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沒啥要緊的,別往心裡去!”外婆剛纔都是一副要和楊婆婆拼老命的架勢,這會兒又慈眉善目開導我。
表哥也一把將我攥着,勾肩搭背地親熱,附在我的耳邊吐槽,“妹妹,所謂菩薩這種東西,信則靈,不信則是幾塊泥巴和木頭,當不得真滴!”
他嘰裡咕嚕說着,飛快地瞅了一眼外婆,生怕自己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被她老人家聽見了,再賞他幾柺杖。
“走啦,外婆!”我舒展開微蹙的眉頭,伸手去牽外婆,一行人又吆吆喝喝地回家。
我知道他們極力開解我,只是擔心我胡思亂想,我何苦要愁眉苦臉讓他們揪心呢?其實仔細掂量掂量,這的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無非是個心理作用罷了。
我是百折不撓能屈能伸的林家大小姐,天塌了有表哥和老弟撐着,我怕啥呀!
外婆有心留我和林鑫住一夜,可表哥說明天要上早班,外婆戀戀不捨地讓我們回家,反覆交代我要早點來給她拜年。
“奶奶,您老臉皮可真是夠厚的,哪有討着要別人來拜年的?”表哥架上墨鏡彎腰去開車門,沒大沒小地和外婆嬉皮笑臉。
外婆柺杖一揚,又在表哥的後背上戳一下,“我就稀罕我的囡囡,看見你這個皮小子就頭疼!”
表哥這人腦殼就是硬,伸長了脖子討打,臨走都要吃了外婆一柺杖才消停。
“奶奶,您儘管寵您的孫女吧!我大年初一就給您把她拖過來,您那天可要準備一個大大的壓歲包哦!”表哥連車都發動了,還要把頭伸出去和外婆嚷嚷兩句才心滿意足地上路。
這祖孫倆打趣鬥嘴,濃濃親情就在這一嗔一怒中不經意地流露出來,看着都讓人舒服。
“外婆,快回去吧!”我和林鑫伏在車窗邊向站在村口的外婆頻頻揮手,外婆踮着三寸金蓮,目送着我們遠去。
車越來越快,村莊和樹木逐一後退,外婆在我們的視線裡漸漸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我們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爸和媽正守在文明樓下張望,見我們平安歸來才如釋重負。
表哥叫了聲“小姑”,哼哧哼哧地把舅媽捎來的土特產一箱箱搬進去擺好,然後就要回單位。
“冰華,吃了宵夜再走!”媽有點生氣,侄子看小姑,哪有一來就走的道理。
“改天吧,小姑,我要趕回去做賬!”表哥火燒眉毛似的,馬不停蹄地掉頭就走。
“媽,你就讓哥去忙,估計他今天是偷跑回家的,肯定剩了一大堆事情要去收尾!”林鑫出面拉住了繼續挽留的媽媽,讓表哥開路。
“再忙,總得落個座吧!”媽媽一邊心疼地絮叨,一邊給我們端上吃食。
表哥心急火燎地像被人攆着一般,害的我連舅媽做好的一桌子好菜也沒顧得上仔細品嚐,這會兒肚子的確有些餓了。
“小楓,你先把湯喝了!”媽媽滿滿盛了一碗黑乎乎的東西,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一聞這味道,濃釅純香,不用嘗都知道,這又是媽媽用天麻燉的豬腦瓜子湯,專門治我的偏頭疼。
“好喝嗎?”媽媽不錯眼珠地盯着我,溫聲細問。
“嗯,好喝,還是當初那個味道!”我一小口一小口用心啜飲着,眼底隱隱有溼意。
“爸呢?”林鑫嚥了一口湯,擡頭問媽媽。他狼吞虎嚥吃得歡,胃口好得像只小老虎。
“你爸在做米子糖,”媽媽指了指廚房,順手拿起椅子上的圍裙又繫上,“你們慢慢吃,我給你爸幫忙去了!”
“媽,我們都多大了,你們還給我們做這玩意?”林鑫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端着飯碗去廚房瞧熱鬧。
“你多大?你們再大,在爸媽的眼裡永遠是孩子!”媽媽聽聞林鑫的這番言論極不高興,嗔怪的語調陡然提高。
林鑫看了看我,吐了吐舌頭。
我理解他的窘態,他絕對不是要惹媽媽不開心,他只是感到不好意思。父母已經漸漸老去,我們已經長得牛高馬大,卻依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們沉甸甸的疼愛,真是受之有愧。
米子糖也是我們老家的特產,用麥芽糖裹着炒米做成。剛進入冬天,家家戶戶就開始升麥芽糖預備着,聞着年味就炒米子,將麥芽糖融化了混合上米子,趁熱碾成形,酥香脆。小時候,誰家米子糖做得好,誰家的小孩就可以驕傲地炫耀整整一年。
爸和媽在廚房裡辛苦地搗鼓着,媽媽在熱鍋裡不停地翻炒,爸爸在盆子裡爭分奪秒地碾壓,因爲冷了就碾不成塊。
我喉嚨癢癢地好像被什麼堵塞了,酸澀不已。我很想對他們說:爸、媽,你們一年四季辛苦操勞,今天就歇歇吧!
“不管多大,在媽媽眼裡你們都還是孩子。”媽滿臉慈祥,不讓我和林鑫幫忙,“你們去看電視,我們馬上就做好。”
清貧的父母,他們沒有能力將高樓大廈對我們拱手奉送,沒有能力將寶馬大奔對我們一蹴而就,但他們卻將對我們的無限寵愛浸透在平素的點點滴滴之中。我們潦倒落魄也好,功成名就也好,永遠是他們手心裡的寶貝,他們永遠嚮往着我們的嚮往,幸福着我們的幸福。
我的淚終於流了下來,我把臉揚成四十五度角,背轉身將眼角眉梢的淚水悄悄拭去,怕他們看見。
父母一味付出,不求回報。我從來沒有給過他們物質上的補償,更談不上從精神方面給他們以慰藉。爲了所謂的愛情撇下年邁的雙親,背井離鄉而上下求索,卻又沒有好好地生活,將自己的日子過得一團糟。
我不言不語吃完宵夜,悶悶地回到自己房間裡發呆。
我斜倚在牀頭,摸出手機裝上卡,打算和阿嬌、淼淼報告一下自己的行蹤。
“小楓,你在幹嘛?腳上的傷好些了嗎?”
“小楓,我很想你!你想我了嗎?”
“小楓,和我說句話吧,我很擔心你!”
“……”
手機一打開,張清唧唧歪歪的留言多得爆屏,看不出來這個內斂的男人還很有些肉麻兮兮的調調。
我抽了抽嘴角,冷笑兩聲,面無表情地一一刪除。我要是再傻里傻氣地聽他忽悠,那就真是笨得被他賣了還替他數錢了。
“滴滴滴”,張清的頭像不停地跳躍閃爍,他不失時機向我發出視頻請求。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無意識地來回划動,心裡頗有些糾結。我是接呢?還是不接呢?
我掙扎了片刻,手指還是輕輕地點了上去。
“小楓,你終於露面了!我差點要去電視臺登尋人啓事了!”張清的聲線裡洋溢着驚喜交加,笑容動人魅惑。
我恍恍惚惚地,弄不明白因爲什麼緣故,竟讓我覺得他的面部輪廓十分模糊。有可能是空間距離間隔的原因,更多的可能是心理上的疏遠吧,我們之間相隔的豈止
是千山萬水。
我木然地注視着手機屏幕上的張清,淡淡淺笑,沒有說話。
一時間,我們兩個人都變得緘默不語,隔着冰冷的屏幕生疏地對視着,空氣中流動着令人窒息的尷尬。
“小楓,你還在生氣嗎?對不起!”
幾天不見,張清似乎成了道歉專業戶,“對不起”隨口就能輕易說出來,但我沒有如他所願回答一句“沒關係”。
因爲不是所有的“對不起”都能換來“沒關係”;因爲他也根本不會真正意識到做了傷害我的事情,在他看來自己的所作所爲都是那麼合情合理,只是我一廂情願陷入他編織的網裡,碰撞的傷痕累累。
“你怎麼不說話?快笑一個!”張清在那端賣力地討好我,試圖讓我一展笑顏。
說實話,我也不是故意矯情,只是不知道自己該說哪句話好,因爲畢竟我不是他捧在心尖上的人,再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謝謝你的關心,我的腳好了很多,在家裡一切都很好,你不用費心掛念!”
我停頓了半晌,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客氣地對他道謝,纔打破了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長久的沉默。
“小楓,你說這些見外的話幹嘛?你這無言的譴責不是更讓我無地自容嗎?”張清終於意識到我的疏離,神情變得有些着急,“我可以和你爸爸媽媽講話嗎?我爲自己的失禮向他們道歉!”
“不敢勞你大駕,你去忙吧!”我斟酌幾番,委婉地拒絕了他的提議,“你去安心孝敬你的前岳父一家吧,我爸媽至今還不知道他們有你這麼一個女婿,你就不要讓他們受驚嚇了!”
我最後的話說的很直白,也不考慮是否會傷害到張清的自尊心。夫妻間的心疼體貼是相互的,我以前一再顧慮張清的感受,而他每次最先捨棄的卻總是我。既然他不能以我爲重,大家還是打開窗戶說亮話,把有些事情攤在桌面上講清楚吧。
“小楓,我後天才放假,三十那天回彩雲家裡,然後我來接你,好嗎?”
張清自顧自地唱獨角戲,安排着自己的行程,時間安排的緊緊湊湊,竟然作出天大的讓步,將我也納入了他的照顧範疇,真是難得。
“別別別,千萬別!”我急得漲紅了臉,條件反射般向隔了屏幕的張清拼命擺手,“你日理萬機,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因爲我已經沒有興趣關心他的去向了,他會去哪裡、會和誰一起共度良宵,我已經無力在乎了。
“篤篤篤”門外響起一陣急促地敲門聲,林鑫從門縫裡伸進個腦袋,“姐,喝蓮子羹了!”
我不管張清是否聽清我的話,果斷地關了手機,摳出了電池。
“你在幹嘛?”林鑫推開門,閃身進來,坐在我的牀邊左顧右盼,“屋裡藏了寶貝?搞得神神秘秘的!”
我趕緊將手機藏在背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塞在枕頭底下,唯恐他看出異樣。
“老弟,你說我留在s城是不是做錯了?我感覺自己好不孝順的!”我茫然地靠在牀頭,觸景傷懷地問林鑫,精神有些萎靡不振。
“大好的日子,你幹嘛多愁善感惹媽不開心。什麼對呀錯的,人生嘛享受的就是那個過程。”林鑫將滿滿一碗蓮子羹擺在我的書桌上,不以爲然地說。
這傢伙平時看起來不起眼的,這會兒老氣橫秋,大道理一套套的,話說的歷經滄桑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