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靈懷夢,古之異草,有白骨生肌起死還魂之大能,晝縮入地,夜則出,觸其葉聞其臭可得前塵舊事,恍惚大夢。
——《仙靈萬草錄》
“喂,我叫元澗,你就是元澤嗎?”
面前從天而降的小男孩和自己年紀也是差不離,眉毛又濃又黑,骨碌碌圓滾滾的虎眼,身上的青城道袍似乎被改過,比起原來飄逸灑脫之感更多了幾份精簡幹練,這小子比起修士,倒更像個武夫。
他真的是從天而降——雖然夏溪澤早就知道了他的一直存在,自己每日喜歡練劍的地方長着不少古樹,那個小子從幾天前起就一直坐在樹幹上,以厚厚的枝葉作爲掩護,自以爲自己看不見。
“嗯,我就是。”夏溪澤笑了笑放下手裡的青風劍,他如今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身形還未完全長開,卻天生一頭灰白的頭髮,竟然也不是十分違和。
韓澗鼓着一張臉,裝作滿不在乎的撇嘴,“我聽師父說你很厲害。”
“恩師錯愛擡舉,師弟不必當真。”
“沒什麼當真不當真,我在這裡看了幾天,你確實很強,”說到這裡韓澗眼睛裡放出幾道光,“師父和他們說的都沒錯。”
“……那師弟此番前來?”
“我最喜歡和厲害的人比了!既然你這麼強,如果我能打敗你是不是就更強了?”
“同門之間,怎可……”
“別??攏v鬮冶仁砸懷≡趺戳耍烤醯煤臀彝耆?皇且桓黽侗鸕乃?躍醯煤眯Σ幌氡齲俊?p
“我並非……”
這場決鬥自然是以夏溪澤完勝告終,他是個懂的點到即止的人,並沒有把韓澗傷到,一招一式都拿捏控制的極有分寸,但是在韓澗看來這種連自己的戰鬥節奏都能輕易把握的戰鬥簡直就是場莫大的諷刺。
你真的很強,和常人不能比的強。
“確實是我輸了,比不過你,但是師兄,總有一天我也能變得很厲害,厲害到可以擊敗你的。”
“好啊。”
因爲一個新來小師弟的亂來,夏溪澤不得不提前結束了今天的練劍作業,轉念一想到自己偶爾前往的一個地方,便懷着試試看的心情以幻移之術跨過山峰,行到了那幽谷飛泉。
幽谷飛泉的冷僻在整個青城派都排的上號,這裡根本沒有長老坐鎮,也沒有專門修建星宮,只有一所十分古老的宅子碧水居,不知道之前是哪一位前輩的住所,只是已經封閉多年。
幽谷飛泉多泉水飛瀑,地面上常年一層積水,那水冰涼透骨,長滿青苔的老樹和嬰兒手臂粗的青藤蘿都被映的蒼翠起來。夏溪澤以熟稔的懸空之術讓自己的雙足離水面數寸穩穩前行,當那若有若無的琴音傳入耳中的時候,夏溪澤便知道今日這一趟沒有白來。
名爲“雨竹滴水”的瀑布下,純白如玉的石臺下半截都浸泡在泉水裡,頂端的平面上則端坐着一個看起來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灰白相間的素淨道袍,卻格外的寬大,勾勒出內裡清瘦的身材。水生的草木間開着不知名的奇異鮮花,香氣也是水潤的。
太靈師父曾經說過,太微長老門下的首席弟子元澈師兄是有一雙洞窺世事的眼睛。
夏溪澤記得自己第一次來到青城派的時候,那位師兄在霞光下對自己意味深長的說道,好自爲之。
夏溪澤是靈素純子,強大無比的天賦,卻看不到未來,也不能預測命運。他不知道當時的風衣澈究竟是看到了什麼,會對自己說這種話。
今天風衣澈彈得曲子如同深秋小雨,淅淅瀝瀝,點點滴滴,並無太大的起伏卻連綿不絕,沒來的讓人想起長滿青苔的牆根,青石上的凹?x,伸出來的狹窄屋檐,支着木條的窗戶,以及從窗戶裡滲出來的昏黃燭光……
“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很好聽,聽着卻叫人很難過。”
夏溪澤坐在石臺的一邊,等風衣澈琴罷一曲方纔出聲。
“石橋雨。”
風衣澈的話很少,性子清淡乖戾,罕和同門師兄弟有所接觸,當日對夏溪澤所言,不過是因爲所見命數讓他心中有些感慨,上前奉勸了一句。
“聽這曲子,雖然曲調清雅卻紅塵煙火之氣十足,元澈師兄似乎心中有所懷念,可是想到往日於凡塵之間的往事繁瑣了?”
“……”
夏溪澤還真沒說錯。
風衣澈本來是揚州人,家境充裕,小時候體弱多病卻依舊是被家中人捧在手上的疼愛,身上穿的花團錦簇,戴着溫潤如脂的美玉,手裡舉着麥芽糖做成的糖人,被母親抱着和哥哥一起去逛廟會,街角顯眼的桃花,玲瓏的樓閣,飛揚的旗幡……當然,如果他沒有一雙可以看到混雜在熱鬧非凡人羣中大量其他東西的眼睛,應該會真的很幸福罷。
因爲你特別,所以終於是無法融入。
風衣澈不後悔離開了揚州那個溫暖的家,因爲他有天成的仙骨,留在凡人的世界裡,只會越來越突兀和異類,他初始只是漫無目的的在人間四處行走,汲取靈力當做一名散修,去了很多山靈水秀之地,拜見了不少前輩遺蹟,直到遇到太微真人,心悅誠服,拜入青城派門下,來到了天倉山。
“我離家已有幾十年,親緣盡失,縱曾蒙雙親溺愛,兄長庇佑,此時也已既不相望不相聞。”風衣澈將雙手從琴絃上擡起,黑色的長髮垂落在純白的石臺上,對比的十分明顯。
“元澤不知可否都斗膽問一句,元澈師兄俗家名諱?”
元澈靜默了一下,然後回覆。
“風衣澈。”
夏溪澤的出身比起風衣澈卻要差得遠,他只是普通人家的獨子,生着一頭灰髮,雖有些煩惱但也如同常人一般無二的長大了,卻在十一歲的時候身爲火純子的本能被無意激發,火毒焚身,金石不進,四處求醫也無所得,眼看便要夭折,幸有無名修道者雲此子體質精純,是不可多得的修仙奇才,這番病症,不過是靈素過於強大常人意念無法引導而致。
幾經輾轉,火純子夏溪澤上了天倉山,成爲了幾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
風衣澈並不介意自己彈琴時這位小師弟靜坐一邊聆聽,多少有些知音共賞的意思,夏溪澤生性柔慈,眉目含笑,無論風衣澈怎得一番橫眉冷對性格孤僻,溫暖和煦總是籠罩在這個人身上,不曾更改。
“元澤,你可相信命數。”
“不信。”
“爲何?”
“天意縱使難測,我的手足卻是長在我自己身上,頭腦心性也是靠着自己的意志決定,手中的武器也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揮起,比起相信命數,我更願意相信只要有那個意願,總能去改變着點什麼。”
“這樣麼?”
風衣澈位置可否,一雙蒼白纖長的手重新擱回了琴絃上,“倘若有一天,你真的用盡了所有力量,消耗了所有意念,甚至之前所信、所想、所知全都被否定推翻,奉爲圭臬之言成爲莫大笑話,窮途末路,進退維谷,你又該如何?”
“假如真的有那麼一天,我希望我沒有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清冷的風從茂密幽深的林中吹過來,將夏溪澤灰色的頭髮和風衣澈的長衣全都吹了起來。
琴聲重新響起,這一次卻如大雨滂沱,鏗鏘有力,激越強勁,讓人聞之一震,風衣澈手指動的極快,下指如飛,琥珀雙瞳中似乎都有精光閃現。
夏溪澤拔出長劍,凌空而起,少年清雋的身形在空中翻飛,長袍飄舞,劍花迭起,轉身錯步間,青鋒劍幻影頻頻,殘影似乎實化成連着的十二道短小劍氣圍繞着夏溪澤旋轉,速度越發的快。
突然,青風劍循着風衣澈一個拔高的音猛然遞出,十二道幻影劍氣紛紛落入石臺周圍的積水中,炸起十二道白色的水柱,水花濺落的方向都分外準確,沒有一滴濺到了白色石臺,風衣澈的身邊。
嫋嫋火光在夏溪澤腳下升起,將他整個人穩妥的託在半空,背後一朵純淨的紅蓮不斷打開幻影般的花瓣,層層疊疊,紅色從深到淺,像是滿天的雲霞。
風衣澈的曲子愈發澎湃,讓人想到暴雨雷鳴之夜突襲的金戈鐵馬,行軍如飛,冷冽的刀鋒,流竄的箭矢,冰冷的盔甲還有交響的號角戰鼓。
“呼——!”
夏溪澤身後的紅蓮已經開到最爲盛開的時刻,一縷豔麗如血的紅光順着劍身緩緩爬升,鎏金熾烈的灼熱氣息將他的頭髮和長袍都吹得向上飛起。
風衣澈在曲子最高氵朝的部分戛然而止的那一剎那,夏溪澤的劍勢也正好到達了頂峰,巨大的花朵倏然破碎,化作無數道紅光落在了清澈的水面上,一時間,積水被高溫熾熱的劍氣瞬間蒸騰成陣陣白霧,繚繞瀰漫,將整個幽谷飛泉都籠罩在了一片如夢似幻的白色煙霧裡。
“還行。”在一片霧氣濛濛裡,風衣澈對着某一個方向表情緩和道,“劍舞的不錯,能合得上我這首‘破陣子’。”
“師兄謬讚。”
霧氣另一頭的夏溪澤溫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