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奴隸的召喚,一身白衣的樂師懷抱七絃琴站了出來。
他看上去很年輕,但卻滿頭華髮,眼窩深深下陷,看上去並不讓人害怕卻莫名的覺得他可憐,聽到有奴隸喚他,他哆哆嗦嗦的站起來,看上去彷彿嚇壞了。
“斟一杯酒給他吧。”尼布甲尼撒莫名的就對眼前人生出好感,雖然很不願意但他總覺得在這個人身上他彷彿看到了老師的影子,雖然以一個卑賤的樂師去跟自己的愛人相比顯得不倫不類,但不知道爲什麼他總覺得兩個人很相似,也因此他難得大發慈悲的命人給樂師倒酒。
“謝謝陛下!”化名哈桑的青年緩緩接過酒杯,杯口縈繞着淡淡的花香,他明白這是這些年來風靡整個大陸的耶悉茗酒,由巴比倫尊貴無比的瑪杜克神寺主祭司發明。
一杯酒喝乾盡,白髮的先知席地而坐,懷抱着七絃琴彈奏一首古老的調子。
隨着他的調子,米梯斯緩緩起舞。
女郎的手臂柔軟如春日裡的枝條,她的動作緩慢而輕曼,裙角隨着她的動作微微起伏,像夏日裡河流濤濤流淌激起的波浪。
這是一支憂傷的曲調,白髮的先知慢慢挑動琴絃,他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在隨着他的琴聲起舞的公主身上,反而靜靜的注視着虛空深處,其實因爲長久的流眼淚,他的眼神已經很糟糕,甚至只能看清楚眼前伸手觸及的地方,可是有什麼關係呢?他最想見的人已經不在了啊,作爲猶大的先知,雖然猶大國力比不上巴比倫,但是這世間最繁華的一面他也曾見識過,而如今那個人不在了,眼盲了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還是思念啊,即使他們的感情一開始並不對等,可是現在想想要不是那個人強勢而決絕的闖入他的生命撞開他緊緊爲城市閉合着的心,他又怎麼會知道即使作爲先知也仍舊是肉眼凡胎,從來沒有脫離凡俗。
短短一千多個日夜,他們有着最親密的接觸也有過最疏遠的爭吵,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在猶大戰敗,那個人死在巴比倫國王刀下的一刻結束了。
怎麼能接受這樣的結束?
那個人還沒有實現他統一大陸的野心,自己還來不及說出對那個人的愛,怎麼就能夠結束?
他不是曾經那樣珍重的將自己放在心上守在身邊,爲什麼就忍心拋下自己孤零零的在這世上?
琴絃轉急,彷彿傾訴着中無盡的怨恨和絕望,站在舞臺中央的女子也隨着旋轉起舞,彷彿被這激烈的音樂感染,她的步子隨着拍子越來越急促,金色的紗裙在半空中劃過一圈又一圈漂亮的弧線。
“錚!”琴絃猛的斷裂,隔斷樂師的手指,鮮血淋漓,落在他雪白的衣裳上,彷彿在冬季裡忽然盛開了的野玫瑰,人們驚訝的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他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大廳裡一陣寂靜而後巴比倫君臣面上紛紛露出憤怒的神情,這是他們慶功的晚宴,這倒黴催的樂師演奏這樣悲傷的樂曲是爲了什麼?
“陛下,請原諒哈桑,他是無意的。”音樂停歇,顧不上自己掉落在地的面紗,米梯斯上前急切的哀求。
不得不承認米底王國的公主有着極其美麗的容貌,她輕輕蹙着眉頭,眸色如同最上等的青金石在燭火的照映下有着一種天然的魅惑,當她微微仰頭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頸,彷彿春日裡沾着露水的含苞待放的玫瑰,足以蠱惑世界上大多數爲美人傾倒的男人。
“這就是米底的誠意?”阿宅輕輕笑出聲來,對於原著中拉攏原主卻又在最後放棄了對方的女人,雖然十多年過去了,但是他仍舊牢牢的記在心裡,如今再次碰上自然不客氣。
“你是誰?”米梯斯並不是什麼衝動的性子,但不知道爲什麼對上眼前人深邃的目光,她總有一種僞裝被徹底剝落的感覺,這讓她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
“也許米底根本就沒有將之前的教訓看在眼底。”坐在另一方的阿舒爾笑眯眯的接口,從第一次跟少年交手打平,這麼多年來,除了跟青年成爲摯友,他更成爲了對方忠實的信徒,即後世所說的腦殘粉,見到偶像被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丫頭質詢,身體比腦子先一步就脫口而出。
“你!”米梯斯氣急,憤怒非但沒有絲毫損毀她的美麗,反而讓她整個人如同火焰一般燃燒起來。
“朕相信米底,也請公主理解。”唱完白臉總有人出來□□臉,尼布甲尼撒表示對這樣熟悉的節奏他很懷念,也因此心情破好的揮揮手。
“仁慈的巴比倫帝王,請允許卑下的樂師向您敬酒,請求您寬恕他的罪過。”耶利米慢吞吞的朝前挪着步子,而後朝着阿宅的方向恭敬的行了一禮,“尊敬的瑪杜克神寺主祭司,您的慈悲和憐憫讓生活在太陽底下的庶民受益無窮,也因此請您允許卑微的樂師也向您敬一杯酒。”
“你並不是什麼卑下的樂師,你的樂曲雖然令人傷心,但它同樣深深的感染了我們。”尼布甲尼撒微笑着示意侍從接過對方親自斟的兩杯酒,近些年來的勝利讓從來順風順水的國王也有幾分得意忘形,尤其是在衆人面前與自己心心念念眷顧着的老師同飲一杯酒,這讓這個聽過老師講述東方風俗的青年幾乎笑的合不攏嘴。
“陛下。”阿宅不是沒有注意到尼布甲尼撒近乎忘乎所以的狀態,但一想到這個孩子在這樣的年紀就要擔負起整個帝國的重擔,並且一直以來都做的很好,他心頭就忍不住一陣柔軟,嘆息一聲,還是從侍從手中接過酒杯。
“巴比倫的王者,也許按照血脈我應該叫你一聲表弟。”從晚宴開始就一直神遊天外的米底國王彷彿突然從夢中醒來意識到自己究竟身處何方,“事實證明您的拒絕沒有任何的錯處,您的真知遠見讓您選擇了拒絕與米梯斯的婚禮,那麼現在……”
放下酒杯的不久,阿宅便感到腹中一陣絞痛,最開始很輕微,讓他還有空閒去關注中二病的米底國王究竟說了些什麼,但是漸漸的他發現自己渾身都在發抖,汗水如漿,腹中一陣灼熱,燒的他五臟六腑似乎都要燃燒起來:“啊——”
他想嘶吼,想求救,鮮血彷彿衝破堤壩的洪流填滿整個口腔,他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他死死抓住衣襟想要掙扎着站起來。
“靳!”正坐在他旁邊的阿舒爾是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當他看到好友口中、鼻中、指尖流淌的鮮血,這個沉穩的將軍像個孩子一樣驚呼。
“靳!”愛人的名字在口舌間盤旋了許多年,尼布甲尼撒從來沒有想過第一次喊出來竟然會在這樣的時候!
他近乎倉皇的從位子上跑過去,踩着階梯的時候差點兒一角踏空,將對方抱在懷中,看着對方大口大口的嘔血,尼布甲尼撒惶恐的伸出手想要替對方止血,從十二歲進入軍營,死在他手中的人不及其數,一雙手早就沾滿了鮮血,但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有人的血能夠流的這麼多,他死死的將對方抱在懷中,任由對方的鮮血染得他的衣裳變了顏色。
“靳……”在上一刻還志得意滿的王者在這一刻卻哭的如同最無助的孩童,他顫抖着伸手想要替對方拭去嘴邊的鮮血,“老師,我求求你,堅持住!醫生——醫生呢?”
“咳咳……”阿宅看着對方淚痕滿面的樣子,心底有萬千字眼卻堵在喉頭,他太明白自己現下的狀況,他微微動了動手指想要拉住對方的手卻發現自己的四肢漸漸的僵化不聽使喚。
“老師,老師……”一秒鐘有多長?尼布甲尼撒曾經爲之嗤之以鼻,而如今他卻恨不得時間可以過快點,醫生能夠早一點兒到來;他又恨不得時間能夠慢一點,對方能夠撐久一點而——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期待着對方能夠迴應他的感情,可是到了現在他卻只祈求對方能夠好好的活着。
然而,年輕的王者終究還是經歷了他這一生最刻骨銘心的教訓,有些事情即使是他貴爲王者卻仍舊無能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