趙都安笑着從車廂暗格裡,掏出一張竹子小桌,一盤新鮮瓜果:
“師兄莫要急躁,吃些瓜果降降火氣。”
馬閻面無表情盯着他。
趙都安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好說道:
“事情尚未塵埃落定,有些話卻不好透露,師兄若信我,便在車廂中好好坐着。
稍後無論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不要驚訝,弄出響動來,只要記得一條,唯有聽到我喊你出來,纔可露面。”
馬閻默不作聲,閉上眼睛,這便是默認了。
……
……
張晗今日醒來很早。
算不上特殊,身爲精於劍道的神章境武夫,他有每日清晨練劍的習慣。
武夫的修行比術士要艱苦很多,講究不可懈怠,鬆懈一日,便須三日才能補回。
身爲牡丹堂緝司,詔衙裡知名“卷王”,督公之下第一人。
他有着嚴格的作息,無論昨晚睡多遲,黎明時分都會醒來,吐納養氣,於庭中練劍。
待晨光熹微,沐浴用餐,抵達衙門點卯。
風雨無阻。
但今日,張晗用完飯後,卻呆坐於堂中開始走神。
昨日督公的禁足令頒佈,在八名緝司間引發軒然大波,再結合梨花堂的異動,張晗已然有所猜測。
更隱隱生出預感,今日會發生大事。
“老爺,老爺!”突然,張家門房急匆匆奔進來,喊道:
“外頭來了一羣詔衙的官差。”
端坐堂中,閉目養神的張晗驟然睜開眼睛。
耳廓微動,清晰從院外馬蹄聲中,辨別出人數。
甚至在腦海中,描摹出那隊官差分成幾隊,分別包抄,圍堵封鎖了自家宅院的路徑。
“老爺,後門也來了官兵,瞅着凶神惡煞!”廚娘也驚慌奔來。
這些家僕分不清那些官差隸屬於哪座堂口。
但身爲人的本能,可以輕易辨別,對方來者不善。
張晗身旁,紅木桌案上橫放的一柄沉重“七尺劍”驟然出鞘!
於氣機牽引中,將劍柄遞入主人手中。
約莫三四十歲,器宇軒昂,膚色偏白,有些面癱臉的牡丹堂主起身,一步步走出廳堂。
清晰瞥見,庭院四周院牆上,皆有弓弩手躍起,將閃爍寒芒的箭矢鎖定他全身。
“砰!”
大門被劈開,梨花堂的閻王們魚貫而入,爲首的,赫然是昔日下屬,侯人猛。
“大人!姓張的沒跑!”
侯人猛咧嘴笑道,全身肌肉緊繃,警惕至極,面對昔日長官,他深知雙方差距。
張晗瞥了他一眼,視線便繞過他,望向如浪分開的人羣后,那一襲玄色緝司袍。
趙都安施施然走來,在數丈外站定,微笑道:
“張大人,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