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簫的聲音輕輕響起,卻只嗚咽了幾下,就停止了。
我看見笑忘初坐在抄手遊廊的欄杆上,手中一管玉簫濃翠欲滴,他的視線放得很悠遠,這一刻的他,看起來像漂浮在夜色中的幽魂,周身縈繞着一種深深的寂寞。
我走到他面前:“我決定了回魔宮。”
他一怔,復喜道:“是,我這就去命人準備……”
我打斷他:“不過不是跟你們,而是他。我要他送我回魔宮。”我反手指向身後的陳非。
笑忘初面色頓變:“爲什麼?”
我反問道:“如果是以前的一夕這樣說,你會不會問理由?”
笑忘初眼中閃過一絲戾色,但依舊恭身道:“屬下不敢。那麼屬下就先回魔宮,恭迎公主大駕。”說罷黑袍閃動,消失無蹤。
我回頭看向陳非道:“你還在等什麼?”
陳非注視着笑忘初離去的方向沉默不語,倒是三娘急急趕了過來:“你真的決定要回魔宮?”
我悽然一笑:“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可是小溪……”三娘扯着陳非的衣袖道,“非,你爲什麼不阻止她?小溪不是一夕,她沒有一夕的魔力,也沒有一夕的性格,魔宮並不適合她!”
陳非緩緩道:“她怎麼選擇是她的事,我有什麼資格阻止?”
“非!”
陳非突地一拉我的手:“要走快走。”剛走了一步,一記閃電撕破濃雲,整個天地爲之一亮。在那一瞬間,我看見他臉上摻雜了許多情緒,最後凝結成一種悲涼。
就那樣被他拉着走過小院,穿過茶寮大堂,他的手牽着我的手,這短短的一路,卻似窮盡了地老天荒。
以後,再也不可能這樣了,再也再也不可能了……
先生,爲什麼我們之間要有那樣不堪的過往?爲什麼一定要我恨你?老天要我恨你,魔宮的人要我恨你,連你自己都要我恨你!你竟然一句話都不爲自己辯駁,一絲僥倖的希望都不留給我啊……
在放下大門門栓的一刻,我忽然有後悔的衝動,手伸出去了一半,分明是去阻止他開門的,但看到那張磐石般冷毅淡漠的臉,最終還是幫他一起打開了門。
門外的風雨立刻悽迷了我的眼睛,剛踏出門檻,一記風聲破空而來,“啪!”扭頭看去,一張帖子飛插在門框上,入木三分。
伸手拔下來,玄黑色的帖子上白色的字體森然:“勿回魔宮。”
陳非的眼中起了層層變化。
“這是什麼?”
“十二季的宿命帖。”
十二季?就是那個據說比魔宮的靈貓還要神奇的占卜師,並用靈犀燈引我輪迴的人?
我四下凝望,想要找出他的藏身之所,卻聽陳非道:“不用找了,他不在這裡。”
“那這個帖子是怎麼來的?”
“念力。”見我不解,陳非解釋道,“十二季用他的念力,可以將白墨宿帖送至任何地方,當帖子被接收者看到後,就會消失。”
我低下頭,那張帖子果然由濃轉淺,慢慢地消失了。
不能怪我孤陋寡聞,實在是想也沒想過,這世上竟然會有這麼神奇的力量。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迷惑道:“他不讓我回魔宮,爲什麼?”
陳非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回答道:“我不知道。”
他越是表現得這樣不在意,我便越是拗起了性子,當下咬脣道:“他不讓我回去,我就偏回去!我倒要看看,九殿魔宮是個什麼地方!”
話音剛落,又一道閃電劃過,雨勢更大,一陣寒意侵入肌骨。我剛想着要不要拿把傘上路,陳非拉住我:“停下!”
我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長街的那頭,緩緩走來一個人。
很高的個子,卻有一種娉婷的姿態,來的莫非是個女子?
來人到三丈外即停,不再走近。淺青色的披風將全身上下都罩得嚴嚴實實,獨有一縷長髮順着帽沿的縫隙偷偷探出來,被雨水打溼,一滴滴地往下淌水。
“阿幽,是你?”陳非臉上有着掩飾不住的驚訝。
那人慢慢地點了下頭。
“你又是爲何而來?”
好一陣子沉默後,那人才道:“受人之託,來彈只曲子給你聽。”
她的聲音很獨特,我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竟能有那樣的聲音,別緻到任何情緒自她口中說出來,都成了一種遙遠的溫存。
然後就見披風開了一線,露出了兩隻手和一個琵琶。
手,素美如玉,而琵琶卻更精雅,即使夜雨中仍不掩璀璨。
看到這個琵琶,我隱隱地猜到了此人的身份--難道是碧落琵琶?一直以來,《碧落琵琶賦》和《東州大俠傳》是冷香茶寮聽客們最愛點的兩個書段。沒想到短短一天裡竟讓我看見這麼多傳說中的奇物--雪玉紅顏令、白墨宿帖、碧落琵琶……
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纖長手指在弦上一劃,音符就如珠玉般蹦跳了出來,和着雨聲,像是融爲一體,卻又可辨清晰。
--《十面埋伏》!
竟是一曲《十面埋伏》!
* * *
雨急,風驟,琵琶欲斷魂。
周遭一切都被摒棄,眼中所見只剩那個女子的指尖,在弦上飛快撥動着,越來越急。
《十面埋伏》,項羽身亡。而今,又在預示什麼?雪玉紅顏、白墨宿帖、碧落琵琶一一重現江湖,身世錯綜複雜,前方風雨悽迷,一眼望去長路茫茫,不知通向何方。
悲觀與絕望像溼潤的水氣一樣瀰漫了我的意識,當我隱隱感覺到不對勁時,渾身上下已經不能動彈了,只能那樣僵直地站着,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越跳越快,竟與琵琶同韻!
天籟魔音--
碧落琵琶本是催命利器,我怎疏忽大意到忘記了那音律之下,曾經死過多少武林高手?
項王敗陣,烏江自刎,剎那間,幾覺魂魄已亡。
就在那時,忽覺身子一輕,我被陳非抱了起來旋轉着飄開,眼角瞥見一道寒光飛過,在墨色夜雨中燦似流星!
樂聲頓止,一切終歸平靜。
雙足落地時,手腳神奇地恢復了靈活,我扭頭看去,那個叫阿幽的女子站在風雨之中,彷彿呆住了。她的琵琶上,一片桃葉不偏不倚地嵌在第二根弦與第三根弦之間,琵琶本是碧色,而桃葉更翠,襯得她的手映出盈盈一抹淺綠。
那就是巫桃葉麼?笑忘初所說的簡聆溪曾經用來獨步武林的暗器。
陳非放開了我,默然不語。
雨聲變得清晰起來,沒有琵琶的壓制,呈現出肆意的暢快。
我看見阿幽的脣角勾動了一下,似笑非笑,流淌着難以明說的尷尬,然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聆溪,你不應該。”
不應該?不應該什麼?我不明白。
即使經過剛纔的事,我仍無法斷定此人究竟是友是敵。她似乎對我們沒有惡意,卻在曲聲中暗藏殺機,若非陳非救我,我可能早被琵琶聲震斷了心脈。
陳非的眼睛沒有光澤。
“聆溪,你不應該。”阿幽又重複了一遍,道,“你若聽我把那曲《十面埋伏》彈完,此事也就到此爲止了,可你最終還是出了手……你明明知道桃葉重出意味着什麼,難道真的忘記了當年魔宮的詛咒麼?”
“我沒有辦法,我不能讓她死。”陳非護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淚,酸酸的,不明就理,難訴原因。
阿幽似乎把目光停留在我臉上,好一陣子的凝視,然而我依舊看不見她的臉,只有那縷長髮,雨水流淌不止。
“她不像她。”
我一愕,她說的是我不像一夕麼?一轉頭,卻見陳非臉上有了情緒:“本就不像。”
阿幽沉吟片刻,道:“聽我一言,不要讓她去魔宮。”
我喊道:“爲什麼?”
“因爲你若去了,只會給天下帶來不幸。”阿幽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冰冷,她朝我走了幾步,沉聲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一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她是魔族最出色的新秀,六歲時就用一片白羽擊退了人族十萬精兵,十二歲時受封公主,麝華珠與明月同輝。若非聆溪設計用鏡夕湖水毀去她的靈元,九殿魔宮早已吞併人界成爲主宰。但她即使變成幽靈,依舊法力強大,三填湖水遺禍蒼生,所以聆溪只能將她封在劍裡,卻沒想到還是給她逃了出去。最後是我們窮五人之力,纔將她困住,逼她不得不自絕,這才了結一樁禍事。我不想十六年前的悲劇重演,所以這個魔宮,我是怎麼都不會讓你回去的!”
我扭頭,無比震驚地望向陳非,爲什麼這個女人說的和笑忘初說的完全不同?難道一夕是壞人?如果這就是裡面的隱情,那先生爲什麼不肯說出來?我到底該信誰?
阿幽又道:“而且你以爲魔宮真的是請你回去享福當公主的嗎?你錯了。他們需要的是一夕,崇拜的是一夕,歡迎的也是一夕,而不是輪迴後連我的琵琶聲都抵擋不了的你。等他們發現你和一夕的不同時,你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我這些話絕非危言聳聽,所以你現在最好放棄回去的念頭,只要你肯繼續留在茶寮,我可以不再爲難你……”
陳非沒有讓她把話講完:“我要帶她回去。”
“什麼?”阿幽震驚道,“難道你忘了十二季說的那個預言?”
“正是因爲記得那個預言,所以我想是時候了。即使笑忘初不來,我也會帶她回魔宮。”
阿幽道:“可是,我不明白!”
不只她不明白,其實我也不明白。什麼預言?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你以爲笑忘初真是來接她回宮那麼單純?”陳非現出一絲苦笑道,“你跟我都知道靈貓的實力,如果她真要找小溪,不可能遲了十六年。而她偏趕在預言所說的今年命人來帶她走,我想,必定是魔宮出了什麼事情。”
“如果是陰謀的話,你更不該帶她回去!”
“如果魔宮對小溪誓在必得,即使她不回魔宮留在茶寮,也不是長久之計。與其引得魔族成羣而出,不如我送她回去,見機行事。”
阿幽一口否決道:“不行,太危險了!魔宮的人恨你入骨,你以爲你到了那,還能活着回來嗎?”
“那不是重點。”
“那重點是什麼?”
陳非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低聲道:“預言裡說十六年後,桃花再現蒼生喋血。我一直在想,所謂的桃花指的是什麼?一夕當年魂飛魄散前,詛咒鏡夕湖水乾涸,她那張怨恨的臉留在魔鏡之中,遲遲不散,我至今想起仍然心有餘悸。既然十二季可以用靈犀燈讓一夕轉世,爲什麼靈貓就沒辦法令一夕重生?”
阿幽的披風起了層層波動,顯然吃驚不小:“你的意思是預言中的桃花再現指的就是一夕重生?是重生,而不是輪迴,不是轉世,甚至不是小溪?”
陳非垂下眼睛,半晌,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阿幽喃喃道:“恐怕那也是你所希望的,是麼?”未待陳非回話,她忽然大笑起來,“不用說了,我明白了……十六年了,原來你還是……原來如此……”笑聲怪異,像是隱含了很多禁忌與苦澀。
“阿幽--”陳非開口叫她,她卻仿若未聞地轉過身,一邊喃喃着“原來是這樣”,一邊慢慢地走了。夜清寂,街燈把她的影子拖拉得很長,映在青石地板上頗見淒涼。
一家客棧門檐前掛着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終於承受不了風力,掉到地上,翻滾了幾下停在我的足邊,燈火被雨水打滅。
陳非默立良久,擡頭道:“我們走吧。”
我卻後退幾步,凝望着他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你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
陳非別過頭道:“很多事,你不需要懂。”
“可我想知道!”我咬脣,堅持道,“告訴我,一夕是個怎麼樣的人?你和她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請你告訴我,我要你親口把以前的事情告訴我!”
我說着上前抓住他的手,卻被溫熱的液體濡溼了指尖,一愕之下慢慢地捧起他的右手,只見掌心上兩條紅痕細長,一如女子眉梢的絕望--輕忽到優雅,優雅到殘酷。
他看着那兩道紅痕,眼裡有着濃濃的痛色。
他剛纔用巫桃葉破了阿幽的琵琶,卻也弄傷了他自己,爲什麼會這樣?難道桃葉噬主?!
陳非笑,與阿幽臨走前的笑聲一樣怪異,他說:“原來我已不是簡聆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