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杉和劉霽月商量妥後,便動身前往了東街。
螢火攝影基地是一座專門用於拍攝校園場景的影視城,其中西街偏現代風,東街偏復古風。
張杉心想,既然許臻他們選在東街取景,題目又叫《老男孩》,看來,他們的微電影講的應該是父母那一輩的老故事。
嗯,這個題材倒也算是另闢蹊徑。
兩人從西街出發,不到十分鐘就走到了東街。
張杉本以爲,一個劇組那麼多設備,很容易就能看到,沒想到兩人在東街兜了好幾圈,一直也沒瞧見《老男孩》劇組的蹤影。
“你有沈唐的聯繫方式嗎?”張杉扭頭看向一旁的劉霽月,道,“我好像沒存。”
劉霽月拿出手機,道:“我有,我上半年纔剛跟他拍過一部電視劇,聯繫方式還熱乎着呢……”
說着,她從通訊錄裡找到沈唐,給他發了一條信息過去。
然而很快,手機界面上就出現瞭如下信息:
沈唐發起了好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朋友。
劉霽月:“……”
你你你……
你無情!無義!無理取鬧!!
張杉見狀,嘴角抽了抽,勉強安慰道:“哎呦,這什麼人啊!”
“你不願意見我們,我們還不稀罕見你呢!”
“走,哥帶你吃冰棍去。”
兩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一臉悻悻地到影視城南邊的商業街買冰棍兒去了。
……
螢火攝影基地建於十多年前。
一開始,南邊的商業街依託於影視城,生意相當興隆。
但如今影視城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商業街上的店鋪也倒閉得七七八八。
如今,整條街的鋪面裡也就只剩下六七家還開着,看上去異常蕭索。
張杉在一家小賣部裡買了一兜子冰棍兒,除了他和劉霽月一人一根,剩下的準備帶回去分給劇組裡的其他人。
“錚錚錚……”
走着走着,張杉忽聽見一陣吉他聲傳來,聽前奏,似乎是霓虹國的那首《最初的歌謠》。
然而等前奏結束,人聲響起,唱得卻是華夏語的歌詞。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愛着的人吶;”
“到底我該如何表達,她會接受我嗎……”
張杉瞬間來了興趣。
他拎着一兜子雪糕,沿街一路找,很快便在一家小理髮館裡找到了聲音的主人。
張杉在不遠處停下了腳步,透過臨街的玻璃窗向裡面望去,看側影,感覺唱歌的人大概是個三十來歲的老哥。
他抱着吉他,斜腰拉胯地坐在理髮館靠窗的沙發上,仰着臉、抖着腿,邊彈邊唱。
老哥打扮得十分刻意,大背頭,七分袖小西裝,腳上的皮鞋在陽光下油光鋥亮。
但是,無論是他的背頭還是行頭,無不透露着一股濃濃的廉價感。
最讓人無語的是,這老哥明明聲音還不錯,卻偏偏喜歡“秀唱功”。
瘋狂轉音、咬字不清、亂用怒音,這些“迷之技巧”非但沒能給歌曲增色,反倒顯得畫蛇添足。
“……生活像一把無情刻刀,改變了我們模樣;”
“未曾綻放就要枯萎嗎,我有過夢想……”
張杉撇了撇嘴,感覺這老哥身上的油刮下來簡直能燜一鍋麻辣小龍蝦。
他剛想舉着冰棍走人,忽然間,歌曲進入到了副歌部分。
那老哥換了個坐姿,腰桿挺得筆直。
於此同時,他的聲音也隨之飆高,清澈的高音像是從淤泥中拔出的蓮花,油膩盡去,陡然變得純粹清澈。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來不及告別;”
“只剩下麻木的我沒有了當年的熱血……”
張杉站在櫥窗外,聽着這段高音,只覺理髮店裡的老哥瞬間像是年輕了十歲。
陽光透過落地窗打在他的身上,老哥神采奕奕,身上甚至煥發出了少年人特有的光彩。
……咦?
張杉眨了眨眼。
少年人??
由於“老哥”剛剛換了個坐姿,張杉看清了他的正臉。
小眼睛,單眼皮,眼角微微下垂,臉部線條清晰流暢。
這張臉稱不上有多帥氣,但卻有一種人畜無害的清秀感。
“啊……我的天,沈唐?!”
張杉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旁的劉霽月已經驚叫出聲。
——這“油膩老哥”居然是《老男孩》的主演之一,沈唐!
沈唐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放下吉他,疑惑地轉過頭來。
正對上張杉與劉霽月驚愕的眼神。
“杉哥,小月?”他訝然叫道。
沈唐剛纔剛畫好了“中年妝”,正在找油膩的感覺,沒想到居然碰見了熟人。
“你們倆幹嘛來了,也是來這邊取景的?”沈唐問道。
張杉見自己偷聽人家唱歌被發現了,尷尬地笑了笑,索性直接推門而入。
“啊,是啊,我們劇組也在這邊取景。”張杉道。
他轉頭看了一圈,發現這家小理髮館裡的裝潢很是寒磣。
吊燈、吊扇,牆角還吊着個老式電視機。
灰撲撲的牆面,髒兮兮的地磚,沙發、轉椅都有不同程度的掉皮,看上去至少得有十年沒翻修過了。
店裡的理髮師也不像市區裡的託尼老師們那麼時尚酷炫,這人個子倒是挺高,但是稍微有點駝背,黑色短髮,黑T恤,T恤的邊緣還掖進了西褲裡,外面繫着一條棕色皮帶,看上去又土又頹廢。
螢火影視基地本就是個落伍的攝影城,這邊的店鋪差不多都是這個檔次,張杉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他一屁股坐到了沈唐身邊,笑道:“你怎麼不去片場,反倒跑理髮館來了?”
沈唐聽到這個問題,瞥了一眼背對着自己的理髮師,道:“劇情需要,我來做個髮型。”
說罷,他指了指自己腦袋上的大背頭,低聲道:“剛好影視城這邊就有合適的理髮館,這不是省錢了嗎,哈哈。”
聽到這話,張杉和劉霽月會心地一笑。
兩人看着沈唐辣眼睛的髮型,哪還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看來,沈唐在劇中飾演的是個窮酸的中年男人。
他故意搞了這麼個廉價的髮型,就是爲了配合劇中人物的設定。
這樣想着,張杉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背後的理髮師,臉上憋着笑。
不知,這理髮師知道自己認真做好的髮型被人當成了反面道具,會是個什麼心態?
反正肯定不會開心就是了。
張杉捋了一把自己的寸頭,小聲道:“哎,說起來,我這頭髮也有點不合格。”
“這是早上助理拿推子給我推的,沒推乾淨,其實應該是光頭纔對。”
沈唐眨了眨眼,拿下巴示意了一下前面的理髮師,道:“那你讓師傅給你剃了啊。”
“光頭而已,哪兒剃都一樣吧,這兒還便宜。”
張杉想想也是。
而且自己在人家店裡這麼幹坐着也怪不好意思的,於是問道:“師傅,剃光頭多少錢?”
不遠處的剃頭師傅側頭瞥了他一眼,道:“5塊。”
張杉聞言一呆。
我去,這就是城鄉結合部的價位嗎?如此經濟實惠??
“師傅,那等這大哥剃完,你給我剃個光頭唄。”說着,他直接掏出五塊錢紙幣拍在了吧檯上,一臉的財大氣粗。
剃頭師傅沒說什麼,隻手腳麻利地處理完手上的顧客,而後簡單掃了掃地上的頭髮茬,將張杉請到了轉椅上。
張杉坐到鏡子前,利用鏡中的影像看着沙發上的沈唐,繼續與他閒聊道:“哎,你演中年人演得挺好啊,剛纔要是不看正臉,我差點就以爲你真是個大叔了。”
沈唐咧嘴一笑,拱手道:“過獎過獎。”
“中年人確實是不太好演,我一開始總演不好,後來抓住了一個關鍵詞:‘油膩’。”
“反正怎麼油膩怎麼來,一下子就上道了。”
張杉道:“許臻也是你們班的吧,他演什麼角色?也是中年人嗎?”
沈唐眨了眨眼,笑道:“他不演中年人,他演我兒子。”
一聽這話,張杉頓時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道:“啊,可惜了。”
“我前兩天剛看到他在小劇場演的何老太,感覺他還挺擅長演老人的。”
說話間,剃頭師傅給張杉噴了點油乎乎的噴劑,而後側執着剃刀,麻利地從下到上一刀刀掛過。
刀刃過處,頭髮茬被颳得乾乾淨淨,而又丁點兒不傷頭皮,簡直是庖丁解牛、遊刃有餘。
張杉被他颳得頭皮微癢,十分舒適。
就在他一邊剃着頭、一邊跟沈唐聊天的時候,掛在牆角上的電視機忽然響起了聲音。
“美國流行樂壇巨星邁克爾·傑克遜25號因心臟病發作,在洛杉磯加州大學醫療中心不治身亡,終年50歲。”
“大批歌迷前往醫院和傑克遜的住所……”
張杉疑惑地看向了電視屏幕。
啥情況?
傑克遜都去世多長時間了,這放的是哪年的“新聞”?
然而,就在這時,剛剛還在他頭皮上流暢刮過的剃刀卻忽然停住了。
通過鏡子,張杉看到自己身後的理髮師舉着剃刀,仰頭看向了牆角的電視機,眼神漸漸凝固。
理髮師一眨不眨地看着電視上的“新聞”,嘴脣顫了顫,半晌,終究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張杉望着鏡中的倒影,清楚地看到:
這一刻,理髮師本就頹廢麻木的臉上像是褪去了最後一絲生機,眼底的微光輕輕一晃,旋即徹底熄滅。
只剩一片灰敗的餘燼。
瞧見這一幕,張杉只覺心裡咯噔一聲。
被理髮師的情緒感染還在其次,關鍵是……
這張臉,看着怎麼這麼眼熟?!!
張杉猛地扭過頭來,瞪大眼睛看向了身後的“中年理髮師”。
半晌,他舔了舔乾澀的嘴脣,一臉懵逼地道:“你是……許臻?”
聽到這話,“中年理髮師”放下了手中的剃刀,微微一笑,道:“是的,學長你好,初次見面。”
他這一笑,方纔附着在他身上的灰敗和頹喪瞬間盡散,眼中重新露出了少年人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