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都安走出梨花堂,獨自從正門走出,擡步鑽進“女子宰相”的車廂。
“安排妥當了?”大冰坨子正閉目養神,擡眸望來。
“立了幾條規矩而已。”趙都安微笑說道。
“爲什麼要這樣做?”莫愁開門見山,“我指的是,拿李浪開刀。”
趙都安淡淡道:
“立威而已,他背景最大,又主動送上門,沒道理不殺猴儆雞。”
莫愁盯着他,顰起眉頭:
“以你的頭腦,想立威站穩腳跟,有更好的方式,最不濟,只要令我與你一同出現,李浪再蠢,也不會當衆拂陛下的顏面。
可你卻故意讓我在外等待,說明你刻意支開我,本就打算尋人祭旗,李浪恰好撞上而已。”
被一口道破心思,趙都安神態如常,微笑道:
“是又如何?這不正是袁公和陛下,派我來此的目的麼?莫昭容何必明知故問?”
莫愁平靜道:“說出你的想法。”
趙都安慵懶地靠坐在枕墊上,輕輕嘆了口氣,說道:
“事情不是很清晰了麼?
梨花堂彙集衙門弊病,馬督公礙於人情也好,留條後路也罷,總之,不好親自動手解決。最好的方法,便是派個外人來整頓。”
“這個外人,必須與詔衙舊勢力無聯繫,且不怕得罪人,敢於得罪人,而我恰好是最合適的人選。”
“於情於理,我今日上任,馬督公都該親自出面,但他卻藉故神隱。爲何?
因爲他若幫我,那在衆人眼中,我便是執行督公意志的刀子,我的所作所爲,就是督公的指派,那我這個‘外人’的到來,就失去了意義。”
“所以,馬督公必須與我切割開,我只能且僅僅代表陛下的意志……
恩,這也是陛下派你過來,爲我撐腰的真實目的,伱站在我這邊,就是向所有人昭告。”
趙都安侃侃而談。
觀察了下女官臉色,繼續道:
“至於李浪,呵……陛下豈會不知道,雲陽公主的兒子在這裡?
知道,卻從始至終,不曾提醒我,包括莫昭容你也不曾提點,這意圖還不夠明確麼?
無非,是讓我放手做事,甚至借我的手,收拾懲處下這個不成器的東西,本官不過聞絃音知雅意,奉命行事罷了。”
這一番話拋出,莫愁板着的臉孔,也不禁稍稍動容。
身爲天子近侍,她對這兩個月來,趙都安表現出的機智與老辣,早有耳聞。
更清楚,能令袁公親自舉薦。
這絕非只依靠一張漂亮的臉蛋,取悅女帝能做到的。
但耳聽爲虛,眼見爲實。
此刻見趙都安只憑借一點點信息,就將背後各方意圖,包括她肩負的任務,猜出個七七八八。
饒是不喜,也不得不承認,是個有能力的。
可惜……有才無德。
哪怕頭腦再好,手腕再精明,但人品低劣,虛僞跋扈……
總歸還是個人渣。
莫愁冷冷道:
“但即便默許你教訓他,但也要有個度。你今日當衆刑罰,將其斷腿,哪怕雲陽公主可去神龍寺求取丹藥救治,但也過線了。”
趙都安嘴角翹起,幽幽道:
“所以,我才請你等在外頭啊,否則昭容若在場,豈不難做?”
莫愁被噎的胸脯起伏,險些被氣笑了:
“那我還要謝你體貼嘍?”
“那倒不必,謝字太輕,我喜歡實際點的謝禮。”趙都安厚顏無恥道。
旋即輕輕嘆了口氣,一臉真誠:
“我也很難做的,若只點到即止,罰的不夠重,手段不夠狠,那有什麼意義?那些錦衣,豈會服氣畏懼?仍會認爲,我欺軟怕硬。
而如今,我敢說,起碼明面上,這幫人不敢惹我了,立竿見影。至於代價,無非是李公子的一雙腿。”
趙都安一臉委屈:
“他失去的只是一雙腿,但我險些失去的,可是面子啊!”
車廂內。
女子宰相被這句逆天發言驚到了,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趙都安又笑道:
“況且,稍後昭容可從皇宮內庫,取丹藥送過去嘛,就說陛下賞賜。
我權當不知,如此一來,惡人我來做,皇家親情也可稍作彌補。
沒關係的,李公子說到底,也只是罵了我一句,我打也打過了,氣也出了,倒也不是非要廢掉他,罪不至此嘛。”
“……”莫愁閉上眼睛,深呼吸壓制情緒。
她發現,自己對趙都安的無恥和陰險仍大大低估了。
她睜開眼睛,彷彿在看一個瘋子:
“你就真不怕,雲陽公主報復你?哪怕她早已嫁爲人婦,禮法上不再算皇室,但能動用的力量,同樣不容小覷。”
趙都安難得地沉默了下,忽地笑了笑,說:
“從我爲了活命,劍指李彥輔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債多不壓身了。
我連當朝相國,淮水裴氏都敢往死得罪,還怕個潑出去的老公主麼?從我踏上這條路起,就已沒了回頭的餘地。”
莫愁怔了下。
這一刻,夏日一束陽光從車簾縫隙中透進來,恰好照在趙都安的眼睛上。
他的眸子亮的刺眼。
莫愁沉默了下,揮手趕人:
“下去,我要回宮覆命,此事我會稟告陛下的。”
“求之不得。”趙都安微笑擡步下車。
……
目送低調內斂的車駕離去,他面露狐疑。
按理說,以自己近期表現,徐貞觀和袁立,都能察覺他與傳言中不同,意識到蹊蹺。
猜測出,他疑似刻意自污。
但同爲天子身邊紅人的莫昭容,卻始終堅定如一地敵視他,認爲他是個虛僞小人,這多少有些奇怪。
“能被譽爲‘女子宰相’,雖說只是謠傳的虛名,誇大太多,與真正的宰相完全無法比擬,但起碼說明,她並不蠢。”
“那是她聰慧程度一般?只因跟隨女帝太多年,足夠忠誠,才獲得今日地位?所以纔沒察覺?可能性有,但不大……”
“還是說,有別的不爲我所知的隱情,才令其對原主偏見極深,無法扭轉……”
趙都安苦思良久,皆無答案,索性懶得再想。
一個宮中婢女罷了,他也並不在乎對方的想法。
只要女帝信任自己,莫愁如何認爲,且都隨她去吧。
“來人,備車。”
趙都安回頭,朝值房裡的胥吏吩咐。
立威的消息,還要給時間擴散開。
他今日不留下坐堂,也懶得與同僚應酬,準備花點時間,提前進行下一步的安排。
他沒忘記,自己的隱藏任務,是揪出詔衙裡藏匿的“內鬼”。
……
……
“事情就是這樣了。”
總督堂內,周倉將聽來的消息敘述完畢。
房間內。
大太監馬閻負手踱步,臉色難掩精彩。
棒打李浪……莫愁站臺……打入詔獄……立下三規……
趙都安赴任短短一個時辰不到,就完成了一整套組合拳,令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
馬閻方纔還想着,等趙都安應付不來,自己再出手調停,既算幫他,又不會落人口實。
卻哪裡想到,事情進展這般神速。
而且,莫昭容竟隨行站臺,這是他也未曾料到的。
略一思忖,便明白陛下心思。
終歸是不想自己摻和其中……故而,身爲督公的他,在對待梨花堂的事情上,最好保持“神隱”狀態。
“我知道了,”馬閻停下腳步,斟酌片刻,問道:
“如今梨花堂風向如何?”
周倉說道:
“立威效果極好,那些刺頭都乖順了下來,起碼接下來幾日,會暫時聽話。趙大人立下規矩後,便離開衙門了,不知去往何處。”
這小子跑的倒是挺快……馬閻負手而立,視線望着屋檐下風鈴:
“但也只是暫時,畏威而不懷德,非長久之計。”
當下,梨花堂錦衣們畏懼趙都安,暫時恭順。
可想馴服一羣野馬,只憑借鞭子是不夠的。
趙都安想真正,將堂口納入自己的班底,必須收服那幫人的心。
“卑職以爲,以趙緝司的手腕和智慧,或可做到。”周倉想了想,說。
馬閻瞥了他一眼,笑道:
“只跟他抓了次靖王府密諜,就信服了麼?要知道,馭下,領兵的學問,與仗勢欺人,或玩弄心機可大相徑庭。
他過去幾次立功,多是憑細緻入微的觀察,尋契機,玩人心,誆騙,借勢……且也精於此道,可這次不同。
想令一羣桀驁的武夫刺頭打心眼裡認同,歸心,是絕不能用心機手段的,所以,許多擅權謀之道的文官,到了軍中,便死活不成,只因他們無法獲得將士的愛戴和信任。
相反,最有效收服將士的法子,乃是人格魅力,可偏偏,他的名聲狼藉惡劣……
更何況,梨花堂那羣人,可不是好糊弄的士卒,一個個賊精賊精的,便是我,也難令其歸心。”
說着,馬閻也皺起眉頭,覺得棘手。
開始思索,如何才能幫趙都安一把。
但想了幾個法子,都需要他親自出面推動。
可偏偏,女帝已經近乎明示了,要他不要插手梨花堂。
這一刻,以這位“閻羅王”的經驗,也都竟一時想不出,好的法子來。
苦思冥想片刻,馬閻揉了揉眉心,忽然心中一動:
正面幫他若做不到,或許可以換個思路。
不過只恐用力過猛,弄巧成拙……馬閻略作權衡,終於開口,道:
“傳令,喚九大堂口主官緝司,來總督堂議事。”
略一停頓,補了句:
“不在衙門內的,便不必來。”
如此,八大緝司匯聚,卻唯獨少了趙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