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豪門家族的大宅子比普通人家裡大上數倍不止,卻是總難免給人一種深沉拘謹的感覺。此刻正值秋意蕭條,雖然這園子裡大多種植的是常青類植物,卻總覺得是欠缺了點什麼,豪華奢靡的背後,每個人臉上的笑意似乎都未達眼底,大家都因着種種顧忌而戴上虛假的面具。
比如此刻的沈菲萱和倪振申。兩人其實早就知道對方的存在,只是從不打照面,儘管之前倪振申強烈反對倪君昱與沈菲萱,但是現在見面了,互相就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倪振申雖然上了年紀,這些年來深居簡出,但是他在商界所創造過的輝煌,仍然被人們津津樂道,雁過留痕,他這樣的人物即使現在七十多歲了,仍不容小覷。
“別以爲爺爺人年紀大了連眼睛都出問題了,我之所以同意你和沈菲萱,除了是不想你大伯的事發生在你身上,更是因爲,沈菲萱在你心裡已經沒有從前那麼重要,而你又不是對她全無感情,多少還是有點舊情在,卻又不會爲她太過沉迷,在她面前,你的心還是你自己的。可是那個女人……”倪振申目光落在花園裡那小身影上。
“君昱,你很聰明,比你爸爸跟我都要強,你應該明白我爲什麼特意讓你注重看項羽那一卷,我相信你每次看,都會不止一種心情,就跟我看的時候一樣。你更該懂,我是要通過項羽的故事向你警示什麼。兩個字——女人!”
“嗯,好。”
“找出來。”
“是第七卷,項羽本紀。”倪君昱垂着深眸,手指摩挲在已經泛黃的書頁,心裡浮現出小時候在這書房裡,頑皮地嚷着要看書,那時候才三歲,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呢,後來長大了些,爺爺讓他看的第一本書就是司馬遷的《史記》。他尤其記得爺爺將書交給他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有多嚴肅。
“爺爺,您就是嚴格奉行這條所謂的原則,所以才讓奶奶含恨而終。”倪君昱驀地冒出這句,深邃的墨眸裡涌起深深的痛惜,奶奶的事,他一輩子不會忘記,他最敬愛的奶奶是怎樣獨守空房,望眼欲穿,盼來的卻是爺爺在外面跟別的女人生了孩子,最後那孩子還找上門來……事情揭穿後,奶奶心臟病發……
“記得。”
“過來看看。”倪振申走到窗戶前,手指着外面,那是花園的裡一處小橋,橋上站着一男一女。
“這本。”倪君昱手裡拿着的是書櫃最下面那排的第九本書。
“那個女人,對你來說是特別的,她纔是你最大的威脅,在她面前,你的心……沒有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裡。所以,她不能是倪家的孫媳婦。比較之下,沈家我雖然不喜歡,卻是相對合適的人選。君昱,爺爺現在是離你奶奶越來越近了,以前我之所以總是告訴你,你不是唯一的繼承人,只不過是想激勵你,這段時間發生那麼多事,我也累了,公司就全部交給你吧,你就是我確立的繼承人。你跟沈菲萱的事可以找時間先訂下來。”
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她,而且還是跟季聿一起!
不必拘謹……這話說得可簡單,其實別說沈菲萱了,就連倪君昱一踏進這裡都覺得渾身不自在,他跟老爺子之間早有某種芥蒂,只不過彼此都儘量不提,所以倪君昱有時來看倪振申也不會在這停留太久,有些隔閡在心裡不明顯,卻就是象根刺,時不時出來卡一下。
爲什麼他會將米璇接回來,除了因爲擔心她一個人在家,停水停電生活不便,也是因爲他早就知道那天在“夜皇”,米璇後來是去薛茉茉家了,而不是跟季聿走的。之後她又回自己家住,那是不是說明季聿並沒有接受她的“愛”呢?
團。幻裁,團裁。從倪君昱這個角度望去,能看見男人超凡脫俗的面容,灰綠色橫紋毛衣,手腕處鬆鬆挽起,簡潔華美,如同童話故事裡的王子。他身前那小小的一抹身影,是一個青春俏麗的年輕女孩兒,鮮嫩得滴水,正微仰起頭呆呆地望着男人……男人手裡拿着一朵採下來的花兒,正往她發間插去……
他摘下身旁的花朵,微傾着身,爲米璇戴上。
你有多強大,就有可能招致多強大的敵人!倪振申的話雖然句句不好聽,卻是大實話,從他的角度來講,有這些想法是必然而無可厚非,他沒說得沒錯。
倪君昱仰天長笑,令人動容的悲烈,笑到眼角都溼了,笑到他無力地順着牆角滑下來……
倪君昱冰冷的瞳眸猛地收縮,心臟的位置一霎間如被萬鈞巨錘重重一擊!他認得那是誰,即使距離不近,他也能認出,那是今天早上還在自己懷裡醒來的小女人——米璇!
倪君昱心底無聲地吶喊,沒有半點喜悅,有的只是傷痛。爲了奶奶交給他的使命,他現在終於成了倪家與嘉恆的實際掌舵人,站在權欲的頂峰,他沒有“一覽衆山”小的情懷,只有無邊的失落。爲了使命,爲了對奶奶的承諾,爲了爭一口氣,他贏了,可是得到了全世界又如何?他卻失去了愛的資格……
倪君昱拍了拍沈菲萱的手背,低低地說:“我去去就來。”
倪君昱有個預感,爺爺叫他去書房,準是說關於他跟沈菲萱的事了。
倪君昱清冷的目光一掃,很快就看見了目標,爺爺的書櫃,每本書所擺放的位置順序,都是固定了,從不允許亂放。
倪君昱身上散發出來的戾氣駭人至極,這猝不及防的一幕,讓他身體裡潛伏着的狂暴因子如炸彈一樣爆開!毀滅的氣息如同來自十八層地獄!好象他隨時都有可能化身爲索命的修羅!
倪君昱面無表情,斂起的眸中卻掀起波瀾……自己的心?交出去?只是想想就不禁頭皮發麻……
倪振申一席話,不無道理,弱肉強食的法則從來沒變過,沒有處在高位的人,很難明白所謂的豪門想要維持下去實際有多艱辛,所謂“創業容易,守業難”。表面風光無限,實則精神上的負擔不足爲外人道亦。
倪振申似乎也勾起了回憶,臉色鬆動了些,目光也沒那麼凌厲了。
倪振申側過身,目光望向窗外遠處,話題又轉回,緩緩說道:“沈家的人,原本我是不贊成跟我們家再有來往,可是,你大伯和你大媽的事,讓我對一些事情的看法有了改變……或許我當初硬逼着你大伯娶一個他根本不喜歡的女人,是個錯誤,但大錯既已鑄成,無可追悔,我只有期望在你身上別再重蹈覆轍。我不會給你安排一個陌生的,沒感情的女人跟你結婚,我不希望你大伯的悲劇在你身上重演,所以我只能選擇沈菲萱,雖然我不喜歡沈家,但現在,論事情輕重,從前與沈家的恩怨,我也不想過多計較了,人老了,再怎麼記仇也記不了幾年。”
倪振申手拄着柺杖站起來,徑自朝樓上走,邊走邊丟下一句:“沈小姐先坐會兒,君昱,跟我來書房。”
倪振申比起前段時間那身子骨是要略微遜色三分,家中連番打擊讓他精神大受刺激,能撐到現在還沒什麼大問題,已經算是行大運了。但即便是如此,倪振申依然精神矍鑠,淡淡的目光掃向沈菲萱,無波無瀾,卻是犀利得讓人不敢逼視,略帶點冷傲的口吻說:“你們有心了,東西放下吧,今天來只是平常的家宴,不必拘謹。”
倪振申的書房裡,兩個大大的書櫃擺滿了書。不知道的人看見這倆陳舊的大書櫃會覺得納悶,怎麼倪家的書房這麼寒酸?其實不然。這書房裡不僅是書櫃,其他的書桌,凳子,椅子,全都是正宗的紅木古董,而且全是紅木中的極品——紫檀木所造,是明末的古董。粗看感覺有些陳舊,實則色澤紫黑、美觀別緻,手感細膩,上面精美的雕花別具一格,頗有古典韻味。
倪振申的身體微微顫了顫,有着短暫的憤怒卻很快轉變成悽怨,終是沒大發雷霆,眼神暗淡……半晌才道:“我對你奶奶,沒有愛情,只有義,我也曾想要好好愛她,可是我的心,不聽我的話,所以我只能給她一個虛浮的名分。”
倪振申看都不看她手裡的東西,語氣淡漠,任誰都聽得出來他的不屑。
倪振申瞥了一眼他手中那本《史記》,滿意地點頭道:“很好,那麼你也該記得,其中的哪一卷我是讓你必須要讀,並且反覆讀的。”
倪振申說到“女人”兩字,佈滿皺紋的臉上不禁有幾分苦澀也有幾分狠色:“我不希望你被女人所累,不希望你爲情所困,不希望你把自己的心交到誰的手上。倪家的人不需要感情,這是我從小就教你的。你身在什麼樣的家庭,你現在坐的是總裁的位置,你所揹負的責任不僅僅是家族,還有嘉恆的所有員工以及依靠嘉恆的養家餬口的人。你難道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嘉恆嗎?有多少人做夢都想嘉恆垮,多少人等着看倪家衰敗那天!古往今來,多少梟雄英雄被女人所累,所謂紅顏禍水,一點都不假。爺爺不希望你因爲某個女人而迷失了自己,一旦心交給誰,那個人就是你的致命傷,一旦被敵人所掌握,不僅害人害己,而且你終將一敗塗地!”
倪振申說到最後幾句,眸底的落寞與無奈,讓倪君昱心一揪,不禁皺起了眉頭,畢竟血濃於水,親情是深埋在骨子裡的,爺爺老了,七十幾了說真的還能活多久呢……美人遲暮,英雄末路。世上遺憾而不可控制的事情太多。
倪振申說完,人已經走出了書房,只留下倪君昱在窗前……捂着胸口的位置,絕美的俊臉上血色盡褪……半眯起的鳳眸緊盯着花園那處,他沒有因爲倪振申那句“你就是我確立的繼承人”而高興,反而象被人退進萬丈深淵,那裡只有他一個人,好孤獨,好冷,只有淒涼,只有黑黑的泥沼慢慢將從地上冒出來,慢慢包圍他的身體,直到淹沒他的胸口,他的呼吸……身體象是被硬生生地剜着肉,有什麼東西是那麼的難以割捨。
倪振申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看到了倪君昱臉上那絲疑慮,他笑而不語,只是那笑,不是開心的笑,而是一種深沉,算計的笑。
倪振申靜靜地立在書櫃前,目光凝重地望着面前琳琅滿目的書籍,蒼老卻透着幾分力度的聲音說:“君昱,還記得你小時候,在我的書房裡,我第一次讓你看的書是什麼嗎?”
可是倪君昱也一時沒明白,爺爺的話怎麼有點自相矛盾?不是說不希望他把心交出去嗎?怎麼又說爲了不重複大伯的悲劇,允許他與沈菲萱來往?爺爺明知道他對沈菲萱的感情由來已久……
可是倪君昱已經有了沈菲萱了,而且倪振申已經同意,那麼米璇的愛……
可是現在……他當然知道季聿帶米璇來,是意味着什麼。如果是普通家庭也許事情沒那麼嚴重,可是這是倪家!季聿的身份對外秘而不宣,卻將米璇帶來,那就是等於在宣告他與米璇的關係……
可是老天爺好殘忍,讓她的夢這麼快就醒了,而且是用這樣出乎意料的方式狠狠打醒。爲什麼還要心痛呢?又不是沒爲他痛過,要怎麼樣,心纔可以不痛?
向倪家這樣的豪門,來這兒做客送點什麼爲好,這確實很傷腦筋,其實那只是一個形式,倪家在物質上不缺什麼。沈菲萱送的蟲草自然是極品中的極品,合適切拿得出手。
奶奶,您聽見了嗎?爺爺說,我是嘉恆的繼承人了,公司全部交給我。您可以放心了,倪家,嘉恆,都不會落在那個人手上……您可以安心地閉上眼了。
她心裡暗驚,表面態度溫和恭敬,優雅如常,深邃的藍眸子頗爲親切的看着倪振申,將自己帶來的禮物拿出來:“倪爺爺,這是家父特意讓我給您帶來的蟲草,並囑咐我一定要代他向您問好,祝願您老當益壯,健康長壽。”
她心裡眼裡腦子裡,滿滿都是他,她偷偷地想着可以繼續,哪怕多一天也好。
季聿不忍見米璇不開心,她眼裡的憂傷會讓他揪心的疼。卻也讓他有種陌生的情緒……有點酸,有點澀。
季聿柔潤的目光如炬,他看得出來米璇因爲倪君昱和沈菲萱的出現,所以才情緒低落,他沒有戳破,只是卻越發想要去憐惜她,溫暖她……
客廳裡的氣氛有點沉悶了。
沈菲萱投來感激的一瞥,心裡不由得幾分嘆息,早就知道來倪家吃飯不會輕鬆,看來直到離開這裡,她都會坐如針氈。
沈菲萱暗忖倪振申果然是名不虛傳,縱然人老了,但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凜然氣勢卻是連許多年輕人都比不上,自然就會給人一種壓迫感。
沈菲萱美豔的臉上笑容微微一僵,倪振申完全是沒把她放在眼裡的。倪君昱不動聲色地將她手裡的蟲草接過手,交到傭人手上,爲她緩解了尷尬。
愛情,就是那個人在你身上種下了看不見摸不着的蠱,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牽動你的心,即使痛到不能呼吸,痛到比死了還難受,你卻找不出任何消除這種痛苦的方法。
米璇不懂掩飾自己的心思,她看向倪君昱的眼神,那情意和憂傷太濃,季聿當然知道那代表着什麼,他心頭也更加確定,米璇上次在“夜皇”所喊的那句至關重要的話裡,那個字指的是倪君昱……她愛他。
米璇此刻也不好受,心如刀絞,脣都咬破了皮,清澈的大眼睛裡閃着一片片亮光,她也不知道使了多大的勁才讓自己不哭出來。原來他今晚不回家吃飯,就是這個原因,是帶沈菲萱來見家長了……
花園裡小橋流水,景緻優美,將這對身影襯托得賞心悅目,只不過某人卻象被刺到了雙眼。
這兩天來,與他之間的種種都是假象嗎?是夢境嗎?那麼甜蜜溫馨,她沉醉在與他的親密,她甚至告訴自己不要去想這場夢什麼時候會醒,只要他願意,她就會陪他夢下去……
這令人不寒而慄的氣勢,連倪振申都不暗自咋舌,卻也高興,他認爲做爲倪家人就是要有這種絕對霸氣。
這是爺孫倆三年來首次談到這個問題,雖然寥寥幾句,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是件不容易的事,那是心頭的傷,都刻意埋着不願意提起。
“真美,人比花嬌。”季聿靠近一步,與米璇離得更近,垂眸看着她甜美的容顏,忍不住心裡一動,伸出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讓她與他對視……
“米璇,可不可以給我一個照顧你的機會?你媽媽失蹤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家,你一個人,我不放心。”季聿那燦亮的瞳仁太過灼熱,讓米璇下意識地想躲,卻被他拽住了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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