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再回去坐着,底下的大臣們也不知道對他的離開又回來心裡到底有個什麼樣的數,但都在杯酒言歡,沒有失態的。
這一次宮宴,喝酒的少,喝水的多,談話言笑的也多,說的都是這一年來所發生的事,共同攜作完成的事情。
這就是皇帝想要的朝廷。
但皇帝心裡很清楚,他不能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踏錯了這一步,可能他努力了半生的朝廷,也得親自葬送在自己的手裡。
必須找個法子,把大將軍牽在朝廷上,綁着他,這大將軍現在還不能出事。
這大將軍要是出事了,他這個當皇上的失去的不僅僅只是臣心,可能還有不安穩的邊境,動搖的軍心。
大將軍是把聲望讓出來給他這個君主,可他們心裡也彼此明白,大將軍可是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的。
江南這次賑災的大小軍士手中握的是大將軍給他們討來的餉銀,其中封賞的銀子就是每人一百兩,每人都有!軍中所有將官都知道,彪騎大將軍在水患過後給他的奏摺裡,一大半都是在道軍士爲國爲君的奮戰,犧牲。
哪怕這一百兩是他這個皇帝賞給他們的,可軍士只當是大將軍爲他們討來的,因爲朝廷的大小功仗當中,賞銀從未多到這個數目,並且,到位的有這麼快。
這個時候,他可以折大將軍的聲望,也可以把人關在府裡,但不能讓這人就這麼死了,也不能讓這位將軍封將歸於民間,他還是用這個人。
皇帝看向了太子。
也許,娶刀梓兒是條路,是條讓大將軍再次臣服於他的路。
這廂,皇帝爲了保皇后,連太子都搭上了,那廂,林大娘還在與皇后娘娘鬥法。
林大娘這個人,這輩子真正狠起來是在她胖爹過逝後,那時候她太小了,又是女子,族人是真的很想從他們府裡狠咬下一大塊肉來,但她還是鐵了心惡狠狠地回敬了過去。
她要是鐵了心,可沒什麼攔得住她的。
皇后被她含針帶刺激怒後,她收了笑,眨着眼,故作天真無辜地看着皇后,“娘娘,您怎麼生氣了?”
皇后動了動癢得想扇她耳光的手,但就在她動時,她身後的宮人笑眯眯地喊了她一句:“娘娘,吉時到了,該賜恩了。”
皇后回過頭,冷冷地瞥了張順德的大徒弟張小暎一眼。
皇上派了他過來,說是給她一個能幹的人用用,敢情,這能幹的人能幹在這個地方啊?
“林氏,”她看了人一眼,咬牙忍了,但回頭還是對林氏冷冷道:“宋夫人說的對,你這嘴啊,不吉利,還是別說話了的好。”
要是再說,誰也保不住她的命了。
林大娘一聽縮了下肩膀,當下就差點躲到宜三娘背後。
饒是如此,大家也是看在了眼裡,也是朝身上露出了殺氣的皇后看去,來回打量,尋思着這在外面出盡了風頭的大將軍夫人,怎麼就這麼不識相,討皇后的厭?
不管如何,後面林大娘就沒再出聲了,安王妃雖然沒出聲,但皇后再與她說話,她應得很是冷淡,僅僅是輕聲虛應了一聲,敷衍得誰都看得出來。
首位的人盯着她們,也是各懷心思,各有所思,這宮宴到末了,熱場子的那些個夫人們心裡都鬆了口氣,總算不用勉強說說笑笑討皇后歡心了。
這宮宴一散,各府夫人走得比來時快得多了。
大年三十守歲,歷來都是皇帝與皇后一起過的,人一走,皇后快快回家裝扮了一番,去了皇帝的盤龍殿。
皇帝這時候已經聽人說了皇后在她主持的命婦宮宴上的表現了,皇后朝他請了安,他看着皇后那張臉,半晌沒出聲。
“皇上?”皇后本只淺福了一腰,當是行禮,見他不讓她起,眉頭也是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隨即她苦笑出聲,輕嘆了口氣,低下了頭,鼻頭有些酸楚。
是她老了吧?
醜了,就該如此了。
“坐吧。”皇帝的頭疼一晚未散,這時候更是,但他並不想用藥,太醫說了,那些個止疼的藥能不用就不用吧,用多了,腦子就鈍了。
“娘娘啊。”
“皇上。”
皇后一聽,擡起了頭,臉上有點笑。
“你就那麼不喜歡林大娘子,不喜歡刀府啊。”
“皇上,”以前,皇后是不想說這些的,懶得多說,也不屑於說。她對皇上的心意,豈是幾言幾語能說盡的,但這時候不比以前,皇上對她頗有幾分誤解,她又老了,他對她也不如以前了,現在,到了她該說的時候了,“皇上,不是我不喜歡林大娘子,不喜歡刀府,只是,您也不見得有多喜歡,您不喜歡的,您看妾身何曾喜歡過?”
他想讓人死的,礙着他的,她什麼時候讓人活着過?
他不好剷除的,她便幫他剷除。
他總有管不到,想不到的地方,他覺得她這次對刀府的趕盡殺絕錯了,但她不覺得,等她把刀府牢牢握到手了,皇上就知道她的用心良苦了。
她一切都是爲了他。
皇上不知道,她不怪他,他太忙了,爲了這個江山,他忙白了發,一年到頭來,什麼時候能睡過一頓飽覺?她心疼他呀。
想及此,皇上那些不理解她的委屈皇后頓時也釋然了不少,她朝皇帝嫣然一笑,“皇上,我知道,您覺得我這次事情辦得不妥,之前也沒聽您的把人撤回來,我知道錯了,下次絕不,在此,妾身跟您道歉,您看在妾身一心爲您的份上,就諒解我一二吧。”
她說着起身,走到他面前,扶着他的膝蓋,深深地蹲了下去。
但是,出乎她意料,皇帝並沒有扶她,手更是連動一下都未曾動,他只是眼睛隨着她的頭往下眨了一下,看向了她。
“皇上。”
“皇后。”皇帝笑了一下。
就在剛纔,剛剛一個多時辰前,他還爲了皇后,傷透了刀府主事人的心。剛纔面前的兩個大臣,一個前可上陣殺敵,後可保家的能臣;一個事必親躬,上任後把府衙當家住的能吏,還有那也還算盡心盡力聽他話的三州總督,這刀府去年上任的幾位爺,可都是爺,還真爲他做了不少事。
可爲了她,他還是折辱了他們,以及他們背後的刀府滿門族人,軍卒。
可皇后是怎麼說的?一切都是爲了他?
皇帝哭不出,只能笑了。
他笑意吟吟地看着皇后娘娘,看着他曾經以爲死了,都會隨他一同入棺,生死追隨的皇后,一剎那,百感交集。
人吶,真是不能說大話。
“皇上?”
“皇后啊,朕想跟你說個事。”
“您說。”皇后沒被扶起與他同坐,差點皺眉,但好在她早喜怒不形於色了,生生頓住了臉,沒讓自己的不悅與不喜露於顏面。
“朕想把刀梓兒說與太子,你看如何?”
“您說的是什麼糊塗話?”皇后當場就站了起來,冷然看向皇帝。
“朕,糊塗?”皇帝玩味地笑了。
“皇上,”皇后很快就知道她震怒之下失言了,深吸了口氣,沒讓自己跟皇帝再吵起來,她壓着自己的那股氣,跟皇帝儘可能地講理道:“皇上,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隻會更助長刀府的氣餡,那到時候您怎麼壓他們氣滅他們家的門?刀梓兒成爲了太子妃,刀府能不防我?到時候要是讓她生下了皇孫,我們皇家的血脈豈不是亂了?”
皇后想的可真多。
這一下,就把皇孫的事都想到了。
好一個都是爲他。
那他剛纔失了他大壬最得力,最能大的大將的心,是爲了誰?
是了,是爲他,按皇后的意思,都是爲了他。
“那就是,不能了?”
“當然不能,您不也是這麼想的嗎?還是說……”皇后看向了站在門邊,一直被她忽視的太子,冷冷地道:“太子,你又向你父皇亂說了?”
“你身爲太子,”皇后真對她這個不受教,不像她,更不像他父親的兒子感到深深的失望,“要有太子的樣,要不爲了一己之私,置朝廷,更置你父皇與不顧,爲臣,爲兒都失職。”
太子聞言,苦笑連連,當是真是苦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在母親那濃得化不開的責難之下,他跪了下去。
“母后……”母后啊母后,您可知道,爲了您,父皇與我都要難死了,刀梓兒本不是非娶不可,這下是非娶不可了,您都不知道爲的是誰,兒臣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了。
見太子跪下,皇后搖搖頭,朝皇帝看去,當下臉色緩和了不少,“太子還是聽勸的,您好好跟他說說就行了。”
皇帝笑看着她,他臉是笑的,但眼中有淚。
這就是他的皇后,他的同路人。
“來,到朕身邊來坐。”皇帝朝她招了招手,笑着道。
總算等到了……
皇后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做對了,不禁有些歡喜地走了過去,搭上他伸着的手,“多謝皇上。”
“皇后。”
“是,皇上。”
“咱們好久沒有好好地,心平氣和地說過話了是吧?”
皇后點點頭,又道:“您有您的道理,妾身不怪你。”
沒有什麼好怪的,皇上有皇上要說的話,要做的事,他得有他的立場,哪怕說的話刺疼了她的心也不要緊,她會原諒他的。
他不容易,再沒有比她明白這個不過。
“刀梓兒,不娶,也行。”皇帝說着都笑了,他摸着皇后枯瘦的手,拍了拍,“聽你的。”
“皇上。”皇后看着他,眼睛也有了幾許溫柔。
多謝他還能聽她的。
她知道,他對她總是有那麼幾分與別人不同的疼愛的。
她跟他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樣。
而她也會爲他做盡別的人永遠都無法做到,甚至連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皇后,朕剛纔做了一件蠢事。”
“皇上?”皇后不解。
“朕剛纔跟刀大將軍說,讓他有什麼委屈,都給朕嚥下去,朕是這天下的君主,你是這天下的皇后,還能有他們讓你受委屈的事?哈,怎麼可能,要不朕這皇帝不當,讓他當算了……”皇帝笑着說。
“是。”皇后點頭,但點完頭,察覺到不對,道:“這是您要跟我說的?”
要說的蠢事?
“嗯。”
“這怎麼是蠢事?”
“蠢就蠢在於,”皇帝耐心地跟她道:“我剛爲了你,得罪了我朝最能幹的大將,讓刀氏一門滿府的忠心離我而去,而你……”
他握了握手中涼得發寒的手,看着她那咬着牙在發抖的臉,淡笑着接着道:“而你,卻把我的對你的一片心意,毀於殆盡。娘娘,我還記得當初,我,那個時候我還不是朕,我還記得當初說,願你助我,成就天下。可我剛剛爲了你,冒着天下被毀的風險,想把你伸手禍亂臣子家的事壓下去,你卻跟我說,你不願,而我糊塗。”
“朕是糊塗啊……”皇帝自稱回了朕,微笑地看着年少時候陪他走過來的女子,再次笑道:“是糊塗。”
不糊塗,怎麼之前會覺得她比刀府的滿門忠心還可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