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

第一節

豎儒不足與謀!

想歸想,事情還是得辦,要不是現在有求於黃石,方震儒根本不會用這樣的客氣腔調。

御史雖然只是七品,但是明朝以文統武,所以文臣權勢極大,不要說黃石只是四品督司,就是三品的參將,只要一言不合,御史也是就扒下褲子就打。

文臣的權威黃石完全不能對抗,只好把求救的眼光投向廣寧知府高邦佐。

“廣寧軍的事情輪不到本府說話,一切聽方大人吩咐。”高邦佐避開黃石的視線,調頭命令他的屬下收攏知府衙門的兵丁。

“本官知道黃督司你是個勇將,但匹夫之勇是不能成大事的。”方震儒的口氣非常柔和,他的言辭和輕視武臣的傳統很合拍:“本官自有運籌,黃督司只要聽從本官節制就可以了。”

“是,卑職遵命,請大人下令吧。”黃石知道廣寧知府和遼東御史既然喪失信心,他就絕對沒有任何險中求勝的機會了。

黃石護送着方震儒和廣寧知府衙門的兵丁來到北門外,金求德和趙慢熊已經把平叛軍整理好,他們不等黃石發問就跑過來請罪:“屬下無能,有部分士兵趁亂散去,請大人治罪。”

“現在我部還有多少人馬。”

“我部還有四百六十騎兵,六百步兵。”

逃走的幾百士兵多是入城後編組的,從西平跟隨而來的士兵基本都在。這兩天的一系列軍事行動給黃石帶來了威信,西平路上收攏的潰散騎兵大多甘心服從黃石命令,包括費立國的一些部衆也是如此。

黃石出現後,三百多一路跟隨黃石而來的騎兵一起向他歡呼,把手中的武器高高舉起。這個場面也感染了其他的士兵,軍心於是大定。

“黃督司,請幫本府收攏難民。”

黃石現在看高邦佐就有氣,但是他還是命令手下盡力配合,雖然放棄廣寧,但黃石也不想這幾十萬居民四散逃難。他發現自己還是有底線的。

“點燃糧庫、布庫和其他倉庫。引爆火藥庫。趙慢熊帶隊,我軍輪流去武庫換裝,然後焚燒。”黃石記得歷史上努爾哈赤從廣寧搬走了兩百門大炮,數以萬計的鎧甲,百萬石的米豆和大批銀兩,一直到天啓三年底才把戰利品搬空,現在他毛也別想撈到一根了。

雖然還是下午,但廣寧城內很快就大火彌天,讓方圓數十里都看得清清楚楚。高邦佐還在聚攏百姓,組織人手扶老攜幼,失散的平民肯定會遭到山賊和潰兵的洗掠,亂世人命不如狗。

方震儒命令廣寧軍和高邦佐的難民羣同行,以便提供保護。廣寧知府衙門帶着難民在先,後面是黃石收攏的兩千餘廣寧軍士兵,還是一樣的老問題,沒有軍官。他們的臨時最高指揮官——黃石只希望不要遭遇任何戰鬥。

士兵一隊隊離開,黃石帶着三百騎兵留到最後:

“大人,出發吧。”

高邦佐充耳不聞,只是看着廣寧城頭熊熊的火光發愣。方震儒偷偷對黃石說:“朝廷擴建廣寧城,城樓一磚一石,多少倉庫、軍營,都是高大人親身督促趕修的,如今卻要他看着全城付之一炬。”

每天入夜以後,黃石就命令新兵和沿途收攏的潰兵在內紮營,老兵和知府衙門的兵丁在外紮營,把百姓四面圍護起來。高邦佐負責行政管理,倒也井然有序,歷史上數十萬難民凍斃荒野的事情總算沒有發生。

從第二天清晨開始,天公不作美地下起了雪。離開廣寧第三天,傳令兵趕來向方震儒傳達了遼東經略熊廷弼的命令:焚燬所有的倉稟和堡壘。

明朝經營遼東二百年,構築堡壘幾百座,儲備大批物資。朝鮮使臣經過遼東的時候,望見這一望無際,連綿數千裡的要塞羣,每每發出對中華物力豐饒的感嘆。黃石聽到這個命令之後,明白熊廷弼終於還是犯下了這個大錯。

大明傾二百年國力在遼東修築了數百里縱深防禦,被這個命令付之一炬。此後逢集堡以西遼土被蒙古佔領,後金鐵騎過遼河就一馬平川,而孫承宗也只有從山海關外再從頭修起。

遼東幾百座堡壘城市先後開始燃燒,數百萬人民流離失所,一路南下的黃石所過之處,盡是殘恆斷壁和縷縷青煙。

除此以外,還有幾十座堡壘向後金投降,因爲他們周圍的堡壘駐軍都撤退,在一片混亂中,這些堡壘中的軍隊、人民連同物資盡數爲後金所得,計有:錦州、松山、大淩河、小淩河、牽馬嶺、正安、錦昌、中安、盤山、杏山、橋守堡、西興堡、鐵場堡、錦安堡、右屯衛、團山堡、鎮寧堡、鎮遠堡、鎮安堡、鎮靜堡、鎮武堡,鎮夷堡、大清堡、大康堡、大靜堡、大寧堡、大平堡、大安堡、大興堡、大茂堡、大勝堡、大鎮堡、大福堡、大定堡、壯鎮堡、戚家堡、閭陽驛、十三山驛等。

後金搬運走人口和物資後,把這些堡壘也統統焚燒殆盡。歷史上的大明,未來二十年窮盡國力,鬧到海內鼎沸,遼左的防禦體系也沒有恢復舊觀的一成。

遼地大火後幾日,來自蒙古的援軍趕到廣寧,他們見到這一片廢墟也是心膽俱裂,哄傳後金勢力大。蒙古人和後金前鋒稍作交鋒就撤退了,不過這次交鋒也阻擋了後金的追擊,讓廣寧軍得以安全南下。不過明軍既然退入遼西,蒙古衆多部落也就此相信後金能夠生存下去,紛紛變得首鼠兩端起來,開始和後金私通款曲。

“熊廷弼啊,熊經略,如果不是因爲知道你身邊有後金細作,我真要說你也是個誤國之臣,完全是自取死路啊。”

原本的歷史上,關寧軍最遠只是推進到大淩河,土地面積還不到全遼的百分之七。多數時候十萬關寧軍都被人數更少的後金軍壓縮在山海關到錦州之間的遼西走廊,所佔土地面積低於百分之五。

黃石認爲,遼西未來要面對的嚴峻局面,熊廷弼的總撤退令是難辭其咎的。

既然歷史仍然沒有巨大改變,黃石知道自己去山海關也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了。這個命令讓明軍在關外無立錐之地,眼下最需要的是袁崇煥這種築城專家了。

翌日,黃石出營漫步,只有趙慢熊隨行,兩個人邊走邊談,除了軍旅事宜,還有些勾心鬥角的瑣碎。

趙慢熊對金求德有些看法,但是黃石不以爲然,他認爲“王者之心”包括信心在內,對屬下過於警覺是沒有自信的表現。至於金求德其人,正如皇太極所說,用得好不過是王霸者手中的一把利刃罷了。

好比黃石自己,難道皇太極眼光比金求得還差?看不來他的野心麼?不過是王者自有王者的氣度,根本不畏懼野心而已。

“啊——”在空無一人的曠野上,黃石仰天長嘯,趙慢熊默默站在他的身後。

黃石嘶喊到精疲力竭,才停了下來,像是對趙慢熊說,也像是自言自語:“我真累啊,活得真累啊。”

“有時候,我真想退隱山林,種兩畝地,沒事兒打打兔子。”黃石一屁股坐到地上,摘下頭盔遠遠扔到一邊:“娶個俊俏老婆,生堆大胖小子。”

“種田麼?屬下覺得這個也很累。”

“口誤。”黃石輕笑起來:“我的意思是多買些地,僱些人來種。這樣就可以享福了吧?”

“不錯嘛,”趙慢熊擊節叫好:“還可以討幾房小妾,那就更享福了。大人,您快帶我走吧,讓我做個管家,幫您牽狗打獵。”

“好,我一定請你作管家。”黃石閉上眼睛幻想着,臉上全是淺淺的笑意,過了好久才睜眼說:“慢熊老弟,你差點就把我說動了。”

“只差一點嗎?哎呀,太可惜啦。早知道剛纔就使出全力啦,那屬下就是黃老爺的管家了。”

兩個人相視一笑。

“大人,我們很快就要到寧遠了,然後就可以直奔山海關,到哪裡就可以輕閒一番了。”笑過之後,黃石他們就開始往回走了。

去遼西過清閒的生活麼,黃石沒有說話,輕舒雙臂,伸了個懶腰。北風掃地而來,黃石衣甲當風。站住腳,閉上眼,凝聽着頭盔上的紅纓的抖動聲,真是悠閒自在啊,好想就這樣吹風到永遠。離開廣寧這幾天,竟是黃石長久以來,過得最輕鬆的一段時間。

“廣寧一戰,大人已經是名動天下。值此敗軍之際,遼將非逃即降,大人到了遼西后必受朝廷重用。”身後的趙慢熊大聲說着,黃石迎風叉腰而立,不置可否,斗篷在身後獵獵舞動。

黃石睜眼望向蒼穹,天空中好像有一個聲音傳來:“去遼東吧,那裡有幾千裡山河,正是海闊天空、大有可爲之地!”

趙慢熊的聲音還在繼續傳來:“大人更是英姿挺拔,這一路上,屬下看見很多姑娘都頻頻注目於大人。而以大人不可限量之前程,向書香門家提親也不算辱沒他們了。”

“是嗎?”高大的身材,加上威武的戎裝,黃石還算得上能吸引眼球吧。厚祿、家庭就在山海關的那一邊向他招手。

冥冥中的聲音對他耳語道:“大丈夫豈能受制於文臣,在沒有戰事的遼西鬱郁四年?”

寧遠很快在望,黃石終於下定了決心,向方震儒和高邦佐辭行:

“黃督司要當逃兵不成?”方震儒大吃一驚,不能置信地看着黃石。

第二節

“大人明鑑,廣寧鎮陳渠總兵、羅一貫副將在西平殉國,現在廣寧鎮就以毛文龍副總兵爲尊,卑職身爲廣寧軍督司,理應去毛將軍那裡聽候差遣。”

“可是毛副將遠在朝鮮!”高邦佐和方震儒異口同聲地說道。

“前些日子廣寧塘報說了,毛總兵已經收復了旅順,卑職打算帶本部人馬前往旅順。”

高邦佐不希望黃石部離開,不過黃石作爲廣寧軍官去毛文龍那裡歸建,本來也是說得過去的理由。高邦佐不過是廣寧知府一個地方官,對黃石毫無約束力,眼下也只有旁聽。

方震儒同樣不想黃石走,廣寧失守,十三萬大軍幾天內灰飛煙滅,朝廷不震怒纔怪呢。方震儒收攏殘軍,掩護百姓南逃,功勞大大高過職務。在他眼中,黃石稱得上奇貨可居,只要這個平定叛亂的第一功臣說自己些好話,那前程是非常美好的,這些天他一直在刻意籠絡黃石。

此外,方震儒估計自己肯定要在遼東干下去,黃石這樣的“猛將”不但是軍中奧援,更是保命的依靠。如果黃石走了,他就不能以黃石的名義寫奏章了,更不能指望這個“猛將”的“勇武”了。

作爲遼東巡撫御史,方震儒有絕對的權利管轄廣寧軍,他決定曉之以理:“黃督司可知去旅順,陸路有千里之遙,更要經過建奴盤踞的海州、復州啊。”

“卑職但求殺奴報國,不敢貪生怕死。”黃石知道遼西沒有戰爭威脅,所以隨口就說了這話,但他馬上就意識到不妥,明廷不能預知歷史,羣臣自然更關注山海關。

果然。

“現鐘不打,反去鍊銅?此論不當,本官不能同意。就這樣了,下去吧。”

“大人明鑑。”黃石最後拿出的理由軟弱無力:“卑職部下有很多遼東人,經略大人的焚城命令一下,已經是一片譁然,他們父母家小都在遼東,卑職強令他們去關內,只怕軍心不穩。”

“強辭奪理!那你就應該彈壓而不是縱容。”方震儒聞言大怒,正要嚴加喝斥,突然被高邦佐拉了一下袖子。

方震儒一愣,頓時恍然大悟,語氣也馬上變得非常柔和:“黃督司是不是有什麼個人原因呢?是不是有家人什麼的在遼東?說出來吧,本官絕不會怪罪你的。”

黃石於是敘述了自己被老張救命的經過,他說一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還身在險境,自己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安心離開。

方震儒聽傻了眼,一時也沒有什麼話說,陷救命恩人於險地是大大的不義。雖然他覺得黃石去柳河也未必有用,多半還是接不到人,不過勸人行不義之舉的話方震儒也說不出口。

幸好高邦佐給他解了圍,用不以爲然的語氣插嘴說:“黃督司,他們確實對你有大恩,但是你現在身負朝廷官職。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忠義也……某些時候忠義同樣不能兩全嘛。何況報效朝廷是大義,救命之恩是小……不,也是大義,不過還是稍小。總之,當然是先報君父之恩,後談朋友私情了。”

方震儒連忙點頭:“高大人這是正論,是正論。”

看黃石還要分辨,方震儒神色一緊:“放肆,還不退下去好好想想高大人的話?”

頂撞文臣被拖出去打死也是活該,黃石心裡暗念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名言,退出去琢磨還有什麼辦法能不去遼西。

黃石一個人想不出來,就把金求德、楊爐火和趙慢熊拉來一起想辦法。黃石首先講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就是遼西估計不會有什麼戰功,所以大家最好還是去旅順發展。

“大人認定遼西不會有什麼大戰麼?”金求德首先表示反對:“屬下倒是認爲遼西首當其衝。”

“有毛文龍在,建奴沒法大舉向西。”黃石有些不耐煩,這個問題既無關緊要又不容易說清,他不打算在上面浪費時間。

趙慢熊也表示反對:“大人是不是把毛文龍看得太高了,屬下聽說他在朝鮮潰不成軍。”

“想立功就得去遼東,就是這樣,不必多說。”遼西可有文臣,戰功也不全是黃石自己的。

楊爐火有他的一份私心:“此去遼東千里,恐怕九死一生。”

“不經寒徹骨,豈得梅花香?”黃石負手而立,不打算再進行說服教育了:“你們怎麼說?”

三人對望幾眼,一起拜倒:“大人既有如此志向,屬下定然追隨。”

“好,現在方大人和高大人不放我走,你們拿些主意出來聽。”

金求德的主張立刻被否決了,殺官造反,虧他也能說得出口。楊爐火建議私逃,不過這也不妥,因爲拉不出隊伍來不說,還很容易被當作叛逆抓起來,以前沒覺得楊爐火這麼愚蠢啊。黃石看着一直苦苦思索的趙慢熊,讓他說說看法。

趙慢熊搖了搖頭:“大人,不是屬下不盡力,大明軍制,以文御武。軍官士兵都習慣於聽從文臣的命令,沒有文臣的同意,我們是什麼也幹不成的。”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麼?”黃石氣急敗壞地問。

在他兇狠的注視下,趙慢熊還是要了搖頭:“沒有辦法,大人。”

這三個人到底是不是跟自己一條心?就在黃石彷徨無計的時候,突然高邦佐和方震儒又來人叫黃石過去。

見面以後,高邦佐神情嚴肅地坐在一邊,方震儒張口就是洋洋灑灑一大堆忠君愛國的言辭。然後問黃石聽明白了沒有。

“卑職明白。”黃石沒好氣地回答,腔調也不十分恭敬。

方震儒倒也不以爲忤,正色繼續說:“所以如果有人爲了報私恩而請求離去,本官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的,黃督司你真的明白了麼?”

這話聽起來像是話裡有話,黃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開始沉思。

見黃石沒有搭腔,方震儒打着官腔說:“黃督司忠心耿耿,這種理由別說本官不能同意,就是報上去,朝廷也不會相信。黃督司不是說過‘不能存廣寧,無顏入關’麼,如果你是爲了這個而要求離開,說不定本官就準了。”

黃石不能置信地張開嘴巴,方震儒那張死人臉還是沒有絲毫表情,他又掉頭看了旁邊的高邦佐一眼,後者衝着他鼓勵地笑了一下。

“卑職,卑職……”黃石有點不知道說什麼話好。

“黃督司,這幾天你爲國家做了很多了。”方震儒突然彎了一下嘴角,殭屍一樣的臉龐上透出一絲人情味,表情也豐富起來:“黃督司和廣寧軍如此忠勇,遼事依然敗壞,確實是我們的失職啊。”

高邦佐也接口說:“黃督司,你們武官知道殺敵就可以了,而我們必須要考慮國家社稷、百姓福祉。所以有時候會顯得不近人情,你不要見怪,說實話,本官很是羨慕你,做一個武將,也不用想得太多。”

“卑職謝過兩位大人。”

方震儒重新把臉繃得緊緊的,拿出一份東西念起來:

“臣遼東巡撫御史方震儒奏:……臣聞,急風識勁草,板蕩見忠良。察廣寧軍督司黃石,忠勇可嘉,有不平建奴,誓不入關之志。臣深爲嘉許,議與同僚廣寧知府高邦佐,值此危難之時,氣可鼓而不可泄。故臣除該人廣寧補丁遊擊,撥與精兵二百,前往柳河等衛所收攏散兵,便宜行事……”

高邦佐對黃石說道:“本府和方大人還要掩護大批流民歸去,所以不能給你太多士兵,但是馬匹你可以統統帶走。黃督司一路保重。”

“什麼黃督司,明明是黃將軍了。”方震儒哼了一聲:“黃將軍,按說以你的功勞,授予個參將也不爲過。不過本官職權有限,所以只能先給個補丁遊擊。”

“卑職謝方大人。”

“不必謝我,要謝就去謝高大人吧。”剛纔方震儒和高邦佐密議論了很久,兩個人捫心自問,誰都會有私心,黃石不顧性命安危的回師平叛,解救了全城百姓,他們都覺得黃石也該報私恩了,這兩個人都是王陽明的信徒,講究的就是知行合一。

方震儒想到自己留下黃石的動機大半也是私心,更是心中有愧。覺得自己一個儒生都做不到公而忘私,怎麼好說一個武夫不識大體呢?黃石給兩個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方震儒隱隱覺得黃石比自己還“公忠體國”,他一想到自己是在“壓迫”一個忠義之士,心裡就更是不好受了。

“卑職謝高大人。”

“黃將軍,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此乃我華夏大義,臨別本官有片言相贈……”高邦佐說是片言,實際一百言也不止,他說到後面,還找出了幾本儒家的典籍送給黃石,讓他回頭找個師爺去讀。

“黃將軍識字啊,那更好了。”高邦佐趕快翻開那幾本書,把一些重點指給黃石看:“這些書都是本官的藏書,黃將軍天性忠義本不用多說,但聖人的教誨還是要多看看。還有這些批註,都是本官讀書時的心得,希望能對將軍有所幫助。”

黃石看得出來,高邦佐已經把自己定位爲戴罪之身,擔心以後沒有什麼機會對別人進行說教了。

雖然黃石對儒家沒有什麼好印象,但這畢竟是一種信仰,而黃石心底對那些真正有信仰的人總存着一份敬意。

出於這份敬意,黃石也很用心地去聽,不時還能問些問題。後世論壇上消磨的時光,讓黃石對儒家也略有了解,現代人更是視野開闊,接受能力強。

高邦佐不禁大喜,涌起孺子可教之感。但他隨即又想到,自己是棄土丟城的地方官,而黃石則要遠征千里,兩人分別在即,心裡頓時一陣悲涼。

高邦佐臨別把儒家的思想講了又講,不厭其煩。他看向黃石這個年輕人的目光中,既飽含欣喜讚賞之情,更不乏遺憾落寞之意。

第三節

挑選部下的時候黃石沒有隱瞞目的,因爲他認爲與其逃兵層出不窮,還不如一開始就說清楚。問題果然出現了,雖然不少騎兵對黃石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但是一聽要長途跋涉去旅順,很多士兵還是不願意。唯一讓黃石高興的是,賀寶刀帶着二十多個弟兄前來投靠。

賀寶刀是陝西米脂人,秦川世襲武人家庭出身,現任的族長名叫賀人龍,是大明世襲千戶,現在官拜參將。黃石一聽履歷就知道自己檢到寶了,賀寶刀是地道的良家子,自幼受到武人氣息的薰陶,武藝出衆還學習過簡單的戰術。

兩年前少年賀寶刀到西安府遊玩,正好遇上官宦子弟追捕女逃奴。要說在大明朝,買賣人口也是正常現象,但是那個逃跑的女家奴確實有被騙的嫌疑,而且長得很漂亮。賀寶刀聽到女人的哭訴就熱血上頭,認定是惡少光天化日強搶民女。

對方是官宦子弟,手裡還有白紙黑字的賣身契,自然不肯退縮。賀寶刀和對方爭執良久,一時性起就動手打了對方一個落花流水,那個貴公子被賀寶刀砍了三刀,搶回家後沒有兩天就死了。苦主告上西安府後,賀寶刀被判了流放三千里,充軍遼東。

這傳奇一樣的經歷聽得黃石直髮楞:白晝鬧市,當街殺人,賀寶刀這樣的罪居然只是一個充軍流放,怪不得這小子這麼狂。雖然終生不能回家鄉,但是賀家還會時常送些銀兩來,所以賀寶刀在遼東過得很痛快,更因爲手裡闊綽交了些軍中兄弟。

廣寧孫得功作亂,世代將門的賀寶刀說什麼也不肯附逆,領着平時交好的兄弟就和叛軍死戰。說起來黃石還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沒有他的平叛軍回救廣寧,賀寶刀和他那些弟兄早就是枯骨爛肉了。

這些賀寶刀心裡其實也是有數,他雖然傲氣十足,但也不是蠢貨。洗脫罪名返回家鄉必須要立很大的功纔可以,現在黃石聲名如日中天,對他又很欣賞,賀寶刀就決心賭上身家性命,看能不能跟着黃石闖出個名堂來。

賀寶刀很健談,似乎還讀過不少書,黃石聊得很是開心,更心懷籠絡之意,一直說到入夜才親自送他回營。期間楊爐火和趙慢熊來找過他,黃石聽口氣似乎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所以都被他散漫地打發走了。

回來的時候,黃石看見楊致遠獨自在不遠處的軍營外餵馬,腳邊放着刷洗一新的馬具,看樣子是爲出兵作準備。

黃石走了過去和他打個招呼,隨手翻看了一下。不錯,他是在做出徵準備。

“你也要跟着我麼?”這次出兵不可能帶女眷,黃石事後也明白了楊爐火的私心所在,所以根本沒有要楊爐火追隨的意思。宣讀命令後黃石也沒有來問他,免得楊爐火爲難。

“當然,難道大人不要屬下追隨麼?”

“那她怎麼辦?”

“誰?”

“嗯,就是……”黃石這纔想起他根本不知道乖寶寶的名字:“就是孫家的那個丫頭。”

“哦,她已經出嫁了。”楊爐火說話的時候有些黯然。

“什麼?”黃石不是瞎子,他看得出楊爐火和乖寶寶之間情絲纏繞。

“大人昨天問話的時候,我們三個都說要追隨大人,我自然要信守諾言。”

黃石靜靜看了他半天,楊爐火的臉色很平靜,黃石緩緩地說:“你如果要走,我絕不留你。”

“大人明鑑,在廣寧大人說起她的故事,一個女子都爲了諾言不出賣我,屬下又豈能食言而肥,讓她鄙夷一輩子呢?屬下對她真的是很欽佩、很欽佩啊。”

楊爐火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就像是看到了什麼美好的景色:“屬下本想到了遼西,安頓下來以後再明媒正娶,再請大人主婚。現在既然無法安頓下來,自然也不敢耽誤別人家姑娘,今天聽說大人確定要出兵了,屬下就做媒把她嫁給了一個廣寧的舊相識,也是大人的舊部。”

黃石看着楊爐火自顧自地笑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輕聲問道:“不會太匆忙麼?”

“就是因爲匆忙纔要這麼幹,屬下的那個舊相識是個忠厚好人,上面也沒有公婆。但是屬下還是要見到他們拜過天地、祖宗才能徹底放心,所以今天下午屬下就把這件事情辦了。就在半個時辰前,還親手——親手把他們送進了洞房。”

說道親手兩個字的時候,楊爐火嘴角的笑意扭曲起來,還下意識地舉起右手在空中虛抓成拳。意識到自己失態以後,楊爐火掩飾性地乾笑兩聲:“所以屬下現在回頭,她也已經是人婦了。”

老朋友兼媒人不去喝喜酒,反倒在這裡餵馬。黃石實在想不出能說什麼,只好勉勵了幾句廢話。楊爐火也陪着說了幾句廢話,突然說他想改了個名字,還問黃石能不能幫他起一個。

“致遠,你覺得如何?”黃石沉吟了一會兒起了一個名字,跟着解釋了一下這兩個字的意義。

“致遠,致遠。”楊爐火唸叨了幾遍,讚道:“男子漢大丈夫,確實應該縱橫天下,笑傲四海,真是好名字啊。”

“屬下謝大人賜名,從今往後,世上更沒有楊爐火這個人了。”楊致遠長笑一聲,衝着黃石瀟灑地一躬:“屬下和過去已然一刀兩斷的,更無絲毫牽掛,這條命如同楊致遠這個名字一樣,都是大人所有。”

“好,好。”黃石扶起楊致遠,強笑着說;“楊兄弟,我陪你喝幾杯,算是慶祝你的新名字吧。”

“大人有令,屬下自然從命。”

黃石叫親兵去找些酒來,拉着楊致遠到自己營中坐下,等酒的時候黃石猛然想起一事,連忙招呼親兵:“去找趙慢熊和金求德來,說我叫他們來喝酒。”

“不必了。”楊致遠出聲阻止了親兵,對詫異的黃石解釋說:“他們都不在。”

雖然楊致遠表情有點奇怪,但黃石也沒有多想,隨口問道:“是嗎,他們哪裡去了?”

楊致遠突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黃石前生今世都沒有見過的古怪笑容,“回大人,他們聽牆根去了。”

這笑着說出的話中,蘊藏着怎麼樣的痛苦啊。一瞬間,那種撕心扯肺的疼黃石也感同身受,讓他的臉頰和指尖同時劇烈地抽搐起來。

他一下子彈起身,朝着楊致遠就是深深一鞠。面對着手忙腳亂的部下,黃石胸中的千言萬語,化成衝口而出的一句感動。

幾百年後,一部部影視劇中,年輕的帝王用同樣敬重的姿態,同樣嚴肅的語氣,一次次地重複着黃石此時此刻許下的鄭重諾言:

“楊兄弟,此世今生,我黃石定不相負!”

第四節

最開始有一百五十名追隨者,黃石的親兵一致支持他。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爲他們前途已經和黃石緊密相關,他們沒有絲毫的興趣去遼西從小兵做起。

黃石的殺手鐗是暗示士兵:此去遼西估計短期很難返回家鄉了,運氣不好的話就只能做個異鄉鬼。出於這個時代對成爲死後遊魂的恐懼,黃石終於湊夠了他需要的二百士兵,方震儒和高邦佐很慷慨地給了黃石他們四百五十匹戰馬。

雖然很多老部下不打算追隨自己,但是黃石還是想給他們留下些東西。什麼叫封建軍隊,明朝的軍隊就是,無論士兵還是軍官,一輩子跟定一個人,和長官榮辱與共。

這些士兵既然離開黃石,那麼他們在遼西就要重頭幹起,不會再有人知道他們的功績,也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的長處。

黃石把自己的鎧甲交給隨行的鐵匠,吩咐將它拆成鱗片,他打算仿效一下後世的勳章,給每個追隨自己回廣寧平叛的士兵都留下一個紀念品,這樣他們到遼西后也容易“找工作”。

高邦佐正好來看他,打算再給這個聰明的學生講講義理。聽說黃石的打算後高知府很驚訝,但也很是喜歡這個主意。

“黃將軍打算給這些鱗片加上什麼記號呢?”

“末將本想刻上‘廣寧平叛’四個字,但是恐怕時間來不及了。”黃石打算後天一早就分道揚鑣,白天要行軍,兩個晚上這些鐵匠根本不可能在幾百個鱗片上刻字。

“什麼也沒有?不好,那誰知道這些甲片的來歷?本官倒是有個主意。”高邦佐提出一個建議,就是每個鱗片釘一個綢條,上面寫上四個字就可以了。

黃石想了想,這個東西類似綬帶:“高大人高見,不過末將希望這個東西比較小,而且鱗片能掛在軍服上。”

高邦佐不知道黃石一手好字,所以他自告奮勇地把寫字的活接過去了。

金求德、趙慢熊、楊致遠已經是黃石手下的正式千總了,這次賀寶刀主動帶了二十多個人來投奔,黃石決定也給他一個千總。

雖然千總很多,但是把總也只有四個,而且都是黃石的老親兵,剩下的一個親兵是他現任的親兵隊長。

如果按照正常模式,千總都會自行委任把總。在封建部隊裡,那些士兵和把總效忠的對象是他們的千總,而千總的效忠對象纔是黃石。

高級將領的解決辦法是擠佔下級兩、三成的軍官名額,直接任命親兵去做。最後會形成一個類似家族的集團。隨着時間的繼續,子子孫孫徹底扭成一個剪不斷、理不清的大麻團。

黃石很不喜歡這種模式,但眼下他也沒有解決辦法,所以用部隊人少爲藉口先拖着,看看能不能在擴軍前想出什麼辦法來。

高邦佐一夜就寫好了幾百個綬帶,黃石仿造後世的經驗,親自給每個追隨他殺回廣寧的士兵戴上“勳章”。出於注意影響的考慮,他請方震儒在一旁就坐觀禮,這個安排到也還算妥帖,畢竟文臣是不會屈尊給士兵戴上勳章的。

無可否認的是,這個舉動的效果非常好,士兵們都非常感動,紛紛表示要把這個東西帶到棺材裡去,也給祖宗們看看子孫的功績。此外,這個東西的現實意義就是證明他們的價值,以後在其他的將領面前也能有毫不含糊的軍功證明。

出兵毫無疑問是要保密的,幾十萬廣寧百姓跟着一起南下,黃石不信這裡面沒有後金奸細。不過受勳倒是可以讓這些百姓看看,黃石認爲幫助軍人建立榮譽感,怎麼都是一件功德。

方震儒和高邦佐在土臺最上面正襟危坐,下面的百姓人山人海,逃難以來受到廣寧軍的保護,他們對這些平素看不上的丘八也大有好感,這個時代更沒有影視娛樂,這麼新鮮的東西自然不看白不看。

趙老先生也是圍觀的百姓之一,他在廣寧開了一個私塾,兵亂後攜帶全家南逃。此時,趙老先生正捻着鬍鬚,眯着眼睛觀禮,對站在身後的兩個兒子讚歎說:“黃將軍雖是軍身,但大義滅親,智勇雙全,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是啊,父親。看到黃將軍的威武氣魄,兒子也想投軍報國了。”趙家大哥雖然是個文弱書生,但在這氣氛的感召下,也顯得躍躍欲試。

只聽旁邊有人議論說:“黃將軍威武之中,竟似還有些文人的儒氣。”

“可惜。”趙老先生捏着長鬚點點頭,也不知道他是可惜兒子體弱,還是可惜黃石不是舉人、秀才出身。

擁擠的人羣后,一些姑娘也在看熱鬧,她們的母親如同一個個老母雞,護着這些年輕女孩子們。

兩個身穿墨綠衣衫、湖藍長裙的女孩子並肩站在一起,明顯是一雙姐妹花。她們的母親不時警惕地掃視着周圍,生怕有蒼蠅靠近她的珍寶。

左面的一個雖然保持着小家碧玉的靦腆造型,但她竭力拉長已經很細的脖頸,左右晃動着身體,好找個寬大的縫隙看個仔細。

“妹妹,黃將軍長得很挺拔啊。”話音纔出,女孩的丫角中間就捱了一記。

“冰兒!”她的母親轉過半個身子,小聲訓斥說:“姑娘家,瘋魔成這個樣子,下次不讓你出來了。”

“孃親。”左手被喚作冰兒的女孩子甜膩膩地叫了一聲,害羞地抱着母親的手臂,搖頭擺尾地撒嬌。

“看你妹妹多文靜,你也不知羞。”母親愛憐地摸摸女兒,嚴厲的責備用慈祥的語氣說出。

結果就一點兒效果也沒有,大女兒馬上反駁:“妹妹那是看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又在胡說。”母親再次輕輕地敲了大女兒一記,女孩子立刻作出誇張的姿態來表示很疼。

“你這孩子是不中留了,”母親嚇唬起她的大女兒:“一會兒就和你父親說,隨便在路邊找個人,把你囫圇嫁了,免得情動了盡給家裡招惹是非。”

“娘——”大女兒一點兒也不怕,撲到母親懷裡繼續撒嬌。

“女兒聽說……”右邊女孩子的嗓音很好聽,清亮有如黃鶯,又不失杜鵑的嫵媚。

“黃將軍把他未過門的娘子……”

溼潤的紅脣既飽滿又柔軟,兩排潔白的貝齒間閃動着細細的舌尖:

“殺了!”

聽到這煞風景的大實話,姐姐的身體變僵硬了,牙齒在下脣上面無意識地輕輕齧咬着,愣愣地看着身邊的妹妹,血淋淋的事實擺在了不肯正視它的小姐姐眼前。

此時授勳過程已經結束了,趙老先生帶着兩個兒子,邁着方步走回來,先是對老伴點點頭,然後就開心地看着他的一雙粉妝玉琢的女兒,:“冰兒,雪兒,回家嘍。”

……

授勳結束後不久,黃石部就脫離廣寧軍大隊出兵:“總算是擺脫枷鎖了。”

落後黃石半個馬位的金求德把這話盡收耳中,插話說:“幸好高、方兩位大人不是東林黨,不然我們是休想出兵。”

“噢,求德對朝中各黨也有研究麼?”黃石現在心情不錯,就打趣說:“那求德兄弟是哪黨的?”

金求德搖搖頭:“屬下是法家的信徒,不信儒。”

看來梟雄個個都是法家啊,黃石面朝前方高聲朗誦:“胸懷王者之心,手持霸者之刃,宰割天下,伏屍百萬,殺人盈野,血流漂櫓。”

“正是如此,大人說得好!”

黃石現在缺兵少糧,但金求德很清楚,黃石對大明和後金的忠誠都很可疑,他拋棄唾手可得的富貴,還不惜踏上艱苦的征途。棄小而不,必有大圖,看起來像是個肯禍亂天下的主,金求德總算找到了。

天啓正月二十七日,黃石再次來到了廣寧附近,根據從周圍百姓那裡得來的消息。他們知道後金大軍已經在前日佔領了廣寧,恢復了城內治安並張貼布告,號召藏秘在附近山中的百姓回家。

雖然後金成爲了這片領土的主人,但是實際上還沒有建立鞏固的統治。各地的大批潰兵紛紛佔山爲王,成爲大股土匪,各地的村落也統統結寨自保。現在後金軍還集結在廣寧城中,並沒有分散開對付遍佈廣寧周邊的土匪。

所以黃石這一小隊明軍幾乎如入無人之境,地方的土匪不敢招惹二百騎兵,而各村落就算投降後金,也沒有能力出來攻擊這樣的隊伍。遼東沒有逃亡的地主、豪強甚至會送來一些酒食,希望黃石不要去他們的土地上搗亂。

眼前最大的問題是馬匹問題,以前明軍牢牢控制周圍的土地,無論到達哪裡馬匹都可以從地方兵站得到草料。但是眼下黃石他們根本不敢靠近堡壘、大道。所以馬匹只能吃青草,兩天下來馬兒就都變得無精打采。

黃石的計劃是趁着後金大軍還在廣寧的時候,取道三岔河,蒐集些漁船直奔旅順。如果不行,就晝伏夜出,趁着海州空虛繞過它,走陸路去遼東半島。由於需要時時堤防後金哨探,更缺乏補給和偵查,行軍速度越來越慢,還經常要繞道。

天啓二年二月初一,黃石從宿營地出來的時候,看見金求德已經等在門口了,“屬下無能,昨夜又有八名士兵離開。”

“丟馬了麼?”

“沒有,屬下派駐大批人手防備。”

幾天來,黃石的部下逃走不少,算上這八個,黃石的部隊只有百五十三人了,馬匹因爲只有青草吃,也已經死了快一百匹。幸好到了傍晚,黃石一行已經溜到了趙慢熊的老家附近,也就是柳河衛旁邊的山地,過了這裡就是三岔河了。

“大人,前面就是柳河衛了,您有什麼打算。”趙慢熊問道。

“柳河衛啊,聽說全衛投降建奴了,是麼?”

“附近的樵夫都是這麼說的。”

“嗯。”黃石點點頭:“慢熊你熟悉附近的地形,安排他們宿營。我帶些親兵去村裡。”

“大人一路小心。”

第五節

把馬在柳河外拴好,黃石留下幾個人看守,帶了三個親兵就摸黑到了老張家。

敲開門以後,老張和他婆娘驚得差點喊叫出聲,連忙把他們迎了進來。看到黃石還是一身明軍打扮,老張更是一個勁地埋怨他。黃石這才知道後金列出的懸賞中,自己竟然也榜上有名,而且是驚人的一千兩,人頭也能值五百兩。

老張的婆娘用狐疑的眼光看着黃石的親兵們,黃石介紹了一下:“這是我忠心耿耿的三個部下,他們跟着我受了不少苦。”

黃石在廣寧的事蹟早就傳開了,據老張說後金方面是暴跳如雷,他頭上立刻就有了懸賞。柳河衛也因此鬧得雞飛狗跳,直到幾天後確認黃石和廣寧知府他們一起跑了才作罷。

老張的婆娘熱了菜湯送上來:“小黃你怎麼還敢回來啊。”

“快吃,吃完趕快走。”說話的張有弟態度一點兒也不友好,看向黃石的眼神全是責備:“讓別人知道你來了,我們全家都完了。”

“張叔,看見你們安好我也就算是了了一樁心事,不過我還是想問一下,你們願不願意去旅順?”

“旅順?不去,不去!”不等老張說話,張有弟就怒氣衝衝地接口:“我女人懷孕了,走不了,我爹媽歲數大,更走不了。所以全家都走不了,不然留下的人就活不了。”

張有弟說這話的時候,老張也無聲地默認了他大兒子的話,接着指着一個陌生的女人給黃石介紹。這是他二兒子又弟新娶的媳婦,她的父親也剛剛被後金委任爲村長,就算張家全家都跑了,親家也要倒黴。

黃石的目光掃過張又弟和張再弟兩個人,他們本來和黃石很是親近,但是現在也都避開了黃石的視線,看來是緣盡於此了。

黃石掏出一個包裹,裡面有一百兩銀子,這是他僅剩的一點兒財產了。交給老張後黃石就坐下開始喝菜湯,一路風餐露宿他幾乎沒有吃過熱食,胸腹間頓時暖洋洋的,四肢的寒氣也一下子驅散了。

“張嬸,麻煩再拿兩個碗來。”

不等老張婆娘說話,張再弟就跑去拿來了幾個碗,黃石把大海碗的菜湯分三份,遞給三個親兵,他們謝了一聲就也大口喝起來。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老張的婆娘收下銀子,趕快讓兩個兒媳再去燒水,一會兒又遞上熱氣騰騰的飯菜……

滾燙的食物讓黃石和親兵們狼吞虎嚥起來,張有弟再次促他快走,卻被母親狠狠罵了一番。

“莫要走了反賊黃石!”

“莫要放跑了反賊黃石!”

還沒有吃完這頓飯,門口就響起了一片吶喊聲,老張一家和黃石的幾個親兵都勃然變色。窗戶外面也一下子亮起了一片火光。

喊聲才響起老張就跳了過來,竄到門口沿着縫隙往外張望。

黃石苦笑起來,放下筷子對着老張說:“對不起,張叔,看來我給你們惹禍了。”

老張聽到黃石的話後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罵道:“現在說這個有屁用?再弟,去把刀給你老爺拿過來。”

張再弟應了一聲就要往後面跑。但是黃石一把扯住了他:“小弟不用了。”

來到這個世界,黃石自問沒有什麼人自己下不去手,但老張一家是他不能犧牲的。“張叔,把我捆起來,你可以算是首告的。”

“胡說。”老張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起來。

黃石滿懷歉意地看着老張:“張叔一家老小,根本不可能逃走。”

老張愣了一下,突然大吼:“那也不行,再弟,快去拿刀。”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無非就是讓老張立刻把人交出來。張再弟把刀拿來以後,黃石看見張有第也摸起了一條棍子,還冷冷地看着黃石:“你要是殺不出去,我們全家就算是白死了。幾年前也算是白救你一次,以後逢年過節,記得給我們全家上……”

“呸,少說不吉利的話,保着你母親、弟弟出去。”老張又吐了口痰,對兒子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看着黃石的眼睛,裡面全是懇求的神色。

黃石難過地撇過臉,把腰刀猛地抽了出來,咬着牙根說:“張叔放心,我有命在,就不會讓他們吃苦。”

他的三個親兵早就捉刀在手,見狀齊聲低喝一聲就要上前開門。就在此時,黃石聽見背後的老張婆娘說話了:“是我讓老二的媳婦去報信的。”

一句話讓張家父子的傢伙都無力地垂了下來,黃石也不回頭,只是乾笑着把刀又慢慢插回到鞘中。只有三個親兵掉過頭,衝着她怒目而視。

老張回頭看了他婆娘一眼,一言不發地丟下刀,一屁股坐到地上,張有弟也慢慢地蹲下,掃了黃石兩眼後就抱起了腦袋。

“娘。”張再弟叫了一聲也就沒了聲音。

老二張又弟躲在母親背後,一句話也不說,耷拉着腦袋,看到黃石止住親兵後,似乎長出了一口氣。

黃石心中怒不可遏,這小子下聘的彩禮、成親的儀資都是他給的。但他不動聲色,乾笑了兩聲走過去推開窗:“諸位鄉親,你們都認得我黃石,現在我是反賊了。嘿嘿,讓你們領頭的出來說兩句話吧。”

領頭的是村長,也就是老張的親家,他的女兒站在他的旁邊。村長神氣活現地告訴黃石不要負隅頑抗了,他肯定跑不掉了,再說爲了張家,也爲了這些多年來的街坊鄰居,還是立刻出來投降爲好。

“聽說活着的黃石可以多拿五百兩銀子,我可以投降,不過想拿這錢有兩個條件。”

聽到黃石肯投降,門外的鄉親們響起一片興奮的嗡嗡聲,村長約束了衆人一番,然後衝着房子大叫:“說吧。”

既然如此,你們肯定沒命拿了,黃石心中暗自冷笑。

“第一,張家算是首告,是他們誠心拖住我的。”

村長馬上表示同意:“可以。”

黃石回頭掃了一眼,張家父子三人都抱着頭在地上坐着呢,二兒子和大兒媳在老張婆娘背後偷眼往這邊看。

剛開始的怒氣已經退去了,黃石胸膛裡冷冷的,開始結成堅冰:“第二個條件,就是放我三個部下離開。他們三個沒有賞格,拿了也沒有好處。你們放他們走後,我就出來投降,你們可以拿活黃石的一千兩。不行的話,就只能拿死黃石的五百兩了。”

村長猶豫起來,周圍的那些熟識的村民也有些不安,黃石笑着說:“他們只有三個人啊,你怕什麼,這樣好了,我讓他們立誓不回來找你們村的麻煩就是了。”

三個親兵按照黃石的命令大聲發誓:“祖宗神靈作證,如果放我們三個一條生路,從此以後絕對不踏進這村子一步。否則不得好死。”

等他們發完誓言,黃石就在衆人面前又掏出了些碎銀和銅錢給他們:“只有你們三個對我不離不棄,跟了我這麼久,這點銀子就拿去吧。”

“你們兩個。”黃石隨手指了一個人:“我不在了,就聽趙慢熊的吩咐吧。”

話一出口,黃石就覺得不妙,又偷看了身後的張再弟一眼,幸好,他沒有什麼反應,看來是沒有聽見。

那三個親兵很機靈,一愣就明白了黃石的意思,點頭表示他們聽懂了。

黃石知道自己要想脫困,那手下就絕不能亂,金求德的辦事風格讓他很不放心,要是此人負責,黃石擔心自己也可能會玉石俱焚。而楊致遠容易被脅迫,又沒有什麼急智,賀寶刀還不怎麼了解。

趙慢熊掌控全局,那一切都應該沒有問題吧。黃石如此這般地揣摩着,又把目光投向了村長。村長指揮村民們給他們讓開了一條路,三個親兵立刻抱頭鼠竄而去。

看到他們安全離開,黃石隨即扔下了佩刀,心中已是殺機大動。

第六節

村民先把黃石綁起來,然後湊在一起商量怎麼處理這注橫財,決定連夜押送他去柳河衙門,那裡有完善的監獄和鐵鏈,留在村裡是夜長夢多,誰也不知道張家會有什麼變化。

計劃確定就立刻實行,帶頭押送的正是村長的大兒子。黃石被帶出村子時,老張一家都躲了起來,沒有給他送行。

出了村口,黃石突然聽見後面傳來張再弟的喊聲:“黃大哥,我爹讓我陪你一程。”

張再弟右手舉着一個燈籠跑過來,左手還抱着一個罈子,等他跑到近前卻停住了腳步,怯生生地望着黃石:“黃大哥,你願意讓我陪麼?”

“你回去吧。”黃石搖了搖頭,哀莫大於心死。

這句話說完,張再弟的眼睛中就涌出了淚水,手裡的燈籠也掉到了地上,他捧起那個罈子:“那這些飯菜你肯收下麼?”

看着這個當了他三年小跟班的孩子,黃石感覺他已經鍛鍊得如同堅冰一樣的內心又融化了一些:“我收下了,回去謝謝你爹。”

一個鄉兵聞言就去接罈子,黃石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慢慢地走了大約有兩里路,他心裡一直盤算趙慢熊的行動。手下的親兵應該有留下監視的,剛纔出村那麼大動靜,肯定注意到了,現在身後想必有跟蹤的。

以趙的沉穩,應該會先來救人,而不是去村子裡打草驚蛇。黃石一個不小心,踉蹌着摔倒在地上。他被拉起來的時候看見隊伍後面一段有一盞燈籠——原來張再弟還在後面跟着。

黃石嘆了一口氣,心中的殺意也淡了,就讓一個人把後面的張再弟叫了過來。

“就在我身邊扶着我吧。”黃石微笑着對張再弟說,這孩子重重點頭,滿臉都是激動。黃石又是一聲嘆息,算了,就讓他在無意中救了鄉親們的命吧。

並排走了片刻,小張低低地說道:“黃大哥,對不起!”

“你媽沒有做錯什麼。”黃石平復了殺心以後,也開始從別人的角度看了,老張婆娘也想活下去吧,她不可能爲了一個外人拿一家老小冒險。這份思量勾起了黃石心中的一個隱痛,那個遼陽的商人,黃石爲了活命不也出賣了他們麼?

算了,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黃石決定今天一個都不殺了。

“不,我媽……”

“住嘴,你一個小孩懂什麼。”黃石厲聲喝斥道:“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又走了幾里路,一個村民突然發出一聲驚叫,被驚動的衆人紛紛回頭,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條火龍蜿蜒而來。黃石大聲對張再弟說:“緊緊靠着我,別亂動。”

黃石的話頓時讓村民們更加聽驚疑不定起來,他們一個個張大着嘴,緊張地看着這個被五花大綁的傢伙。黃石看他們方寸已亂,心下更是大定,他笑嘻嘻地掃視了他們一圈,用下巴點點陳鐵匠的獨生兒子:

“陳兄弟,你老子當年還想招我做女婿呢,咱們也差點就是半個兄弟了,你也過來靠着我吧,免得傷着了。”

那條火龍很快地向他們逼近,等村民都聽見疾促的馬蹄聲時,不遠的黑暗中有聲音響起:“在這裡,大人在這兒。”

這是跟黃石來柳河中的一個親兵的聲音,跟着就是另外一個人也跟着喊起來:“大人在這邊!”

看見靠近的火把足足有百隻,圍着黃石的二十幾個村民都傻眼了,黃石冷靜地掃了他們一遍,看有幾個人似乎恐懼得過了,臉上肌肉開始抽搐,見狀他趕快大喝一聲:“鄉親們,都放下傢伙圍到我身邊,我包你們沒事兒!”

這聲音充滿自信,還帶着一股不能抗拒的威嚴。村民們徹底崩潰了,紛紛拋下武器,抱緊黃石的大腿哀號起來。等軍隊趕到的時候,他們看見黃石正柔聲安慰那些已經魂不附體的人。

等黃石的親兵給他鬆開繩索的時候,除了張再弟以外的村民都被拉到了一邊,金求德向黃石望過來,但是黃石卻搖了搖頭。

“大人,”金求德急道:“不能有婦人之仁啊。”

這幫人見過了黃石的隊伍,更可能及時脫逃去報信。

金求德說得一點兒錯都沒有,但既然張再弟跟來了,黃石就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幹了,畢竟他不能讓老張一家沒法做人啊,更不能讓全村人遷怒老張,把老張全家送去後金那裡。

“都捆起來,捆到那邊的樹上去。”

金求德應了一聲就要走,但是黃石似乎看見他眼睛裡閃過一道寒光,趕忙叫道:“趙慢熊你去捆人,金求德你過來跟着我。”

金求德有些不甘心地走到黃石身邊,卻被他猛地一把扯住。黃石咬牙切齒地朝他吼道:“只有我可以決定生死。”

金求德和黃石對視片刻,在對方的兇惡目光中敗退下來,低聲回答:“是,大人。”

“不管你怎麼想,都要服從,不許擅自決定。”

“是,大人。”

“大聲回話。”黃石提高了聲音。

金求德深深吸了一口氣,衝着黃石大喊:“是,大人。”

“很好。”黃石松開了金求德,反手把他推開一步。

接着黃石轉頭對張再弟說:“小弟我本來不想把你扯進來的,但是我不能不把你捆起來,不然你爹媽就有麻煩了。”

“黃大哥,我想跟着你去旅順。”張再弟突然說道。

黃石緩緩說道:“小弟,跟着我很危險,你還太小,我不能讓你跟着我冒險。”

“我出來的時候就想好了。”張再弟的眼睛變得很明亮:“黃大哥剛纔叫老趙的名字,可是那三個人裡明明沒有老趙,我就知道黃大哥外面還有人了。我既然跟來了,就是下定決心要跟黃大哥走了。”

“孩子氣,那你爹媽怎麼辦?他們不擔心你麼?”

張再弟摘下了自己的皮帽子,露出青光光的前額:“毛髮肌膚,受於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我雖然沒有讀過書,也不識字,但是這段話每個華夏人都是知道的,從記事起就念念不忘。”

張再弟取下帽子後,辮子立刻掉到了腦後,黃石默默看着他取下繞着脖子的辮尾,把它丟到了地上,:“出門的時候,我就絞斷了它。黃大哥視榮華富貴如糞土,我這些天嘴上不敢說,心裡卻非常驕傲能認識黃大哥,我一直以這個豬尾巴爲恥。今天村子裡的人這麼做,我就再也不能同他們共處了。”

真是個孩子啊,完全不理解這世間的黑暗,黃石嘆息着說道:“跟着我會非常危險,隨時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小張平靜地繼續說道:“不瞞大哥說,很早以前,我就隱隱有一種感覺,我的宿命就是跟着黃大哥。你說要跟毛文龍出兵的時候,我曾感覺會帶我一起走,後來我以爲那只是錯覺。今天我也猶豫過,但當父親要我給黃大哥送菜來的時候,這種感覺就又出現了,我明白這確實就是我的宿命。所以,請一定收留我吧。”

“宿命麼?”黃石喃喃重複着這個詞,到這個時代以後,還有一個人對他提起過這兩個字,那是他被孫得功從張元祉要走的那天,被他拷問的那個“後金奸細”說的,那個人已經死去很久了。

“可能真的有宿命吧……”黃石的眼神有些迷茫,張再弟的表白一瞬間幾乎動搖了他的信念,不過馬上又恢復了正常,人是沒有命運的!

“那好,你跟着我吧。”

答應下來以後,黃石略一沉思,就叫士兵把村長的兒子也一起帶走。

“回去告訴那對親家,”臨走前黃石嘲弄着那羣被捆得結結實實的村民:“告訴今夜我的兩位恩人,不要想給他們兒子收屍了,我會把他們燒成灰、撒進河,做個孤魂野鬼。”

必須讓村長的兒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黃石希望這樣他就不能咬定老張的兒子投奔自己了。這個辦法不一定有用,但是總比沒有強。黃石把那個倒黴鬼交給金求德處置,這種任務金求德絕對不會讓他失望的。

根據黃石的命令,村長的兒子和張再弟都被捆着,當着全體村民的面放上馬背。被捆住的村民一個個垂頭喪氣,嘴巴也都被勒上了。

離開前,黃石看見陳鐵匠的獨子帽子掉在了雪地上,這孩子和他秀氣的妹妹長得挺像。想起那個姑娘害羞的神情,還有他們父親曾經展示的寬厚笑容,心已經變得柔軟的黃石登時忘記了憤怒——凍傷了他會讓愛他的人傷心吧?

黃石跳下馬走過去揀起了皮帽子,給耳朵已經發青的年輕人戴好,還柔聲安慰他:“沒事了,陳兄弟,就像我保證的一樣。記得替我問候你父親一聲啊。”

哈出的熱氣在火光中結成一道白霧,黃石翻身上馬,衝着站着一邊趙慢熊說道:“給他們點上堆火,再檢查一遍繩索。”

“遵命,大人。”趙慢熊恭恭敬敬地回話。

黃石說話的時候,他身後的金求德一直死死地盯着趙慢熊。黃石掉頭離開的時候,趙慢熊迅速地點了一下頭,金求德這才收回目光跟上黃石的腳步。

返回宿營地後,折騰了半夜的士兵趕快抓緊時間休息,沒過多久趙慢熊的千總隊也趕回來了,一夜平安度過。

“張家,似乎是大人的一個……一個弱點。”金求德私下對趙慢熊這麼說,其實他更想用的詞是死穴。

趙慢熊嘆了口氣,沒有說話,亂世有亂世的法則,在亂世掙扎的人,不遵守亂世的法則,就會被無情地淘汰。

每個人都關注自己的安全,都注重自己的性命,黃石如此,老張一家和村民如此,他的部下也毫不例外。

“大人會不會?”金求德猶豫地探詢趙慢熊的意見,黃石那天的暴怒讓他心有餘悸。

趙慢熊還是沒有說話,他個人認爲,黃石內心深處也不在乎,否則的話就應該親自留下,而不是立刻趕回休息。趙慢熊覺得這說明在黃石心底,部下和個人更重要,他已經做出了取捨,只是以爲能不面對選擇而已,不過這番思量他不打算對金求德提起。

“總之,這是我們的秘密。”金求德說了一句廢話,趙慢熊爲這句廢話點了點頭。

黃石沒有順風耳,他正在思考行動安排,這十幾天的行軍,讓他感到軍事能力得到了長足的進步。以前黃石總是呆在自己的軍營裡,對士兵的宿營狀況沒有認識,但這些天他始終和部下們生活在一起,充分了解了這個時代的情況。

最讓他感到噁心的就是士兵們的方便問題,這個時代的明軍沒有廁所的概念,基本是興致來了就地解決。第二天醒來整個宿營地就是一個大廁所,而且士兵們解決了問題以後,隨便抓兩把土就算收拾了,拉上褲子就走人,更不要說洗手。

現在黃石很懷疑古代所謂的水土不服,有很多根本就不是水土病,而是痢疾。沒有幾天,黃石就嚴令宿營的時候必須先修廁所,然後每個士兵都必須到指點的地點去解決。黃石還製造了一些簡易的廁籌,規定士兵必須使用這種衛生用品。

黃石一行終於抵達三岔河了,令他們喪氣的是,後金的禁海領已經傳達到了這裡,根本不可能找到足夠百五十人的漁船。

眼下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繞過海州、復州,取陸路去遼東半島。

可能是因爲那晚的小衝突,金求德這段時間總是無精打采,黃石發現士兵們似乎有些動搖後,有意藉此讓金求德振作一番。

收到黃石拋過來的眼色後,金求德抽出腰刀,大喝一聲砍在樹上:“大丈夫有進無退!敢言返回遼西者,當斬!”

天啓二年二月初三,黃石部渡過遼河,踏入後金腹地。

第七節

官道旁的叢林中,十張鐵弓已經拉成了滿月,捏住弓弦的手指微微抖動着,緩緩調節着方向,終於隨着一聲低喝而同時鬆開。

八個後金騎士才聽到撕裂空氣的尖嘯,就有一個身上插着三隻箭從馬上滾落,另一個被射中面部,那個武士捂着臉大聲慘呼,一個後仰就被馬掀了下去,痛得滿地翻滾。還有兩個也分別中了二箭,但是仍然掙扎着伏在馬背上,拼命抱住馬頸。

混雜着慘叫和馬嘶的同時,他們前後響起了蹄聲,各出現了十個騎馬的大漢,一身遼東杆子打扮,頭上也都扎着白頭巾。

他們的出現讓剩下的武士遲疑了片刻,轉瞬間又有利箭連續不絕地射出,一個本已負傷的後金武士再次吃了三隻箭,終於無力地鬆開馬頸,一頭紮了下去。另一個人沒有來得及撥開羽箭,肋下吃了一擊,他才張口痛呼,就被緊跟着的一箭正中咽喉,鮮血噴起數尺,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剩下的三個眼看不好,立刻打馬往前衝去,跑在最後面的一個眼看着被尾隨而來的箭追上,背心一下子就插上了幾根,也鬆開繮繩被馬在地上拖弋。

看到衝過來的最後兩個人,十個騎士一起揮刀上前,衝在最前面的領頭人手舞雙刀,大喝聲中右刀脫手而出,如同一道流星劃過,直接劈在當先的後金騎士臉上。緊接着就向左一歪,上身已經和地面平行,堪堪躲過從頭頂劃過的刀光,雙手併力握住另一把刀,藉着交錯而過的馬力,把最後一人大半個腰砍斷。

他身後的騎士們齊聲喝了一聲彩,然後又紛紛嘆了氣,他們分開拉住了無主的奔馬,折返回來後有人已經開口抱怨:“大人,一個也不給我們留啊。”

領頭人已經跳下馬,從那個死不瞑目的後金武士頭骨上拔起了刀,在屍體上擦了擦,大笑三聲才收刀入鞘。

仔細看他頭上的布巾,雖然也是白色,但其他人都是中規中矩地在前面打結,而領頭人卻是歪着系在耳邊,還別了一大朵梅花。

那邊也收拾完了戰場,一個高大的身影悠閒地策馬而來,衝着領頭人笑道:“賀千總的身手,我真是百看不厭啊。”

“大人。”領頭人正是賀寶刀,他驕傲地向着馬上人一躬。

“黃大人。”賀寶刀的部下已經對黃石改變了稱呼,隊伍還是漸漸成長爲了傳統意義上的封建軍隊。

後金武士很快被剝得赤條精精,首級是絕對不許砍的,身上就是襪子和內褲也不能留下,爲的就是讓別人認爲這是馬賊所爲。

“賀千總手刃兩敵。”說話間,黃石已經從口袋裡掏出了幾個鐵片,是一些打造得很粗糙的刀狀銘牌,背面還有一個帶彎鉤的小釘。黃石揀了兩個出來,鄭重其事地給賀寶刀別在衣服上,和其他的小刀子排成一列。

“賀千總隊殺了兩個逃敵,完成了堵截任務。”黃石又用刻着“六”的星狀勳章換下賀寶刀身上的“四”,他手裡還捏了一個“五”,那是一會兒要給楊致遠的,他堵截得很及時,敵人沒有向另一個方向跑不是楊致遠的錯。

賀寶刀身後全是抱怨聲:“黃大人啊,我們隊功勞全被大人一個人拿走了。”

抱怨的聲音從後面不斷傳出:“還是跟着趙千總好啊,趙千總每次都躲在最後,殺敵的功勞都是屬下的。哪像我們大人,包圓!”

這話引發了一片鬨笑。

“屍體已經拖到林子裡了,很快就會被野獸吃掉。”賀寶刀手下的“理想指揮官”——趙慢熊跑來報告了。

“好。”希望這樣就能掩蓋好傷痕吧,黃石給趙慢熊別上了粗製濫造的勳章,又塞了一把在他手裡:“去給你的部下戴上。”

“立刻離開這裡。”

隨着黃石的命令,幾十名騎兵迅速消失了,如同他們出現時一樣的敏捷。

遼河以東本來就是後金領地,越接近海州也就越意味着靠近了後金統治的核心區域。廣寧地區現在還出沒着大量潰兵組成的土匪,而這裡不同,黃石一行太過顯眼了。所以他們換上了遼東杆子的裝束。

完成伏擊的分隊繞了幾個圈,跑回了他們的秘密宿營地,黃石聽見不少留守的士兵正在哼着小調。如果是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那他們立刻就能指出,這小調的旋律明明是《同桌的你》。

爲了鼓舞士氣黃石已是無而不用其極,他早就把很多流行歌曲改編成小調。效果還不錯,其中最受歡迎就是這首《鄰家的姑娘》。當然,黃石把橡皮改成了窩頭,放學路上改成了插秧歸來。

“大人,今天收穫如何?”留守的金求德忙不迭地問道,無補給情況下,這種伏擊的收入就很重要了。

“很好,七匹戰馬,還有一些武器、乾糧和四條馬腿。”黃石高興地坐下,飲了一大碗水:“那些傷、病如何?”

“很不好。”

爲了防備疾病蔓延,黃石實行嚴格的軍事紀律——必須洗手。這是一個沒有自來水的時代,他的部隊現在也屬於流寇性質,不可能有穩定的水源。黃石唯一能做的就是,遇到水源的時候,他的士兵必須人人洗手,那怕耽誤一點兒行程也在所不惜,反正一天到晚繞圈,行程已經夠慢了。

從三岔河偷渡遼河成功後,儘管黃石採用了種種保健衛生手段,疾病還是無可避免地出現在了他的軍隊中,有幾個人還是患上了感冒和水土病——黃石極端懷疑是痢疾。爲了獲得給養,黃石也不得不放慢行軍速度,不時偷襲後金的小分隊,這樣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傷亡。

對於那些病情較重的、基本喪失了自主行動能力的士兵,金求德曾暗示黃石應該給他們一個痛快地解決。但是黃石對這個建議不屑一顧,他深知現在跟隨自己的士兵都是真正死心塌地追隨者。這些是真正值得信賴的部下。拋棄他們或許能跑得快一點,但是會徹底毀滅部隊的士氣。

“大人,此時此刻,就算我們拋下他們也好,送他們上路也好,其他士兵都不會有怨言的,大家都只想着怎麼快點行軍。”金求德此時仍然不放棄他的想法。

黃石看了看這個頑固的殺人狂,還是搖頭。

金求德憤怒起來:“大人,仁不掌兵!”

黃石不再理會金求德,轉過頭問旁邊的趙慢熊:“你說呢?”

趙慢熊思考了一會兒:“大人,屬下認爲我們已經深入敵境,沒有什麼退路,即使有人心懷不滿也不會逃跑的。”

“我不這麼看,你們的見識有些讓我失望。我軍離開廣寧軍千辛萬苦去旅順,目的是什麼?如果只是以跑到旅順爲目標,你們說的不錯。但是我們吃盡苦頭,難道就是爲了逃去旅順?”

黃石憤憤地放下水碗:

“生病的士兵都是放棄平安抵達遼西,冒死追隨我黃石遠征遼東的。今天我拋棄了他們,其餘的士兵確實不會說什麼,但是人心也就散了,到了旅順以後,這個消息擴散開,誰還肯爲我黃石效力?”

雖然黃石寧可兩天走一天路也決不肯拋下一個病號,但是死神還是來光顧他的部隊了,黃石妥善掩埋了屍體,立下了墓碑,當着全體部下的以軍禮致敬,並把他們廣寧平叛的勳章埋在碑前。

致敬後,親兵在地圖上標註出詳盡的屍體位置,黃石說他一定會回來拜祭這些忠誠的屬下。

靠死人拉攏人心是個不錯的方法,但是這個效果更容易體現在將來而不是眼前。如果人繼續死下去,那黃石也不敢保證軍心會不會散去。

既然不肯讓部下死,那麼其他人就只好代替他們死,第二個士兵死去後,黃石立刻組織了對一個小村子的夜襲,全村沒有一個人有機會從趙慢熊佈下的重重羅網中逃掉。等村民放棄抵抗後,黃石部得到了久違的熱水、熱飯還有溫暖的被褥。

金求德提議把這些提供了協助的村民統統活埋掉,趙慢熊自告奮勇去挖坑。

“年輕的女人怎麼辦?”趙慢熊臨走問了一句。

“當然是一起坑了,難道要放她們去報信麼?”金求德嗤之以鼻地立刻回答了。

“嗯,我的意思是,不如明早再坑,今天晚上也讓士兵們放鬆一下。”

金求德反問:“萬一明天士兵們捨不得坑她們怎麼辦?”

趙慢熊大奇:“不是有你麼?”

趙慢熊走後沒有多久,外面突然喧譁起來,就在黃石和金求德面面相覷的時候,賀寶刀大步流星昂然而入,一手還揪着趙慢熊領子拖着他,另外一個在外面站崗的楊致遠則跟在兩人後面進來。

“大人,”賀寶刀把趙慢熊用力擲在地上,虎目圓睜,怒髮衝冠:“大人,這命令真的是大人下的麼?”

趙慢熊才落地就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金求德像是被針紮了一樣地彈了起來,陰冷的目光在賀寶刀全身上下盤旋。

黃石緩緩站起身:“是我下的命令。”

第八節

賀寶刀張大着嘴,喘着粗氣,猛地一指黃石身旁的金求德:“大人,是不是這廝提議的?”

“不關金千總的事,”黃石斷然回答:“也不關趙千總的事,全是我的主意。”

楊致遠聽了這話就把頭低下了。賀寶刀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頭也歪倒一邊,和黃石對視良久:“大人,我不信。”

“執行命令。”

“大人,屬下有些話一定要說!”賀寶刀一縮肩躲開楊致遠搭過來的手,還向後一把推了他個踉蹌:“我們是大明王師,我們的職責是保境安民!”

“他們是不是剃髮留辮了?既然是,那他們也是建奴!”黃石冷笑着反問“我軍需要熱水和溫暖的宿營地,不掠奪村民從何而來?”

“不錯,他們是留辮子了,屬下也沒有覺得掠奪他們有什麼不對。可是他們本來是大明子民,等我大明王師收復遼東,他們還是聖上的赤子。”

黃石專注地盯着賀寶刀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以理服人”,好讓賀寶刀充分理解這個命令的意義:“你是覺得殺了他們沒有必要吧。那我問你,他們如果去向建奴通報我軍行蹤怎麼辦?”

“讓他們立下毒誓,”賀寶刀想也不想就說道:“讓他們以祖宗的陵寢和子孫的福祉起誓。”

幾十個村民,只要有一個人貪圖後金賞賜,就會給全軍帶來災難。黃石對上次的遭遇還記憶猶新,他怒極而笑:“賀千總,全軍的安全是我首先考慮的問題,我要保證部下的絕對安全。”

不想這話反倒讓賀寶刀也憤怒起來,他踏上一大步,雙手握拳:“大人的意思是爲了自保麼?殺人是爲了自保麼?”

“自保有什麼不對?”

“大人不要欺我,屬下讀過書,”賀寶刀朗聲反駁:“華夏先賢教導我們,禽獸也懂得自保,自保是蠻夷的本性,而我們華夏是有廉恥的,我們華夏的大義是仁、是忠、是孝、是義……”

來到這個世界以來,穿越者黃石憑藉寡廉鮮恥而所向披靡,他此時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或許自己並不是一個明朝意義上的華夏人。

……

“華夏之所以有別於夷狄,那是因爲我們有華夏名教,”千里之外,趙老先生一家已經安全抵達山海關,他對着一羣同來的孩子們講着:“讀書就是爲了學習華夏名教,然後去教化萬民,讓華夏子孫都懂得廉恥,知曉大義。比如殺人就是不仁……”

“那殺夷狄呢?豈不是成了不仁?”這些孩子對後金充滿了仇恨。

“聖人說,夷狄有若禽獸。不過擅殺還是不仁,聖人還說過,以直抱怨,夷狄不犯我華夏,我們就不去殺他們,如果夷狄犯我華夏……”

趙老先生安詳地教導着孩子們,遠處,他的兩個女兒正在淘米準備晚飯,一邊竊竊私語着年輕女孩的貼心話。

“妹妹,前天和我們家一起走的那個廣寧士兵,他的新婚夫人好像見過黃將軍!”

“是嗎?”

“據說,這個女人是孫得功那賊的丫環,還是孫家小姐的貼身丫環,見過黃將軍很多次……”

年輕姑娘憧憬着一個虛幻的偶像,對她妹妹說要去和那個孫府丫環套個近乎,她想打探些那個傳奇人物的八卦。

“我也要去。”

“你?”姐姐吃了一驚:“你不是很害怕黃將軍麼?”

“黃將軍確實是個可怕的人啊,我確實不喜歡他,但我也想去聽聽故事。”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睛,掩蓋了其中的絲絲好奇:“能狠心殺聘妻的人啊,菩薩保佑,別讓我遇上這種人。”

“你把黃將軍想得太壞了,父親不是說了麼,黃將軍是大義滅親的英雄。”

“幸好這個世上沒有幾個英雄,要是每個男人都是英雄,就沒有我們女子的活路了。”

……

爭論了很久。

黃石現在發現自己的失誤了,一開始就擺出長官的姿態就好了,非要和賀寶刀引經據典地討論什麼華夷之辨,結果金求德和趙慢熊都大眼瞪小眼的幫不上忙。黃石心裡大罵金求德,他也號稱是讀書人,不知道都讀得什麼,都讀到哪裡去了?

不過他總算弄清了賀寶刀的邏輯,人命關天,殺人要符合“忠義”的大義:“那些村民剃髮易服,不守華夏衣冠禮樂,所以他們就是夷狄!”

看賀寶刀吸了口氣又要反駁,黃石一揮手就中止了討論:“停,不爭了。”

現在的賀寶刀完全不像個軍人,反到像個儒生,看來他確實沒有少看書,而且看得都是腐朽落後的儒家經典。黃石下了這個判斷後,就知道今天爭不出對錯了,現代人的思想和儒生格格不入,完全是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

“賀千總,去問問你的部下吧,他們是願意殺人然後有熱飯吃,還是願意蹲在雪原裡啃冷窩頭?”

“大人此言差異,我們軍官本來就是要約束士兵,不然我華夏和建奴又有什麼區別?”

和一個滿嘴華夏、夷狄的儒生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黃石嘆了口氣,他骨子裡還殘存着憤青的成份,華夏這兩個字對他還是非常有殺傷力:“算了,你去負責讓他們起誓吧。”

“大人明鑑。”

賀寶刀高高興興地走了,楊致遠也跟着離開。還剩下黃石、金求德、趙慢熊和隨衛的張再弟四人,屋子裡靜得掉一個針都能聽見。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黃石爲剛纔的討論定性了。

“大人明鑑。”金求德本來就看不上儒家“仁義”那一套,趙慢熊剛纔差點被賀大俠掐死。

“但不要傷了賀千總的心。”

“屬下明白,大人放心。”兩人行禮退出。

“大哥,”張再弟不安地問道:“這麼大的動靜,不會漏出風聲麼?”

“老趙辦事很穩妥的。”黃石對趙慢熊很有信心,他自己就已經想出幾個策略,比如把村民全部鎖在一屋,離開的時候找個心腹放把火就鬼神不知了,趙慢熊深思熟慮自然更沒有問題。

“大哥,你爲什麼要替金求德背罵名,明明就是他提議殺人的,讓他去和賀千總爭個勝負就好了。”

“他是我的屬下,所以必須替他背,我必須替我每一個屬下背。”神情嚴肅的黃石有自己的一套邏輯,緊跟着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更不能讓他們自己去爭。”

張再弟似懂非懂,隨即展顏一笑:“他們在大哥面前的時候,都變得很奇怪。”

聽張再弟的描述,金求德在黃石背後不總是陰沉着臉,還會講笑話。趙慢熊也會胡說八道,同樣會說話不走腦子。

黃石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金求德知道被欣賞是因爲他的狠、無情和冷酷;趙慢熊也知道黃石看重他的沉穩和智謀;同樣,賀寶刀和楊致遠也因爲他們特別的魅力得到了黃石的垂青。

“所以他們都盡力在我面前展示他們的特點,這就叫揣摩上意吧?”黃石這樣想着,“怪不得我覺得他們每個人的想法都能打動我,因爲他們在我面前的時候,都反映了我性格的某個側面,他們爭論的時候,實際就是我思想的幾個分支在鬥爭。”

黃石部繼續向旅順前進,馬匹不停地大量死亡。黃石部現在還有一百數十人,但是他們的四百五十匹馬死得只剩下不到二百匹了。仍然存活的馬也因爲十幾天沒有草料而嚴重掉膘。

在二十一世紀,一支上百人的小部隊深入敵軍腹地而不被殲滅是難以想象的,但是幸好不是現代社會,這裡沒有鐵路、公路,更沒有電話、電報。在廣闊的遼東大地上,村落也很稀疏。

此時這裡的後金統治方式和明朝基本相同,就是在秋收的時候下來徵糧,日常的時候仍然讓村落的長老進行自治。因此黃石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後金的正規軍,而是村落用來防備土匪的自衛隊。

由於完全沒有熟悉地理的人,黃石的軍隊曾經一天一夜沒有得到熱水和溫暖的宿營地,農曆二月在東北吹夜風並不是什麼浪漫的事情,第二天黃石就發現自己又多了兩個病號。

多虧黃石現任的親兵隊長很有本事,他是一個響馬出身的死配軍,姓馬,由於他一向號稱要作黃石的馬前卒,所以大家漸漸都忘記了他原本的名字。

馬前卒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領——望氣之術,一次次幫軍隊找到新的獵物。馬前卒的望氣之術在軍中也是一門學問,黃石雖然在現場觀摩,但是也沒有搞清楚馬前卒的全部技巧。

通過在傍晚時分望炊煙來找到村落好理解,但是怎麼通過炊煙來判斷村落大小,大致佈局和人口概數那就不是簡單的手藝了。無論如何,黃石他們總能成功洗劫某個不幸的小村落。

“不過總靠搶劫也不是事兒啊。”黃石軍隊的傷病越來越多,速度越來越慢,沒有穩定的根據地,傷病都跟着一路顛簸。

“堅持,堅持,到了旅順就好了。”黃石安慰自己說:“至少沒有遇到大隊敵軍,很不錯了。”

第九節

多次的搶劫讓這隊明軍發生了一些細微變化,黃石借鑑了從皇太極那裡學來的陰招,就是不許私自搶劫。每次“戰利品”都要統一收集起來,然後交給趙慢熊進行分配。靠這種模式黃石總算維持住了軍紀,沒有讓部隊的紀律垮掉。

晝伏夜出的計劃已經破產了,早在到達三岔河之前,黃石就發現這個方法不可行。原因是夜盲症,這個時代的人由於嚴重的營養不良,黃石至少有一半的部下患有這個疾病。

雖然大量的馬匹減輕了夜間行軍的困難,但士兵還是需要舉着火把招亮。所以目前的行軍,黃石只是避開中午那幾個時辰,儘可能趁白天多走點路。

問題一個接着一個,馬匹的減少和缺乏草料讓黃石非常頭痛,最後他決定鋌而走險襲擊後金驛站。這時的驛站從構造上來說就是一個小堡壘,擁有自己得敵樓、望臺、軍營和木牆,裡面還會有一個小倉庫和一口井。

如果強攻驛站,光是折損人手就是黃石不能忍受的,更不用說傷員還會拖慢行軍速度。再者驛站也有烽火塔,被後金地方部隊圍追堵截可不是鬧着玩的。

既然不能強攻就只好偷襲,今天白天馬前卒就去踩盤子了。回來以後他的報告倒是很樂觀:或許是因爲身處安全的後方,這個驛站看起來沒什麼戒備。

馬前卒和另外幾個偵查兵在白天窺探了它很久,發現裡面的哨兵懶洋洋的,還經常沒有人站崗。

“根據我的經驗,下半夜偷襲最好,那個時候人睡得最死。”馬前卒侃侃而談:“大人,屬下在山東搶過的莊子沒有一百也是八十了,下半夜絕對是夜襲的最好時機。”

黃石的幾個千總沒有這方面的經驗,都傾向於採納馬前卒的方案,但是黃石左思右想,士兵們都還需要休息,明天也需要趕路。所以現在任何方案都不能只從軍事角度出發了。

天才一變黑,黃石就急不可待地組織夜襲隊進攻。

“稟大人,隊伍已經集結完畢。”

“好,賀寶刀,馬前卒,交給你們了。”

“大人,您就放心吧。”

夜色降臨了,四十個絕對沒有夜盲問題的士兵被集結起來,在賀寶刀的帶領下偷偷摸向那個驛站。

黃石已經發現,自己幾個手下最沒有特色的是楊致遠,什麼都可以也什麼都一般;賀寶刀是拼命三郎;金求德最適合督戰,殺人不眨眼;趙慢熊雖然鬼主意不少,但是這廝每次打仗都遠遠地站在最後,而且反應奇慢,一個問題不想個通透,他是絕不肯下決斷的。

黑暗中的黃石盡力睜大眼睛,隱隱約約的看見四、五個黑影翻了過去,不久驛站的門就被輕輕地打開,那個馬前卒本事真不錯,驛站的木門又厚實又沉重,但是馬前卒打開它的時候竟沒有一點兒響聲。

過了一會兒,黃石甚至沒有聽到任何打鬥聲音和喊叫聲,馬前卒就摸了回來:“大人,一個人也沒有跑掉,也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

真不虧是老響馬,果然是搶了沒有一百戶,也有八十戶了。

“很好,舉火,全軍進去休息。”

五個後金驛卒的屍體被拖到了一邊,關上大門後,士兵立刻燒火做飯,令黃石高興的是:驛站有急需的草料,還有十匹馬。驛站的軍營是爲百人設計的,但是擠擠睡也足夠大了。

燒好飯之後,黃石如同往常一樣,命令親兵和千總們監視士兵先洗手、洗臉,人人都要喝開水,幾個病號更不用說。他們會和軍官一樣分到牀鋪。

魔鬼在細節處,黃石挨個慰問了那些傷病,還給他們拉拉被角,說上兩句暖心話,這個時代軍官對士兵都很兇惡。張再弟報告私下有人說黃石有些“婦人之仁”,但也都非常感動。

命令金求德安排好夜巡的人手以後,黃石也梳洗一番去睡覺了。日夜不分地行軍讓他很疲勞,所以黃石一倒下去就睡着了。當金求德把他搖醒的時候,黃石感覺似乎還沒有睡多久,而且他很快發現也確實沒有睡多久。周圍還是一片漆黑。

“大人,大人,快醒醒,我們有麻煩了!”金求德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

“怎麼了?”

“夜哨發現周圍有人影活動。”

這話讓黃石一軲轆從牀上爬了起來,外面夜襲隊都已經被叫醒了,不是夜襲隊的士兵也在黑暗中等待着命令。

“多少人?”

“看不清,反正不懷好意。我們估計是被發現了。”

黃石跟着金求德爬到木牆邊,透過牆縫望外邊望去,似乎也在黑暗中看見了些什麼。

“大人,三面好像都有人,數目不清楚,不過我們似乎是被包圍了。”趙慢熊溜了過來,小聲地向黃石彙報。

黃石又驚又怒,雖然知道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可還是忍不住問道:“不是說一個人都沒有跑掉麼?”

“大人贖罪。”

“算了。”黃石沒好氣地說,現在實在不是責備部下的時候,不清楚敵軍的數目最讓他感到擔憂。

“大人,敵軍不主動進攻,明顯是等待後援。”金求德又溜了過來,小聲嘀咕說:“外面的人似乎還在部署,我軍是不是趁機突圍?”

這句話讓黃石也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敵軍只是監視自己,等後金大軍合圍,自己可是一點兒機會都沒有。他拉了幾個親信一把,和他們一起躡手躡腳地回屋子裡。

“不能突圍,”賀寶刀首先反對:“我們突圍的話傷病怎麼辦?”

“就是,舉不舉火把,要是不舉,夜盲的士兵怎麼辦?舉火把的話,我們都是靶子。”楊致遠也不同意。

黃石感到暗中有人捅了他一把,知道是金求德暗示他拋棄那些夜盲症和病號。

“大人,我軍此時不突圍,被大軍合圍,卑職擔心就沒有機會了。”看黃石沒有反應,金求德着急地說道:“突圍吧,大人,快下決心吧。”

第十節

“大人,卑職有不同看法。”趙慢熊突然低聲說道,因爲情況緊急,所以他也不多禮:“敵人可能是有後援,但是卑職估計已經在附近了,很快就會主動進攻,卑職認爲應該打退他們第一次進攻後再尋隙突圍。”

“爲什麼你斷定他們會很快進攻?”

“因爲卑職想,如果卑職是對方將領,那麼後援抵達前不應該這樣行動。”趙慢熊分析說如果敵軍還在等援軍,那麼應該藏在遠處,現在的行動更像是總攻前的部署而不是偵查。

“屬下同意趙千總的看法。”馬前卒也插話說:“屬下也覺得這像是進攻前的準備。”

人們在想到未來的危急時候有時反倒會忘了眼前的情況,趙慢熊說的話點醒了黃石。黃石在肚子裡暗罵了金求德一句,都是他那句“被大兵合圍就萬無幸理”讓自己方寸大亂。

“敵人或許不知道我們已經察覺了,繼續麻痹敵軍,等敵軍進攻的時候猛烈反擊,然後突圍,舉火突圍。”黃石斷然下達了命令。

“遵命。”金求德和一干軍官立刻應道。

“大人,卑職覺得還可以讓他們堅信我軍沒有察覺。”馬前卒又拋出一個想法:“屬下做賊的時候有句行話叫:投石問路。”

“說說看。”

外面的敵軍似乎確實沒有察覺到黃石他們有了準備,他們靠近木牆以後也變得更小心,不睜大眼睛幾乎發現不了有人在移動。

“趴。”一個東西打到了驛站大門旁的木牆上,驛站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趴。”一會兒又是一聲。

左面安排好的一個人立刻製造出一陣巨大的響動,那個士兵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還故意踢翻了一個木桶。

“怎麼了。”另一個士兵臉衝着牆外大聲問話。

那個爬起來的士兵也不說話,動靜蠻大地折騰了一番,點起一個火把往牆外張望了一番,黃石看着火光映照得透亮的那張睡眼惺忪的面容,暗暗稱讚了一下他的演技。

良久那個士兵滅了火把,離開牆頭的時候大聲說:“好像有什麼動靜。”

接着的兩次投石問路也被黃石用類似辦法對付過去了。終於輪到金求德趕了過來:“卑職那裡開始投石問路了。”

“好,”黃石點頭,獰笑了一聲:“全軍預備。”

選定的位置正是屋子的後門所在,大批士兵統統埋伏在屋子裡,黃石把門拉來一條縫,偷眼向外面的牆頭看上去。

投石問路過去了一會兒,黃石看見一個黑影從牆頭探了出來,接着又是幾個。第一個黑影落地的時候發出了很細微的一點聲音,後面幾個在他的接應下也無聲無息地下來了。

這個落地地點離大門很遠,人影閃動到了正門旁,那裡的兩個士兵正發出連續的鼾聲。看到人影慢慢向他們移動,隱藏在屋子門口的趙慢熊立刻推了身邊士兵一把。

“換崗了。”那個人立刻叫了起來:“快起來。”

人影退到了暗處,三個士兵跌跌撞撞地走到大門,爲首那個假意踢了那裝睡的士兵幾腳:“要睡進去睡,也不怕凍死。”

那兩個士兵嘟囔了兩聲,腳步沉重地走回了大營。換上去的兩個人面對面坐下,開始小聲地談天說地。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幾個黑影就從趙慢熊監視中消失了,重新出現在黃石的視線中。其中一個再次從牆上翻了出去。

“他們出去商量對策了,下面就應該是大批人爬進來,強行搶大門了。”馬前卒在黃石耳邊小聲說到,黃石握了握刀柄,反擊的時候就要到了。

過了不久,果然有人影出現,這回的響動也明顯大了很多,不過令黃石意外的是:這次進來的只有七個人。

“難道他們就想用這麼點人搶大門?”黃石遲疑着悄聲問馬前卒。

“這也是一種方式,不過比較少見罷了,他們一定把大隊等在門口,這幾個人打開門栓,大隊人馬就一擁而入。”老練的馬前卒立刻回話;“這麼搶劫大戶也不是不可以,至少屬下用過幾次。”

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黃石示意身後埋伏的士兵不要輕舉妄動。他向金求德交待了幾句,後者領着幾個弓箭手躡手躡腳地走到前面去了。等人影沿着牆根繞過屋腳後,黃石也指揮大隊士兵分成小隊埋伏到前門的後面。

“等他們大隊進門後,立刻把火把扔過去,然後射箭,跟着一起衝過去。”

“卑職明白。”楊致遠點了點頭。

這個火把的計劃不是馬前卒的主意——他只懂得怎麼明火持杖地衝進去搶。

而趙慢熊則是挖好坑看着獵物往裡面跳的老手,黃石決定打伏擊後,趙慢熊獻上一條毒計:等敵人大隊衝進來的時候,把火把一起扔過去,先晃花一批人的眼再說。而且在黑夜裡,這些人也立刻會成爲靶子。

又是剛纔那個士兵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對着兩個還在大門口聊天的士兵說:“你們兩個過來,跟我去後面餵馬。”

等兩個士兵離開後,黃石欣喜地看到那幾個影子迅速閃到了大門口,一個黑影看來是爲首的頭目,他發出了一聲蟋蟀叫聲,很快門外也迴應了一聲。

“狗賊,快點來吧。”藏身暗處的黃石默默唸了一聲,前門的黑影聽到迴應的蟋蟀聲,立刻飛速地落栓下鎖,無聲無息地打開大門,這麻利的動作看來也是個積年老匪了。

隨着黃石舉起手臂做出預備的手勢,十個士兵立刻緩緩拉滿鐵弓,穩穩指向大門。再後面的一隊士兵也兩兩一組,一個人雙手拿着火石,另一個則端着浸滿油脂的火把。

木門終於打開了,他們把大門開到了最大,但是沒有想象中大隊衝進來的人馬。

“他們在等什麼啊?不怕哨兵回來麼?”黃石滿腹狐疑地觀察着敵人的舉動,等着等着,終於又聽到外面又傳來一聲蟋蟀叫聲。

隨着聲音響起,爲首的黑影也當即一揮手。

“終於來了。”黃石覺得自己已經等得滿頭大汗了。

十幾個敵人隨着那個手勢就衝出門去了,眨眼間黃石眼前連一個鬼影都沒有了,寂靜的夜空頓時被一陣錯亂沉重的腳步聲打破。

“他們要幹什麼?”看傻了的黃石手臂還維持在半空,他身後拉弓預備的射手們也同樣呆住了。

第十一節

蓬——

身後一聲巨響把石化中的黃石嚇了一個哆嗦。

“啊。”

一聲慘烈的長叫也從後面響起,接着就是連續的慘叫和呼喊聲,黃石立刻看到了自己身前的影子。他猛地回過頭,原來後門已經被踢開了,好幾根火把扔了進來,還有一簇亂箭闖了進來,被刺穿的幾個士兵已經在地面上翻滾起來。

“敵襲。”

“在後面。”

“後門,後門。”

驛站立刻被驚慌的聲音充滿,靠近後門的士兵試圖反擊,但是越來越多的火把被扔了進來,有的一直扔到他們腳下,光芒把前門旁的黃石都刺得眯起了眼睛。

又有幾個士兵被從黑暗中衝出的飛矢射到,屋子裡的物什也紛紛被引燃,血腥味和濃煙沖鼻而來。

每次都是躲在最後的趙慢熊這次一下子變成了前隊,大腿上中了一箭,倒在地上翻滾着嚎叫。驛站裡已經是一片大亂,後面的士兵在一片驚惶中紛紛向前門擠來。

“不許後退,快整隊!”金求德的怒喝聲中,人流已經把黃石和他從前門擠了出去。

“盾牌手舉盾。”一片喧譁中,楊致遠組織了一排向後的盾牆,但是已經有士兵脫離隊伍開始逃竄。

黃石一把沒有拉住他們,卻正好看見空蕩蕩的大門在風中搖擺,他暗道一聲不好:“快關大門!”

不過黃石醒悟得太遲了,就在他大喊的同時,一隊舉着火把的騎兵從漆黑的夜幕中衝進了大門。

賀寶刀挺着長槍向大門衝去,一搶紮在當先敵騎的馬腹上,馬長嘶一聲就把敵兵掀了下去。賀寶刀看也不看折斷的長槍一眼,把手裡的槍桿掄了個滿圓,大喝一聲就又把另一個騎兵從馬背上抽下來。但是不等他再發威,幾個騎兵已經從側面衝過,隨手一刀就劃過賀寶刀的脊背,他一頭扎倒在黃土裡,眼見是不活了。

幾個剛從黃石身邊跑過的在幾個士兵已經跑到了門口,他們早就拋掉了武器,面對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眼前的敵軍,其中一個愣了一下就跪倒在地,高舉起雙手。

“饒命。”

門口的士兵紛紛效仿起來。而且他們還唯恐喊的聲音不夠大:“饒命啊,饒命啊。”

但是他們還是被無情地砍倒,騎兵直衝黃石而來,他身邊的親兵紛紛挺刀上前:“保護大人!”

“住手,都住手。”一聲叫喊聲從門口方向傳來,騎士們聽到這個聲音紛紛勒住了戰馬,但最近的一匹馬停下前還是撞到了親兵隊長馬前卒,他跟一張破紙牌一樣“攸”的飛起,飛過黃石頭頂,嘣得一聲撞在驛站的牆壁上,發出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

黃石這才注意到這些騎士不是後金士兵,而是清一色的遼東杆子。

“傳我命令,全軍停手。”那喊聲又響了起來,騎士們立刻開始分散,沿着木牆大喊:“停手,都停手。”

喊殺聲漸漸停止下來,只有火焰還噼裡啪啦地響着,混雜着一些慘叫。黃石深吸了好幾口氣,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注意到自己的幾個親兵雙腿還在發抖。

“對面是哪裡的好漢?”黃石對着那個下令停手的騎士抱了一拳,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

那個騎士看上去大概三十左右,身材魁梧,火光把他滿臉的大鬍子映成了銅褐色。他直直騎在馬上,衝着黃石喝道:“你不是建奴?”

“不是。”

“你也不是杆子。”那個人用不容置疑地語氣問道。

“不是。”黃石大聲回答。

“我也不是什麼好漢。”那壯漢聞言一笑,昂起頭大喊:“都收起傢伙來,我們打錯人了,都過來!”

一片鏗鏘聲音響起,那個壯漢也插上了腰刀,緩緩策馬向黃石靠過來。幾個親兵立刻晃動身體,想把黃石掩護住。

“讓開。”黃石狠狠推開幾個親兵,都早幹什麼去了。

那個壯漢看着黃石親兵的反應,不慌不忙地問:“你們是大明的士兵吧,閣下怎麼稱呼,官居何職。”

“是,在下廣寧軍補丁遊擊黃石。敢問閣下怎麼稱呼?”

壯漢呀了一聲,臉上頓時升起了一片驚異的神情:“閣下可是擊斃叛賊孫德功的那個黃石?”

“正是區區。”

“大名如雷貫耳。”壯漢立刻收起了剛纔的傲態,飛身下馬站穩,恭敬地用明軍的軍禮回了一禮:“在下廣寧軍西寧堡遊擊孔有德。”

大水衝了龍王廟,暗自慶幸死裡逃生的黃石趕快命令手下滅火救人。孔有德也連忙命令士兵一起動手,很快驛站的火就被撲滅,孔有德的手下拿出不少傷藥,也趕來幫黃石的部下包紮傷口。

賀寶刀竟然還沒有死,背上挨的那刀差點切斷了他的脊樑骨。黃石抱起他的時候,賀寶刀就掙扎着企圖說話,血沫和沙土從嘴巴和鼻孔裡噴涌而出,讓黃石看得手足無措。

“貴屬真是體壯如牛啊,這樣的傷都沒有立刻斃命,說不定死不了了,”孔有德的聲音在耳後響起:“吐點血倒是正常,那刀震動了肺。”

趙慢熊大腿上中了一箭,黃石親自幫他包紮起來,孔有德也站在一邊。自從聽說襲擊自己的是明軍同袍後,趙慢熊一直朝孔有德怒目而視,孔有德期間沒有看他一眼,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怒火。

被馬撞飛的馬前卒死得最悲慘,肋骨和四肢寸寸破碎,內臟從嘴裡流了出來,收拾屍體的時候人都是軟綿綿的了。

死了十個,重傷了十八個,還有一批被燙傷、踩傷的。喊投降的那幾個士兵也活了三個下來,金求德本想宰了他們,但是立刻被黃石喝退。他們三個多多少少也受了點傷,黃石再次親自動手給他們敷好藥。

等傷員安頓好了,黃石衝着全軍深深拜了一禮:“黃石無能,拖累大家了。”

一衆部下趕快連叫不敢,傷員們裡的輕傷者也掙扎着起來回禮。

“尤其是這三位弟兄。”黃石對着那三個有投降表現的士兵又是一禮:“遇到黃石這樣的庸碌之輩,真是倒黴到家了。”

士兵是黃石現有的力量來源,黃石絕不會對他們慳吝自己的胸懷。

“大人!”那三個頓時鬧了一個大紅臉。

第十二節

不敢等他們再廢話,黃石趕快開始化解部下和孔有德之間的疙瘩,順便繼續消解不良影響,他高聲對全體士兵說:“今夜幸好遇上孔將軍,不然黃石還自以爲知兵,那一天把大家害死都不知道,要說也是多虧了孔將軍了。諸位如果想離開黃石這樣的廢物,石一定不敢勉強。”

“大人言重了。”頓時房中跪倒了一片。

一邊的孔有德也聽不下去了:“黃將軍有所不知,今天也是湊巧了,真的是我們走運而已。”

“明明是我拖累大人才是,明明是卑職沒有識破奸計……”趙慢熊拖着那條傷腿爬了起來。他喊到一半,突然意識不妥,連忙改口:“是卑職沒有識破孔將軍的妙計,請大人責罰。”

“諸位請起,我是主帥,罪責就算不全在我,也是我最大。”黃石用最誠懇的語氣嘆息着:“只要諸位不嫌棄黃石,我就感激不盡了。”

“願爲大人效死。”

接下來黃石又是一番安撫,同時把部衆對孔有德的仇恨化解乾淨。孔有德則在一邊冷眼旁觀。結束後黃石請孔有德和他到夜色中聊聊,孔有德也是欣然同意。

兩個人躲開衆人後,一直若有所思的孔有德讚歎說:“黃將軍愛兵如子,果然是大將風範。”

“什麼大將?還不是被孔將軍打得落花流水。”

“黃將軍想不想,嗯,黃將軍願不願意和孔某探討一下得失?”孔有德擔心黃石惱羞成怒,吞吞吐吐地想找兩個比較好聽的詞。

“正打算向孔將軍請教,還望孔將軍不吝賜教。”

原來孔有德白天也盯上了這個驛站,想補充些食物和草料。不料被黃石捷足先登,但湊巧的是,黃石他們殺進驛站的時候,孔有德的人正好沒有看見。等孔有德監視的人發現驛站冒出火光的時候,黃石他們正在生火做飯,人喧馬嘶地被探子把底子摸了個清楚。

“孔某的探子回報有不少建奴騎兵在驛站過夜,聽人馬響動大概百人,馬更有二百匹以上,孔某想搶這批馬,結果傷了黃將軍許多手下,慚愧。”孔有德抱歉地笑笑。

聽到自己這麼粗心被對手摸清了人數,黃石早就是大紅臉了,幸好在夜色中看不見:“不知者不怪,那麼孔將軍怎麼知道黃某要在大門伏擊呢?”

“這就是誤打誤撞了。”孔有德哈哈大笑起來,“所以剛纔孔某說黃將軍過謙了。”

孔有德包圍驛站的時候,黃石他們先入爲主地認爲是後金軍包圍,所以哨兵自然用漢語對答來麻痹敵軍。而孔有德認定裡面是後金軍,所以就產生了懷疑,認爲後金軍知道有人來了,所以故意用漢語對答。而且說話的內容是故意麻痹他的——這點他倒是沒有猜錯。

但是孔有德心裡有懷疑,那麼黃石想把孔有德引去埋伏點的舉動就都讓孔有德察覺出來了。他既然懷疑驛站裡面有詐,那麼等到翻牆進來以後,黃石門口衛兵的種種舉止自然全是破綻。

孔有德親自翻牆進來偵查,他確信黃石是在設套後,就再次翻了出去修改計劃,決定將計就計打黃石一個埋伏。

最後進來那幾個士兵也確實是用蟋蟀叫聯絡外面,不過不是黃石猜測的召集人手搶門罷了。恰恰相反,他們是在報告已經引開了守軍注意,那幾個士兵磨磨蹭蹭打開大門的行爲,也是爲了爭取時間。黃石一夥兒被騙得在前、後門苦苦等待的時候,孔有德的大批兵馬已經從其它地方翻牆進來了。

“黃將軍你看,這不是湊巧了。”解釋完畢孔有德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等到孔有德聽到黃石的部下統統用漢語呼喊,加上黃石用漢語發佈命令,孔有德就懷疑打錯人了。黃石部下的表現和呼喊也說明了他們的軍隊身份,土匪的嫌疑立刻被排除了。等孔有德看清他們不是後金漢軍後,馬上知道面前也是小股的明軍了。

聽明白原委,黃石心頭也輕鬆了許多,跟着笑起來。

笑聲聽了以後,孔有德突然又支支吾吾起來:“黃將軍和孫得功那廝是不是,是不是……”

“正是,黃某有眼無珠,曾經和孫賊的女兒有婚姻之約。”

孔有德肅然起敬:“黃將軍視榮華富貴如糞土,大義滅親,勇闖廣寧,孔某非常佩服。”

“孔將軍謬讚了。”

孔有德遲疑着問道:“聽黃將軍口音似乎不是遼東人,和建奴沒有不共戴天之仇吧?”

“國仇難道不是不共戴天的仇麼?”

語氣變得更加尊敬的孔有德一邊大叫失言,一邊大大讚嘆黃石的忠義,他感嘆道:“孔某本是鐵嶺礦工,祖父、父親皆死於建奴手中,所以孔某投軍。這次廣寧兵敗,孔某誓不降虜,還自以爲忠義,和黃將軍一比,真是有如雲泥之別,慚愧啊慚愧。”

孔家本是遼東礦工,也是鐵嶺暴動的組織者,在後金的報復中死得乾乾淨淨,就逃走了一個孔有德,他帶着殘餘的礦工們投奔廣寧,當上了地方軍官。因爲幾年來功績卓著,積功當上了遊擊,長期的歷練讓他作戰經驗豐富。

沙嶺一戰廣寧軍精銳覆滅,廣寧丟失後周圍的堡壘也紛紛投降,雖然孔有德因爲父祖的血仇不肯投降,但是他也知道區區一個西寧堡無論如何也擋不住後金大軍。於是他先招來全軍,假意要投降,然後變臉把最積極支持這個決定的人統統殺掉。

清洗隊伍之後,孔有德也不打算去遼西,他父兄大仇未報只是其一,其二他也去不了遼西,西寧在西平堡以東。所以孔有德決定去旅順,投奔廣寧軍副總兵毛文龍,他手下軍官多是鐵嶺的老弟兄,又有上次暴動失敗的逃亡經驗,所以一路流竄,竟然是秩序井然。

和黃石的輕騎不同,他部下有不少步兵,而且逃亡的時候還要帶上不少軍屬。所以雖然路程近、出發早。他和黃石還是在此地相遇了。

令黃石佩服的是,孔有德竟敢帶着兩千百姓一起跑,而且更是白天行軍。原來孔有德料定後金騎兵大多去了廣寧,然後自然會追擊王化貞、熊廷弼,這樣海州一帶已經沒有多少後金機動部隊。

“最多被幾個探子看見,自然不敢攻擊我六百多士兵。就算他們回城報信,要對付我的部隊也需要從幾個城堡湊出來,這要用不少時間,我早就走遠了,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孔有德自信滿滿的說。

“不錯,孔將軍高見。”

第十三節

吹捧和謙虛進行了一會兒,黃石總感覺孔有德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但總是欲言又止。他耐不住性子就直截了當地發問:“黃某感覺孔將軍想對我說些話,一定還請直說。”

孔有德又是哈哈一笑:“孔某覺得黃將軍也是直率的人,所以就冒犯了。黃將軍當然不是第一次帶兵,但是今夜有些讓人迷惑的地方。”

“請說。”

“請問黃將軍知不知道孔某的大概兵力。”

“不知道,不過肯定比我多。”

“正是,這就是孔某要說的東西。”孔有德正色說:“黃將軍既然知道敵人強大,就應該舉火守牆。黃將軍既然知道敵情不明,那麼老老實實防守纔是正道,計謀這種東西少用爲妙。”

看到黃石怔怔地不說話,孔有德急忙說:“孔某也沒有帶過幾次兵,說的不一定對。”

“不然,孔將軍說的很對,”面前這個孔有德可是名末的一流名將,他就是說一個人有辦法打一百個,黃石也會半信半疑,他趕快抓住機會學習:“黃某還有些問題請教,請孔將軍一定爲黃某解惑。”

接下來黃石和孔有德聊了半夜,這一路而來,黃石積攢了不少關於行軍、安營、偵查的問題。孔有德佩服黃石的氣節,所以也毫不藏私地指點一番,天明的時候兩個人才盡歡而散。

接下來孔有德自然邀請黃石同行,黃石也覺得跟這種人生存機率要大得多,畢竟歷史證明他能活着到東江。

黃石一口答應讓孔有德暗自吃了一驚,其實孔有德的邀請只是一個禮貌舉動,他本以爲黃石手下都是騎兵,自然會獨自逃走而不願意被百姓和步兵拖累。萬沒有想到黃石竟一口答應下來,孔有德誤以爲黃石有意留下來幫助自己,感動之餘更覺得黃石忠義無雙。

黃石的花花腸子不但孔有德沒有想到,就是黃石的部下也很不解,他們雖然已經自認倒黴,但是還是對孔有德有些敵意,於是紛紛鬧着要先走。黃石馬上擡出傷兵來壓住他們,說他絕對不會拋棄一個部下。

跟孔有德一起走以後,黃石發現孔有德也不光是出於好心才帶着百姓逃跑的,首先孔有德手裡的幾百士兵不用擔心吃飯、紮營問題。其次有個傷病也比較容易得到照顧。

在這種良好的條件下,賀寶刀展示出了小強一樣的生命力,他頑強地活下來了。幾天後黃石看見他在一個婦女幫助下還吃了一碗粥,知道這傢伙的命十有八九是保住了。

孔有德也確實不是單純出於好心,他從西寧堡逃跑前就想過這個問題,以往明軍依託本土作戰,食物、傷藥都可以指望駐地支持,成爲孤軍以後這些都不可能就地補充。如果讓士兵蒐集糧草、從事勞作,那麼對軍隊的戰鬥力和機動力影響都很大。

孔有德的顧慮正是黃石在前一段遇到的問題,非戰鬥減員嚴重不說,每個病號傷員還需要戰鬥人員去照顧。

孔有德帶百姓逃跑就是抱着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的想法,他還覺得後金注意力都被廣寧本部吸引過去了,行軍稍微慢一點兒也不可怕,這寶他也壓對了。

藉助白天行軍的長處,近三千人的龐大縱隊速度也並非非常慢,經黃石多日觀察,這支隊伍中竟然很少見到老人。

面對黃石提出的疑問,孔有德漫不經心地回答說,無論是出發前還是中途接受的兵民,他都是要進行挑選的。

“我告訴那些老人,帶上他們就無法保證他們子孫逃命,所以他們就自願退出了。”

“退出?”

“離開或者自盡。”孔有德不帶感情地回答。

“那年輕人不去尋找他們的父祖麼?”黃石的聲音高了起來,這個時代的人不是很看重家庭的麼?

“尋找什麼?大部分都和他們的兒孫告別過了。”孔有德嘆息了一聲,似乎又回憶起那些生死訣別:“非常悽慘悲傷的場面啊。”

“然後呢?他們就默認了老人們的犧牲?”黃石的嘴巴張得很大,幾乎能塞進一個蘋果。

“每個人都想活下去,絕大多數人需要的只是一個藉口。能安慰自己的藉口。”孔有德的眼睛充滿悲哀,他現在的表情很有些符合黃石心目中的智者形象。

後金佔據遼東以來,努爾哈赤推行剃法令,縱容八旗子弟奪取漢民的財產和妻女,用屠刀面對平民的反抗。明軍士兵可以沒有太大顧忌的投降,但是平民卻無人不想着如何逃往大明治下。

“老人告訴他們要爲家族留下香火,我告訴他們如果想報仇就要留下性命。”孔有德說完就沉默了,黃石也沉默了。是啊,人有了一個可以安慰自己內心的藉口,本能的求生慾望就佔了上風,這就是亂世,人命賤如狗的亂世。

和孔有德合流以後,黃石和他部下還是獨自建立宿營地。黃石雖然不認爲孔有德想併吞他的部下,但是他更不打算對此毫無防備。

而黃石部衆本來一直自負廣寧軍本部精銳,結果在夜襲中被一羣地方駐軍打得灰頭土臉,他們嘴上不說,心裡卻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現在孔有德的士兵朝他們的每一眼,每一個微笑都被他們理解成諷刺,黃石竭力彈壓這種情緒,可是收效甚微,其實他心裡也有疙瘩。

今天紮營後黃石往自己的帳篷裡一鑽,叉開四肢就倒了下去,鼻腔中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就打算就此昏睡過去。

可惜天不從人願。

“大人。”

一瘸一拐的趙慢熊人隨聲到,衝了進來。

“什麼事情?”被打擾了的黃石滿臉不耐煩,懶洋洋地依坐起來,他對趙慢熊一下子衝進來也是很不滿意。

滿臉激憤的趙慢熊粗聲粗氣地回答:“大人,外面打起來了,孔有德的幾個崽子打上門來了。”

說完以後趙慢熊就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胸膛劇烈地起伏。這個樣子比他說的話更嚇到了黃石。

“和孔有德的手下打起來了?你們還嫌我不夠煩麼?”

黃石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一邊狠狠地瞪着趙慢熊,一邊怒氣衝衝地把靴子蹬上。抓過斗篷和頭盔,黃石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趙慢熊,撩開帳門衝出去。趙慢熊撓撓頭,也急忙跟了過去。

鬥毆地點是黃石營地邊緣,幾十個士兵正赤手廝殺成一團,一羣難民在圈子外觀賞這場好戲,金求德和幾個手下一路小跑過來,人手一根棍子,看樣子正打算加入戰團。

第十四節

“金求德,住手。”黃石一路跑來,見狀趕忙制止了事態進一步惡化,同時大聲命令所有的官兵住手。

黃石自己的部下自然遵命跳開,孔有德的部下也不敢對黃石無禮,集體抱拳行禮。

“怎麼回事?”

“他們罵大哥是糞坑將軍。”說話的是張再弟,說完他怒氣衝衝地朝對面一個士兵一指:“就是他!”

被張再弟指着的士兵右眼眶有一個大黑影子,半個臉也腫得高高的,身上的衣服也被撕破了好幾處。黃石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這個士兵情緒還非常激動,幾次試圖掙脫拉住他的同袍衝上來,但隨着張再弟這話一出口,他立刻蔫了下來。

黃石盯着這個士兵看,一直把他看得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黃將軍贖罪。”

“黃將軍,這個狗才真該打死,但是一路確實立了些功勞,黃將軍大人大量……”說話的似乎是一個把總模樣的頭目,他說完前面一段話,一時沒有想好接着說什麼,當即掉頭狠狠踢了那個士兵兩腳:“狗,這臭嘴,踢死你!”

“停,我沒有說要把他怎麼樣。”黃石終於發話了。

“謝黃將軍。”那個頭目忙不迭地稱謝,接着又飛起一腳把那個士兵踢了個滾,“還不快謝黃將軍不殺之恩。”

“不着急謝,你起來回話。”說話間黃石掃視了周圍士兵一圈,看見自己的部下個個臉有得色。

“你爲什麼說我是糞坑將軍?”黃石做出他自認爲最和藹的笑容。

“黃將軍贖罪。”士兵立刻又趴下了。

“還不止一個,他,他,他,還有他,都說了。”張再弟趾高氣揚地一個個點過來,對面馬上跪倒了一片。

“到底怎麼回事,你來說吧。”黃石鼓勵地拍了拍張再弟的肩膀。

大受鼓舞的張再弟立刻如同倒瓜子一樣地把他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很快黃石就弄明白了事情原委,起源就在他給部下定得衛生條例上,這兩天他的部下始終按照自己的命令,一紮營就開始修廁所。孔有德的部下看着新鮮,就來問他們爲什麼要刻意修廁所。

黃石的部下看見孔有德的兵就沒好氣,自然懶得回答他們。孔有德手下本來也看不慣他們,於是就偷偷叫他們糞坑兵。

後來又有人問過他們這事情,黃石的手下原本不是很喜歡修廁所,但現在他們卻用譏笑回敬孔有德的兵:“這是我們大人的命令,你們懂個屁啊?”

這樣黃石就在毫不知情中撈到了一個糞坑將軍的外號,今天他們又開始挖廁所的時候,圍觀的幾個好事之徒就叫他們是糞坑將軍的糞坑兵。

黃石的部下自然人人大怒,他們開始還只是想理論一番,沒想到年少氣盛的張再弟一句話也不說,盯準了嗓門最大的傢伙,繞到他旁邊就是一拳。

那個嘴上最不留德的士兵當時正說得唾沫橫飛——就是剛纔第一個被指出來的士兵,他眼眶上的大黑圈也是張再弟的傑作。他被張再弟一拳就幹倒在地,接着又被狠狠踢了幾腳。在下面就沒有絲毫奇怪的了,羣毆就此爆發。

“原來如此,”黃石哼了一聲,質問他的部下:“那你們有沒有告訴他們我爲什麼要修廁所。”

“誰樂意告訴他們啊。”張再弟咧着大嘴,還在朝孔有德的那些手下比劃。

“所以他們叫我糞坑將軍!”黃石又重重哼了一聲,這次連張再弟也看出來黃石語氣不善,馬上住嘴並把頭低下去了。

“你們,坐!”黃石用手比劃了一個圈子,命令孔有德的士兵統統坐下,然後自己也蹲了下來,繪聲繪色地講起了自己爲什麼要修廁所,會有什麼樣的好處,還有這些天修廁所和事後處理的一些經驗和技巧。

“呵呵,就是這樣。”結束了長篇大論的黃石拍拍手站起來,笑着對全體圍觀者說:“孔將軍打仗厲害,叫長勝將軍好了,我挖糞坑防止大家得病,大家以後就叫我糞坑將軍吧,也讓全軍都知道我黃石作出的貢獻。”

“黃將軍海量,小的們知錯了。”看着眼前士兵再一次的集體鞠躬,黃石知道這次認錯要比剛纔誠懇得多。

“嗯,”黃石在剛纔講話的時候就做出了一個決定,所以他叫過那個小頭目:“帶我去見孔將軍。”

黃石趕到孔有德營帳前就遇到了正主,聽說爆發糾紛的孔有德也趕了過來。聽完了黃石的處理後,孔有德先是稱讚了幾句,然後就大發雷霆的要懲罰那幾個倒黴的士兵。黃石非常堅定地表示了反對。

本來也就是打算作做樣子的孔有德又罵了那幾個士兵一會兒,順水推舟地放他們走了。

來到孔有德的駐地後,他問道:“黃石你來找我有什麼事情麼?”

“我打算把部下託付給孔將軍。”黃石淡淡說出了來意。

“你說要把你的手下交給我來帶。”孔有德愕然望着黃石,對他的提議非常吃驚。

“是的,我統兵的能力比孔兄差太多了,所以我把他們交給孔兄了。”

“這使不得。”孔有德斷然拒絕:“黃老弟只是經驗不夠,過過就好了。”

“那就等我好了再說吧。”黃石笑嘻嘻地說道:“孔兄,我是真心實意的。”

見黃石的表情不像做僞,孔有德猶豫着還是答應了:“那好,我先幫你管着,到了旅順再還給你。”

“好,”黃石向孔有德伸出了手,兩個人立刻握在了一起:“孔兄,現在正是同舟共濟的時候,號令統一才行啊。”

這話確實不錯,不過一般是想奪別人軍權的人才說的話,這個黃石還真是有趣呢。孔有德如是想着,面上只是微微一笑:“黃兄弟說得不錯。”

“但是孔兄也不能白拿走我一百騎兵。”黃石還是那幅笑嘻嘻的表情。

哦,這纔對麼,肯定是有要求的,孔有德又是微微一笑:“黃將軍請講。”

第十五節

第二天,孔有德宣佈,從今以後兩軍就統一指揮了,孔有德爲正,黃石爲副。行軍打仗等問題由孔有德負責,安營紮寨這種後勤問題向黃石請示就可以了,這樣黃石匪幫和孔有德匪幫完成了合流。

黃石的第一個命令就是全軍都要修行軍廁所。毫無疑問,黃石糞坑將軍的名號一定會變得越發響亮。其他的東西也迅速傳入孔有德匪幫,比如小調。

整編以後,黃石篡改的小調迅速流傳,現在整天都能聽到一批人操着南腔北調唱《鄰家的姑娘》。在孔有德軍中,這改版的流行歌曲也最受歡迎,讓黃石不禁聯想起二戰蘇軍喜愛的喀秋莎和德軍喜愛的麗麗瑪蓮,看來軍人枯燥的生活讓士兵們都喜歡這種略帶憂傷、卻情愫萌動的曲調啊。

黃石的要求有些出乎孔有德意料,在他看來黃石要求的權利都是些費力不討好的工作,沒有功勞也沒有什麼好名聲。雖然黃石的要求和孔有德猜的不太一樣,不過這本來就是沒壞處的事情,加上一百騎兵的面子,他還是痛快地答應了。

交出這支騎兵的軍權對黃石來說是一個有些痛苦的決定,他完全相信孔有德不會隨意撤換這支軍隊的軍官,但這些士兵心目中,黃石的權威無疑會受到影響。

“捨得,捨得,有舍纔有得。”

黃石明白這個決定不符合“寧爲雞頭、不爲牛尾”這個梟雄崛起公式。但他認爲自己沒有機會在短期內當上梟雄,所以一支忠心耿耿的部隊暫時意義還不大。

就像趙慢熊說的,黃石不僅僅關注現在,他更重視未來。孔有德的六百手下和近三千遼民會有長遠的影響,作爲帶領他們逃離遼東的副官會有很大的好處,肯定比一個百人隊的正官強十倍。再者,今天黃石主動放棄軍權這件事情,未來也會有政治上的收益,最近能看見的就是在毛文龍那裡。

如同孔有德的料想一樣,後金大軍進攻廣寧確實導致後方非常空虛,遼東廣闊的大地本來也是地廣人稀。一路上孔有德不停地洗劫村落和小鎮,依託流民爲後勤支援的孔有德匪幫效率本不低,有了一隊精銳騎兵後更是大增,很多貶爲包衣和農奴的漢人也加入他們的隊伍。

黃石的幾個部下對黃石交出軍權不是很理解,其中反應就激烈的就是金求德。在黃石老部下的一次私下聚會中他大聲說出自己不滿:

“大人,權利是爭來的,不是等來的。大人不爭也就算了,居然還白送出去,難道大人不知道送出去容易,拿回來就難了麼?”

“如果現在我和孔有德下不同的命令,你們聽誰的,我的還是孔有德的?”黃石一句話就把金求德問得語塞:“所以我放出去的權利又有多少呢?”

趙慢熊思考了半天:“大人,一時間或許沒有什麼問題,但是潛移默化下去……”

“一時間?到旅順還能有多久?十天,十五天?”

“大人!”趙慢熊爭辯起來:“就算這樣,大人也是作爲孔有德的副官到旅順的,就要被他壓上一頭,不復原來那種平起平坐了。”

“不錯。”楊致遠和金求德也齊聲贊同。

這麼一點虛名也要爭個高下,怪不得明軍一盤散沙。而且爲了虛名放棄實利,黃石心裡有些生氣了,不能對忠心耿耿地部下發火讓他更是不爽:“沒有孔有德的那些難民,我們受傷的士兵怎麼辦?我們就要自己出去打獵了,現在是我們有求於孔有德啊。”

楊致遠大聲說道:“大人,賀寶刀還站不起來呢!”

“難道你想去報仇不成,”黃石聞言大怒:“敗了就是敗了,沒有什麼好說的,他能活下來還不是全靠孔有德的人。”

“那是他運氣好,沿途招募了這許多流民。”楊致遠氣鼓鼓地反駁,他對那天的慘敗始終不能正視:“如果我們有這麼多流民人手,誰把誰打得落花流水還不一定呢。”

故弄玄虛恐怕會讓他們和自己離心離德,黃石看着眼前憤憤然的三個千總,決定透露些軍事方面的考慮;“我有一個想法,你說的正是我考慮的問題……”

這段時間黃石一直在總結經驗教訓,他覺得正是因爲自己帶出來的都是戰鬥兵,所以戰鬥力纔會急劇下降。純粹的戰鬥部隊沒有後勤單位的支持根本堅持不了多久,他回憶了一下後世的戰鬥編制,能獨立行動的單位都擁有各種支援兵種。

在他的初步設想裡,以後修築營寨、修補橋樑道路將交給工兵去做,押送糧草、整理裝備也要有輜重兵,至於醫療兵更是要建設起來,如果有可能黃石還打算招些女兵作護士。

這個宏大的構思他向幾個部下透露了一角,不過僅僅這樣他們就有些消化不了了。

“大人,運送糧草有民夫,整理裝備有工匠、治療傷兵有郎中,至於修橋補路這本來就是士兵該做的工作。”楊致遠擔心黃石不清楚大兵團作戰。

“是的,這些我都知道,但是這些人不是軍人,大部分都是臨時徵集的。”

金求德也是滿臉的震驚:“大人打算把工匠、民夫和郎中變成軍人?但是平時他們沒有用啊,臨時徵集可以省很多錢啊。”

所謂臨時徵集就是抓壯丁,抓壯丁當然省錢,但是效果也就會很差,黃石認爲把這些單位建立起來的軍隊纔是真正的野戰軍:“平時進行訓練,戰鬥兵訓練戰鬥技巧,這些士兵訓練他們的特殊技能。”

趙慢熊又開始他招牌式的搖頭:“朝廷不會養一批不能打仗的士兵的。”

“朝廷不養我養,”黃石慷慨地一揮手:“我們可以吃空餉。”

“吃空餉養民夫、郎中和鐵匠?”

“對。”黃石用不容置疑地語氣回答道。

面前的三個人都露出了猶豫的神態,黃石知道猶豫會帶來懷疑,而懷疑會動搖忠誠。他盯着楊致遠問:“你說過永遠追隨我,現在你後悔麼?”

“不,大人。卑職永遠追隨大人。”楊致遠毫不猶豫地回答。

過了片刻,楊致遠遲疑着補充:“但卑職還是認爲應該把所有的錢都花在有戰鬥力的士兵上。”

趙慢熊和金求德也用無言表示贊同,封建軍隊中,下級的一致意見是種很大的壓力,因爲他們是長官的力量來源。

“明白了,我向孔有德要這份工作就是爲了這個想法,不過我還是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想錯了。”在這種壓力面前黃石也鬆了嘴:“如果我想錯了,一定會立刻改正,我會要回軍權。”

“大人英明。”三個部下一齊躬身稱頌。

“哈哈”黃石故作輕鬆地放聲大笑:“現在我們想得那麼長遠幹什麼啊,要想這些也要到旅順後再去想。”

該死的封建軍隊和封建軍官!黃石心中暗罵了一句,等一有機會就要把你們統統改造。

不過正因爲是封建軍隊,所以黃石仍然牢牢控制着他的舊部,他也不清楚自己因此生氣算不算“端起碗來吃飯,擱下筷子罵娘”。

對於這樣一支流竄的大型匪幫,後金地方軍隊一時也沒有什麼好辦法,他們中的精華大部分去了廣寧,毛文龍在鎮江也還吸引着幾千騎兵。

黃石一度以爲可以就這樣一直平安抵達旅順,直到今天紮營前。

孔有德把他拉到了一邊。臉色變得很陰沉:“我們恐怕有麻煩了。”

第十六節

“怎麼了?”

“跟蹤我們到晚上的那幾個後金騎兵恐怕是大部隊的斥候。”

“爲什麼?”黃石也吃了一驚,他們的縱隊太過於顯眼,繞過海州以後,周圍就總有一些後金騎兵在打轉,最初幾天的不安過去後,黃石也習以爲常了。

後金地方的堡壘一般也就一百左右的駐軍,他們只有堅守的能力。而在明朝這種通訊水平下,後金地方駐軍想集結起來攻擊並非易事。

“他們是下午纔來的,而且一直離我們很遠很遠,好像不敢靠近。”孔有德見黃石仍然是一片茫然的樣子,就進一步解釋起來:“如果是附近堡壘派出的預警部隊,那麼上午就會來。”

“也許是來得晚了。”黃石琢磨着孔有德話裡面的含義,額頭開始流下汗水,他對自己戰場嗅覺之遲鈍感到震驚,不過,絕不會有下一次了。

“不,一般的預警騎兵爲了便於觀察我們的舉動,會靠得比較靠前。這幾個爲什麼離得這麼遠呢?我想有兩個原因,首先,他們只要盯住我們的大概方向就可以了。其次,他們趕了一上午的路,甚至昨天也是趕路來的,所以馬力不像其他預警騎兵那麼充沛,他們怕靠近了會被我們的騎兵追擊而跑不掉。”

“那你認爲他們大部隊有多少人,什麼時候到。”

“我不清楚,但是斥候今天下午到,那麼建奴主力怎麼也得明天才能追上我們。”孔有德無意識地咬着自己的大拇指,簡單介紹了一下兵書上的記載,騎兵喜歡在晚上養足馬力,清晨進攻。

他們分析得出結論,如果今天晚上後金趕到了,就會明天一早進攻,不然後金主力就會正常行軍,明天晚上早早紮營,好好休息一番,後天清晨進攻。

“總之就是這兩天了。”

“可是以大隊民衆的速度,到旅順還需要五天左右。”黃石也明白當前形勢險惡,大部分平民都沒有武器。

和黃石的嫡系不同,孔有德的地方駐軍都有家屬,所以他們決意留下部隊斷後,計劃阻止後金軍隊三天,掩護平民撤退。

黃石覺得自己的喉嚨發乾,他終於還是不好意思說先逃走:“明天全部騎兵留下,掩護大部隊脫險,騎兵也可以憑藉馬力逃脫。”

“不行,”孔有德斷然否定了這個想法:“騎兵防禦能力差。再說人數太少,如果敵軍派出二百騎兵繞過騎兵追擊大部隊。那麼後衛不敢截擊,大部隊還是會被拖住。所以全部步兵都要留下,騎兵跟隨大部隊走,防備可能的小股建奴。”

“敵軍繞過步兵怎麼辦?”

“不會的,敵軍不清楚我軍兵力,如果貿然繞過,可能會陷入兩面夾擊,分兵繞過更危險容易被我們在中間的主力各個擊破。而且騎兵在前隊,只要主動出擊驅散建奴偵騎,就可以截斷情報。”

黃石覺得他發現了孔有德的一個致命漏洞:“如果敵軍有一千騎兵,分成兩隊呢?一隊追擊前隊,一隊摧毀後隊。我們就算步兵全部留下,還是打不過任何一隊。”

孔有德瞪着眼看着黃石,似乎他臉上有什麼古怪:“如果有一千騎兵,我們現在還討論什麼?怎麼部署都是死!建奴只要有五百騎兵以上,我們就死定了!”

黃石心理鬥爭了一番,終於還是讓好面子的心理佔了上風:“那你告訴我計劃吧,我不知道怎麼指揮步兵對抗騎兵的追擊?”

“你說你要留下?”孔有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是啊,難道你留下?”黃石奇怪地反問。

“當然是我留下,讓你留下我也逃不了,”孔有德直愣愣地說,沒有發覺他的話很傷人:“所以你先走,只要你能帶平民跑掉,讓我沒有後顧之憂就行。這樣我行動起來也就容易多了。”

面紅耳赤的黃石正要在爭辯兩句,突然聽見門外傳來了大聲喧譁,接着就是孔有德的一個親兵在外面喊叫起來:“敵襲,敵襲!”

孔有德和黃石同時心頭一緊,同時喝道:“進來。”

那親兵撩起帳篷就跑進來,對着黃石匆匆一禮,就衝着孔有德報告起來。大約有二十名左右後金騎兵襲擊了營地左近,殺害了一些砍柴、打水的平民,營地外圍的軍隊已經自發集結起來,這個士兵來請示是否立即出動,去驅散周圍騷擾的後金騎兵。

“不急。”孔有德說完就思索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擡頭看了黃石一眼,斷然下令:“堅守營地,各隊嚴禁擅自出擊。讓周圍的百姓都退回來。”

“是。”那個士兵大聲回答,向孔有德行了一個鄭重的軍禮。

黃石看着孔有德部下的表情,心裡盡是怪怪的味道,這些天他有種感覺,自從被孔有德打得一敗塗地以來,他的部下就越來越傾向於對自己的命令提意見,哪裡有孔有德部下這種不折不扣執行命令的精氣神。

情報流水一般地不斷報來,營帳外面看來就是那二十幾個騎兵,他們繞着圈地殺傷外圍的勞作平民,還把死人地首級挑在槍上,站在弓箭的範圍外大聲嘲笑裡面的明軍士兵。

“驕兵悍將,”孔有德冷笑起來:“區區二十幾個人就敢在我大軍周圍這樣肆無忌憚。”

“他們有驕傲的理由。”黃石不帶任何感情地補充,這些敵兵看來是後金中央精銳。

幾年以來,明軍見到後金部隊就潰不成軍,每次交戰都是一比十幾、一比幾十的交換比,幾十個後金兵就敢趕着成千上萬的明軍跑。所以也外面的後金騎兵這麼囂張倒也不足爲奇。

“他們已經殺傷了我好幾十百姓。”孔有德又是一聲冷哼。

“所以他們會變得更加驕狂,”黃石明白孔有德在想什麼,“我軍不敢出擊,在他們看來也是再正常不過。”

孔有德冷冰冰地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黃兄弟繼續說,看看和某想得是不是一樣。”

“好,我以爲他們很快就會確認我軍也不過是無膽鼠輩,和其他明軍一樣。他們現在不惜馬力、體力瞎折騰,到了晚上就會非常疲倦,更不用說他們還趕了一天的路。”

孔有德撫掌大笑:“黃兄弟和某想到一起去了。”

“英雄所見略同,”黃石也哈哈一笑:“今夜的夜襲就讓小弟去吧。”

“殺雞何用牛刀,二十騎兵而已,去五十人算是看得起他們了。明天我們可能要遇到真正的危險,今夜黃兄弟要好好休息纔是。”

第十七節

孔有德嘴上說得輕巧,實際還是派了一百好手去。那些後金士兵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這樣大膽的明軍了,被明軍打了個措手不及,更大的失誤是他們面對優勢的明軍還企圖抵抗,誤以爲明軍會很快潰散。結果就是隻逃走了幾個傷勢不重的,剩下的統統就殲。

這次勝利讓孔有德部下士氣更加高漲,只不過未等他們從喜悅中清醒過來,黃、孔二人就給全體軍民潑了一頭冷水。

孔有德簡要介紹了一下目前面對的險惡局面,然後就宣佈了他的命令。騎兵保護難民羣迅速轉移,步兵殿後。

“父子皆在軍中者,父留。兄弟皆在軍中者,兄留。家中獨子者,隨大部隊撤離。”孔有德的安排和信陵君當年的安排正好相反,因爲這次殿後是九死一生的任務,留下的士兵必須要有爲家人安全脫離而不惜一死的覺悟。

四百名被確定要留下來的士兵紛紛和家人告別,營地裡先是零星響起幾聲哭泣,然後就是震天動地的嚎啕聲。大家雖然傷感,但是也都知道時間緊迫,四百士兵目送着他們的親人連夜離開後,就奉命立刻休息。

“黃將軍,你確定要留下?”孔有德對黃石堅持不撤離非常吃驚。

“是的,孔兄幹冒奇險殿後,黃某不才,也要陪上一段。”黃石不知道大部隊有沒有危險,但是他可知道孔有德歷史上是能活着離開的,所以觀摩的機會不能放過。騎兵交給了手下,黃石孤身留下,連親兵都沒帶。

“黃兄弟高義,”孔有德不知道黃石心裡的這些算盤,感動之餘他忍不住拜了黃石一禮:“孔某以前覺得將軍見面不如聞名,心裡對將軍還是有些想法,可是患難見真情,真是愧殺孔某了。”

黃石的臉上全是寬厚的笑容:“好說,如果孔兄真的抱歉,到旅順請兄弟喝酒作賠罪吧。”

“一定,一定。”孔有德忙不迭地答應下來,鼓足勇氣說:“貧賤之交不可忘,今天黃將軍與某生死與共,所以某想趁還活着的時候和將軍義結金蘭,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黃石聞言大喜,孔有德這樣的猛將他本來就是刻意結交,難道還留給皇太極不成?雖然皇太極留下的壓迫感仍然力道十足,但黃石潛意識中仍把他當作了命定的敵手:

“孔大哥所言正是小弟心中所想,能和大哥結拜,小弟真是死都瞑目。”

當下二人就捻土爲香,結爲異姓兄弟。對無神論者黃石來說發毒誓猶如放屁,可孔有德聽他語氣內容真誠無比,心中卻是歡喜感動。

第二天到了上午時分,仍然沒有觀察到後金騎兵大至,孔有德、黃石心裡有數:今天多半後金主力還到達不了。士兵體力此時也已經養足,人人也都不肯留在原地等死,於是焚燒了軍營開拔,希望日落前能趕些路出來。

可是軍隊走了沒有幾裡地,就看見有近百後金騎兵從後方迫近,他們呈分散隊形從兩翼迂迴,很快就遙遙形成三面包夾的局面,然後就緩緩向中間的明軍壓迫過來。

黃石自然還是有馬騎,這期間他一直注視着後金軍隊的行動,看到敵軍靠得越來越近,手心裡已經是不滲出汗來,握着馬繮的手也痙攣起來。

孔有德看出黃石的緊張,拍馬過來輕聲說道:“二弟不要緊張,大哥但有一口氣在,也要護得兄弟周全。”

“多謝,讓大哥見笑了。”

孔有德又點點頭安慰黃石一下,然後大聲下令:“保持行軍隊形,外圍舉盾,弓箭手戒備!”

明軍士兵齊刷刷應是,隊列仍然保持着一米的間隔,最外層的士兵紛紛把盾牌抗上肩膀,衝着後金騎兵遊弋的方向,再內一層也都換上手持弓弩的士兵。隊伍變換完隊形後繼續大步向前,對兩翼和身後的後金騎兵視若無睹。

來到這個時代這麼久,黃石對弓箭的威力也算是有所瞭解了。騎兵一般都配兩種弓,適合騎射的短弓射程也就只有五十米到七十米,精確射擊要到十米左右。另一種大鐵弓和步兵弓射程相當,足有一百五十米之遠,在五、六十米就可以進行精確射擊。

那些後金士兵也很清楚明軍步兵弓的威力,在六十米外散得很開,遠遠射過來零星幾箭。因爲明軍保持着一米間距的行軍縱隊,這些箭大部分都落在無人處,偶爾一兩隻飛向某個士兵的箭也沒有什麼勁道,被舉盾的士兵輕鬆擋開。

遠遠地騷擾對明軍行軍速度影響不大,有個別後金士兵就試圖靠得更近一點兒,每當這種人接近到五十米內,兩三個明軍弓箭手就越列而出,舉起鐵弓向他們瞄準,把冒進的騎兵逼退後再快步跟上隊伍。

雖然明軍沒有發出一支箭,但是外圍舉盾和持弓的士兵還是漸漸顯出疲態,隨着孔有德一聲令下,明軍內外交換了位置,外面的士兵紛紛退到內層,放鬆了戒備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內層的士兵外移,把盾牌上肩。如此反覆,騎射的威脅竟然不能拖慢明軍腳步多少。

黃石看得又驚又喜,讚歎道:“大哥指揮若定,小弟佩服之至。”

孔有德微微一笑,用馬鞭虛點了周圍的軍官一圈:“這些大都是跟隨我多年的老部下,鐵嶺失守後,他們和我一起逃往廣寧。這裡如果是你的軍官,估計早就陣型大亂了,這也是爲什麼我要讓你的騎兵先走的原因之一,軍隊中將不知兵最爲可怕。”

黃石想了想又問道:“我們隊形這樣分散,如果建奴突然衝過來,如何是好?”

孔有德哈哈大笑:“大哥倒真希望是二弟在指揮對面的建奴!他們隊形疏散,一個個衝過來不過是弓靶子而已。要真想衝陣需要先集結在一起,有這個排兵佈陣的時間我軍早已調整好陣型了。”

“如果他們布好陣,和我們對峙,我們豈不是就走不了了?”

“一百騎兵排成密集陣勢,我四百人以百人長矛戒備他們足夠了。然後用弓箭攢射,一下子就能放倒十幾個,還是隻能散開。如此反覆幾次就再也不夠成威脅。”孔有德說話間又往後面地平線望了望:“他們區區百騎人太少了。”

“兄弟不看兵書啊。”孔有德說完又微笑着搖搖頭,語氣裡還有些許責備:“練兵、口令、偵查、行軍、應對騷擾,戒備推進等等,這些《武經總決》、《紀效新書》上面都有啊。”

“小弟看過《孫子兵法》!”

“那是文臣纔看的,不是寫給我們武官的書。他們決定該打什麼仗,而我們要打贏這些仗。”

黃石一下子默默無言,眼下他確實需要看看這些戰術兵書。

“雖說步騎難敵,但是隻要我不犯錯,靠只有我軍四分之一的騎兵還是奈何不了我的,”孔有德說話的時候臉上喜憂參雜,他又一次看看了身後的天地交際處:“只要他們沒有後援,你大哥還是不怕的。”

第十八節

一天有驚無險地度過了,晚上軍隊的士氣也一下子變得高漲,雖然速度受到了不少影響,但是大家也向南方跨了一大步。這些士兵雖然爲了家人拼死斷後,但是畢竟大家還是不想死的,孔有德和黃石巡視軍營的時候,士兵紛紛放下手頭的工作向他們致敬。

天明後孔有德仍然有條不紊地養足士兵體力纔出發,第二天又平安地過去了,晚上再次紮營的時候孔有德也露出喜色,衝着黃石笑道:“離旅順明軍又近了一步,離建奴又遠了一步。”

“全靠大哥了。”

“全看明天了。”孔有德沉吟了一下:“白天如果沒有事情,明夜就不休息了全力趕路,幾百建奴應該不敢逼近旅順的。”

天亮造飯,飯後出發,第三天的開頭和前兩天並無什麼不同。鬥志昂揚的明軍出發後就向南急奔,騷擾兩天毫無成效的後金軍也顯得有些士氣低迷,有氣無力地遠遠跟着,連過來射冷箭的勁頭也沒有了。

後金騎兵方向猛然響起歡呼聲,被驚動的明軍紛紛回頭,在北方兩軍視野盡頭出現了一支馬隊,正在快速地向他們駛來。

“看什麼,不許回頭,繼續前進。”孔有德暴怒地大聲命令,他撥轉馬頭趕到隊伍的一旁向北方眺望,黃石也默默地騎馬來到他的身邊。

“多少人?”

“一百,也許一百五。”孔有德眉宇間全是憂色,明軍士兵不停留地從兩人馬邊走過。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孔有德沒有立刻回答黃石,而是招手喚來剩下的所有騎兵:“迅速向南方偵查,幾裡內有什麼丘陵、河流。速速回報!”

“大半個時辰,他們也要積攢一下馬力,所以有一個時辰,也許更少。”孔有德看着北方對黃石喃喃說道,他們身後的後金軍隊已經在轉變陣型。

尾隨他們兩天的後金騎兵第一次排出了緊密隊形,逼近到明軍背後二百米處,面對衝擊隊形的孔有德再也不能好整以暇地行軍了。明軍分成兩隊,衝着敵軍延展成長列。

隨着軍官的號令,前排的明軍挺着長矛掩護弓箭手,弓箭手齊刷刷地把鐵弓指向了天空。後金馬隊見狀紛紛散開,明軍暴風雨一樣的弓箭沒有傷到幾個人,趁他們後退,前排明軍也快速向後跑。

後金後退一段就開始整隊,就算有幾個人掉下馬去,在後援的威脅面前,明軍也不能過去收割生命。

明軍交錯撤退,一次次把後金隊形逼散。

時間在緊張地對峙中一點點地過去,孔有德望眼欲穿的偵察兵終於趕回來了。

“大人,繞過那個樹林後,”偵察兵滿頭大汗地指着數裡外的一片林子說:“西南有一個小山丘,方圓百丈,高五丈。”

“太矮了,”孔有德狠狠地一甩馬鞭:“不過總比沒有好。”

“大人,東南十里外還有一個丘陵,似乎有十丈高。”

孔有德看看了再一次聚集成緊密隊形逼上來的後金馬隊,又看了看幾次交替後開始喘粗氣的明軍士兵,箭也消耗了很多:“來不及了,去那個小丘吧。”

命令傳下去後,明軍分成四隊,不再射箭而是快速地交替後退。

“危險,危險,”孔有德用只有黃石能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着,後金軍現在能保持着緊密隊形跟在明軍後隊百五十米遠:“不過他們後援馬上就到,應該不會冒險突擊吧。”

明軍退上丘陵後孔有德和黃石都是大大出了一口氣,四百明軍把他們團團包圍在中心,兩隊後金騎兵在他們面前合兵一處,總數約有二百四十之多。

“兄弟,這可能就是我們的葬身之地了。”孔有德跳下馬後拍了拍黃石的肩膀,“你真不該陪我留下啊。”

黃石本來正在琢磨歷史是不是再次改變了,孔有德這話一下子把他的豪氣激發出來,黃石大笑着說道:“大哥說笑了,小弟能和大哥同年同月同日死,不勝快哉。”

“好,能和兄弟同死,哥哥也是欣喜非常啊。”孔有德用力握了一下黃石的手。

黃石突然鼓足氣力大喝:“衆將士聽着!”

“我們的親人早走了一步,他們離旅順已經不遠了。諸君,只要我們在此堅守一個時辰,幾千父老鄉親離旅順就近了一個時辰。我們只有死在此地,我們的父母妻女纔可能活着到達旅順……”

所有的明軍士兵都靜靜地聽着,山下的後金騎兵正在休養馬力,他們似乎也聆聽着風帶去的演講聲。聲情並茂地講了很久,黃石最後用喊得口乾脣焦:

“爲了父子兄弟,爲了妻女姐妹,諸君努力!”

山上的明軍在片刻沉默後,一個個把武器舉過頭頂,奮力齊聲高呼:

“爲了大明,爲了聖上。”

很標準的回答,黃石停下來喘氣了,孔有德輕笑着對他耳語:“很好的講話,無論是對我軍還是敵軍。”

接着孔有德又低聲問道:“你覺得建奴聽到了麼?”

“我們馬上就知道了。”黃石把目光投下了山:“我只知道,如果他們沒有聽見,我們就是死人了。”

山下號角響起,後金士兵已經開始整隊。黃石看着後金擺開攻擊姿態,心中不勝喜悅。孔有德臉上也露出了奸計得逞的笑容:

“一聽見有幾千人的百姓,還有婦女,這些禽獸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太好了,只要殺傷百人,我們就可以繼續撤退了。”

明軍按照紀效新書的規範,嚴整地排出一個防守的圓陣,最外圍是半蹲着的槍兵,他們身後是那些裝備三眼火筒的火槍手,再後面是弓箭手,前排平端着弓,後排則指向半空。最後是到刀斧手,他們隨時準備上前投入肉搏或砍殺敢於後退的槍兵。

後金方可能是因爲兵力問題,最後都集中在小丘一面。孔有德和黃石稍微商量了一下,兩人都缺少和後金精銳野戰的經驗,他們覺得還是以不變應萬變。

明軍的圓陣屹然不動,背面的士兵也都堅定地望着空無一人的正面。

號角終於再次響起,後金騎兵紛紛動起來,到了四百米左右就開始加速。

“開始了。”黃石在心中默唸。

“來吧。”明軍士兵也都在心中默唸着。

第十九節

第一排後金騎兵踏入了明軍陣前百五十米。

孔有德揮了一下手,他身後的紅旗搖動起來,所有看着紅旗的明軍軍官同時下令,所有的弓箭手瞬間放飛羽箭,後金幾個騎兵倒了下去,他們默默無聲地慢慢加速。跟着就是緊張的上箭,拉滿,鬆弦,又是十幾個騎兵掉下馬去。

後金騎兵在承受了第二次打擊後,再次加快了馬速,同時緊緊併攏成緊密地馬列衝上來。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明軍的火槍手齊聲發喊,人人向前踏上一步,點響了手中的三眼火筒。

巨大的響聲和騰起的煙霧引起了一片馬嘶聲,後金前排的馬匹驚得紛紛亂轉,在明軍陣前兩米處止步不前。明軍所有的弓箭手射出了最後一箭,人立起來的馬匹紛紛被利箭射穿了馬腹。

前排的槍兵在一片箭雨掠過頭頂之後,也紛紛挺槍突刺,在那些馬身上扎開一個個血洞。後金第二排的騎兵也在此時躍過前排人馬,撞進了明軍的圓陣。被撞到的明軍紛紛飛向後方。一匹匹倒下的馬翻滾着,在人羣中碾出一條條溝紋。

失去衝擊力的後金騎兵立刻閃向兩邊,從馬上摔下來的後金武士也都連滾帶爬地向兩側讓開,讓後面的高速騎兵從他們撕開的缺口連綿駛入,向着孔有德的帥旗衝擊,然後再閃開,後排繼續衝擊,如一波波驚濤,連續拍打在明軍的戰陣上。

轉眼間後金騎兵就把明軍的圓陣從邊緣撕裂到核心,孔有德、黃石眼看不好,顧不得招呼就各自跳向一邊。黃石沿着山坡打了幾個滾才停下來,看着孔有德的紅旗被砍倒,搖晃着轟然倒下。

贏了,後金指揮官也同時在心中歡叫着。

明軍指揮旗倒下的瞬間,兩百後金武士都高聲歡呼起來,根據他們的經驗,有秩序地戰鬥到此就結束了。乾脆利落地切割開明軍的陣型,以數人死亡、數十人負傷換來明軍的崩潰,像教科書一樣經典的勝利,剩下的工作就是追殺潰兵了。

明軍有秩序地抵抗確實到此就結束了,這些士兵一路奔波,眼看離旅順只有一不之遙了,他們的家人還需要掩護,也還在等着他們。紅旗倒下了,每個士兵都感到最後的希望被無情地擊碎。

黃石已經手撐着地跪起,半張臉都是沙土,全身都狼狽不堪。在皇太極面前奴顏婢膝;在孫得功面前曲意獻媚;然後就是逃亡,逃亡,還是逃亡;每件事情都陪着一萬個小心;把所有的委屈和不滿都壓在心底。難道還是要死在這裡,死於亂軍之中麼?

單膝跪地的黃石猛地抽出長刀,把白刃筆直指向前方——永遠靠陰謀害人;總是憑藉卑鄙取勝;算計天真的少女;屠殺無辜的百姓;像喪家之犬一般地被追逐;如果我黃石命中註定要喪身此地,那也要像男子漢一樣正面戰死沙場,絕不甘心,絕不逃走,絕不投降,絕不認輸。

黃石徹底失去了往昔的冷靜,巨大的挫折感讓他再也不能鎮定地思考,憤怒的咆哮衝口而出:“來拿吧,有種就來拿我的首級吧,我絕不死在此地!”

黃石彈身而起,躍向了紅旗的方向,一篷耀眼的刀光如影隨形,他身旁的明軍一愣,也都拼命吶喊着跟上:“絕不死在這裡!”

這絕望的喊聲如同水波一樣在明軍陣中傳播,和後金士兵的想象的不同,圓陣各個崗位的明軍官兵不但沒有四散逃跑,反倒一窩蜂地涌向丘頂。

後金士兵的意志此時已經鬆懈了,士兵們喘着粗氣等待着明軍的崩潰,還有人已經掏出匕首,跪下開始搜索明軍士兵的首級。沒有想到明軍從四面八方亂哄哄地擠過來,弓箭手也都拋下鐵弓,像揮舞短劍一樣地舉着羽箭衝上來……

六百多人在小丘上舍死忘生地戰鬥着,雙方都咬牙切齒地混戰着,每一刻都有人咒罵着倒下,每個人臉上都掛滿獰笑,他們此時也只有猙獰如魔鬼的笑容。

黃石奮力揮動着自己的佩刀,和麪前一個後金武士廝殺在一起,他猛烈地吸着氣,然後大喊着把氣呼出去。每一次呼氣都是一聲狂怒的大喝,黃石如此,他的對手也是如此。

現在站在眼前的後金武士是個敏捷的戰士,靈巧地躲閃着黃石的一下下地重劈。但是黃石終於靠體重和身高的優勢漸漸壓倒了對手,他把那個後金士兵漸漸逼入死角,周圍都是人——他擠住了。大喝一聲劈下去,被這雜種擋住了!再劈、再劈、再劈……

站在腦袋被劈掉了的後金武士面前,黃石感覺自己的狀態從來沒有這麼良好過:他感覺自己現在好像一個無所不能地大力士,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殺戮的慾望;他覺得自己的雙臂和大腿如同鋼鐵澆鑄一樣堅定有力……

不知道劈了多久,不知道劈過多少人,黃石身邊再也找不到一個後金士兵了。頭頂上,孔有德的旗幟再一次飄揚在風中,黃石呆呆地望着那驕傲的大明紅旗,目光下移,旗杆竟然就握在他手中。

幫邊兩個士兵接過了旗幟,黃石退了兩步,鮮血淋漓的長刀無力地垂下,不知不覺地從溼潤的掌心滑落。涌泉般的汗水流下額頭,他眨着眼睛甩了甩頭。

勝利了麼?

兩個臂彎不由自主地彎曲向前胸,如同幾百萬年前的祖先一樣,黃石仰頭向着蒼穹發出一聲長嚎。這嚎叫如同飽嘗血腥的獸類一般,充滿了原始的野性,那是人類語言所無法表達的興奮和喜悅。

痛快、痛快!這喊叫還在持續,直到全身的力量都失去了,這暢快淋漓的嘯聲才漸漸嘶啞。黃石腦袋沉甸甸的,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不能控制,疲憊如同潮水涌來,無窮無盡,無邊無際。

身邊的明軍鴉雀無聲,投過來敬畏的目光,在他停下後片刻,這些士兵突然也齊聲大叫,一個個拼命揮舞他們的武器,向黃石聲嘶力竭地歡呼着。

黃石晃悠悠地向山下掃了一眼,一批批後金士兵正在奔跑着遠去,後面還有些明軍在追,領頭的似乎是孔有德。余光中,明軍開始翻看倒地的後金士兵,他們把還有一口氣的殺死,並把他們的腦袋切割下來。

軟弱感終於沒過他的頭頂。黃石緩緩跪倒,雙膝沉重地落在地上,頭也無力地耷拉在胸前,呻吟了一聲就閉上了眼睛。

似乎有手來拉他,“讓我休息一下。”

手縮回去了。

跟着一個後仰躺倒,頭盔沉重地砸在地面上,手指似乎也觸到了流淌着的溫暖液體,但黃石已經懶得動一下手指,把它們從血泊裡挪開,黑暗中好像有人走到了身邊。

“黃將軍在這裡。”一個聲音說。

接着有人摸了摸他的身體,又是一個聲音響起:“黃將軍負傷了。”

黃將軍是說我麼?我受傷了麼?黃石還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就感到有人撕扯他的軍服,一陣劇痛從腰間傳來,讓他大吼了一聲,一下子清醒了好多。

“沒事,幾處皮肉外傷。”熟悉的聲音傳入黃石的腦海,他睜開眼,面前是一張滿是污物的大花臉,髮梢上正一滴滴掉落着紅色的汗水。孔有德呲牙咧嘴地朝黃石笑着:“兄弟你就是多流了點血。”

“我們勝利了?”黃石喃喃地問道,似乎這是一場夢境。

“勝利了!僥倖得很,但是我們贏了。”孔有德彎下腰,用力地抓住黃石的雙肩,唾液噴了他一臉:“大勝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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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側的孔有德也沒有閒着,他組織起親兵隊,結成戰陣反擊,一步步把後金的戰線打彎,從兩邊完成了夾擊,最後還衝下山追擊,徹底打散了後金的隊伍。

超過四十名後金士兵當場死亡,過百負傷的後金士兵被佔據戰場的明軍殺死,只有不到百人逃走。明軍方面也戰死了數十人,半百重傷,輕傷不計其數。

包紮好傷口,黃石感覺自己走路都有些頭重腳輕了。右手捂着嘴,下脣正火辣辣地疼,上面的肉不知道什麼咬掉了一塊。他蹭到孔有德身邊,後者正眺望着北方。

“好危險啊,”黃石感慨道:“要是全軍都在,就不會這樣了。”

孔有德笑道:“讓我做劉備?你可不是趙子龍!”

幾千平民要是被上百騎兵粘住了,那真就是一步也走不動了。分兵雖然是兵家大忌,但前軍卻不可能不留下近半兵力,否則後金軍萬一分兵繞過後隊威脅軍屬,那軍心瞬間就會崩潰。

總的說來,後金的機動力優勢迫使明軍分兵,獲得兵力集中的好處。明軍成功地把後金馬隊的機動力降到了步兵水平,並保證了平民的正常行進速度,還通過分兵取得情報上的優勢。

“又是半天,前隊應該安全了吧?”

“基本安全了。”

“接下來我們幹什麼?”

孔有德爽朗的笑聲響起:“那還用說,當然是儘快逃走。”

黃石看着孔有德的笑容突然凍結在臉上,孔有德眼睛中顯露出的恐懼頓時讓黃石如墜冰窟:

指着遠方騰起的煙塵,孔有德輕聲自問:“又有建奴來了麼?”

第二十節

煙塵還遠在視野的盡頭,但卻滾滾而上天際,黃石心中明瞭,至少也有千名騎兵正卷地而來。如果不是後金前軍太驕狂,認爲擊敗明軍太輕鬆,本不會吃敗仗的。不過,似乎還是要完蛋了。

“大哥。”黃石心中似有千言萬語,但是憋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

越來越多地明軍也看見了這異景,士兵們胸膛中的沸騰熱血,片刻又寒冷如同冰霜。

“二弟,這裡就是你我兄弟的葬身之所了。”孔有德表情突然輕鬆起來,彷彿一下子卸下了肩頭的萬斤重擔。

大笑不止的孔有德登上山丘的最高峰,向着全軍虛抱一拳:“諸君,我們還有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到時我們就爲父老鄉親盡最後一點兒力吧。”

黃石在一邊默默無語,如果孔有德死在此地,那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己帶來了影響,或許這些後金士兵是來追擊自己的,或許自己拖慢了孔有德的行程。

孔有德身前不遠處,有一箇中年軍漢緊緊抱着一個重傷的青年士兵,看起來像是父子。聽到孔有德的話,那看起來像是父親突然擡頭大叫:

“大人,我父子三人俱在此地,屬下只有兩子,現在大兒子已經不行了,求大人開恩,讓標下的小兒子季四離開!”那父親說道後面已經是涕淚交流,泣不成聲。

黃石看見那年輕士兵斷了一臂,軟綿綿地倒在父親懷中,無力地挪動了一下手臂,斷肢也擺動了一下。季大哥似乎想安慰父親兩句的,但一張嘴血就涌了出來,嘎嘎了幾聲就又閉上了。

不等孔有德說話,黃石就搶上了一步:“都說了讓小兒子隨大部隊離開,你兒子爲什麼還要留下。”

那父親身邊站出來一個少年士兵:“回黃將軍,我侄子和母親、姐姐們一起離開了,屬下要和父兄同死。”

孔有德掃視着周圍默默無聲的士兵們,沉聲喝道:“還有誰家也是這種情況,速速站出來,趁現在還有時間立刻走。”

又有三個少年被他們的父親或者兄長們推到了孔有德面前,這三個分別叫肖白狼、甄魚和文特斯。

孔有德衝着黃石說道:“兄弟,帶着這四個人離開吧。逢年過節莫忘了給大哥上杯酒。”

黃石緩緩搖了搖頭,戰士的豪情仍充盈在胸中:“大哥何出此言?小弟說過要和大哥同生共死。”

孔有德聽黃石語氣誠懇,竟差點掉下眼淚,握着黃石的肩膀搖了搖:“好,好兄弟……”後面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諸君做得很好!”孔有德猛然昂首大喊:“我們的親人安全了,他們一定會爲我們報仇的!”

孔有德的親兵隊長魯隱農突然躥上來,他嚷了起來:“兩位將軍死在這裡毫無意義,屬下請兩位大人以十年爲期,爲吾等報仇雪恨。”

說完魯隱農就招呼了一聲,幾個親兵七手八腳地就把孔有德和黃石的衣甲扒了下來,還給兩個人套上了士兵的衣服,更有一個人抓起泥土就往黃石臉上抹去。

“大人,記住是十年。”魯隱農再次大聲叫了起來:“請一定爲屬下們報仇。”

“十年之內要報仇啊,請一定要爲屬下們報仇啊。”數百一直沉默的明軍士兵也突然喊叫起來:“兩位將軍要是不爲我們報仇,我們死也不會瞑目!”

孔有德和黃石換衣服的時候,魯隱農已經穿上了孔有德的盔甲,騎在孔有德的馬上開始發號施令。

換給他們衣服的士兵突然叫道:“將軍贖罪,這衣服上可是有不少蝨子,要讓兩位將軍受苦了。”

“這一路辛苦兩位將軍了。”另一個換上黃石衣服的軍官衝着他們深深一禮,然後掉頭拍了拍手,對士兵們喊道:“兄弟們,讓我們唱起來,爲兩位將軍和我們的親人送行,也讓建奴聽聽我們嘹亮的歌聲。”

明軍紛紛席地而坐,用刀劍敲打着盾牌,弓箭手們也拿羽箭在鐵弓上擊着節拍。重傷的士兵只要還沒有昏迷過去,也都掙扎着擡起上身,吐出口中的污血,揮舞着斷臂殘肢,和大家同聲唱起《鄰家的姑娘》。

孔有德、黃石他們牽着馬從山後溜走,歌聲跟隨着他們匆匆離去的腳步。

跑了幾裡出去,黃石昏沉沉的頭腦漸漸被風吹醒了。孔有德猛地拉住了繮繩:“停。”

被孔有德喝住後,黃石看到孔有德也徹底清醒過來了,他沉思了幾秒就跳下了馬:“我們回去,繞去東面那座山。”

“爲什麼?”此時黃石熱血上頭,根本沒有平時的機變。

“難保沒有活口留下來,”孔有德語氣既艱難又沉重:“建奴可能會知道我們離開,也可能派銳士追擊,所以我們繞回東面先躲起來。”

悄悄繞到東面的山丘,黃石躲在石頭後向西張望,後金大隊正在把明軍包圍起來。西風撲面而來,後金此起彼伏的號角和人喧馬嘶竟然不能壓下明軍的歌聲,一首略帶憂傷的情歌竟越唱越歡快起來。

歌聲中包含着對親人的牽掛,對生命的渴望,更有對忠貞的驕傲和自豪,這歌聲觸摸着黃石的靈魂,包裹在他的心臟上,讓他沒有發覺身後四個少年士兵的竊竊私語。

黃石只看見孔有德猛地抽刀,架住了一柄砍向黃石的利刃,嚇出一身冷汗的黃石急忙返身,也拔刀在手,和孔有德並肩而立,兩柄長刃一起指着那四個叛徒。

孔有德眼中噴涌着怒火:“你們要幹什麼,反了不成?”

“不錯,我們反了。我們要去投降。”爲首的那個少年正是季四,他語調雖然顫抖,但是指向孔有德的刀尖紋絲不動。

黃石一驚之後反倒沉靜下來,他冷笑着問:“你們這樣做,對得起你們的父兄麼?”

“我們正是爲了我們的父兄。”還是季四出聲回答:“兩位將軍的人頭都很值錢,我們獻給建奴,建奴一定會放過我們的家人。”

“狼心狗肺。”孔有德獰笑起來,把佩刀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小崽子們放馬過來,看爺爺是怎麼收拾你們的。”

“且慢。”黃石突然把刀刃垂下,他側身而立,用心傾聽那不斷被風送來的歌聲,那歌聲在戰鼓和號角聲中仍然不絕如縷。

黃石右手把刀插在地上,左手遙指戰場:“你們聽得見嗎?”

“黃將軍還有什麼話要說麼?”季四眼中迸出了淚花,手中的刀沉了沉:“沒時間了。”

“我看不見你們的父兄,但是這歌聲,這歌聲只有面帶笑容的人才能唱得這麼歡暢。”黃石神情恍惚,對生命危險似乎完全看不見了,他眼隨臂走,望着小丘那裡,把後腦勺亮給了四個士兵。

“你們的父兄一定正在笑,因爲他們知道你們安全了,他們知道親人們也都安全了。他們還在笑眼前的敵人,因爲他們知道我們會爲他們抱仇,他們在九泉下也能痛飲到仇敵的鮮血。因爲這是我和孔將軍許諾給他們的,他們知道不會失望,也不會留下遺憾。”

四個少年的臉部肌肉都開始抖動,他們的刀尖也紛紛顫動起來。

“你們勇敢的父兄啊,建奴的刀會割下他們的首級,把它們挑上槍尖。但是他們的縷縷英靈一定會跟着我們去旅順,會保佑着我們,會陪伴着我們。是的,一定是會這樣的,他們一定要看着我們收復遼東,把建奴趕盡殺絕。”

風中聽不到歌聲了,取而代之的全是廝殺聲,黃石他們都看見後金發動了進攻,遠處山丘的紅旗還在挺立。

“他們在保衛我大明的軍旗,希望我和孔將軍能安全離開,他們等着我們給他們報仇,他們閉上眼前一定在望着南方,他們的英靈也會永遠望着南方。”黃石重重嘆息了一聲,回頭看着面前幾個淚流滿面地少年,心中的悲痛不可抑制地從眼中溢出。

黃石一面把刀插回鞘中,一面大大踏前一步,沉聲喝道:“想救你們的父兄就趕快動手,不然就來不及了。”

“將軍,我錯了。”季四大叫一聲扔下武器,跟着就倒在地上抱頭痛哭,其他三個也緩緩朝着戰場方向跪倒。孔有德戒備地看着他們。黃石朝他搖了搖頭,孔有德猶豫了一下,也把刀收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還是季四最先站起來,他一臉的毅然:“屬下這就向兩位將軍謝罪,祝兩位將軍一路順風,也請黃將軍、孔將軍不要忘了今日的諾言。”

黃石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幹什麼?”

“大人,屬下已經沒有面目活在世上,也沒有面目去見父兄,願意就在此作個孤魂野鬼。”少年越說越激動:

“黃將軍,標下一定會夜夜在這山上南望,等將軍出兵北伐的時候,標下一定會在這山上爲王師歡呼,併爲將軍祈福!”

黃石一直等他發泄完才輕聲反問:“爲什麼沒有面目活下去,因爲你想救你的父兄的命麼?”

“季四我問你,不,我問你們四個——你們願不願意跟着我,跟着我去向建奴討還血債,去親手砍下努爾哈赤的首級,並用他心頭的熱血祭祀你們的父兄?”

黃石又是一聲大喝:“回答我,你們願不願意?”

……

外傳

《國史記,太祖武功實錄》

天啓二年,孔有德率軍民南逃,途遇太祖。建虜迫之甚急,太祖、有德引軍殿後,遼民轉危爲安。

其間,建虜數窘明師,太祖力竭,幾不得脫。隨衛自薦相代,請約以十年期,爲報血仇。太祖曰:可。得脫困往旅順。

十年之期未半,太祖躍馬遼陽,格斃虜酋,遂祭亡者,告以不負前言。

遂令天下聳動,讚語響徹海內:不言則矣,言則必諾,真重於泰山哉!

史氏敬曰:季布一諾,價逾千金,況真龍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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