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六章 千年2

“長平。”他喚着她,眼神溫柔。

“駙馬!”她欣喜若狂地奔過去,周世顯站在連理樹下,依舊脣紅齒白玉樹臨風,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此俊俏的兒郎。

“長平。”他接住她撲過去的身子,微微地笑。於是她便覺得所有的痛苦都在他的微笑中融化了,她想告訴他很多很多事情,她想告訴他母后自縊了,田妃、袁妃和懿安後也隨母后一起去了,她的父皇閉眼揮劍殺她,一劍落偏,砍掉了她的左臂……她想告訴他那麼多那麼多事情,只因爲她知道他會憐惜她,會疼她,會爲她傷心。

周郎啊周郎,我這世上只剩你了,只剩你了啊!

然而下一刻,周世顯卻推開了她,變得非常非常冷漠,他沒有表情地看着她,一字字道:“此事與我無關,從今往後,你與我再無關係!”

說完他的身影就飄遠了,她驚愕地去抓,只抓到了一手空氣。

長平猛然驚醒,摸到額頭一手冷汗。車中幽暗,她掀起簾子,外面明月當空,大概是子時。藉着那點月光回頭看,身旁的塌上是空的。

奇怪,小容去哪兒了?

隨即看見丈餘遠的樹下,小容正躡手躡腳地走到風恕身邊,將一件披風輕輕地蓋在他身上。

她站在那兒默默地凝視風恕,長平就在車上默默地凝視着她。銀輝清涼,三月的夜,寒意沁膚。

過了好一會兒,小容才轉身走回來,準備悄無聲息地溜回塌上時,正好對上長平明亮的眼睛,頓時一呆。

“啊,姐姐,你,你醒了?”月色彰顯出她臉上的紅暈與心虛,連口齒都開始不清楚,“我……我只是覺得這麼冷,恩公就那樣睡在外面會冷的,所以……所以才自作主張拿了件衣服給他披着,我、我……”

“早點睡吧。”長平擁被翻了個身,不再多言。撞見這樣一幕,於她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尷尬?

然而,再難入睡。

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她忘記了,因此若有所失;又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她硬生生地壓住,成就了紛亂心事。她發現自己開始說不清楚。

接下去的幾天長平開始刻意地保持沉默,馬車在滾動中承載了時代的動盪和滄桑,一路上她看見戰亂後的頹廢和荒蕪,看見百姓悲苦與疲憊的臉,它們像她小時候所看的皮影戲,呆滯地、無聲地,從她眼前掠過去。

究竟是誰的錯?她的父皇?還是李自成?

這一日黃昏,風恕又開始吹簫時,她突然朝他走了過去,問道:“你會不會吹臨江仙?”

風恕擡頭,長平又問了一遍:“會嗎?”

他用行動代替了回答。

簫聲低迴,長平開始起舞。

大明朝的長公主,本就是精通音律的才女。她腰肢柔軟,體態靈逸,曾經豔絕宮廷,華傾天下。她是崇禎帝最寵愛的女兒,她是皇室最耀眼的明珠!

然而現在,她只有一隻手。

一隻手,而已。

回不去了,明月依舊,人事已非。

“金鎖重門荒宛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逢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歌聲忽止,長平伏倒於地,長長的烏髮如水,發下的軀體,悸顫如凋謝的花。

風恕放下簫走到她身邊,她擡起頭來,將泣未泣的表情,前塵往事就此在一雙秋瞳中灰飛煙滅。

他望着她,目光第二次露出了慈悲。

於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嘶聲道:“風恕,我知你醫術高明,你可治得了我的心傷?”

風恕伸出另一隻手,剛觸及她的發,卻又縮回。躊躇之色頓起。

“你也治不了,是嗎?”她失望,低聲呢喃道,“好痛!風恕,我覺得好痛……”

猶豫的指尖終於再次落到了她的發上,他輕輕將她帶入懷中,視線放得很遙遠,也很幽深。

很複雜的一個擁抱,有着最溫柔的姿勢:不是情意,卻更勝情意;不敢憐惜,卻分明憐惜。

一直忍耐着的眼淚於此時終於落下,她在他懷中啜泣,哭得不能自已。

多麼多麼痛,痛前事的不堪,痛此刻的迷離,痛親人的永決,痛自己的懦弱。

更痛那夾雜在千絲萬緒間曖昧不清縈繞糾纏似有若無的怦然心動,一顆心遊走在承諾與背叛之間,倍受煎熬。

爲什麼他要有這樣一雙眉眼,這樣一副表情,這樣一個身影?彷彿是宿命早早爲她鋪設的劫,逃不開,又走不過去。

好痛!

遠遠的天邊,殘霞似火,灼傷她的靈魂。

也,無可奈何地渲染了他的眼睛。

那朵花斬釘截鐵地說:“我決定了!”

衆花紛紛探頭問:“決定什麼?你想到辦法了?”

它點頭,每個字都說得非常清晰:“他是神不是嗎?那麼我要見他,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就是我也成神。”

衆花響起了一片抽氣聲。

小花望着藍青色的天空,緩慢而又堅定地說:“我決定了,我要修煉成神,我一定一定要見他!”

夜半時分,喧雜聲將長平自夢中驚醒。

睜開眼睛,外面的光線亮得讓人如置身白晝。剛想推門而出,卻聽風恕在外邊沉聲道:“不要出來。”

她一愕,掀簾望向窗外,只見數十人舉着火把,站在前方丈遠處,領頭之人手中還抓了一個少女,不是小容是誰?

風恕立在車旁,冷靜異常:“你們不要傷害她,有什麼話可以跟我說。”

“馬和車,還有車上的財物都給我們留下,你滾吧!”

土匪!長平臉色頓白,對方這麼多人,看來此劫難逃。

“東西可以都給你們,但是人不可以。放了她。”

衆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領頭之人冷哼道:“你也不打聽打聽,落到我霸天虎手裡的東西還有能要回去的麼?你少嗦,再不走連你一起殺!”

風恕垂下眼睛,眉心的紅痕似乎閃了一下,整張臉頓時變得極其肅然。長平看得心中一動,某種熟悉感再度升起。

她一定曾經見過他!一定!

悸顫撩撥起記憶深處的某些畫面,然而那些畫面模糊縈繞如同煙霧,又很快將思維吞噬。

她想不起來。

耳中依稀傳來風恕的嘆息聲:“……擄人子女,劫人財物,傷人性命,慾望每逞一分,罪惡便多一分,孽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的話引來又一陣鬨堂大笑,霸天虎冷嘲道:“得了吧,小子,什麼罪不罪的,你以爲你是菩薩說佛哪?”

“大哥,別跟他磨蹭了,寨裡的兄弟們還等咱們幹了這票回去慶功,一刀了結了算!”一小嘍羅說着上前一刀劈落,長平頓時驚叫出聲。

在那一瞬間風恕朝左橫避一步,指尖在那小嘍羅的手腕上輕輕一彈,小嘍羅頓時握刀不住,“哐”的一聲,大刀落到了地上。

“媽的,這傢伙會武功!”土匪們開始騷動。長平見風恕有如此本事,一顆心便柔柔地放下了。想也是,當初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她帶出皇宮,又怎會怕這些烏合之衆?

突有一人尖聲道:“車上還有女人!”

糟了,她剛纔的驚呼聲被他們聽見了。

風恕面色一變,沉聲道:“我再說一遍,放了她。”

霸天虎眯起了眼睛,緩緩道:“放、了、她?好--”好字纔出口,他便狠狠一夾馬肚,紅馬吃痛,撒蹄而奔。

風恕一驚,連忙追上前。像是事先約好的,他剛離開其餘土匪就將馬車團團圍住,一人提刀破門而入,見到長平,獰笑道:“果然是好貨色!”說着伸臂將她拖下車,往馬背上一甩,朝另一方向急馳。如此一來,即使風恕有心相救,也分身乏術。

“放開我!”長平掙扎,一掌擊在她的後頸處,眼前頓時一黑,失去知覺。

風恕回頭看見長平被擄,連忙轉身,誰知霸天虎突然一鞭擊到,大喝道:“去死吧,小子!”

長鞭在距離他頭頂三分處節節碎開,霸天虎呆了一下,不敢戀戰,策馬狂奔。

風恕再回首時發現長平已經消逝無蹤,心中猛然一痛。兩相權衡,只得先追上小容再說。一念至此,眸中怒意乍現。

霸天虎頓時覺得身後有股巨大的力量襲捲而來,一跟頭栽下馬背,他打個滾翻身起來時,看見風恕站在前方,目光冰冷,如果說他剛纔是溫和的、無害的,那麼此時則變得說不出的可怕,光是看着便覺得呼吸困難手腳顫抖。

霸天虎心知惹到了惹不起的角色,連忙道:“大、大、大俠饒命……這女人我不要了,東、東西我也不要了,小的以後不敢了,我也是沒辦法,這年頭兵荒馬亂的我們兄弟都是活不下去了纔會幹這種刀口舐血的勾當……”

風恕打斷他:“你走吧。”

呃?算是放過他了嗎?霸天虎偷瞄了他一眼,晚風中,風恕的臉忽明忽滅,充滿了悲憫之色,像是哀痛他的自甘墮落,又像是感慨自己的無能爲力。

見鬼了!纔看他一眼,竟然就萌生罪惡感,幾乎立馬想棄刀從善。霸天虎連忙定心收神,連馬也不敢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風恕走過去解開小容身上的繩子,取出她嘴裡塞着的毛巾,柔聲道:“你沒事吧?”

小容受這一番驚嚇,早已淚水漣漣,除了發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風恕猶豫,不能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裡,但是若帶着她,怎麼追得上長平?正有所遲疑,小容忽然渾身一震,朝馬下栽倒。

他連忙上前接住,發現她已昏了過去。

劇痛感從後頸處層層擴散,長平悠悠醒轉,一時間天旋地轉,過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自己被人橫置着趴在馬背上,眼裡只看得見馬蹄與黃土。被塵沙嗆到,她開始咳嗽。

一隻手毫不憐惜地把她拉了起來,鎖入懷中。身體像被烙鐵圈住,疼痛難當,鼻間聞到夾雜着汗水和長時間不洗澡的惡臭,頓時臉色發白,幾乎作嘔。就在這時,馬兒衝進了一道木門,數十個聲音一同喝起:“二大王回來了!二大王回來了!”

她轉過頭,驚恐地望着擠在兩旁圍觀的土匪,他們臉上有她這輩子從未見過的放肆與貪婪,像伺機待發的野獸,正死命地盯着已到口的獵物。

長平咬住下脣,面無血色。

那被叫做二大王的土匪跳下馬,又粗暴地將她也抱下馬,幾乎把她的腰都折斷,而她只是死命地咬着脣,既不呼喊,也不抗拒。

“呸,怎麼是個殘廢!”不知是誰在人羣裡罵了一句。那二大王一擰眉,忽地伸手捏住了長平的下顎,把她的臉展給衆人看道:“殘廢又怎麼樣,這麼美的女人你們見過麼?”

怪笑聲一陣高過一陣,長平不知從哪兒升起股勇氣,冷冷道:“放開我!”

“你說什麼?”捏着她下顎的手加重了力度,讓她覺得骨頭都快碎了,但依舊橫眉冷對道:“我說,放開我!”

“兄弟們你們聽聽,這獨臂美人還挺有脾氣的!”二大王竟還真的放開了她,以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睨看她,斷定她跑不出自己的手心。

長平深吸幾口氣,目光一一從衆人臉上掃過去,這羣人,本可算是她的子民,他們不事生產,豪取強奪,純真與良知早被消磨乾淨,留下的只有殘忍,只有墮落,只有愚昧。

難道她真的一點自救的機會都沒有?

“要怎樣你們才肯放了我?”

興許是她在說這話時語氣過於平靜表情過於鎮定,土匪們反而一怔。被搶上山來的女人從來都是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這個還真是有點不一樣。

“你很有錢?”看樣子是,身上穿的是錦緞,一副天生華貴的樣子。

長平搖了搖頭:“我沒有錢。”亡國之人,何來的錢?

“孃的,那你廢話那麼多幹嗎?”

“你們去京城找宋王或是安定公,他們會給你們錢。你們要多少,就有多少。”一個是她哥哥,一個是她弟弟,畢竟是同胞手足,總不會見死不救。而且李自成既然留下他們封王拜侯,贖她的錢應該是有的。

哪知那二大王聽了立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耍老子?讓老子去找他們,不等於去送死麼?”

“你帶我的耳環去,他們不會爲難你的……”

“廢話少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進了我們寨子的人,甭想活着回去!”

長平心中一沉--果然、果然是沒有機會。

希望一旦破滅,整個人反而更加堅強了起來。她轉頭,對二大王道:“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二大王不疑有他,靠近她淫笑道:“怎麼,想通了?準備當我的壓寨……”寨字音未落,長平狠狠一記耳光打了過去。

“啪”一聲,二大王被她打個正着。趁他微愣間,她抽出他腰裡彆着的短刀,退後幾步。

“你們都給我站住!”望着蜂擁上來的人羣,長平又向後退了幾步,然而身後就是山壁,沒法再退。

二大王摸着臉,表情變得非常可怕:“孃的,你居然敢打老子,活得不耐煩了!兄弟們,給我抓住她!”

長平眼睛一閉,反手一刀抹向自己的脖子。皇室慣例,寧可自盡,不可受辱!反正她橫豎是早該死的人,再死一回又如何?

然而,在閉眼的一剎那,偏偏有許多畫面涌現,像鮮豔的花在腦海中璀然綻放,勾扯出依戀不捨,像在提醒她遺漏了某項最最重要的東西。

那究竟是什麼?

沒來得及讓她細想,一樣硬物擊中手腕,腕上一痛,短刀頓時跌落於地,她睜開眼睛,看見二大王窮兇極惡的扭曲的臉,他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道:“想死?沒這麼容易!”

衣衫被一把撕碎,四周響起土匪們興奮的尖叫聲。而那些聲音忽然間變得很遙遠,耳畔只有風在嗚嗚咽咽,像那天晚上的簫聲,極盡蒼涼。

一曲臨江仙,清露泣香紅。

難道這就是她的宿命?

她突然悸顫,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中心臟一樣,痛不欲生。

長平的反應令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更加興奮,他粗聲喘息着,忙不迭想扯去她最後的褻衣,就在這時,一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整個世界驟然陷入沉靜,周圍兄弟們的呼吸聲都不見了,意識到這點,二大王的臉色頓時煞白。他放開長平,顫悠悠地站起來。

先入目的是一隻手,手指纖長斯文,讓人覺得這樣的手去握刀,非常非常不可思議。

接下去看見一雙眼睛,眼珠漆黑,只看得一眼便撲通跪倒,渾身顫抖但不明所以。

他看見那個人的青色袍子,和腳上同色的鞋子,雖然踏在地上,卻彷彿遙隔天涯。他甚至感覺那人的手按住了他的腦袋,一種肅殺四下溢開。

他要死了嗎?那人要殺了他嗎?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手在他頭上落下,又收回,反覆了三次,顯見對方也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殺他。

他想求饒,卻發不出聲音;他想逃跑,卻移動不了腳步--這是何其可怕的一種力量,那人光是靜靜地站着,就已足夠將他全部的意念盡數摧毀。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遠,他聽見一聲微乎其微的嘆息:“你走。”

身上頓時一鬆,肢體恢復了力量,他不敢擡頭,就那樣轉身跌跌撞撞地跑下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若非親身經歷,絕對想不到世上竟然還有那麼可怕的一種感覺,彷彿所有曾經犯下的過錯全部顛覆回來,如絲般將自己禁錮、鎖緊、絞繞和吞噬。

那人是誰?怎麼會這麼可怕!

風恕默立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脫下自己的外袍覆蓋住長平的身體。他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像在經歷某種巨大的痛苦,連那雙一向沉穩的手,都在輕輕地顫抖。

長平的身體冰涼。原本嬌嫩如玉的肌膚上,到處是被虐待過的傷痕。

他扶起她的頭,注視她的眼睛,她的瞳孔散亂,沒有焦距。

心中抽悸,如被刀狠狠割開。

是他的錯……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如果他早點趕到,如果他不往這條路走,如果他當初沒有……

如果不是因爲他,她不會受這麼多苦,歸根結底說起來都是他害了她。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其實施加在她身上的每一分痛苦,便是加諸在他身上的每一分罪孽。她受的苦越多,他的罪就越重!

他忽然覺得,終其一生,他所虧欠她的,都還不清了。無論他如何彌補如何救贖,都無濟於事。

“長平。”他小心翼翼地擁住她,何其脆弱的軀殼,怎經得起塵世這許多折磨?是他的錯,是他的錯,是他的錯!

風恕親吻着長平的額頭,以最最溫柔的聲音低低安慰道,“沒事了。公主,沒事了。”

“風……恕?”聲音怯怯,彷彿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這樣呼喚過他。

“是我。”風恕握緊長平的手,把暖意傳給她。

“風恕……”又喚一聲,這次,是確定。她忽然哭,沒有聲音,沒有動作,只有眼淚一滴滴地涌出來,滑過臉龐,落到他的衣服上。

“我在,我在這裡。”

她反手一把抱住他,死命地抱住他,用盡全身所有力氣抱住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塊浮木,再不肯鬆開。“風恕!風恕,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風恕的目光變得很沉重,像揹負了無窮無盡的愧疚:“優……公主,對不起,對不起……”

長平伸手摸向他的臉,眼淚流得更多:“我真愚蠢,我爲什麼忘記了還有你,我以爲自己已經沒有希望了所以我已經決定放棄,可我怎麼會忘記呢,我還有你啊!我還有你,風恕我還有你,對不對?”

“是的,你還有我。”這句話說出來,卻蒼涼得可怕。

然而長平沒有留意,她只是摟住他的脖子不停地哭。爲什麼她只有一隻手?這樣不夠啊,抱得不夠緊,遠遠不夠!

“我差點就死了……”她呢喃,“幸好上天見憐,讓我終於等到了你。”

風恕眉心的紅痕突然如血般綻開,他整個人重重一震,下意識地捂住額頭。

天命不可犯,風恕,你不可犯!

“你怎麼了?”長平擡頭看他。

風恕慢慢地放下手,眼睛深處有樣東西,一點點碎掉了。

修煉千載,它終成正果。衆花紛紛恭賀。

“太好了,你可以成神了,到天上後可別忘了我們姐妹啊。”

“祝你早日找到他,達成心願。”

“我們姐妹裡,數你最有毅力,好佩服你呢!”

“真真是癡,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放不下他,還非要見他。不過,若非如此,你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無論如何,祝你幸福。”

幸福……

它微笑,靈元升起,仿若在一張白紙上填出層層顏色,慢慢幻化出黑的發、紅的脣、冰做的肌膚玉做的骨--

女子。

它修煉出的靈神是個女子。

自那天后,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

十六年來,長平第一次如此鮮明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依附着另一個實體而存在,因看着他想着他念着他,便莫名地心安。

宿命向她打開了一道門,門後是個與她息息相關的人……那個人,原來名字叫風恕。

然而,他對她的態度,卻變得異常起來,冷漠、疏離,甚至--刻意地躲避。好幾次分明看見他和小容在說話,但她一走過去,他便找了個藉口匆匆離開。她很想問問他爲什麼要躲着她,但手剛伸到一半,便無力地落下,竟是怎麼也問不出口。

她有什麼立場去質問他呢?又或者,問了又能如何?若是聽到她不想聽的答案,該怎麼辦?她,又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答案呢……

幾相摧折下,路途變得更加難捱,長平開始渴望能夠儘快抵達。可從馬車的車窗望將出去,長路漫漫,似乎永遠都走不完。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幾聲鳥鳴穿透晨夢,長平悠悠醒轉,掀簾而望,車外有霧,白茫茫一片。

視線自然而然地望向最近的那棵樹,樹下卻不見風恕的人影。

“風恕?”她忍不住低喚,四下靜寂,只有風聲迴應她。

“風恕!”心中頓生驚恐,長平連忙下車四處觀望,視線裡全是霧色,迷濛仿若永遠不散,一時間,手腳冰涼。

她驚叫道:“風恕!風恕!風恕--”一聲淒厲過一聲,連車上猶在沉睡的小容都被她叫醒,揉着眼睛探身道:“姐姐,什麼事?”

“風恕不見了!”彷彿失去了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她失魂落魄道:“他不見了……他走了……”

小容呆了一下:“先生不見了?”

長平轉身,發了瘋似地奔跑,邊跑邊叫他的名字,越跑越是害怕,好像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孤孤單單一個人。

腳下突然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足裸處頓時一陣鑽痛,怎麼也站不起來,手心被地上的碎石割破,傷口處火辣辣地疼,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一想到風恕不見了,想到他不見的種種可能性,心就無可抑制地慌亂了起來。

“不要……不、不要……”長平伸手攏好散亂的頭髮,眼淚無可抑制地流下來。她知道錯了,她知道是她出了軌,對他萌生了非分之念,所以導致了他的疏離。她知道那是不對的,她知道錯了。

老天,求你,請不要這樣對她,不要給她這最最殘忍的結局!如果他就這樣走了,如果今生再也見不到他,她會瘋掉,她一定一定會瘋掉的!

長平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一雙鞋子慢慢地出現在她面前,淡淡的青色,不染纖塵。

長平驚詫地擡眸,初晨漫天的白霧中,周遭的一切就那樣恍惚起來,幾疑不在人間。

風恕!青袍輕逸、絕世溫雅的風恕。

是真的嗎?真的是他?不是在做夢?不是出於幻覺?

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訥訥而不能言。

風恕蹲下身檢查她的傷勢,被他手指碰到,左腳顫縮了一下,而於那疼痛中又有股暖流淺淺淌來--是他,真的是他!

總在她最危難的時候,他出現在她的身邊。他那麼真實地存在着,不是出自幻覺。

“你扭到腳,骨頭錯位了。”風恕看着她,輕嘆了口氣,“何時你才能不那麼容易受傷?”

長平不敢眨眼睛,怕自己一眨眼他就又消失無蹤。

然後就見風恕取出了上次看到的那塊血玉,玉澤閃爍,在她足旁繞了一圈,疼痛頓減。原來這塊玉真有這樣的奇效!

“我現在幫你接骨,會有一點不適,如果疼就叫出來。”他手上用力,一聲輕響,錯骨迴歸原位。

“疼嗎?”

長平搖了搖頭。

“好了,我揹你回去吧。”風恕說着轉身蹲下,等了半天都沒動靜,不禁回頭,看見長平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表情有幾分呆滯。

“你怎麼了?”

“你……去哪兒了?”她似乎相當不安,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發出聲來,問的卻是這個。

風恕在心中暗歎,道:“我去採了些胡頹子,剛回到車旁就聽小容說你跑去找我了。”

“我、我……”長平咬住下脣,澀澀道,“我以爲你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風恕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低聲道:“我不會丟下你的。”

“可是……你這幾天都對我很冷漠……我在想,我是不是什麼地方做錯了,讓你討厭我了,覺得我是個大麻煩。本來嘛,也沒有人硬逼你照顧我,你沒有義務對我這麼好的,我只是個亡國了的公主而已,可以說是一無所有……”

風恕的脣動了幾下,想說些什麼,但最終沒有說出來。

長平說着說着拭乾眼淚,羞澀一笑:“但你回來了就好,是我多想了,我總是這樣,老想着不好的方面……我們回去吧,小容肯定等急了。”

風恕連忙扶住她,忽道:“公主。”

“嗯?”她柔柔地望向他。

風恕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說過護送公主找到駙馬爲止,就一定會說到做到。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不告而別。”他的本意是想勸她放心,誰料長平聽了這話後好不容易歡喜點的臉又變得一片慘白。

她不再說話,視線掠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駙馬……呵,什麼都沒有改變,即使他沒有走,他再次找到了她,也依舊什麼都沒有變。

還是那種疏離,隔在她和他之間,那麼深那麼深的溝壑,她跨不過去,而他不肯走過來。

風恕,你可知你在傷我?你在用一把叫做距離的刀慢慢地傷我啊。傷不見血,卻比流血更痛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

長平閉眼,順從地趴到風恕背上,感覺心像被什麼東西碾過一樣,已經碎不成形。

風恕揹着她慢慢向前走,好長一條路,寂寂的,只聽得見腳步聲。

朝陽升起了,淡淡金光衝破雲霧籠罩大地,他看見她和他的影子交疊着,在地上拖拉得很長。

“風恕。”長平忽然極輕極低地叫他的名字。

“我在。”

“沒什麼。”長平道,“我只是想叫叫你。”

不管怎麼樣,他還在,目前爲止,他都還在她身邊。長平恍恍惚惚地想,實在不能再奢求些什麼了,也不該再奢求些什麼了。那麼,就這樣吧,即使只能同行這一段路,便已是上蒼最大的恩賜。

她在他背上,因此她沒有看見這一剎那風恕的表情,是何等的隱痛,與……無可奈何。

原來靈界是這個樣子的--

小花對着那一方空濛山巒瀲灩水色目瞪口呆,好美,好美的地方呢!

奔到潭邊,水中映出它的樣子,不再是空有莖脈枝葉的植物,而是個女人,一個漂亮女人。

是人,便有心了。

水面忽然現出七色,不期然中映入她眼簾,下意識地一擡頭,水天相接處,一彎彩虹當空,紅橙黃綠青藍紫,明豔不可方物。

她癡癡地瞧着那七彩明虹,風雲在她身旁飛掠,只不過是一瞬間,卻已似過了千年。

美得簡直有些殘酷呢!她愣了愣:殘酷?她怎麼竟會想到這樣一個詞……眉頭皺起,她想不起來了,似乎,很多事,那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都想不起來了。

彩虹很快消失不見。

她頓失所依,就好像內心深處埋藏着的與生命同重的一樣東西被帶走,徒留一個空白……幾世難以圓滿。

再也,不能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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