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應該是季慕辰見過最狼狽的城裡姑娘。
遠遠看去,女孩頭髮溼噠噠的,褲腿上全是泥點子,身上泥水遍佈,應該是摔了。她嘴脣被曬得乾裂,臉色也十分難看。
身邊五大三粗的漢子們笑起來。
“箱子都那麼氣派,大小姐咋就這個樣子喲。”
杜念抿嘴,忍住了笑,心裡委實鬆口氣。
陳笑笑走了三個小時山路,還摔了一跤,簡直絕望到沒脾氣。好不容易進了村子,衆人看猴兒一般的眼神,讓她惱火又難堪。
村長家二妞兒咬着指頭,問她:“你就是顧大小姐嗎?”
陳笑笑揮開她:“滾開,我不是。”顧筱悅那個嬌氣作精,在後頭讓李豐載給她換鞋子呢。
聽她講不是,二妞兒聳聳肩,抻長脖子繼續眼巴巴往後看。
很快,她看到了爹和哥嘴裡唸叨了兩天的大小姐。
二妞兒瞪大眼睛,張着嘴巴。
少女穿着一身妃色裙子,海藻捲髮垂落,裙子長度到小腿,她那雙鞋不知道怎麼做的,質地透亮,裡面嵌着扇貝裝飾,鞋底竟然凝固成藍色湖水模樣。
女孩子腳小巧玲瓏,足尖櫻粉,見這麼多人看她,她偏頭眨眼一笑。
二妞兒紅了臉,躲在哥身後。
她小聲道:“哥,她好漂亮。”
二妞兒哥哥李大壯脖子都是紅的,他本來以爲電視機裡女明星夠好看了,沒想到天外有天。
筱悅撐着下巴,照舊坐在椅子上。
這回擡椅子的不再是村民,而是爺爺的保鏢。
她是嬌氣的顧筱悅,不管重來幾回都是,破落的小村子沒有水泥路,她不會委屈自己。
李豐載在給村裡的孩子們發糖。
筱悅似有所覺,擡眸往田邊一望,看見數雙驚豔的眼。
她看見這一年村姑打扮的“顧念”,還有十八歲的季慕辰。筱悅有種摸出手機把他們落魄樣拍下來的衝動,好在她記得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她看“顧念”幾眼,又把目光落在趙
季慕辰身上。
“他們叫什麼?”她問村長。
村長眯眼一看:“女娃子是杜寡婦家的念妞兒,男娃是老季家的狗娃,大名叫……”
李大壯聞言,連忙道:“爹,季慕辰。”
“哦哦對,季慕辰。”
噗!
念妞兒!狗娃!狗娃?
儘管早有準備,山裡人覺得賤名好養活,可是筱悅依舊沒想到那個數年後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季慕辰,這一年如此接地氣。
筱悅心裡爆笑,忍住沒再看“狗娃”,指揮李豐載他們給自己搬東西。
田裡的季慕辰直起腰,後知後覺明白,這位纔是讓村子傳得沸沸揚揚的大小姐。
少女美麗精緻,只遠遠高高在上看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季慕辰看着她漂亮的衣裙,又低眸看看自己沾滿溼泥的小腿。
肚子叫了兩聲催促他,季慕辰收回目光,繼續幹活。
田埂邊的杜念,手悄悄握緊裙子,不知道爲什麼,她心裡不太舒服。
~
筱悅早就知道窮山僻壤條件差,可是沒想到這麼差。
參觀完村子裡“最好的”房子,她小臉皺巴巴的,一點兒也不開心。
桃花村的村長叫李愛國,家裡有村裡唯一的兩層平房,是年前修好給大兒子李大壯將來娶媳婦用的。
鄉下人捨不得住的“好”房子,在筱悅看來,沒有一點兒可取之處,連顧家別墅的衛生間都比不上。
哪怕水泥地板上鋪好毯子,窗簾和大牀也換了,筱悅動動鼻子,嫌棄道:“什麼味兒,好臭。”
李豐載無奈道:“大小姐,農村人養豬……”
筱悅推開窗戶,果然看見村長家後院兒柵欄裡幾頭大豬和數十隻小豬仔拱來拱去。
哪怕前世慘死,筱悅也沒在現實見過活豬。
它們是村長家的“寶貝”,筱悅處於風口,那股味兒飄過來,比毒蛇猛獸還要讓人難忍。
她一雙貓眼蹬圓,半晌說不出話。
錢叔有點兒想笑,他說:“大小姐,你就不該來這樣的地方,村長家條件是最好的,如果你後悔,我們回去吧。”
“不行,不回去。”筱悅關上窗,“晚點我問問,看哪家不養豬。”
錢叔拿這個小魔女沒辦法,他點頭:“大小姐餓不餓,我去讓人做飯。”
“快去快去。”筱悅倒在自己帶來的牀上,用枕頭捂住自己耳朵,生無可戀。
外面豬叫聲悽切。
她一定要換個房子!
中午吃飯時,路過李愛國家的人全部探頭探腦。
“村長,你家吃啥呢?這麼香。”
李愛國捧着紅苕乾飯,坐門檻兒上,也往裡看,那股香味兒勾人,李愛國吸溜一下口水:“顧小姐他們在吃飯,我不知道。”
李家人看來,顧小姐這派頭,說是皇帝出行也不爲過。
她帶了一個管家、兩個廚子、四個保鏢,起初還有八個搬運工,現在搬運工走了。城裡的廚子做飯可真香!也不知道大小姐吃的什麼好東西,李愛國想着,再看碗裡的乾飯索然無味。
二妞兒饞得不行,一直張望,可她膽子不大,不敢過去。
李豐載出來道:“小朋友一起過來吃吧。”
二妞兒回頭看她娘,她娘連連擺手道:“算了,二妞兒不懂事,萬一衝撞了顧小姐……”
李豐載露出一口大白牙:“沒關係,大小姐有事問。”
李二妞跟着李豐載進來,坐在桌子上,她目光一下被桌上的菜吸引。小小的李二妞根本沒法移開眼,她家過年都沒有這麼多菜!
不說遠處的十來道肉菜和果盤,擺在小女孩面前的菜,叫做桂花蛋,顏色金黃,香氣帶着甜糯,用雞蛋、澱粉、白糖加水攪勻炒成。
筱悅說:“別看着,吃!”
李二妞再也忍不住,用筷子夾一個放嘴裡。她嘴巴脹鼓鼓的,表情很奇妙,然後轉變爲驚喜。
筱悅看得一樂。
她等小女娃吃得差不多,然後問她:“小妹妹,你們村哪家人不養豬?”
錢叔沒想到大小姐還惦記這件事,頗哭笑不得。
李二妞眼中茫然片刻,不明白大小姐爲什麼問這種問題,她道:“大家都養豬。”
頓了頓,她想起什麼似的。
“狗哥哥家裡不養豬,他家豬前兩年賣了給他爹看病,現在豬圈空着呢,平哥哥要上學,他家沒人砍豬草。”
筱悅撐着下巴,覺得耳熟:“你狗哥哥叫……”
李二妞嘴角沾着米粒,含糊說:“狗哥哥叫季慕辰。”
筱悅:……
她看看一屋子人,想到如果不監視男女主,他們有進展自己也不知道。她畢竟是來斷人姻緣的,還是看着點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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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遠離村子裡的豬,筱悅忍痛道:“錢叔,我要去季家住。”
錢叔好頭疼。
~
季慕辰把鐮刀放下,又在院子衝乾淨腳底板的泥,這才走進屋子。
堂屋裡,六歲的小女娃季安安在擺碗筷。
她雖然六歲了,可是瘦小,像只小猴子,一點兒也沒有小女娃的圓潤粉嫩,平時家裡的雞都是她在喂。
季慕辰摸摸妹妹腦袋:“安安,爹孃吃了沒?”
季安安說:“大哥你回來啦,我們在等你,二哥在喂爹孃。”
她人雖小,卻十分懂事。
“大哥你快坐,我去喊二哥。”
季慕辰道:“我去。”
他走進爹孃屋子,空氣中一股藥味兒,還有難聞的黴味。舊被子下,有一雙中年夫婦,男人躺着,口眼歪斜,女人有氣無力靠坐在牀頭。
貧窮和疾病,讓他們看起來老態龍鍾。
牀邊一個少年在耐心給他們餵飯。
季慕辰說:“小平,我來吧。”
季平今年十二歲,見哥哥回來了,他很高興:“哥,不用,我喂完了。”
說罷他亮起碗給季慕辰看,果然空的。
季母問長子:“累不累?”
季慕辰彎起脣:“不累,娘。”
季母十分愧疚,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全部變成季慕辰身上的擔子,把才長成的男人肩膀壓彎。
她忍住眼淚和心疼,道:“你和弟弟妹妹去吃飯吧。”
季慕辰應了聲,拿過一旁的碗,和季平一起出去。
兄妹三人坐在飯桌上。
桌上只有三碗乾飯和一碟榨菜。
沉默吃飯間,季平突然道:“哥,我聽說村裡有人給大小姐搬東西,得了一千八呢!”
季慕辰筷子頓住,擡眸看他。
季平說:“我十二歲了,有力氣,我也想去試試。”
季慕辰搖頭,語氣平靜:“不許。”
季平漲紅了臉,到底不敢反駁他哥,沒吭聲。季慕辰看一眼小妹:“安安,看着你二哥,不許他去。”
季安安點頭。
飯後季慕辰又下田去,他一個人得保證五個人的口糧,唯一慶幸的是今年收成不錯。
季安安在院子裡餵雞。
季平看看小妹,獨自往外走。
季安安脆生生道:“二哥!”
季平說:“安安你小聲點!別讓哥知道了,我就是去看看。”
他拉過小妹,誘哄道:“你想不想哥不那麼累?”
季安安點頭。
“二哥去幫大小姐搬東西,不會出事,放心吧。等二哥賺到錢,大哥就不會那麼累了,他手上一條血口,你看着難過嗎?”
季安安猶豫起來。
“就這樣,你看好爹孃。”季平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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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八卦傳開,人人都知道大小姐出手大方。
這下沒去的後悔得不行,聽說大小姐還有行李在山外,都搶着要去。
筱悅嗑着瓜子兒,站在二樓看。
人羣裡,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他胳膊腿瘦小,人也矮,挑着筱悅的東西,艱難穿梭在人羣。
筱悅認識他。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是季慕辰的弟弟,叫季平。現在的季平又黑又瘦,像個難民,遠不及幾年後跟着季慕辰那般風光。
十二歲的季平走得搖搖晃晃,筱悅看得眼暈,沒曾想下一刻,季平摔倒在地。
箱子裡噼裡啪啦一陣響。
季平愣了片刻,臉色唰一下慘白。
他知道搬的東西越重,錢越多。少年貪多,但箱子裡全是瓷碗,一摔就碎。
這一個變故,讓所有人都愣住。
村長有點無措,看向筱悅,生怕大小姐發火。
錢叔皺眉,小聲道:“大小姐,你看……”錢叔心軟,心想這只是個窮人家的孩子,自己還沒說什麼,小孩臉就嚇得慘白。瓷碗也不值幾個錢,不如算了。
筱悅眼睛一眨:“讓他賠,誰讓他不小心。”
她本來才重生沒多久,心中自然對季家人還帶有點恨,這下可找找機會出氣了。
“錢叔,算好賬,一分都不能少。”
臉色慘白的季平,此刻已經快急哭。他不該不聽哥的話過來搬東西,現在錢沒掙到,還闖了大禍。
劉伯跑得氣喘吁吁,喊田裡幹活的季慕辰:“快過去!你弟闖禍了!”
季慕辰聞言,連忙走上田埂,鞋子都顧不得穿,往村長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