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許倩穿着那條紫藤花裙在街上走過之後, 臨安府忽然之間就很流行把絹絲做成假花, 再縫到裙子上。但無論別人怎麼模仿,總是無法超越林淡的手藝, 反而有種拾人牙慧、貽笑大方的感覺。
這一日,休息夠了的林淡終於拿起針線, 準備開工, 杜如煙坐在她對面,詳細講述客人的情況:“這個單子是布政使家的周小姐下的,她原本想讓你幫她做一條許倩那樣的花裙子,被我拒絕了。我說我們店裡的裙子都是獨一無二的,世上只有一條,絕不重複。我們會像服務許倩那樣,爲她量身定做一件裙子, 只有她穿上纔是最漂亮的, 別人都模仿不了。她聽了很高興,痛快地給了定金。說起來也是好笑,如今滿大街的繡娘都在學你,把假花縫在裙子上, 可學又學不像,反而俗得很。那麼大一朵假花縫在裙襬上是什麼樣子你能想象嗎?比人家新郎官胸前佩戴的大紅花還誇張, 穿上去人便腫了好幾圈!”
杜如煙兀自笑了一會兒,這纔拿起訂單說道:“我給你念念周小姐的要求。她想要在九月九重陽節那天穿上新裙子去登高, 但她比較瘦, 而且很怕冷, 所以想讓你把裙子做厚一點,卻又要保持輕盈飄逸之感。既要厚實,還要輕盈,這有點爲難人啊!”
林淡搖頭道:“沒事,我心裡有章程。把厚裙子做飄逸,還得在材質上下功夫。她長相如何,喜歡什麼顏色,可有偏好的圖案?”
“她人雖然瘦,臉頰卻很豐潤,眼睛又圓又大,十分可愛。她偏好粉色,喜歡蝴蝶圖案。”
“那便給她做一件粉色的百蝶裙。”林淡拍板道。
“欸,不行不行,你不能做百蝶裙。”杜如煙連忙擺手:“我剛打聽到一個消息,李佳蓉在孟思那裡也訂了一件百蝶裙,也要在重陽節那天穿出去登高。她們兩家都是臨安府的高門,登山之日定會約在一起,那樣豈不是撞衫了?”
林淡不以爲意地道:“無礙,若是與別人撞了,我尚且會考慮換掉,若是與孟思撞了,我定然是不會換的。”
想起近些日子,孟氏繡莊放出來的那些貶損自己繡技平平,只會投機取巧的流言,林淡便有些不太爽快。她雖然性子磨平了一些,可骨子裡卻還有一股不服輸、不認命的勁頭。孟思若是不與她爲難,她也不會主動去招惹對方。但眼下,孟思很明顯是在刻意針對她,那她便也不會逃避。
杜如煙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贊同道:“好,不換就不換,咱們跟孟思正面較量一下!若是你做的百蝶裙比孟思做的好,那天與周小姐撞衫的李佳蓉會不會當場哭出來?嘻嘻嘻……”
若說孟思是林淡的死對頭,那李佳蓉就是杜如煙的仇敵,能讓二人同時出醜,那是再好不過的。
林淡拿過訂單看了看,暗暗記住周小姐的尺寸,然後便讓兩位姨娘把庫房裡保存的蠶繭拿去廚房烘烤。兩位姨娘雖然不知道她想幹嘛,卻問也不問就去了。自從林淡開始賺錢之後,這個家就事事以她爲中心,她讓幹什麼便幹什麼,旁人不會有異議。
“你想自己浣紗織布嗎,是不是有點晚了?”杜如煙遲疑道。
“不,我要把蠶繭泡開,扯成蠶絲綿兜,再單獨縫製一個夾層,放入布料中,這樣就能做出既保暖又輕盈的裙子。穿髒的時候便把夾層取出來,只清洗外面的套衫就好。”林淡簡單解釋幾句。
“你的意思是,你要用泡開的蠶絲來做一件棉衣?”杜如煙恍然大悟,她完全沒想到蠶絲也可以像棉花那樣,用來塞在衣服裡保暖。蠶絲比棉花更細膩輕薄,扯成一層一層的綿兜並重疊在一起後,同樣的厚度,重量卻只有棉花的十分之一,甚至是二十分之一,看上去似乎很蓬鬆,但輕輕一按便薄如蟬翼。如此,厚實的感覺有了,輕盈的感覺也有了,還很保暖。若是到了春天、夏天和秋天,還可以把夾層取出來,當成薄衫穿,十分便利。
“淡淡,別人都說你繡工不行,只是勝在巧思,這話果真說對了一半!你的腦袋太好用了!”
“謝謝,我的腦袋的確好用。”林淡毫不羞愧地點頭。不管變成何人,淪落到何處,她唯一能安身立命的武器,只有這顆還算聰明的頭腦。
杜如煙思忖片刻,拊掌道:“若是周小姐穿着覺得舒服,咱們就做一批蠶絲棉布拿去賣,這也是一個進項。話說回來,蠶絲棉布做起來不麻煩吧?”
“比較耗時耗力,統共有六道工序,若想大批量生產,還得請更多繡娘來幫忙。等咱們的繡莊開起來了再說,你可以先記下來。”林淡十分淡定地擺手。
杜如煙一邊點頭一邊把這個賺錢的項目紀錄在小本本上,滿心都是對林淡的佩服。林淡既有手藝,又有頭腦,遇見困難還有一股不怕苦、不服輸的韌勁。跟在她身邊,杜如煙真的學到了很多,也對未來充滿了希望。若是沒有林淡,她現在恐怕還在怨天尤人、得過且過,又哪裡會明白拼搏和奮鬥的喜悅。
“淡淡你真好呀!你怎麼這麼能幹?”杜如煙心有觸動,繞到繡架後,笑嘻嘻地親了林淡一口。
林淡照舊穿針引線,不爲所動,剛躍上牆頭的杜如鬆卻尷尬地咳了咳。這小姑娘原本是他先發現的,怎麼現在倒成了妹妹的心頭好?
“煙兒,姨母日前偶感風寒,身體不適,你去道觀裡看看她。我最近很忙,不能回來,一切都交給你了。”他催促道:“行李我都替你收拾好了,你趕緊回來換一身衣服,孫伯套好馬車就送你上山。”
聽說姨母生病了,杜如煙不敢耽誤,連忙跑了回去。林淡打開后角門,目送她的馬車離開,稍後看見杜如鬆也騎着馬出來,連忙開口:“杜公子,你要的東西做好了,我去幫你拿。”
杜如鬆立刻勒緊繮繩,停在路邊。
少頃,林淡把一個巨大的包裹遞給他,認真叮囑:“杜公子,你一定要活着回來。”
她早就看出來了,杜皇后生病是假,把杜如煙送去道觀妥善安置纔是真。杜如鬆眼裡的決絕和肅殺根本沒有遮掩,這是一個即將踏上戰場的士兵纔會擁有的眼神。
杜如鬆微微一愣,轉瞬便笑開了,同樣認真回覆:“我會的。”他接過包裹,手臂卻被意料之外的重量壓得往下一沉,心中不由驚異。
“快去吧,戰事不等人。”林淡催促一句,杜如鬆立刻壓下探究的心思,匆匆打馬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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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李佳蓉正與孟思討論自己的新裙子該如何做。
“百蝶穿花圖固然美麗,但就是有點太單調,爲何你不用紗布裁剪成蝴蝶的形狀,再縫到裙子上?這樣豈不是更靈動出彩?”李佳蓉滿臉興奮地提議。
“百蝶穿花圖既有彩蝶,又有團花,爲何會顯得單調?”孟思滿臉都是抗拒。即便滿臨安府的繡娘都在模仿林淡的做法,她也不會跟風。她可以輸給任何人,卻絕不能輸給林淡,其中固然有家族仇恨的原因,但究其內裡,卻是因爲她對林淡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忌憚和排斥。
“百蝶穿花圖早就過時了,”李佳蓉打開自己的衣箱,抱怨道:“你看看,我隨便挑幾件衣服出來都是百蝶穿花圖,不是彩蝶翩翩就是百花盛開,你就不能像林淡那樣多一點創新嗎?我也想穿與別人都不一樣的衣服,我也想成爲所有人競相模仿的對象。人家縫假花,咱們就縫彩蝶,那樣多美,多新奇?孟思,不是我說你,你若是再這樣故步自封下去,早晚有一天會輸給林淡。林淡剛學刺繡沒多久,的確比不上你,但繡技可以通過勤學苦練來改進,新穎的想法和奇巧的做工卻不是誰都能學會的。在這一點上,你不如林淡,你比她少了一些天賦,就應該更努力纔是!”
最後這句話似乎對孟思造成了一定的打擊。她眸色暗了暗,掙扎良久才道:“好,我按照你的想法來做。”
李佳蓉立刻高興起來,握住孟思的手說道:“這就對了!任何技巧或者學問,都是沒有止境的,咱們要時時刻刻吸取別人的長處來補全自己,這纔是進階之道。”
孟思表面贊同,心裡終究有點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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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杜如煙還在山上陪伴杜皇后,杜如鬆卻趁夜而至,敲開林府的后角門。
“你活着回來啦!”林淡揚手打了一聲招呼。
這是什麼話?杜如鬆搖頭莞爾,嗓音溫柔:“沒錯,我回來了。”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荷包遞過去:“這是我的戰利品,送給你。”
林淡打開荷包一看,裡面竟躺着一個拇指粗細的金娃娃,圓圓的腦袋連着圓圓的肚皮,十分可愛。她立刻把荷包退回去,擺手道:“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能要。你送給如煙吧。”
杜如鬆拽過她的手,強硬地把荷包塞進她掌心,一字一句說道:“我另外給如煙準備了禮物,這個是你的。你看,”他指着自己身上的皮甲:“你救了我一命,我只是送給你一個金娃娃,心裡終究有愧。倘若日後我能重回京城,我便爲你實現一個願望,這是我的承諾。”
林淡這才發現他身上的皮甲從肩頭到腰際,被倭寇狠狠砍了一刀,牛皮已經砍破,翻卷了過來,露出裡面純黑的鐵片。若是沒有這層皮甲保護,他現在很有可能已經變成了一具殘破的屍體。
杜公子的一條命比起一個金娃娃,自然是十分寶貴的。這樣一想,林淡立刻合攏五指,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這份戰利品。
“那你一定要好好打拼,爭取早日回京城。我且等着你罩我呢。”林淡認真提醒,卻把杜如鬆逗笑了。
“好,我一定記得你的囑咐。”他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這才大步離開。夜色緩緩蔓延過來,完全吞沒了他滿帶血煞之氣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