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

第一節

“在下廣寧遊擊孔有德。”

“在下廣寧補丁遊擊黃石。”

二人大聲報出自己的名字後,當先那個軍官也連忙抱拳見禮:“久仰,在下是旅順都司、東江遊擊張盤。”

既然廣寧軍已經覆滅,毛文龍部顯然就需要新的番號了,雖然東江鎮正式建鎮還需要一段時間,但是朝廷已經賜下印信,加上毛文龍總部設在東江島——皮島,所以毛文龍部已經開始自稱“東江軍”。

剛歷經險阻抵達旅順的黃石、孔有德二人自然不知道這些詳盡情況,黃石倒沒有什麼,他知道歷史上的東江軍,所以聽張盤自稱東江遊擊也沒有什麼驚訝。

黃石的思路很明確,三個目標:

第一,全力爭取東江軍上下的好感,拿到同僚軍官的信任,讓他們感覺自己是個生動的人,不是殺人機器。

第二:在遼東紮下根,讓毛文龍依仗自己,遼東沒有文臣插手,實在是培植勢力、鍛鍊能力的樂土。

第三:獨立領軍,作爲非嫡系出身的東江軍官,如果留在毛文龍本部,那在爭奪功績中會處於不利位置。黃石知道,自己在廣寧的所作所爲,既是優勢,也是包袱。只有爲毛文龍立下更大的功勞,纔可能躋身親信之列,他並無認乾爹的打算。

孔有德完全沒有這些政治考慮,他對東江一無所知,不過孔外表粗疏,內心細密,一轉瞬間就明白過來,想到這張盤是毛文龍親信,連忙大聲道:“原來毛軍門已經是東江鎮總兵官了,可喜可賀。”

“可喜可賀。”黃石也一面暗罵自己反應慢,一面也連忙同聲恭維,人在東江不說上司的功績,是怕別人注意不到自己的外鎮出身麼?

“朝廷任命毛軍門爲平遼總兵官。”張盤微微一笑,雙手分別拉着兩個面色狐疑的人:“至於爲什麼不叫平遼軍,在下慢慢給兩位解釋,城內已經準備下了宴席爲兩位將軍洗塵,請隨我來。”

入城以後,張盤就脫去鎧甲穿上了胸口繪着棕熊的深藍官服,頭上腳下也換上了烏紗皁靴,腰間更有一條嶄新的銀紋玉帶。

孔有德的三千遼民家家帶孝,也被旅順的明軍安排去吃飯、休息。

洗塵宴上有些米酒,還有新鮮的魚蝦和一些菜果,這些天來吃糠咽菜的黃石和孔有德當然是吃得滿嘴流油。尤其重要的是,這頓宴席還有醋、糖,菜餚用的也是海鹽,更是讓兩個連鹽巴都沒得啃的人吃得甚是高興。

席間他向兩個人敬過一輪酒,孔有德自然是一飲而盡,還連幹了三碗,而敬黃石的時候,他卻只是意思了一下,連聲說“不會”。

孔有德看着埋頭吃飯的黃石,自覺吃虧的他忍不住大罵道:“兄弟你真是餓死鬼投胎一般,酒能佔得了什麼地方,又不是明天就沒得吃了。”

此時黃石嘴中還塞滿了食物,嚷嚷着讓人聽不清楚的話,連比帶化地打着手勢試圖辯解。

“無妨,無妨。”張盤笑着掃視了風捲殘雲一般的二人,又連忙叫親兵再去端熱菜來,心目中黃石原本的剛硬形象也變得模糊了。

剛開始吃飯的時候黃石、孔有德二人還穿戴整齊,滾燙的飯菜很快就讓兩個胡吃海賽的傢伙滿頭大汗。他們紛紛脫去盔甲,鬆開腰帶。兩個人打着飽嗝放下碗筷前,張盤一直很斯文地等待着他們,沒有和他們說什麼話。

先開始和張盤搭話的是孔有德,聊起來旅順的一路,孔有德滿臉都是自得的神情,聽他講述這一路的指揮,張盤也暗暗佩服。兩個人說了很久,黃石才叫飽了,讓人送碗加鹽的肉湯給他消食。

聽到孔有德一直喊黃石“兄弟”而黃石則一直用“大哥”相稱,張盤就問了起來,得知二人義結金蘭後連忙也是一番恭喜。

孔有德一直拼命給黃石臉上塗脂抹粉,看似漫不經心的張盤也輕描淡寫地問了幾句,但句句都問在關節上,很快就搞明白誰的功勞更大些。

黃石看孔有德臉越變越紅,知道他是怕自己沒有大功勞不好聽。其實有了廣寧一戰,黃石已經沒有絲毫擔心。

黃石雖是心存感激,但見孔有德隻字不提自己糞坑將軍和洗澡將軍的名號,心裡卻是暗暗嘆息這個時代的名將見識也不過爾爾,這種足以流傳後世的軍中衛生制度,才真的是怎麼說也不爲過的大功績。

說道後來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遼東的局勢上面,孔有德和張盤都是這個時代的一流將領,黃石更有後世的大量知識,三個人各抒己見,所見之深、料敵之遠自然不是廣寧文臣集團所能望其項背。

三個人一致的看法就是明軍暫時還沒有和後金在地面爭雄的能力。所以話題很快又轉到了海疆問題。比如旅順在中國傳統意義上看不過是一座孤城,深入敵後千里,但是依仗從皮島送來的源源物資,這裡不但沒有任何孤城的跡象,反倒活力充沛。

“毛軍門計劃以海爲疆,沿遼海各島和遼東沿海城堡構築一條防線,只要建奴一天沒有水師,那麼這條防線一天就固若金湯。”張盤言語頗爲自信,神情也很是自得。

“毛軍門雄才偉略。”孔有德低聲恭維了一句,他初到旅順,此時還被傳統的軍事思路左右,所以看到旅順陸路斷絕,周邊千里都是充滿敵意的土地,心裡還是有些不安。

對孔有德這種擔心,張盤已經見識過很多次了,作爲一名傳統的中國軍官。他也不是很清楚該怎麼解釋——兵法中這種孤城死地反倒能具有向外擴張的能力。

實際上張盤自己也還沒有想通這個道理的,就決定讓孔有德在未來去自行體會:“唯一可慮的就是建奴的禁海令,建奴下令沿海十五里不許住人,漁民一律遷往內地,這給我軍收集物資和人員帶來不少麻煩。”

“這倒是張大人多慮了。”作爲一個後世的人,黃石對海權有着深刻的意識,他完全沒有孔有德的那種不安:“建奴這樣做就等於放棄了和我軍爭奪海疆,真是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孔有德皺起了眉頭,“爲什麼?”

“黃將軍說說,末將覺得這招很是毒辣啊。”張盤也立刻聚精會神地看過來,毛文龍建立了一系列孤零零沿海據點,黃石是張盤見過的第一個對此毫不擔心的軍人。

這個時代的中國人還不能理解制海權的重要意義,黃石知道他表現出的信心,會是很醒目的一件事情:“建奴這麼做,就等於放棄了對海岸的控制,等於昭告全遼:只要逃到沿海十五里內,就是大明的天下了!”

黃石大笑着說:“遼海千里海岸,怎麼控制得過來?這是其一。”

“其二呢?”張盤立刻追問。

“其二,還是因爲千里遼海海岸,我軍要派遣細作進入遼東,處處可以下手。建奴不過五、六萬丁,怎麼看守得過來?還有其三。”黃石沉吟了一下,掉頭問孔有德:“大哥覺得其三是什麼?”

第二節

孔有德捏着鬍子沒有吭聲,張盤看了他幾眼,開口道:“其三還是因爲千里遼海,我軍以船運兵,無處不可上岸,建奴防不勝防。”

“不錯,不錯。”黃石心中有些失望,但還是拍手大笑,張盤也笑了起來。只有孔有德還在低頭思考,兩個人漸漸止住笑聲看着他。

孔有德終於說道:“這倒不是我想的其三,我以爲建奴禁海,漁民不是逃亡到毛軍門那裡,就是內遷去做了農戶。這水師我軍自然一天強似一天,而建奴卻永遠不可能建立起來。建奴放棄了沿海,暫時可能對我軍不利,但是長遠看,卻是放任我軍壯大。”

黃石聽得暗暗高興,這個大哥認得值!

孔有德還在繼續:“我水師強大以後,戰鬥自然也會越來越多,這千里海境就會烽火不斷,建奴敗一次就要退一步,勝卻不能動搖我根本。嘿嘿,我軍已經是立於不敗之地。”

“不敗豈不就是必勝?建奴若是隻有守住戰線的能力,那我軍把戰線向北推移就只是時間問題。”黃石立刻接口說道,最後也沒有忘記補充:“大哥說得好,毛軍門雄才偉略。”

“毛軍門雄才偉略。”張盤和孔有德齊聲附和。

宴會結束以後,張盤叫來自己的師爺,給毛文龍口述一封信:“……孔有德長於軍事,殺伐果斷,屬下恭賀大人又得一員虎將。黃石,黃石。”

師爺等了半天沒有聽到下文,忍不住問道:“東家,黃石怎麼了?”

張盤想了半天,點了點頭說:“此人才能似乎不在軍事而在謀略,因此屬下無法判斷,屬下覺得黃石此人運籌帷幄,似乎像個文官。他今日做出了不少驚人之語,末將隨信附上……”

在黃石的概念裡,他講的話毫無疑問屬於軍事問題,但是明朝武將顯然不同意他的看法。有明以來,明軍將領考慮的主要是如何治軍練兵,如何斬將奪旗。

所以黃石所說的話是更像是文臣該說的話,而非一個將領所考慮的。說一個武將像文臣,在明末是非常優秀的評語了,類似黃石原本的時空,評價某地的人說——你真不像個某某人。(筆者按:只是方便大家理解,謝絕對號入座和斷章取義。)

第二天黃石、孔有德攜帶部曲向後方移動,根據毛文龍的命令,逃亡而來的潰兵一律要後送整編,不許一線將領自行收容。至於遼民更是要後送到各個軍屯島嶼,根據皮島的指示從事生產勞作。

旅順堡外遍地都是難民,駐軍建築了上百個涼棚,每天提供米粥讓他們度日。通向港口的路上是一望無際的難民和他們的簡陋棚屋,明軍提供了必要的茅草讓他們築屋禦寒,但是明軍卻無力提供足夠的薪材,這些靠雨水、稀粥度日的遼民很多人都活不到把他們後送的那一天。

“讓百姓困苦如此,真是我大明軍人之恥!”恢復了行動能力的賀寶刀憤憤地說。

黃石聞言嘆了口氣,轉頭問楊致遠:“我軍新得到了些軍糧,有沒有富裕?”

“屬下這就去查。”

金求德嚷嚷起來:“哪裡可能有?旅順只給了出海幾天的淡水和米,他們也不多。”

“大人,屬下不是這個意思。”賀寶刀覺得黃石誤會了他:“屬下只是有感而發罷了,屬下也知道我軍物資不多。回想一路來旅順,所遇村民本是我大明赤子,我軍無力保護他們,還要劫掠他們,屬下就覺得羞愧,只希望能早日殺回遼東雪恥。”

背後的金求德翻了翻白眼。

安排給黃石、孔有德和他們數百部曲的船是大小各異的幾十條漁船,普通士兵的武器鎧甲已經移交給了張盤,馬匹更是統統留下,只有軍官和部分親兵還保留了自己的裝備。旅順明軍由於不斷吸收潰兵裝備,現在戰鬥力已經比較可觀。

上船之前,黃石就下令各船要準備足夠的木柴,更必須攜帶馬桶。黃石嚴令衆人必須喝開水,每個人都必須使用馬桶,而且必須用海水洗手。孔有德在他發佈命令的時候笑而不言,而這些命令也都被不折不扣地執行了。

天啓二年四月,黃石等人抵達廣鹿島,也就是廣寧軍潰兵收容站。廣寧潰兵大多沒有將領統帥,在此地通過鑑別後,就會補充給東江各地駐軍,負責收容潰兵是東江練兵都司張攀。

“久聞黃將軍忠義無雙。”張攀見到黃石之後也是一臉的敬仰,“黃將軍大義滅親,斬殺逆賊孫得功,吾輩聽說了都是非常敬佩啊。”

“不敢當,到底還是沒有能守住廣寧啊。”

“黃將軍曾言,不能存廣寧,無面目入關,我們聽說了也都很是欽佩。”張攀又是一迭聲的恭維。

雖然島上食物缺乏,但是對於黃石這種高級軍官,接風宴還是很豐盛的,張攀更猴兒獻寶一樣給孔有德和黃石一人上了一大碗肥豬肉。

面對大海碗的肥肉,孔有德眉開眼笑地吃得滿嘴流油,而黃石則是一陣陣反胃。雖然來到這個世界好幾年,但是他對肥膘還是沒有培養出絲毫的興趣。最後在衆人一片詫異目光中,黃石把這一大碗白花花的肥油送給了孔有德。

此外與衆人格格不入的是,黃石對喝酒毫無興趣,還是孔有德再次替他解了圍,他證明黃石基本不喝酒。

從廣鹿去皮島的路上,和黃石、孔有德隨行的就只有他們的幾個親兵了。此外張攀還派了一小隊士兵保護他們,這小隊士兵可以補充他們損失的親兵,孔有德讓黃石先挑,剩下的歸他。

黃石、孔有德帶領成建制的部隊來投,這種情況極其罕見,張攀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他們,士兵必須經過選拔,根據身體狀況分配任務。大部分士兵將會被派遣去屯田,其餘士兵將補充給東江各處急需戰鬥兵的將領。

而黃石和孔有德必須前往皮島拜見毛文龍。他們都是遊擊將軍,所以也只有毛文龍本人能決定他們未來的工作。而他們未來指揮的部隊也將根據他們的位置得到補充,這也意味着他們將失去他們的部曲了。

不過張攀不會拿走他們全部的手下,他們的親兵會保留,而且他們的軍官也可以要求保留。孔有德很灑脫地表示他不會保留任何軍官,黃石則把軍官重新編入了他的親兵隊帶走。

第三節

在人前孔有德好像無所謂,但和黃石私下聊天時,他還是對失去部曲顯得耿耿於懷。

“大哥,你可還記張盤在廣寧時的職務麼?”黃石冷冷地問孔有德。

“好像就是個小兵吧。”孔有德還記得在宴會上張盤的自我介紹。

“那張攀呢?”

“好像也是小兵。”

“不錯,”黃石一聲嘆息,沒能趕上毛文龍出兵三岔河是他心中揮不去的痛:“張盤現在是遊擊,張攀也是千總官。毛軍門手下軍官一年前都是小兵,廣寧潰兵隨便挑一個都比他們資歷老,但是現在都遠遠在他們之下。”

說話的人顯然忘了他自己,黃石翻着筋斗似地升官,幾個月從小兵當上了將軍,可是聽口氣似乎還很不滿意。

孔有德也沒有想起眼前的異類,聞言連連嘆氣,如果不把廣寧潰兵打散補充,剝奪敗將的部曲,那毛文龍的這批新進軍官根本就指揮不動一年前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

沉默的孔有德把濃眉慢慢皺成一個大疙瘩,埋頭仔細思考着什麼,黃石也不打擾他,看來拜毛文龍做乾爹就是孔有德的宿命了。

黃石走出船艙,靜靜看着大海,他自認爲在旅順的表現是不錯的,給張盤留下的印象想必比孔有德更深刻,而這個印象也一定會反映到毛文龍那裡。

“在鎮江埋伏的那步棋終於要用上了,我比孔有德強得太多了。”黃石思考這件事情很久,等他回過神來以後,發現後面有一個張攀派來的衛兵一直緊緊護衛在身後。

“有勞了。”黃石衝這個年輕的士兵笑了一下。

“黃大人言重了,標下能護衛黃大人這樣的英雄是小人的榮幸。”那個士兵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眼睛中散發出崇拜的狂熱。

廣寧之戰後,這種眼神黃石已經見識過很多次了,十六、七歲的少年時節也正是純潔熱血的年紀:“你叫什麼。”

那少年打了一個千,鄭重其事地大聲回答:“標下洪安通。”

“洪安通?”這個名字讓黃石微微驚訝了一下:“三個字怎麼寫?”

“回大人,洪水的洪,平安的安,通順的通。”洪安通毫不猶豫的回答。

“聽你名字不像是軍戶子弟,爲何在軍中啊?”

“黃將軍明鑑,標下本是瀋陽大戶子弟,建虜犯我遼東,標下全家盡遭屠戮,標下立志要爲親人報仇,聽說毛軍門反攻遼東,就來毛大人軍中投軍了。”

“你今年多大了?”黃石和顏悅色地問。

“回黃將軍,標下今年十七。”

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黃石掃視着洪安通沒有發育完全的單薄身材,恭敬的年輕士兵還有一張少年的臉,但面孔上露出堅毅的神色,“本將看你身手敏捷,以你的年齡來說,很不錯啊。”

“啓稟黃將軍,標下原本家中有很多武師、保鏢,標下也學過一些功夫。”

“哦,都學過什麼?”

“標下學過十三太保橫練。”

黃石越發古怪地看了少年一眼,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到一個有工夫的武俠世界了,試探了一句:“聽說這個功夫要童子功。”

“回黃將軍,標下滿門只留下標下一個活口,”少年雖然低着頭,但是黃石彷彿看到充滿仇恨的殺氣正從他身上徐徐冒出:“標下也聽有人這麼說過,先父原先的意思,不過用此強身健體罷了,成家以後就算前功盡棄也不可惜。”

“標下自知不孝,但是這滿門的血海深仇怎麼不報?”少年胸口劇烈地起伏几下,聲音也微微有些嘶啞,始終見不到一滴眼淚,他平復了一下呼吸就繼續道:

“黃將軍,標下大哥用身體掩護了標下,這全家只有標下,標下一個人活下來。當時,標下眼睜睜地看着母親、姐妹們都被建虜掠走,聽着母親和標下姐妹們的哭喊聲,還有那些韃子的笑聲,可是標下就是不敢出聲。”

洪安通對着心目中的英雄吐出隱藏許久的秘密,語氣卻平靜得如同在敘述別人故事:“標下收拾了祖父、父親、叔叔伯伯們的屍體,在全家幾十口的墳頭髮誓,無論如何都要勤練武功,殺光韃子。只要標下還有一口氣在,那怕不成親,也一定要報仇。”

“你在張攀千總手下只是一個小兵吧?”

“是,黃將軍。”

“你是鎮江之戰前參軍的嗎?”

“回黃將軍話,標下是在三岔河以水手身份投軍。”

黃石默默看了看,他深知士兵的苦難,更知道在軍隊中,水手比士兵地位更低。黃石很難想象,這少年體內有着怎樣強烈的情感在支撐着他:“那你現在是一個士兵麼?”

“是,黃將軍。”洪安通的語氣仍然異常平靜,沒有一點兒驕傲或是自豪:“標下在張攀千總手下奮勇殺敵,斬首兩級,所以被特許從軍了。”

“嗯,”黃石猶豫着決定確認一下自己所在的世界:“練了十三太保橫練,你一個能打十個麼?”

“不能。”

“噢,那你會下毒麼?嗯,就是需要一年吃一次解藥的那種毒?”

“……不會”

“不會是吧,那你認不認識什麼孿生頭陀?……不認識,那認不認識陸高軒?……也不認識啊……那你會不會養毒蛇?”

“……”

看來不是來到一個武俠世界,黃石暗暗鬆了一口氣,自己也不用費心學化骨綿掌了。

“建奴叛亂以來,遼東很多人都家破人亡,你不是獨一份。”無論如何黃石是不相信什麼童子功的,不就是消耗大卡和蛋白質麼?這些肉裡都有,最多吃點魚蝦補充些磷,這東西不孝敬給女人就只能便宜手了。他決定嘗試着勸導一下:“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黃將軍所言極是,但標下決心以定。”洪安通滿臉都是倔強。

“是嗎?你認爲你家人的在天之靈,希望你這樣麼?你大哥捨命保護你,你卻要你祖宗絕後無傳麼?”

洪安通瞬時就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突然猛烈爆發,那肆無忌憚的嚎啕聲讓黃石大吃一驚,沒想到這話的殺傷力竟有如此之大。

洪安通和黃石說的話還有些不盡不實,後金士兵就在他父親的屍體前面前侮辱了他的母親和姐妹,但是洪安通當時躲在他大哥的屍體下面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每次想起自己當時的懦弱,他都心痛如絞,痛苦得幾乎喘不出氣。

現在黃石的話再次讓他回憶起自己的苟且偷生,全族男性爲了保護家人而死,大哥用身體掩護了他,那張血淋淋的面孔又一次出現在少年的眼前,母親和姐姐的嘶喊也又在他耳朵中響起:

“黃將軍,標下決心已定,不報這血仇,決不自散武功。”

第四節

“但是童子功不一定有用,相信我,練功不如多吃肉和一副鐵甲。”不知道爲什麼,黃石總是對這個名字有特別的熱情,其實這種家庭慘變在投奔毛文龍的遼民中稱得上比比皆是。

“一定有用的,黃將軍。”洪安通很頑固。

你有科技,我有神功。這種話黃石是絕對不相信的,人要是能靠禁慾來抗大刀長矛,那就不會有飛機大炮了。

可能只是一個吹噓,只是一個自誇,也可能那個保鏢根本就是一個江湖騙子,但是洪安通顯然深信不疑,或許是根本不去懷疑,在潛意識中把這種行爲當成了贖罪。

“你剛纔說你斬首兩級,升爲士兵?”

“是的,大人,標下已經是東江戰兵。”

“那好,本將正好還需要親兵,你這樣的忠義之士正是本將最欣賞的,你可願意爲本將效力?”

“是,黃將軍,能爲黃將軍效力正是標下所願,標下一定用生命來保衛黃將軍。”

被黃石橫了他一眼後,洪安通猛然醒悟,改口道:“謝大人提拔,屬下一定爲大人效死!”

黃石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在心中對少年,也是對自己暗暗保證:“洪教主啊洪教主,不管是你是不是他,都跟着我走吧,你不用在明朝覆滅後抱着仇恨活在毒蛇中了,我也會給你一個更美好的未來和一段正常的婚姻的。”

之所以對這個名字敏感,那是因爲黃石這個民族主義者不僅目光狹隘的,而且不能認清民族融合纔是歷史潮流。他沒有某個婊子養的狗雜種那樣的高風亮節,去和劊子手搞什麼一笑泯冤仇。寬恕,只有在強者賜予弱者時纔是寬恕,而反過來則跡近投降。

就好比同樣是喊“停”,從勝利者和失敗者嘴裡喊出來,就完全不是一個意思。黃石認爲,辛亥革命以後,漢族可以大度地團結少數民族,但如果這麼要求古人,那就毫無疑問是爲漢奸開脫。現在皇太極還是好好的,遠沒有被打得滿地亂爬,欠下的血債也根本沒有被討還。

後金崛起以後,很多遼東百姓慘遭屠戮,其中相當部分遂投奔廣寧軍,比如孔有德就是爲了保父兄之仇而從軍。廣寧軍覆滅以後,包括孔有德在內的大批和後金有血海深仇的遼人,紛紛南下投奔廣寧副將毛文龍,東江軍於是得以發展壯大。

在黃石記得在他的歷史中,隨後短短几年,努爾哈赤控制的人口從數百萬一直下降到七十萬。天啓五年底,努爾哈赤已經變得喪心病狂,他的民族政策開始毀滅後金的漢軍,李永芳、孫得功等漢奸被後金或殺或下獄,治下漢族人口流失一空。

而東江鎮從無到有,逐步收復了整個遼東半島。到天啓五年,東江鎮更是進入了黃金時期,後金漢軍開始成建制地嚮明軍倒戈,全鎮一度擁有人口五十萬,戰兵五萬以上,最悲觀的估計裡,毛文龍也控制了至少三十萬的遼民。

這個時期,和努爾哈赤的大屠殺相對應,遼東明軍誓死不降,戰意空前高漲,兵鋒甚至一度直逼瀋陽城下。現在還牢牢控制在後金手中的海州、廣寧、鎮江和小半個遼東都被後金放棄,戰爭已經在鳳城、鞍山一線展開,後金政權危如累卵。

可惜雄才大略的皇太極繼位了,後金修正了老瘋子努爾哈赤的民族歧視政策,皇太極還展現了驚人的籠絡能力。遼東向東江控制區的人口流失被制止,短短几年就安定了東北漢族的民心。

在毛文龍死後,皇太極竟然能逆天地把仇深似海的東江軍吞併,讓後金的人口和軍力都得到了極大擴充。再比如錦州決戰,明軍除了自身的問題外,居然還能遇上百年不遇的海嘯,還不早不晚趕在明軍抵達時襲來,好幾萬官兵就此被天災捲走。

這段歷史就好比撒骰子,一次又一次,皇太極總是開出豹子,而明朝不是憋十也是一點,對這一切,除了“神的意志”、“白天見鬼”或者王八之氣,黃石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纔好。如果真的有一位神靈存在,那黃石相信這個時代的真神一定是滿族同胞。

抵達皮島以後,黃石再次發現自己處於萬衆矚目的中心,趙慢熊等老部下還好。新收的親兵洪安通、還有剛養好傷的賀寶刀見人就要吹噓一番,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他現在的長官是廣寧的英雄黃石。

說起導致廣寧軍覆滅的孫得功,東江上下人人都是怒形於色,黃石手刃叛賊的故事他們也聽過很多遍了,但官兵還都是一挑大拇指:“痛快!”

他大義滅親的行爲更是給自己披上了一層聖潔的外衣,東江官兵既然感佩他視榮華富貴如糞土的胸懷,自然都爭着要來看看這個傳得神乎其神的好漢。相比之下,孔有德簡直就成了一個跟班。

在崇拜的人羣面前,黃石始終保持住了一幅謙虛地面孔,撲天而來的恭維也被他輕鬆擋開,總是很上檔次的表示忠誠纔是大明軍人的第一要務。

孔有德也被這種熱烈的情緒感染,半開玩笑地稱黃石爲:“我們的大英雄。”

“大哥言重了。”黃石說話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什麼崇拜者了,他們已經快到毛文龍的官邸了:“小弟可不是什麼英雄,打仗就不是大哥對手。”

“英雄和打仗有什麼關係?志向高潔就是英雄。”孔有德有些不以爲然。

“那是文人的看法,我們軍人的標準是不一樣的。”

孔有德還要爭辯時,兩個人聽見旁邊的幾個百姓又叫了起來:“看,那就是手刃孫得功的黃將軍。”

孔有德側頭衝着黃石一笑:“看來百姓眼裡你也是英雄。”

黃石笑着正要搭話,卻聽見一個年輕女人的問話聲隱隱約約傳了過來:“就是那個連未婚妻也要殺的黃石麼?”

這聲問話立刻把笑容從黃石臉上抹去,廣寧之戰也是一個大包袱,名氣這個東西更是雙刃劍。

“兄弟,你怎麼了?”孔有德或許沒有聽到那句話,就算聽到了他也不會以爲有什麼大不了的。孔有德顯然不知道黃石的心事,只是看見黃石在一眨眼間就彷彿變了一個人。

“沒什麼,大哥。”

某部小說曾言:當你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那些讚美的言辭永遠不能和你的靈魂飛得一樣高。陪伴着你的靈魂的,是那些無辜者發出的悲憤詛咒,並讓至高的天主聽見。

黃石自嘲地輕笑了一聲:幸好,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救世主,一切都要靠自己去爭取。在老本吃完以前,必須要成爲名副其實的戰將,必須要獲得毛文龍的信任,必須要得到第一塊根據地、第一桶金。

第五節

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毛文龍的黃石,發現這個歷史上的明末梟雄並非他想象中的猛將形象。

毛文龍穿着二品大紅官服接見他們,頭上也戴着方翅金紋烏紗帽,飄飄長鬚梳攏得十分齊整。只可惜粗大的手指節暴露了他的武將本色,臉上密密的皺紋訴說着主人從少年時代以來的艱辛生活,明亮的眼睛更警告黃石這不是一個缺乏閱歷、容易欺騙的官長。

毛文龍的目光在黃石醒目的身材上停留了很久才收了回去:“你們來旅順的經歷本將聽說了,值此國家不幸之時,能有你們這些忠義之士,本將實在很欣慰啊。”

見兩個人又要謙虛,毛文龍擺擺手把視線凝結在黃石身上:“黃遊擊,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毛大人明鑑,末將曾經去過鎮江。”

“果然是你啊。”毛文龍哈哈大笑起來:“鎮江一別,我一直很擔心你的安危,現在總算是放心了。”

也不顧周圍武將和孔有德的詫異神色,毛文龍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快步走下來拉住黃石的手:“黃遊擊才智出衆,毛某早就想和你暢談一番,今天總算是能有這個機會了。”

毛文龍一手拽着遜謝不已得黃石,一面掉頭對孔有德說:“我授予孔有德三山守備之職,不日赴三山島練兵。”

一口氣差遣掉了兩級的孔有德也立刻改變了稱呼,不再叫毛大人,而是恭恭敬敬地行禮:“是,大人。”

廣寧鎮覆滅,廣寧軍官很多都被革職,剩下的也基本被問罪降職聽用。當然,這裡面不包括被朝廷當作旗杆使用的黃石,朝廷已經認可了方正儒的任命,兵部也在他名字前加上了都指揮僉事。此時黃石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是正三品銜,毛文龍要是留下他,最低也要給從三品東江遊擊差遣。

可毛文龍知道這一切,他對孔有德說完以後就掉頭衝着黃石笑道:“我爲黃遊擊準備了接風宴,孔有德你也一起來。”卻對黃石的身份卻隻字未提。

這讓黃石心裡頓時升起一絲不安,他連忙問:“毛大人,末將也想立刻爲大人出力。”

“呵呵,本將也非常希望黃遊擊能在本將麾下。”毛文龍輕笑兩聲,神色變得有些黯然:“不過這個事情不是本將能說了算的。”

“毛大人這是何意?”黃石越發不安起來。

“說來話長,先入席吧。”

接風宴上黃石心裡揣揣不安,自然什麼也吃不進去,毛文龍見狀覺得還是先把話說明了爲好:“黃石你義斬孫得功,廣寧平叛的事蹟,朝廷已經用邸報傳各軍鎮,現在你是正三品都指揮僉事、掛遊擊將軍。遼東經略——現在是王在晉王大人了,還命令遼東明軍一旦發現黃遊擊蹤跡就立刻上報。”

因爲這個命令,日前黃石抵達旅順的時候,塘報立刻就發向了皮島和遼東經略衙門。黃石在廣鹿耽擱的時候,遼東經略的命令已經下達到了東江島,命令立刻將黃石調向山海關聽用。

毛文龍接着就向黃石解釋這道命令的由來:“沙嶺兵敗,廣寧軍或逃或降,只有黃遊擊毅然回師,斬叛賊孫得功,朝廷深爲嘉許。而且朝廷追究廣寧一役責任的時候,無論是原遼東巡撫王大人,還是熊經略都對你印象深刻。”

另一方面,方震儒成功帶領過萬廣寧軍安全撤退到山海關,加上王化貞逃跑以後,他還在逃跑前燒燬了積蓄在廣寧的大批軍用物資。這樣,方震儒得到了沉着的評語,朝廷也很看中他對廣寧軍的意見。

“方巡按和高知府也都在奏表裡大大稱讚了黃遊擊,所以遼東經略要你立刻去山海關。”毛文龍把事情從頭到尾的給黃石講了一遍,笑笑說:“所以黃遊擊不再屬於廣寧軍,而東江軍也不能留下黃遊擊了。”

黃石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千辛萬苦地跑到這裡,還是要落到遼西去。而他知道的很清楚,未來三年多遼西幾乎沒有立功的機會,而遼西武人世家更是牢牢地把握着關寧軍的一切職務,自己沒有出頭的機會。

心急如焚的黃石忍不住爭辯起來:“山海離遼陽有千二百里之遠,毛大人又在後金身後,黃石不才,但也不願意到山海去享受安逸,而是想留在這裡殺敵建功。”

“黃遊擊的心情毛某很理解,”毛文龍把手一攤,表情看上去非常遺憾:“但是這是經略大人的命令,毛某隻是奉命行事,黃遊擊更是忠勇雙全,也應該調向山海聽用。”

毛文龍雖然沒有實際權力留下黃石,但是另一方面毛文龍也對黃石有些看法,首先他感覺此人過於高深莫測,鎮江黃石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

再者就是黃石殺孫得功這件事情,孫得功對黃石無論如何也稱得上厚恩了,但黃石就能翻臉無情的對恩主下手,還親自動手殺光了孫得功滿門男丁,讓士兵瓜分了孫的妾、婢、女、媳。毛文龍雖然也很讚歎黃石的忠肝義膽,但這份狠毒委實讓人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反正不管黃石怎麼說,毛文龍都表示他實在是愛莫能助。黃石也明白在朝廷和遼東經略眼中,精兵強將自然是要用來拱衛山海關,毛文龍不肯幫忙,自己說什麼也留不在遼東。氣苦之餘黃石也開始低頭喝悶酒——讓一直認爲他不喝酒的孔有德吃了一驚。

“鎮江的事情毛某還沒有向黃遊擊致謝呢。”見到氣氛一下沉悶下來,毛文龍又開始扯話題。

“毛大人言重了,爲國盡忠而已。”黃石不假思索地回答。

這個回答讓毛文龍對黃石的敬佩又深了一層,但是不放心也重了一分。無論如何,一個人固然會欽佩高風亮節的英雄,但是也很難產生親切感。陌生和不理解會帶來距離感和隱約的恐懼。

再說自己本來也沒有權利留他啊,毛文龍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着,嘴上卻恭賀了起來:“山海關也是緊要重地,黃遊擊此去必然深得重用,毛某在這裡祝黃遊擊馬到成功了。”

“不錯,”孔有德也敬了黃石一杯酒:“兄弟不要泄氣,在何處不是報效聖上,報效朝廷呢?”

毛文龍到底有沒有可能插手呢?如果有的話,該怎麼樣才能打動毛文龍呢?黃石苦苦思索着。

第六節

“謝毛軍門,謝大哥。”黃石把酒一飲而盡:“小弟也祝大哥前程遠大。更要祝毛大人建功立業,青史留名。”

幫助多是因爲同情,而同情來自理解,或者是來自共鳴,應該是這個道理吧?

黃石搜刮心腸地想了幾個勵志的詩,可惜沒有很適合的,本來他是打算用以前的典故,這樣毛文龍理解起來不會有誤解,但是限於文學水平,他只好也剽竊一下後人的著作了。

藉着酒意黃石喃喃念道:“丈夫隻手把吳鉤,三千里外覓封侯。”

見好就收,多餘的詩句不要拿出來畫蛇添足。這個詩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人臣完全可以用。沒有毛爺爺詩詞裡的王霸之氣,也就不會被人當反賊抓起來,黃石覺得毛爺爺的詩詞,一首也不能用,不然就會有性命之憂。

黃石唸完以後,毛文龍端着手裡的酒碗似乎呆住了,眼中閃過一絲亮光,盯着黃石看了兩眼。但也就是一瞬而已,毛文龍立刻放下了酒碗拍起手來:“好詩,正是男兒氣魄,是黃遊擊寫的麼?”

“不是,是末將以前聽別人念過的。”這個黃石可不敢胡吹。

古文沒有標點,給文章斷句是一個文人的基本素養,而做詞賦詩則是高級技巧,兩者差不多相當於識字和寫博士論文的關係。一個斷句都不流暢的現代人,哪怕一口氣扯出再好、再多的詩詞,也肯定會被認爲是抄的。

就好比現代人看到一個不識字的人,手裡拿着再多的一流書法作品,也肯定知道不是他寫的,而只可能是偷來的。黃石前半輩子一直用標點符號,雖然在這個時代適應了幾年,但他斷句還是很生硬,所以也沒膽子去扯什麼詩詞。

“噢,誰的詩,叫什麼名字?”

黃石聳了聳肩:“末將也只是記得內容,名字早就忘了。”

“原來如此,三千里外覓封侯,三千里外覓封侯。”毛文龍把這句詩反覆唸了幾遍,他的理想就是封侯,不過這個志向他並沒有在軍中宣揚,此時整個東江只有黃石藉助歷史知識看穿了他的內心。

“黃遊擊的理想是封侯麼?”毛文龍冷不丁地發話問黃石。

“小子狂妄,讓毛將軍見笑了。”黃石大言不慚地認了下來。

“原來黃遊擊有這樣的志向啊,”毛文龍微笑了起來,這笑容裡充滿了友善,給人暖洋洋的感覺:“了不起!”

這笑容讓黃石心中一喜,他字斟句酌地說道:“末將曾經是個乞丐,氣運不濟的時候靠給人算命餬口。”

這兩句話出口以後,黃石注意到毛文龍的表情變得微妙起來,歷史上記載少年時代的毛文龍窮困潦倒,也是靠算命、要飯爲生。

“讓毛將軍見笑了,所謂算命就是騙一口飯吃而已。如果沒有算命的生意,小人就沿街乞討,飢一頓飽一頓,勉強不餓死,但是小人飢寒交迫的時候,也一直有着建功立業,封侯拜將的理想。”

孔有得聽得哈哈大笑,而毛文龍則微笑着搖頭不已,右手無意識地用手指敲打着面前的桌面,他想起自己落魄的時候就對親戚口出大言:不封侯、不罷休。被親朋引爲奇聞,譏笑得體無完膚,當時簡直被臊得要鑽到地裡面。

黃石繼續說下去:“建奴叛亂,王化貞大人要人潛入建奴軍中作習作,衆人皆畏懼不敢前往,而小人雖然知道這任務九死一生,但是卻欣然領命,因爲富貴險中求啊。”

孔有德讚了一句:“兄弟果然好膽魄。”

而毛文龍還是默不作聲,當年王化貞招募壯士出擊遼東,廣寧十幾萬將士都不敢去,毛文龍挑了不到二百士兵就出海三千里,奇襲鎮江,斬後金守將,復土四百里。這是大明第一次反擊勝利、第一次斬將、第一次獻俘闕下,更是第一次收復失地。毛文龍也是靠賭命一擊,才撈到了副總兵職務。

黃石又幹了一大碗酒,打定了裝醉說酒話的主意:“衆人皆以爲黃某忠義,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西平一戰,孫得功那賊讓我去送死,要是我真的忠義就應該一死報國家,但是黃石自問還沒有成就一番事業,說什麼也不肯死,所以一定要逃回廣寧,一定要拼死殺孫賊立功。黃某不怕別人說我怕死,但是黃石怕死得默默無聞。”

“兄弟你醉了。”孔有德見黃石越說越不象話,就想來拉他。

黃石甩開他繼續:“我要是真的忠義,旅順外一戰就應該和士兵同生共死,但是我自詡英雄,絕不肯白白去死!”

這話讓孔有德也沉默下來,他不知道說什麼話纔好,倒是毛文龍低低說了一句:“英雄本色,真英雄方能本色!”

毛文龍此時想起了他在鎮江、龍川兩次化妝成小兵逃亡的經歷。兵敗之際毛文龍也是不肯死在陣前,而是想逃一條命繼續他收復遼地、封侯萌子的理想。

“大人明鑑,”黃石向着毛文龍一抱拳,舌頭已經都喝得大了:“黃某自認爲是堂堂大丈夫,而大丈夫豈能不名揚天下,豈能不封妻萌子?所以我不願意去山海關,那裡沒有機會名揚天下,不能封侯拜將。”

“大丈夫自然是要名揚天下。”孔有德符合了一句,又端了一碗酒敬黃石:“兄弟我敬你。”

黃石和孔有德兩個人最終都是喝得酩酊大醉,毛文龍卻再也沒有喝一碗。他讓親兵把兩個人扶出去休息,獨自一個人留在桌子前,又把張盤的信翻出來看了一遍,然後默默回憶和黃石在鎮江的初次見面。

“和我很像的人,野心勃勃也很有本事,簡直就是二十年前的我啊,就是經歷也幾乎是我的翻版。這種的人是不該默默無聞的——就像我自己……”

黃石現在的處境很尷尬,如果最終還是要灰溜溜地去山海關,那他就無法面對這一路追隨而來的忠誠部下,對軍人來說,損失再慘重都可以理解,但毫無意義的傷亡卻無法接受。

毛文龍在心裡斟酌着利弊,王化貞的恩情是他畢生不忘的一件事情,爲了替王化貞脫罪,歷史上毛文龍曾經六次上書,屢次想用自己的軍功保王化貞不死。

“對我這種人來說,建功的機會纔是恩情,孫得功給他一個女兒,卻要毀了他的前途。如果換做我遭遇到這種事兒,孫得功也不是恩人而是仇人了罷。晤,當年是王化貞大人拉了我一把,讓我出人頭地,現在我是不是也應該拉他一把呢?”

第七節

“毛軍門授予我東江遊擊、領長生督司,歸還舊部並領一千壯丁。”黃石得意洋洋地向部下介紹了情況。

本來根據遼東巡撫王在晉的命令,黃石必須立刻前往山海關,這讓他昨晚度過了不眠的一夜。今天早上,毛文龍給黃石看了一封信;“這是我寫給遼東經略的信,本將向他要你。”

信中首先聲稱遼東戰局很緊張,毛文龍大吐了一堆苦水,然後宣稱要立刻反攻,所以正需要黃石這樣的猛將。

然後就是抱怨,毛文龍指出,天啓元年以來,除了天子賜下的五萬內幣,東江一粒米、一顆豆、一錢銀都沒有收到。他很委婉地指出,遼東經略既然以上峰的口吻要人,那就應該儘快把欠餉發下來。

毛文龍還開了個價:十五萬兩銀子和十二萬石米,這是一萬士兵一年的軍餉和口糧,此外還有武器和布匹。

“如果遼東經略真的給了……”毛文龍微笑着說:“那本將就只好把黃遊擊賣了。”

黃石奉還了信件,勉強按耐住心中的感激:“大人厚愛,末將殺身難報。”

“好,本將正式任命黃遊擊爲東江遊擊,即日將發往兵部報備。”毛文龍很慷慨地沒有降低品級,這讓黃石有些驚訝,但是馬上就得到了答案。

毛文龍敲着王在晉的來函:“黃遊擊已經是都指揮僉事,看王經略的意思,你到了遼鎮怎麼也能得到參將,本將卻只能給你一個遊擊,黃將軍可不要嫌少啊。”

“末將初到東江,寸功未立,本來也不敢要求太多。”

如果一下子授予黃石參將,毛文龍也怕嫡系手下有怨言,現在看黃石這樣上路,他也很滿意:“黃將軍能理解我的難處就好,現在我交代一下黃將軍的工作。”

毛文龍的意思是黃石就留在皮島中軍,作爲東江本部使用。雖說靠近毛文龍本部,物資和兵員都更有保障,但是黃石猶豫再三,還是提出外放地方。

“長生島?”幾個千總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地名,齊聲發問:“在哪裡?”

“旅順西北,很大的島,我們的大長生島不用說,就是小長生島也比這東江要大。”黃石隨口介紹着情況,讓張再弟攤開地圖,指向了渤海內彎的一個位置,就在復州南邊一點兒,和金州也不遠。

“這麼好啊。”金求德先是喜形於色,但馬上又是疑雲大起:“那怎麼輪的倒我們?”

“一個荒島,沒有人跡,此外,這裡是南、北信口。”黃石指着島嶼和大陸間窄窄的海峽說:“冬季會封凍十幾天到幾十天,冰面結實到可以讓騎兵通過。”

黃石認爲自己並非毛文龍嫡系出身,留在東江本部也未必有多大前途,還不如出去經營一個獨立島嶼。不過這個危險地點卻是黃石自己挑的,太小的島過於依賴東江本部支持,不利於擴充軍隊。

在黃石原本的時空,長生島在共和國建立後改名長興島,是中國長江以北第一大島,佔地三十餘萬畝。共和國時期,這個島並不以農業見長,而主要是以養殖業、旅遊業和造船業爲經濟支柱,開發了很多養殖魚場和天然溫泉。

可惜黃石並不知道這些,當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島在地圖上的醒目面積時,就深深愛上了它,當即向毛文龍請求駐守此處。

這個選擇也讓毛文龍很驚奇,此時,該島還是一個人煙稀少的島嶼,而且後金興起以來,復州、金州淪陷,該島過於靠近大陸,人民早已根據禁海令挪往內地,每年封凍期間更是危險。

“君子不立於危牆。”毛文龍還試圖勸解黃石,並指出海洋島、長山島、廣鹿島都是不錯的駐地。

“末將但求殺敵立功,要是遠離敵境,反而有背末將所願。”黃石一心要找個大島,好擴軍練兵。毛文龍見他志向堅定,也就不多說了,只是交待要小心應付,不要太固執於一地,如果冬季不好防守,完全可以攜帶全島軍民出海。

黃石滿心就是要深根固本,建立堅實的基業,毛文龍這番勸告自然全成了耳邊風。

兩個人還順便討論了戰略規劃,這本來也是應有之意,毛文龍自然希望黃石能成功,一旦長生島成爲堡壘,那麼不但旅順有了可靠的側翼支援,金州也就在明軍眼皮底下,更可以窺視復州,甚至直趨娘娘宮,逼近海州。

不過希望歸希望,現實還是要正視,這次軍事冒險既然成功率極低,毛文龍也就不想投太多本進去。最後黃石如願以償得到了長生督司,還有一千壯丁和少量漁船,此外毛文龍還撥下些谷種和刀斧工具,更多的毛表示暫時也沒有了。

天啓二年四月十六,都指揮僉事、東江遊擊、長生督司黃石返回張攀處,領走了他的嫡系部下,然後出師長生島。

小小的船隊航行在萬里波濤之上,如同光滑鏡面上的一隻黑色螞蟻,遲緩但又堅定不移的向西北挺進。日光傾瀉而下,海風撲面而來,黃石站在船頭,盔上的紅纓彷彿烈焰一樣地燃燒,和火紅的軍旗一起歡快地跳動。楊致遠、趙慢熊、金求德還有賀寶刀緊緊站在他身後,一望無垠的碧池讓每個人都心潮澎湃,他們的魂與靈也都融入了這宏偉的景象。

船隻行過茫茫遼海,如同蒼鷹掠過天際。飽滿的黑色土地隱身在大海之後,默默地注視着這羣歡樂的雛鷹。如同見證乳鷹展翅、初試翱翔一般,大地將始終這樣地注視着他們,記錄下勇士在遼東的足跡,還有他們開創霸業的每一步。

四月二十日,黃石部抵達長生島。

“真是荒島啊。”楊致遠忍不住發出感嘆,衆軍官也都是一幅心有慼慼焉的表情。

全島都被密林覆蓋,沿岸有少數空地,有些被漁民遺棄的房屋,不過也都破爛不堪。黃石沿着島案巡邏一番,發現情況比預想的還差,整個大島還沒有開發耕地,島東岸距大陸的南信口只有三、四百米。

“幸好後金實行禁海令,這讓南、北信口都沒有人煙。否則有大陸的漁民出沒,就算是夏季我們也不安全。”黃石發完感嘆後,隨即雙手一拍,把衆軍官的吸引力調動過來:“這裡就是我們的領地了,諸君,談談想法吧。”

第八節

要砍伐森林、要平整土地、要耕種莊稼、要招募流民、要訓練士兵。大家提出的看法就是耕戰的那一套,不過每個人都很清楚,糧食就是一切。有了糧食就有人力,然後就可以打造武器,開墾耕地,訓練士卒,最後北伐遼東。

“開墾土地是最急迫的任務,然後我們抓緊時間播種,爲冬季多儲備些糧食吧。”楊致遠軍戶出身,覺得農時已經耽誤了,已經是心急如焚。

“毛軍門撥下五千石糧食,夠我們吃半年,希望到時候我們能有收穫了吧。”賀寶刀也出聲附和,他對種田沒有什麼心得,早已打定主意當甩手掌櫃。

趙慢熊主張去打獵,他報告說發現了鹿、熊和豺狗,如果有肉類補充,糧食也可以吃得慢一些,應該能堅持到收穫。

“今年又很寒冷,種田恐怕沒有什麼好收成。”黃石淡淡地說出了他的打算:“以打魚和捕獵爲主,砍伐樹木煮鹽,把野獸和魚類儲存起來,或者乾脆把魚串起來曬乾,作爲軍糧。”

“大人不可。”楊致遠發急了:“如果人手都去打魚了,我們就來不及開墾土地了。糧食是根本,漁獵是不能解決大問題的。今年是很冷,但是老天的事情誰能知道?我們還是要竭力種田啊。”

黃石心道:“老天的事情我知道,網上說從1580年到1650年,太陽的黑子活動消失了七十年,這段時間被稱爲‘小冰河時期’,人力不足,種田多半是顆粒無收,到時候哭都來不及了。”

“大人,三思啊。”看黃石不說話,楊致遠再次懇求:“天命在我大明,老天一定會保佑我軍,讓我們豐收的。既然保佑我們歷經險阻來到這裡,就一定不會讓士兵餓肚子的。”

黃石沉默了很久,斟酌着楊致遠的話……

明朝撥出了一億畝的耕地作爲軍屯,產出充作軍資。萬曆朝開始,隨着“小冰河時期”的到來,中國北方糧產量大減,軍戶既要打仗,更要從事武器生產等各種勞役,人數不足的情況下,軍屯收上來還沒有種下去的多。

爲此,萬曆天子瘋狂搜刮礦稅、商稅、瓷礦,靠這些資金保證了邊軍的戰鬥力,但是也將大批手工業者逼得家破人亡。所以萬曆天子雖然贏得了“三大徵”的赫赫武功,但不能不在歷史上留下“萬曆苛政”的名聲。

現代人的知識面讓黃石覺得自己很大能,但是他絕不相信自己大能到可以改變太陽的運行規律。到天啓朝,九邊的軍戶一次次滿懷希望地播種,辛勤的耕作,但是年復一年,這些勞作沒有得到任何回報,宣大鎮曾經連續三十六個月沒有發下一斗米。

大同的士兵還可以賣掉兒子,打發妻女出去接客換食物,最後他們還沿街乞討撈到了不少食物,可黃石這一千多兵丁,就連要飯也沒有地方要。

眼下比較麻煩的是,楊致遠說的都是真心的直諫,黃石一肚子歷史知識卻不能明說,這讓他很撓頭。

“召集全軍,楊致遠你去挑出有務農經驗的人,今晚我和你們討論耕作問題。”

“大人明鑑。”楊致遠很高興黃石採納了他的忠言,馬上一路小跑去召集軍戶了。

晚上黃石仔細詢問了這些有經驗的軍戶,描述了各種他所知的美洲作物。

“沒有土豆,看來還沒有傳入中國。”黃石喃喃自語,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地是絕對不能種了。

紅薯似乎是有了,這個營養價值黃石認爲較小,不過沒有關係,起碼可以拿來做粥和紅薯粉。胡蘿蔔倒是自唐朝就有,這個東西對夜盲有很大幫助,雖然稱不上藥到病除,不過長期食用可以有效緩解症狀,黃石的部下一大半都有或輕或重的夜盲症。

“玉米分兩種,高杆和低杆,高杆抗旱,低杆抗倒伏。”

“什麼叫倒伏?”黃石對農業一竅不通。

“就是……就是風,風吹不壞莊稼。小人家鄉的黑話,讓大人疑惑了,請大人贖罪。”

“我就是不懂……不是說笑……確實真的不懂……好了,不用再謝罪了。”

黃石對面子並非不重視,但是現在自己只領着一百多士兵、一千壯丁,又在開墾一個破島,此時如果還看重什麼臉面,那也太不知道進退了。

“海島肯定風大,那就用種低杆玉米吧。”

黃石確定完作物後,看到楊致遠的臉色又變得很難看,但是當着大批壯丁,楊致遠又不好當面反對,在一邊只急得抓耳撓腮。黃石心中暗笑,中國爲尊者諱的傳統,有時候還是有些好處的,起碼不用當着衆人和楊致遠廢話了。

“大人三思,屬下問過了,種玉米一畝才能打一石糧食。”小規模會議上,一直找不到機會說話的楊致遠立刻表示反對。

“嗯,那養一個兵要十五畝地,壯丁要十畝,打雜的丁也要六畝,以後他們還要娶親生子。按一千五百戶算,我軍大概需要兩萬畝地。”這個數字也嚇了黃石一跳,竟然要這麼多地。

“所以不能種玉米,產量太少了。”

少總比什麼也沒有強,黃石斷然說道:“就這麼定了,我看今年的天氣好不了。”

“屬下遵命,”楊致遠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那就要多開墾土地。”

趙慢熊也給出了建議:“大人,我們可以打獵,這島上有很多鹿,另外還可以打魚。”

魚是優質的蛋白質,而且不用擠佔耕地。“一年能打多少鹿,多少魚?”

“野獸不好說,但是如果有三、四百個熟練的漁戶,屬下認爲一年可以打百萬斤。”

一百萬斤魚,聽着很可觀的數字啊,黃石開心地抓着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一番,又可以多養不少張嘴:“算一個人一天吃三斤魚,一年吃一千斤魚,我們還能淨賺五十萬斤魚以上。趙千總啊,如果有一千個人去打魚,是不是就能打個三百萬斤魚?”

“魚是不能當糧食吃的。”楊致遠實在聽不下去了。

“怎麼不能?烤魚挺好吃的。”

“大人,烤魚確實好吃,但是吃個兩天也就吃不下去了,還是要種糧食。”

“吃不下去可以換個作法,比如煮魚。”

“大人,屬下敢問,如果煮魚又吃不下去了呢?”

“那就炸魚。”

“稟大人,炸魚要油,很多油。”

“那就再吃烤魚。”

第九節

一句半開玩笑的話把楊致遠氣得說不出話來,黃石也有些不忍,趕快安撫了這個老臣子一番,討論起開墾耕地的大計來。

人口當然是多多益善,長生島大約有六萬畝的平地,還有二十幾萬畝的山地,就是不知道能開墾出多少耕地來。

“平地可以做成水田,山地雖然多,但是也可以造成梯田,而且山坡比平地面還好,有坡面積更大。”楊致遠大有人定勝天的氣魄:“我們可以放火燒林,用心給山地引水,一定可以開出二十萬畝耕地來。”

放火燒掉幾十萬畝的森林,在二十一世紀,黃石估計自己會爲此吃槍子,不過現在吃飯第一,環保還是留給子孫後代去做吧:“二十萬畝,大概能養一萬五千戶,就是一萬五千壯丁,還有同樣數目的婦女,大概可以供應五千農兵,如果是野戰部隊,也可以有兩千人以上。”

“忙時吃飯,閒時喝粥,不用給大家吃飽,不餓死就可以了。”金求德插嘴說了一個合理化建議,這樣算下來,一萬五千畝就夠養一千五百軍戶了,反環保、反人類的工作看來並非很急迫。

黃石作出了最終總結:“當前最主要任務是砍樹造船,然後三百人去打魚,一百人負責處理每天打撈上來的魚,五十人去打獵,剩下的去開墾荒地,有了鹿和魚,開幾千畝土地就夠了。”

雖然人手嚴重不足,但是楊致遠沒敢繼續叫苦:“屬下盡力,希望來得及。開墾的生地先種芝麻趕雜草,秋天種些雜糧,明年把耕地整成熟地,穀子的收成就可以指望了。”

小冰河時期降雨帶南移,麥子十有八九會因爲冬季少雪而被活活凍死,黃石可不打算浪費糧食,這個倒是不着急說。明年耕地也肯定要種玉米,不過這個就更不用急着說了,到時候再說服楊致遠這個榆木疙瘩不遲。

始終插不上話的賀寶刀終於等到了這一刻:“大人,還有武器、布匹和工具,這些是地裡種不出來的。”

生鐵、布匹這些物資,理論上是上級撥給,但是眼下是不能指望東江本部多少了。這些物資可以在山東向商人購買到,不過需要銀子。

“不知道長生島有沒有鐵礦,不過布匹肯定不能自產,我們的土地要用來種糧食。”楊致遠還念念不忘他的糧食。

金求德接口道:“有沒有鐵礦屬下不清楚,不過這裡有鹽,我們可以煮鹽。”

甩手掌櫃賀寶刀叫了一聲:“賣鹽需要鹽引,這個我們沒有。”

“不需要,我們可以賣。”看起來金求德已經是胸有成竹。

“說說看。”黃石眼前一亮,如果可以賣鹽,這倒是一筆財富。

明制,山東、兩淮的鹽場的出產,都需要鹽引纔可以販賣,但是遼東從來不設鹽場,各衛所可以自行產鹽、販鹽,所得充作軍用。後金實行禁海令以來,復州衛、金州衛的鹽田已經放棄了,後金所需的鹽,海州的收入就已經足夠。

“復州衛、金州衛,以往一般有上千士兵從事製鹽,據說有四、五十萬斤的出產。還是因爲這些年天氣冷得要死,曬鹽的鹽田都被放棄了,不然幾百萬也並非不可能。”

“這樣啊,”除非有技術突破,否則曬鹽近期仍然不可能,黃石搜刮心腸也沒有想出什麼曬鹽的相關知識,他默算了一會兒:“如果我們能出產三十萬斤鹽,大概能值多少銀子?”

五千兩銀子,大家認爲這是一個比較中肯的數字,煮鹽需要木材,這個好辦,大不了就濫砍濫伐,讓後人去頭疼植被問題吧。但是人手問題比較麻煩,一切問題都是糧食問題,黃石決定不爲這個問題傷腦筋了,車到山前自有路。

“鹿皮也可以賣,一張好鹿皮可以值七、八兩銀子。”趙慢熊又提出了一條生財妙計。

“對了,派人去偵查近海,看有沒有海蔘、鮑魚,那個東西也可以賣……什麼,沒人吃,不怕,海蔘可以壯陽,鮑魚可以滋陰……對,就是有補腎生精的效果……你看,海蔘長得和那話差不多嘛,至於鮑魚,嘗過女人的都知道我在說什麼……尤其是我們長生島海蔘,長生、長生,明明就是暗合七損八益的天道嘛……啊,還有鹿茸,那個有金槍不倒的神效!”

黃石的話非常有說服力,部下臉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還一起發出淫笑聲,顯得有些躍躍欲試。

這個時代的醫療保健知識還很貧乏,基本停留在吃什麼補什麼,像什麼就有什麼用的階段。比如《本草綱目》裡面,治療夫妻不孕的特效藥就是春雨,因爲古人相信春雨具有讓萬物初生的神奇作用,當然,這個包治不孕的春雨必須是還沒有落地的,如果是第一場雨療效更加完美。

黃石相信在這個時代,大力丸要好賣得多。能買得起海蔘、鮑魚的自然不是窮人,從他們身上撈些錢,他沒有任何不好意思。黃石琢磨了一下,廣爲宣傳“長生海蔘”不用說,或許再找些搶手,打着“真正長生海蔘、正宗長生海蔘,真正正宗長生海蔘”來炒作一下會更好。

“不過不能給士兵吃,不然我們就有麻煩了。”楊致遠嬉笑着說,他的意思是同性戀問題,這個事情是普遍存在的,尤其現在島上足有一千多個光棍。

“婦女我們確實需要,不過這個問題也只好先等等,至少年底以前,我們無法解決。此外,在五成士兵解決軍屬問題前,所有軍官都不得考慮成親,你們聽明白了麼?”

“明白,大人。”衆人轟然應諾,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黃石覺得楊致遠的聲音最大。

“還有一個問題……”

明末小腳問題還不嚴重,只有皇家和豪門的女兒是小腳,秀才、舉人的女兒還多是天足,丫環更不用說,九成以上的女性此時還身體正常,真正把國粹發揚光大的朝代還沒有到來,它的弘揚國粹的功績註定要被黃石扼殺在搖籃裡了。

假公濟私的黃石大聲下令:“任何人都不許娶小腳女人,我們不能養白吃飯的女人!從我開始,軍官都要以身作則。”

在眼下的非常時候,軍官對此也都能理解。第一個大聲贊同的就是金求德,他覺得回答上個問題時被楊致遠搶了風頭:“無妻而娶小腳者,立殺無赦!敢給妻女纏足者,剝皮充草!”

第十節

會議散了以後,趙慢熊鬼鬼祟祟地來找黃石:“大人,屬下覺得女人問題還是要儘早解決,士兵們不用說,就是軍官也有需要。”

“這個我知道,但是糧食不夠。”

“屬下倒是知道有個地方糧食充足。”趙慢熊眨着眼睛,示意黃石旁邊還有人,洪安通和張在弟還在旁聽。

“無所謂,你說的是不是山海關那裡?”黃石對這種謹小慎微有些不以爲然。

“大人明鑑。”

“恐怕不行。”山海關有足夠多的糧食,可惜黃石在遼西沒有足夠的人脈,別說沒有銀子,就是有銀子也買不到糧食。

“不知道高、方兩位大人如何了?大人也該修書一封,感謝他們的照顧啊。”

“嗯,讓我考慮一下。”

“是私信,大人。”趙慢熊生怕黃石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先下去吧。”私信不是公文,不用上報給東江毛文龍。

此後幾天,黃石一直猶豫着是不是應該寫封信去山海關,根據上次的經驗,高邦佐和方震儒對他還是有好感的,或許可以借到些糧食。

可還有一個顧慮存在,那就是黃石現在是毛文龍屬下,越過上級直接和其他官員打交道可是大忌,黃石斟酌再三,還是遺憾地放棄了這個想法。

四月底,東江來了使者,黃石打開毛文龍的信件後看了許久,一直沒有出聲。

“大人,毛軍門的來信說什麼了?”賀寶刀實在忍受不住了,出聲詢問。

身旁的楊致遠扯了他一把:“別打擾大人。”

黃石緩緩放下信件:“毛大人說要我去一趟山海關。”

毛文龍的信件早已經送去了遼東經略那裡,王在晉對毛文龍的討價還價很不滿,懷疑毛文龍是要挾上官,回信的口氣有些嚴厲。因此毛文龍要黃石自己去山海關一趟,親自向遼東經略王在晉解釋清楚。

既然是黃石自己想留在遼東,那黃石當然要表明立場,不能讓毛文龍攬下所有不滿,自己卻在兩邊討好。

黃石心中一陣陣激動,還真是想什麼來什麼,才轉了幾天去山海關要飯的念頭,命運之神就又爲自己敞開了大門。

“我明日出發,前往山海關,除了親兵以外,賀寶刀和楊致遠都跟我走,島上事宜,趙慢熊全權負責,金求德協助。”

賀寶刀一天到晚閒得發慌,與其留在島上消耗糧食、招惹是非,不如帶到山海關吃關寧的飯去。楊致遠一天到晚琢磨種糧食,要是把他留下,遲早得和趙慢熊打起來。

“遵命。”四個軍官齊聲稱是。

親兵隊大部分跟隨出發,只有洪安通因爲識字,所以被黃石留守長生島,以便隨時報告趙慢熊和金求德的舉動。黃石回覆了毛文龍信後迅速出海,很快抵達覺華島,在寧遠登岸南下山海關。

關外已經是一片殘破景象,官道兩側連住戶都沒有,五月初五,黃石抵達山海關,這裡的景象就完全不同。

七萬關寧大軍的營帳滿山遍野,如火旌旗密立如林。黃石前來的時候,他和手下都換上了最好的軍服,還人人着甲。可到了山海關前,只見關寧軍長槍大刀,衣加鮮明,殺伐之氣撼天動地,頓時讓黃石的部下覺得矮了一頭。

楊致遠讚歎道:“大人,這真乃威武雄壯之師啊。”

賀寶刀嗤之以鼻:“以某觀之,不過土雞瓦狗,沐猴而冠罷了。可惜這些武器了,真是可惜了啊。”

說前面的話時,賀寶刀的神態像極了黃石心目中的關二爺,但是後面半句把氣氛全破壞了,裡面的酸味讓黃石樂得差點噴出來:“關寧鐵騎是貨真價實的野戰集團,是朝廷傾力供養的邊軍精銳,裝備當然要比我東江軍屯墾軍好些。怎麼,你們後悔了麼?”

“屬下不敢。”賀寶刀和楊致遠立刻回話,黃石知道他們說的不盡不實,不過日久自明,他也毫不擔心。

黃石在經略衙門外等了些時候,剛開始他還以爲是門包不夠,雖然心裡奇怪,但還是拿出了更多的銀兩。門口的士兵有些慚愧地收下了門包,然後才告訴他實情:不止一個人要見他,在那些官員來齊前,黃石只能等候在外面。

經略的家丁遠遠站在大堂的門口,黃石有些吃驚地看到其中竟然有——竟然有黑人!他揉揉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確實是黑人。門口的遼軍士兵對黃石的疑問聳了聳肩,他們也不知道這些黑人的來歷。

在喝光了三壺茶以後,長久的等待終於結束了,黃石仔細整理了衣甲,昂首入內,首先向着高坐中堂的王在晉經略行了一禮。

王在晉大笑道:“黃遊擊,來之何遲啊?”

“請經略大人恕罪。”

“無罪,無罪,黃遊擊,給這三位大人見禮吧。”

遼東經略王在晉身邊坐着三個人,其中兩個黃石不認識,另一個赫然就是方震儒。因爲黃石反攻廣寧的舉動,方震儒不必再次騎着驢子逃走,他指揮十數萬軍民撤退到山海關有功,所以得到了很不錯的評價。

方震儒一直以清廉著稱,享譽萬曆、天啓兩朝,從歷史記錄上看,這段時間裡他第一廉臣美名也實至名歸,遼東巡按的地位也因此穩如泰山。

但方震儒不知道他原本也不會丟官,所以一直對反攻廣寧的黃石心存感激。方震儒痛定思痛,覺得從前最大的失誤就是不停爲王化貞說好話,導致自己很被動,因此他再也不肯說經略王在晉的任何好話了。

另外兩個人都穿着六品官服,黃石先對着他們行禮,最後纔是方震儒,這個次序他萬萬不敢顛倒。其他兩人都是微微點頭,只有方震儒朝黃石笑了一下,表示慰問。

王在晉詳細盤問起去旅順這一段行程,既然孔有德不在一邊,黃石也就老實不客氣地把功勞都攬過來了,一番胡侃把四個文臣聽得如癡如醉。講道殿後戰的時候更是添油加醋,把一場慘敗說得好似大勝一般。

黃石天花亂墜般地吹過牛,王在晉也從陶醉中清醒過來,他咳嗽兩聲表示沒有什麼要問得了。另外兩個六品官員就開始問了些細節,等他們也問過後,方震儒立刻笑道:“下官沒有要問的,王大人,給黃遊擊看座吧。”

第十一節

對於黃石這種名聲響亮的將軍,王在晉也覺得可以通融一下,就招呼人送上一個板凳。黃石一迭聲謝了一遍,從王在晉到方震儒見者有份,然後才小心翼翼地貼邊坐了。他上身挺得筆直,目不斜視地注視前方,心裡卻是不痛快到家了。

王在晉看似隨意地提到了毛文龍的來信:“黃遊擊真是哪裡都搶着要啊,毛總兵可是據理力爭啊,一口咬定你是廣寧軍官,現在就是他定而無疑的屬下。”

說完后王在晉就望者黃石,熱切地等他表忠心,可惜過了一會兒,黃石還是一聲不吭。王在晉等不及了就哼了一聲,主動把話頭挑起來,語氣也變得有些不善:“調個人過來也這麼麻煩,本官還真是沒料到啊!黃石你怎麼說?”

“大人,不管在遼鎮還是別處,末將都是大人的屬下啊。”王在晉身爲遼東經略,東江軍此時也在遼東經略的管轄範圍之內,但黃石這句話和王在晉希望的相去甚遠。

王在晉的語氣更加嚴厲了:“黃石你是決心留在東江麼?”

被逼無奈的黃石嘆了口氣,只好故作大語:“回經略大人,末將但求殺敵報國,不敢苟安於關內。”

但遼鎮終歸是他直轄的軍鎮,而東江遠在千里之外。這個回答讓王在晉沉默了很久後又哼了一聲,但是語氣已經大爲緩和:“話雖如此,但是遼鎮每個兵有一兩四錢月錢,東江現在沒有定餉,更沒有軍官口俸,黃石你不打算要軍餉,你手下也不要麼?”

黃石頓時語塞,他也不能親口說出要轉隸遼鎮,這樣就算把毛文龍得罪死了。毛文龍在他苦苦哀求下出面留人,現在要是自己反戈一擊那算什麼事兒?但另一方面軍餉是不可能不要的,要是今天說錯什麼話,以後被人當作把柄就更不堪設想了。

現在絕對不能再說什麼豪言壯語,如果被這麼多人聽去了,以後自己討餉很容易被別人堵住嘴,而且黃石此次來就決心撈些糧食回去,自打嘴巴的事情絕對不能做。再說,毛文龍正在爲軍餉的事情和遼東經略扯皮,如果王在晉拿自己的豪言壯語當炮彈,那對毛文龍絕對有很大殺傷力,恐怕黃石就會激起東江公憤,再也混不下去了。

黃石左思右想,竟然沒有一個兩邊都不得罪的搪塞之法。

“黃遊擊,本官問你話呢。”王在晉還在步步緊逼。

黃石偷偷向着旁邊看過去,求救於方震儒,但後者卻避開了他的目光。看來一點責任也不承擔看來是不可能了,不得罪王在晉今天這關就過不去,黃石只好硬着頭皮說道:

“回經略大人話,末將出身廣寧軍,除非兵部或者經略大人下令轉隸,否則當然是毛文龍屬下。至於軍餉,請大人酌情撥與,讓末將手下有食吃,有衣穿就可以了。至於末將本人,沒有口俸也無所謂,末將一定盡心報國。”

王在晉籠絡各鎮總兵還來不及,當然不願意公然駁毛文龍面子,強搶他的屬下,更何況毛文龍信裡還很強硬。雖然他很希望把黃石調來,但還是指望黃石自己說出口,這樣王在晉就能順水推舟把人拿過來,還不會被總兵們說不是。毛文龍就算有所不滿也沒話說,最多是遷怒黃石。

不料黃石倔得像石頭,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皮球踢回來,就是不給他王在晉一點兒面子,這讓遼東經略很不高興,冷冷說道:“有沒有布匹、口糧不是本經略能說了算的,東江士兵沒有勘合過。兵部沒有撥給本經略,所以本經略也沒法給你。”

方震儒雖然不肯雪中送炭,但是既然黃石自己扛下了大頭,他倒也不介意錦上添花,他拱拱手就大聲說道:“王大人,下官以爲黃遊擊有大功於國,拳拳之心更是令人讚歎,他既然一心要留在遼東報國,下官以爲也不必強求。如果黃遊擊事出有因,下官以爲也可從權撥發軍餉,如果王大人擔心兵部,下官也可以和大人聯署上書。”

“既然方大人這麼說,那本經略也沒有異議。”王在晉暗自嘆了口氣,方震儒身爲監督遼東經略的風紀官員,隨時可以上書朝中非議王在晉的舉措。如果黃石孤立無援,王在晉還是有把握擠得他投降,但是如果爲此被巡按參一本就完全不同了。

刁難功臣本來就不好聽,而且風紀官完全可以給他扣一個挾私報復的大帽子,眼下王在晉的前途已經很黑暗了,很多事情內閣已經一天到晚要他給出解釋了,已經焦頭爛額的王在晉不打算再給自己找麻煩。

所以方震儒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足頂得上黃石一萬句,既然黃石有這種奧援,王在晉也知道奈何不了他了:“黃石你還不謝過巡按大人。”

黃石站起身先衝着王在晉一躬:“末將謝經略大人體察。”

朝中有人好辦事,掉過頭他就真心實意地衝着方震儒說道:“末將謝方大人。”

“好了,黃遊擊你下去吧。”王在晉沒好氣地下了驅客令,他還有些軍事問題要和其他三個文臣討論,這些運籌帷幄的軍略自然不用再參考一個武夫的意見了,出門前黃石看到方震儒送過來一個眼神。

方震儒出來前,黃石已經叫來了幾個親信,也向他們概要地介紹了今天的情況。等方震儒纔出經略衙門,黃石就帶領着他們一齊拜倒:

“方大人爲我等請餉,上下官兵、同感方大人厚恩!”

“好說,好說。”方震儒把黃石扶了起來。

殭屍臉今天是笑了又笑,讓黃石覺得有些古怪,賀、楊二人領着一衆親衛又拜了幾次也都起身了。

“黃遊擊,本官今夜要爲你設宴洗塵,就到本官那裡去吃頓便飯吧。”

“是,謝大人賜宴。”

方震儒哈哈笑了幾聲,長袖瀟灑地向楊致遠他們一揮:“你們都是黃將軍的心腹吧,也都一起來,一起來。”

第十二節

方震儒不肯坐上轎子,執意要黃石和他一起走路回官邸,他們二人的親隨衛兵都跟在後面,一路上方殭屍春風滿面,談笑風生地給黃石講了不少山海關的見聞,對黃石部下的也表現得很可親。

方纔黃石在門口等待的時,一直留神觀察經略門口的黑人,現在就隨口問起了方震儒。

“那是泰西人販來的奴隸,京師有不少大戶喜歡買幾個看門,很醒目吧?”方震儒似乎也有點羨慕,神態裡稍微有些失落:“一個個身強力壯的,據說還很忠實本份,可惜本官買不起,每個要五兩銀子呢。”

歷史上鄭一官曾買了一批當作士兵,還組建了黑人的衛隊。黃石雖然還不瞭解黑奴買賣的數量,但明朝可以買黑奴的情報讓他心裡也是一動,隨即又自失地一笑,如果有足夠的糧食,難道還愁沒有壯勞力麼,黑奴語言不通,種植還需要培訓費用。

倒是方震儒最後的話讓黃石心裡跳了一下,似乎有要錢的意思在裡面,他暗自算了算手邊的錢,賠着笑說道:“末將願意孝敬大人五兩銀子,讓大人買一個。”

大明的官吏俸祿很不合理,朱元璋的尚書自己給房子刷漿,退休的老頭還要下地插秧,這個不必多說。明洪武朝以後,完全沒有灰色收入的恐怕只有海瑞一人了,所以他一年也就買得起一次肉,孝敬老孃的事還轟動了朝野。

明末官員之間的儀金已經是正常的交際手段,方震儒雖然清名在外,但黃石見他還有幾個隨從,而且還能請自己吃飯,估計五兩這個數目大概不會讓他很反感。

方震儒果然遲疑了一下,但卻猛地發出一聲笑:“你是要送本官儀金麼?算了吧,拿了軍餉我會睡不好覺的。”

“方大人,五兩銀子也是末將的一番心意了。”黃石趕快堅決表態,義正詞嚴地說道:“都是末將在廣寧立功的獎賞,方大人,這都是光明正大的銀子。”

方震儒悠然邁動的方步一下子停了下來,笑容也漸漸斂去,他站住身正色看了黃石一會兒,把黃石看得全身都不自在,趕忙低頭認錯:“方大人,末將失言了,請方大人恕罪。”

“黃石,有這錢還是給你的手下添口肉,加碗酒吧。”方震儒雖然又是一幅死人臉,但語氣卻透出一股柔和:“本官雖然說到買奴婢,但絕沒有向你要儀金的意思。”

“方大人高風亮節,末將感佩得五體投地……”

方震儒揮手打斷了黃石的恭維:“黃石你與本官文武殊途,但貴在心交,不用這麼多奉承話。今天的事情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我也絕不是看不起你。以往同鄉好友給本官些儀金,本官也就拿了,但你的銀子是用命換來的,我不能收。”

兩個人又走了一會兒,看到方震儒一臉的冰雪漸漸融化開,黃石就開始偷偷打聽今天后面又說了什麼。方震儒沉吟了一下:“這個晚上再說,你不問本官也要說起。”

看來老方不是要錢,黃石點頭稱是的時候疑雲又重了些,他對自己的態度和在廣寧的時候判若兩人啊。

側面突然傳來一聲高叫:“對面可是黃石黃將軍?”

黃石聞聲望去,一個將領正大步走來,那將領先衝着方震儒深深一躬,然後又朝着黃石看過來。

“末將正是,敢問將軍尊姓大名。”黃石不知道對方是哪路神仙,自然不敢怠慢。

方震儒冷冷地插嘴,語氣裡一絲活人的味道也沒有:“黃石,這位將軍是你本家,現在也是遊擊。”

黃石偷眼看了方震儒一眼,說話間只見嘴脣開合,面部肌肉猶如機械一樣地運動,眼睛和眉毛神奇般地一動不動,好似木雕的眼皮也半耷拉下來了。

“在下黃龍,現任遼鎮遊擊。”那將領咧開了嘴,笑得很是高興,他向着方震儒說道:“方大人,末將聽說又來了一個黃遊擊,就立刻趕來這裡,說什麼也要把黃遊擊拉去和末將喝一杯酒。”

這個名字才一入耳,黃石心中就記起了這個人的生平。黃龍出身遼西將門,毛文龍死後他繼任東江總兵,是東江變亂的導火索之一。明軍內訌中黃龍還曾被耿精忠捉住,帶來的親兵雖然及時救了他,但還是被遼東武人削掉了鼻子和耳朵。

孔有德、耿精忠、毛承祿叛亂後,黃龍聯合尚可義、尚可喜兄弟伏擊他們,生擒毛成祿,挫敗了孔有德割據遼東的企圖。只是遼西、遼東的怨恨最終還是無法消解,投降滿清的孔有德打着遼東武人旗號反攻,東江官兵望風而降,黃龍在旅順口英勇奮戰後自刎殉國,死得很是壯烈。

心中想這些事情的時候,黃石臉色也是微變——他還沒有想好怎麼處理和遼西將門的關係,明朝人們的地域性思想非常嚴重,而黃石必然成爲遼東武人集團的核心成員——如果他現在還勉強不算的話。

大大咧咧的黃龍沒有看見,方震儒卻是看得清清楚楚,他馬上問黃龍:“你和黃石是舊識麼?”

“回方大人,末將不認識黃將軍,今天祖軍門要設宴爲黃將軍洗塵,末將就來接黃將軍赴宴。”

聽到是祖大壽設宴,方震儒一向古井無波的臉上也泛了一縷波瀾,用毫無起伏的官腔對黃龍說道:“祖大壽麼?黃龍你回去告訴祖大壽,今天本官設宴爲黃石洗塵了,你們要請他喝酒,改日再說。”

“方大人,”黃龍急道:“祖軍門要末將一定要請到黃將軍,要不然請方大人一起過去吧。方大人能駕臨,祖軍門一定深感榮幸。”

“本官不想去。”方震儒懶得再多說,擺了一下長袖,脖子像機械轉動似的一扭,衝着黃石說道:“黃石你跟我走。”

“方大人留步。”着急的黃龍一時沒有細想,伸手就去扯方震儒,只聽刺啦一聲就把方震儒的袖口拉破了,大家登時都說不出話來。

“大膽。”片刻的鴉雀無聲後,方震儒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聲。

“方大人恕罪,恕罪。”黃龍臉色蒼白,一下子就跪在地上。

第十三節

“來人,把這廝痛打二十大板。”方震儒一聲令下,兩個隨從就衝上來把黃龍按倒,接着就把他的褲子褪下,旁邊已經有人開始舉棍子了。

“方大人,”黃石連忙開口替黃龍求情,於公於私這都是好的。何況他同爲武將,也有兔死狐悲的感覺:“末將敢請大人息怒。”

“請方大人息怒。”黃石的部下很識趣,紛紛跟着求情。

方纔黃龍一個勁的認罪,他手下的親兵本也都躲到一邊去了,現在他們見到有人帶頭求情,也立刻跪了一地,再加上些聲勢:“請方大人恕罪。”

黃龍的部下跪了半天,木然無語的方震儒才淡然對他說:“看在黃將軍求情的份上,本官饒你一下,看在黃將軍部屬面子上,本官再饒你一下,就打你一十八棍好了。”

“謝方大人。”黃龍說完感謝的話就咬牙死撐了十八大板,一棍棍落下,伴着淋漓的鮮血濺起,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

打完後,親兵幫黃龍穿上衣服,把他攙着拖走,看這傷勢幾天內是不要想起牀了。

方震儒一直在自顧自地整理被扯破的袖口,等黃龍抱頭鼠竄以後,纔在黃石等人的畏懼目光中評價說:“遼鎮這些丘八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和黃石閒聊他們那段共患難的經歷時,方震儒又浮起些笑容,剛纔的官威頓時消於無形。兩人且說且走,到了到了巡按官邸,方震儒先進去更衣,黃石等人候在院中。

“你們知道我爲什麼要去遼東了吧?”黃石輕聲問身後的兩人,他們都是武官了,剛纔的一場好戲應該讓他們對遼鎮的發展前途有所認識了。

賀寶刀今年虛歲二十,楊致遠比他大兩年,但也還是不知道厲害的年紀,也都是剛當上軍官的菜鳥。剛出經略衙門的時候,他們還跟在一邊聽,偶爾會嘻嘻哈哈一番。自從黃龍被打以後,這兩人就一直沒有出聲,遠遠地躲到後面去了。

現在聽到黃石的問話,他倆對望了一眼,同時小聲說道:“大人英明。”

黃石輕聲對兩個人說道:“東江雖然貧困,但那裡沒有文臣,我們武官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人,長生島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只有在自己家裡纔不會受窩囊氣。”

作爲一個現代人,雖然黃石也已經習慣磕頭下跪,但他還是渴望過着有尊嚴的日子,對武人來說,東江實在是大明治下的一片樂土。而他身後的兩個年輕武官,也還是少年氣盛的心態,這話聽得他們一個勁地點頭。

黃石回想着今天的遭遇,方震儒先讓自己和王在晉頂了一下,接着就跑來爲自己解圍,還有剛剛發生的一幕——這一切不會只是巧合吧?

方震儒讓楊致遠這些六品武官都去廚房吃飯,他要和黃石私下談談。和方震儒一起吃飯的時候,黃石感覺比和李永芳、皇太極吃飯的時候還不痛快。倒不是因爲飯菜簡單,他看得出方震儒很窮,主要還是因爲在大明文臣面前,黃石也有一種“不被當作人看”的感覺。

“你剛纔問我,我們後來又談論了什麼,對吧?”沒有外人,方震儒的稱呼倒是親密了起來。

“是末將魯莽了。”

“不魯莽,這本來就是我今晚要和你說的事情。”

聽了一會兒,黃石就明白現在的話題涉及到了對後金的戰略決策問題。王化貞出任遼東巡撫的時候,是力主出動出擊收復遼土的,現在王化貞遭到慘敗,主動出擊派就遭到了致命的打擊。

聽方震儒的描述,朝中現在已經聽不到主動出擊的聲音了,剩下的兩派就是主動防禦和被動防禦兩種:

被動防禦的中心思想就是暫時放棄山海關外的領土,沿着長城固守;

主動防禦的理論就是一步步在遼西修築城池,恢復那些被燒燬的城堡。

現在的封疆大吏王在晉就是支持被動防禦這種觀點的,他大力主張以山海關爲大門,在山海關和北京之間修築堡壘羣,同時加固長城沿線。

方震儒簡要介紹了一下情況,就問黃石有什麼看法:“現在黃石你在朝廷上也算是有些名氣了,聖上都問起過你。”

“末將賤名竟能上達天聽?這如何是好?”黃石沒有預料到這種情況,所以手忙腳亂,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涕零纔好。

方震儒卻是以爲他歡喜傻了,笑着說:“除了祖大壽他們這些遼西世襲武將外,孫閣部也想聽聽遼東武將的意見,他特別指明要聽你說。”

孫承宗是大明少有的重視武將的文臣,他一直大聲疾呼“重將權”,主張要多參考一線將領的意見,而且要敢於放權給將領,讓一線軍官能自行判斷指揮。

“來,說說你的看法吧。”方震儒笑吟吟地再次鼓勵道。

黃石沉思着進言:“王大人的想法自然是穩妥的。一,建奴出兵遼陽,山海關有足夠的預警時間。二,山海關兩翼是大海和長城掩護,不會被包圍斷絕糧草。三,山海關靠近京師,容易得到增援,轉運物資也比較容易,比較省錢。”

“看黃石你的樣子,一二三地說起來,倒真有點朝中的閣老的樣子。”方震儒不以爲然地說道:“省錢?你一個武將考慮什麼省錢,大明富有四海,一點兒錢算什麼?只要說你關於收復遼土的設想就好了。”

一點兒錢?歷史上的萬曆天子摳門至極,三大徵籌備軍餉的時候,在朝鮮和十幾萬、二十萬日軍打了幾年才花了四百萬銀子,恨不得一分錢掰作兩半花。

等到天啓繼位,這個慷慨皇帝大筆一揮,廣寧軍一年物資,軍餉、糧草、大炮、火藥等就價值千萬兩白銀。要不是黃石反攻廣寧,庫存的五萬具盔甲、幾百萬兩銀子、一百多萬石糧食和其物資也要換主人了,這些親手燒掉的東西已經讓黃石在長生島痛心過好幾次了。

方震儒看黃石半晌不出聲,就收斂笑容輕敲着桌面說道:“言出你口,入我之耳,這裡沒有第三個人,黃石你不用顧忌經略大人,有什麼想法大可隨便說,完全不必擔心。”

第十四節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剛纔的話不符合方震儒的心思。黃石聽見方震儒的口氣,立刻明白自己不能隨便說想法了:“末將愚笨,胡言亂語,敢問大人的意思是什麼?”

“在關內設重關過於冒險了,一旦山海有失,則京師危機、天下震動。”方震儒也不再裝樣子,侃侃而談:“朝中有些人上書,說什麼守住關內土地,國家已經是極盛,可觀建奴自敗!笑話,不去剿滅,建奴如何自敗?”

“大人所言極是。”黃石下意識地表示了贊同。

這個問題涉及到觀測角度問題,黃石從事後諸葛亮的角度來看的話,那觀後金自敗確實是真知灼見,廣寧戰敗以後,王在晉認爲遼西已經不可收拾,還不如以山海關、薊門爲防禦核心。黃石曾把自己假定在天啓、崇禎的位置上,不加派軍餉不會有關內大亂,大明就後顧無憂。

而東北的小冰河時期已經五十年了,還要二十年纔過去,明朝有南方的糧食可以指望,而後金沒有。只要能穩住關內,協助朝鮮、蒙古,讓後金無從掠奪,那他們被餓死就是必然的結果。

穿越者能夠藉助歷史的眼睛,所以黃石還有更狠辣的手段——那就是消滅晉商集團。在共和國時期看到的滿清文件中,晉商爲後金提供的京畿情報,細緻到每個關口的守將的姓名、士兵的數量和裝備的細條,甚至還有相當數量的軍情塘報。

崇禎初年,小冰河時期帶來災荒已經讓東北的民生徹底崩潰了,後金統治區雖然只有七十萬人口,但百姓易子而食,米價曾高達八十兩一石,布也要二十兩一匹。歷史上依附後金政權的晉商提供了皇太極全部的火藥、八成的糧食和超過六成的金屬。

通過晉商,後金纔可能把劫掠來的財物、古董和金銀購變成糧食,來養活被擄掠來的幾百人人口。遼東的米價最終降到了一兩四石,人口增加了數倍,糧價卻壓到了最峰時的幾百分之一。晉商八大家在崇禎十五年就窖藏了上千萬的銀兩,還因爲這些功績得到了清朝御賜的皇商地位,造就了此後晉商八大家富甲天下二百七十餘年的傳奇。

雖然黃石現在沒有證據——就算有他也要爲自己設法從中取利,但他確信自己有機會掐斷滿清的命脈。沒有晉商集團的協助,滿清軍隊會迅速退化骨頭箭和布衣服狀態,更不用說糧食和情報,軍隊的動員數目不用想也知道會是什麼水平。

方震儒不知道眼前的黃諸葛打的好算盤,也不可能有黃諸葛那種戰略判斷:“王經略不思恢剿遼東,一心要沿長城死守,本官已經彈劾了他幾本了。就連他手下的孫大人和袁大人對此也頗有微詞。”

“袁大人?孫大人?”黃石愣了一下。

“是啊,今天你見過的。”方震儒說的兩位大人正是黃石在經略府看過的那兩個六品官員,“他們都是遼東兵備僉事,袁崇煥袁大人和孫元化孫大人。”

說話的時候方震儒正在低頭喝酒,沒有看到黃石的臉色大變,黃石乾笑着說:“原來是這兩位大人啊,末將記住他們的姓名了。”

“是啊,他們也認爲築城應該沿着遼西走廊,築到關外去,黃石你對此有什麼看法麼?”方震儒嘴上說得客氣,但是語氣裡沒有一點兒關心黃石看法的意思。

明人當然不能預測太陽未來的行爲規律,更不可能預見到九邊軍屯還有二十年的災荒,或許明年就是豐收了,就不用加派軍餉了。他們既然有了現成看法,那方震儒還來問粗鄙的丘八幹啥?

滿腹懷疑的黃石老老實實地說道:“末將正要請教方大人。”

“復全遼必先復於腳下,兩位大人的意見當然沒錯,王經略麼……”方震儒斟酌着下了評語:“暮氣。”

原來如此,這些文臣也需要軍中奧援,黃石心知自己今天來這裡吃飯,就已經是上了方震儒的賊船,也只能跟到底了:“大人高見。”

“黃石你覺得我說的對麼?”

現在黃石算是明白方震儒交待給他什麼樣的任務了,就是把反對王在晉的文臣集團的意見作爲自己的意見上報。隨着廣寧平叛、遠征旅順,聲名鵲起的黃石終於還是被捲進了政治漩渦。重將權的孫承宗要聽聽武將的意見,所以王在晉把祖大壽招來搖旗吶喊。而堅持另一種路線的文臣集團就找黃石當槍。

王在晉主張修重關於關內,袁崇煥、孫元化主張修重關於關外。從歷史氣候看,王在晉纔是對的,但黃石認爲不可因此得出王經略就一定更有本事的結論。畢竟明人的視角和事後諸葛亮的視角完全不同。

黃石也不打算深究誰的路線更好,眼下能做的只有讓自己佔在勝利者一邊。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大人明見萬里,末將佩服之至,經略大人確實是暮氣深重。”

非常明確的表態,至此黃石已經沒有周旋的餘地。

“好!”方震儒很快就讓師爺拿來一份書表,這是以黃石的名義寫給孫承宗的條陳,“簽名,哦——畫押也可以。”

黃石暗笑了一聲,抓起筆看也不看條陳一眼,就歪歪扭扭地寫下自己的姓名。

方震儒收好書信,笑着對黃石說:“你不用回東江了,遼鎮口俸很優厚,遊擊月銀有五兩,對於你的功績,本官也要上奏朝廷,爲你請世襲百戶。”

果然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了。

“謝方大人關心,末將還是想回遼東效力,請方大人成全。”

“你的恩人一家沒有找到麼?袁大人說要授予你遼鎮參將職務啊。”方震儒本來要對黃石的合作賞賜一番,看到他拒絕不禁吃了一驚。

“遼東兵備僉事袁大人?”黃石吃驚地擡起頭。

“正是袁崇煥袁大人,本官和袁大人談起過你,他對你的忠勇很欣賞,此外他對寧遠築城進度也深感不滿,打算讓你監督修城,完工後會任命你爲關寧參將、領寧遠堡督司!”

第十五節

“方大人,旅順北殿後戰中,末將向衆人保證要爲他們報仇,言猶在耳,閉目可見。功名固是末將所願,但也不敢忘了那些將士的囑託。”

參將又怎麼樣?金國鳳還做到總兵了呢。

金國鳳因爲殺敵立功,被崇禎皇帝提拔爲總兵,但是他不是遼西將門出身,所以就是指揮不動關寧鐵騎,最後金總兵只能領着幾十個子侄衝上去和清兵廝殺。他身後的上萬關寧鐵騎在軍官的約束下,沒有一個人去幫忙,看到金國鳳和幾十個親人被盡數殘殺後,萬餘關寧鐵騎號令森嚴,整整齊齊地從上千清兵前離開,遼西軍官始終嚴密地掌握着軍隊。

“這樣啊。”方震儒也是一聲嘆息,出於好心他還是勸說道:“遼西並非不能殺奴,在遼西也是報效朝廷。”

除了金國鳳,滿桂也是一個好例子,寧遠戰役一結束,趙率教等遼西將門就來強搶功勞,氣得滿桂破口大罵,最後袁崇煥也把滿桂的功勞讓給了遼西將門。到了寧錦戰役,滿桂保衛城池,出擊殺敵的功勞更被禿鷲一樣的遼西將門瓜分,最後還把他排擠走。

“請大人一定成全。”有遼西將門在,關寧軍就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渾水,金國鳳和滿桂願意去趟渾水是他們的事情。黃石早看清遼西就是死衚衕,穿越者最大的戰略優勢就是不會被小利所迷惑。

“好,本官不勉強你。留在這裡幾天,孫閣部很快就會來山海關視察,然後你就可以回東江那裡了。”

“謝大人。”說到這裡黃石想起來一個問題,上次在旅順忘了提起:“敢問大人,毛文龍總兵是平遼總兵,爲什麼大家都說東江軍而不說是平遼軍?”

“噢,平遼軍是王化貞想出來的。遼鎮、遼軍對此非常不滿意,所以大家都不說平遼二字,既然毛文龍在東江島(皮島),那麼就叫做東江軍了。”

一句隨口的問話扯出了方震儒的長篇大論,他描述了這鬥爭的驚心動魄,還有取得成果所付出的種種艱辛,爲了“平遼”、“援遼”兩詞文臣集團已經打了一年多嘴仗了,針對此事的大批奏章堆滿了皇帝的御案。

僅僅遼東經略熊廷弼和遼東巡撫王化貞兩個人,就圍繞着這個名字鬧了幾個月,兩個人的奏章中都睿智地把這個問題上升到關乎遼東勝敗、氣運的高度,沒有一個人肯退一步。

多少朝廷官員,參贊遼東軍務的官員從軍心士氣各個方面反覆論證,這些憂心國事的官員還考慮到口採、預兆等問題,不停上書朝廷據理力爭。直到支持“平遼”這個名字的總後臺王化貞倒臺後,對這個遼東“重大軍事問題”的爭論纔算告一段落。

接下來黃石還被告知,以祖大壽爲首的遼西將門,已經徹底把寶押在了遼東經略王在晉身上,上書支持沿長城防守的決策不說,還對修築寧遠城一事消極怠工,幾個月下來,進度還不到計劃的一成。

黃石嘴上掛着笑,心中卻是越聽越煩,明朝此時真是毫無憂患意識,爲這屁大點的事情鬧個不休。此時此刻明朝根本看不起後金叛亂,無論如何也不信一個二十萬人口的建州衛能鬧翻天,而黃石卻始終把後金看作生死大敵。

黃石來這裡只想討些糧食回去,卻身不由己地捲入政治鬥爭裡面去了。不過他心裡對此倒是完全沒有負擔,寧遠路線必然勝利,這是歷史書上寫得明明白白的事情,自己的寶已經壓在了正確的位置。

“高大人呢?”黃石突然想起了高邦佐,這個知府喪城失地,不知道下場如何。

方震儒神色突然黯淡下來:“黃石,高大人贈你的書,你還在看麼?”

“末將一直在看。”

“那就好,不要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這樣九泉之下的高大人,也會很欣慰的。”

方震儒告訴黃石,高邦佐經常嘟噥着黃石那句“不能存廣寧,無面目入關”——這話本是高邦佐自己的話,黃石搶先說出來讓他非常有共鳴感。黃石走後沒有幾天廣寧難民就安全到達寧遠,自感使命完成的高邦佐就在那裡自經了——如同原本歷史一樣。

黃石忘了他剽竊的是高邦佐的原話,因此滿心愧疚地說道:“我該去向高大人的家人謝罪。”

“不然!”方震儒斷然反駁:“高大人走的時候,和他家人已經交待清楚了,臨行前也和本官深談過。高大人的夫人和公子們都深明大義,我們都覺得你說的纔是道理,正是大義所在。”

“臨行前?”黃石聽得莫名其妙。

方震儒講解了一番,黃石這才明白,明朝的士大夫自裁以前,會先向家人交待好後事安排,向同僚講明自盡的原因才從容赴死。高邦佐在一個小屋裡靜靜地自裁,方震儒和高的家人當時就等在門外。

儒家的士大夫一旦下定決心,別人的勸說大多沒有意義,而家人和同僚也不會撒潑一般地去阻止。恰恰相反,受儒家的薰陶,家人要帶着笑送老爺上路,表示對這種高潔志向的理解,收拾完屍體後才能開始發泄心中的悲痛。

“黃石,你知道聖上怎麼得知你的名字麼?”

高邦佐臨死前刺血上奏,裡面沒有一絲一毫爲自己辯解的意思,整篇奏章都在檢討自己的責任,同時還重重地寫下了黃石的名字。

“高大人說你智勇雙全,天生忠義,假以時日,一定會是國家棟梁的,高大人請內閣一定要重用你,一定不能把你埋沒。內閣把血書轉呈聖上,聖上下旨內閣,要他們給高大人挑一個美諡,紀念他的忠貞。”

高邦佐的遺書是方震儒代呈的。

“如果你真的想報答高大人的這份心意,努力在遼東殺奴吧,你的功績比任何語言都更能安慰高大人的遺族。高大人對你的推薦,也會成爲一代代流傳下去的美談,直到千秋萬世。”

方震儒最後鄭重其事地說道:“黃石你萬萬不可辜負了高大人啊,否則本官絕不會饒了你的!”

第十六節

“腐朽愚昧的儒家思想壓制了人性!”

離開方震儒的家後,黃石在心裡罵了一句,這種華夏傳統的士大夫之死,充滿了悲壯的悽美和力量,壓得黃石胸口有些悶,暗自罵了一聲後,黃石總算是出了口氣。

既然已經選定了陣營,黃石就婉拒了祖大壽的洗塵宴。王在晉暫時還佔些上風,依靠遼西將門的支持,他強行制定了加固邊牆的計劃書。這份計劃將在山海關內修築新的堡壘羣,南起一片石,北到歡喜嶺,西面延伸到薊門,全部都要形成築壘地帶。

這段時間裡王在晉沒有再召見黃石,遼西武人集團也對他敬而遠之。方震儒倒是幾次安慰黃石不要喪氣,神色間還有些愧疚。黃石卻坦然自若地等孫承宗來視察,然後把自己忠忱所應得的報酬——糧食運回長生島。

“黃將軍,這裡就是歡喜嶺。”嚮導對黃石和他的幾個部下介紹道,現在無事一身輕的黃石成天就是在山海關周圍旅遊,美其名曰熟悉地形。

“也叫傷心嶺,對吧?”黃石笑着問道。

“是,”那個嚮導愣了一下,就恭維起來:“黃將軍博聞,標下佩服。”

“爲什麼又叫歡喜嶺,又叫傷心嶺?”賀寶刀立刻發問了,這傢伙的好奇心真是讓人受不了。

半個月前在長生島,黃石曾給部下介紹過“溫水煮青蛙”這種手腕,衆人皆讚歎拜服,唯有賀寶刀立刻就去做實驗,結果證明青蛙會自己跳出來而不是等死,讓黃石很沒有面子。尤其過份的是,賀寶刀還當衆把青蛙往沸水裡扔,一下子就翻肚皮死翹翹了,這令黃石更加不快——悶頭作試驗就好了,何必大叫大嚷,唯恐衆人都不知道長官說錯了呢。

“我大明邊軍回師,遙望此嶺,知道歸家在即,馬上能見到父母妻子,人人歡喜,自然叫歡喜嶺。”黃石賣弄了一下前世聽導遊講的故事。

“出兵關外的時候,就叫傷心嶺?”

“是。”黃石嘆了一口氣,以前這個典故只是聽着好玩,來到這個時代,眨眼間就生死兩隔,比如那個以身殉職的馬前卒,讓黃石對這名字有了很深的感觸。

“國朝近三百來,百萬同袍遺骨關外,方有海內安康,壯哉!”賀寶刀豪氣大振,連聲嘆息手邊無酒:“華夏自三代之後,武功之盛當屬我大明,壯哉!壯哉!”

黃石雖然心中不以爲然,但卻不想多話,對國家和民族的自豪,無論放在什麼時代都是可歌頌的感情,軍人的驕傲更是令人心潮起伏。

不想賀寶刀見長官沒有附和,就連着偷看了黃石好幾眼,顯得有些無禮,黃石淡淡地解釋說:“我覺得漢、唐也不錯。”

“哈哈,”賀寶刀爆發出一陣狂笑:“大人此言差矣,我大明無漢之和親匈奴,更無有和夷狄結爲兄弟之盟,敢犯我大明者,必要趕盡殺絕,周圍夷狄,定要他們俯首稱臣。唐天子要稱天可汗來拉攏夷狄,到了宋,納幣不說,還有什麼鳥阿骨打、鳥成吉思汗亂我華夏。現在蒙古那幫蠻子,連成吉思汗這個汗位都是我大明冊封的,哈哈。”

“賀千總,慎言!”黃石斷喝了一聲,元太祖的地位是朱洪武欽定的。雖然現在蒙古的青吉思汗是大明冊封,但按照這個時代的邏輯,賀寶刀對元太祖不敬就是對明太祖的金口玉言不敬,就是對大明天子不敬,就是對朝廷不敬……

賀寶刀被黃石一喝就泄了氣,但還是小聲咕噥說:“騷韃子。”

嚮導把臉別了過去,裝作什麼也沒有聽到。這個嚮導也是軍戶出身,幾百年來明軍和蒙古人反覆廝殺,軍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對蒙古人或者他們的祖先有什麼好感。

更何況明朝對異族一向堅持強硬政策,絕不和談更絕不妥協,皇帝被擄走也一定要打到服爲止,明朝皇帝還曾親自上戰場,親手殺了一個蒙古兵,這也是華夏曆朝的獨一份。

過了一會兒賀寶刀又不安分起來:“強漢還算能和我大明比比,前唐從開國就蠻夷稱兄道弟,後來棄京師潛逃,開國百年就被攻破首都,隨後二百年夷狄在中原屢屢進出,唐天子可沒有得力的武將勇士,如何能同我大明相比?哈哈,哈哈。”

說到武人勇士這就是賀寶刀在胡扯了,畢竟他接觸到的主要是明的豐功偉績。漢唐武人亂政的教訓讓宋開始崇文抑武,從此再也見不到天子登臺拜將,武人在萬民的歡呼聲中慷慨出征的壯麗景象。

賀寶刀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麼,黃石卻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來到明朝這麼久,他漸漸學會用明人的視角看問題。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宋朝的慘狀給明人的震動太大了,這個朝代是中國歷史上手段最僵硬的一個,思考方式和歷朝完全不同,所有的外交手段都被歸爲怯懦。

黃石發現在明朝,最有市場的一句話就是“夷狄人面獸心,反覆無常,絕不可信。”

蒙古的殘酷屠殺讓北方漢人銳減六成的人口,南方損失也超過三成,華夏的仁慈和包容就此從歷史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從上到下的警惕和懷疑,明朝對北方異族只有一種語言——打。

黃石記得有不少專家教授抨擊這種野蠻的民族政策,滿清入主中原後的手段他們認爲好得多,清朝的“大帝”們不歧視華夏眼中的“夷狄”,還肯把格格不停地送去蒙古——靠女人的身體維持和平多好啊,還多了不少風花雪夜談資。

一絲嘲諷的笑意從黃石的嘴角浮起。

某會長說得好,滿清爲中國打下了近代疆域的基礎,沒有滿清就沒有五十六的民族,沒有滿清就沒有東北,新疆,西藏。

大明的奴爾幹都司和烏思藏都司是什麼?幻覺!反滿人士的無恥讕言。

抗戰其實沒有發生,共和國也不曾派兵西藏、新疆。這都是幻覺!統統是爲了誣衊偉大的清朝而故意扭曲事實。

歷史真相是中國人喊了幾聲:“我們是滿清遺產的繼承者!”日本人就乖乖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了,分離主義者也都痛哭流涕地迴歸祖國了,天神更是急不可待地送來財富了。中國的興盛和國人的自強不息無關、和戰士流出的熱血無關、和父輩灑下的汗水無關,一切的一切都是滿清的餘威罷了。

黃石毫不懷疑明朝君臣都是榆木疙瘩,他們抱殘守缺——“祖宗之地,祖宗之民,不能棄之”,只懂得“華夏之君,牧守華夏之民”,只懂得“華夏之君死社稷”,沒有滿清那種政治上的“大智慧”。

“明朝君主說不出‘寧與友邦,不與家奴’,”無神論者黃石也忍不住向冥冥祈禱:“佑我華夏,永遠永遠不要再聽到這種話。”

第十七節

“殺得好!”嚮導一聲大叫打斷了黃石的祈禱,原來是賀寶刀正在講他如何在廣寧殺叛軍。

看着這些明軍眼中的狂熱,黃石心中突然有種無力感——忘戰必危、好戰必亡。漢唐時期華夏有着寬廣的胸懷,對外來文化兼收幷蓄:“我只是一個生命只有幾十年的普通人啊,就算我能得意於中國,就一定能重新打開華夏的胸懷嗎?能逆轉漢唐武人禍亂天下的影響麼?”

就在他有些頹廢的時候,黃石眼前猛地閃過一個人影,就是他成爲孫得功親兵時在地牢見過的那個“後金細作”,瀕死的人眼中仍散發出令人心驚的狂熱信仰,這對黃石的觸動從來不曾減退。

既然相信自己的理想,那就努力去實現它吧!

猛醒過來的黃石咳嗽了一聲:“去一片石那裡看看。”

“一片石,那裡沒有什麼好看的。”嚮導三言兩語就介紹了一片石的大概情形,確實沒有什麼引人注意的。

黃石以前也去過一片石,在他原本的歷史中,那裡還是很值得憑弔的,不過現在的明人還不會重視該地。既然如此,黃石也不堅持,他覺得在這個時空,一片石大戰未必會發生,不去看也罷:“楊致遠呢?”

“楊兄弟啊,嗯,嗯,他身體有些不舒服。”賀寶刀一下子變得支支吾吾。

“哦?”黃石自己就閒得發慌,成天到處轉悠。楊致遠卻能靜下心足不出戶,這讓黃石有些奇怪。

在山海關的生活很無聊,自從黃石表明立場後,遼西將門對他也就敬而遠之了。黃石和趙慢熊通過次信,知道島上一切正常,十幾天來各項工作都有條不紊。

楊致遠見到黃石的第一句話,又是該死的芝麻,他一直惦念着島上是不是開始種芝麻趕雜草了。交談了一番以後,黃石感覺楊致遠確實有些鬱鬱寡歡,就拿出長官的威風,要他老實交待。

“大人,有個朋友要叫屬下明天去喝謝媒酒。”

黃石在心底嘆了口氣,怎麼又是愚蠢的感情問題。楊致遠那個朋友在遼鎮混得還可以,憑藉黃石留下的勳章,當上了把總還蓋了房子。前幾天碰上了楊致遠,就死拉硬拽地拖他吃了頓飯,並邀請他過幾天——也就是明天再去吃酒,其間乖寶寶還出來奉過茶,她也有了身子。

強作歡笑的楊致遠回到孤零零的小屋後,忍不住一陣傷心難過,還不無嫉妒地想到,如果不是去了遼西,這幸福生活本該是他的。這個念頭讓楊致遠覺得對不起朋友和黃石,但是卻怎麼也驅趕不走,幾天下來,自己折磨自己的楊致遠就覺得生不如死,在山海關的日子他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明天我陪你去吧,”黃石知道感情的事情沒法管,也沒法用道理說明白:“你那朋友也是我的舊部,我去看看他完全合理。”

最後一百兩銀子已經留在老張家裡了,到旅順的一路上,加上搶來的銅錢,黃石只有不到十兩銀子和十幾吊銅錢,送門包還花過一些。

黃石叫張再弟拿出最後的五兩銀子,這本是打算送給方震儒的。袋子裡只有些制錢和幾角碎銀了,一時間黃石竟有點捨不得:“明天把這個帶上。”

那舊部見到老長官到來,也是受寵若驚,趕快讓他坐了上首。小張把包好的銀子送給他,那個部下千恩萬謝一番,就趕快拿回後房收好了。

黃石和張再弟可不同楊致遠,跟那個舊部談不上通家之好、妻女不避,所以乖寶寶不出來見人也情有可願。黃石覺得這樣也好,省得楊致遠繼續被煎熬。

桌子上黃石替楊致遠吹噓了一番,還說他跟着自己就是前程似錦,那個舊部也頻頻點頭,還連連道賀,黃石覺得這樣也算是替楊致遠撐起了臉面。

門口突然響起了敲門聲,還傳來了一個甜甜的女子聲音。

“大人恕罪。”舊部道了聲歉,就招呼乖寶寶出來開門。

“屬下內人的一個朋友,請大人見諒。”

“無妨。”乖寶寶出去開門的時候,黃石竭力按耐住看一眼的衝動。

雖然他沒有看,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意淫一番:“……不知道那小丫頭成爲人婦後是什麼樣子?是不是更圓潤豐滿了?”

客人經過外屋的時候,走神走到爪哇島的黃石或者是習慣,或者是腿腳不舒服,或者是宿命的安排,總之是神使鬼差地起立了,桌旁另外三個人一驚之下,也忙不迭地筆直站起,這陣勢嚇了來人一跳。

黃石暗罵了自己一句神經病,打算說兩句場面話來消解尷尬。

“黃將軍。”女聲裡透着驚喜。

“正是區區,”黃石飛快地掃了來人一眼,一個十七、八模樣的女孩,頭髮還是未婚姑娘的式樣:“這位小娘子如何稱呼。”

“黃將軍萬福,妾身姓趙。”趙姑娘斂身一福。

黃石回了一禮就收回了目光,長得很精緻的一個女孩,皮膚也很白,舉止更是落落大方。他聽到兩個女人向內房移動的聲音,忍不住再次扭頭去觀賞一下那個少女。

趙姑娘雖然向前走,卻也偷眼看回來,兩個人視線交了一下,女孩羞不可抑地逃進內房去了。

黃石警惕地掃視了周圍幾個人一眼,舊部似乎正和楊致遠聊得高興,都沒有像剛纔那樣把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又過了一會兒舊部簡要介紹了起來,這個趙姑娘是乖寶寶的閨中密友,也是從廣寧逃來的。他還很驕傲地告訴黃石,這個趙姑娘的父親是私塾先生,她的兄弟去考秀才了,聽說把握還很大。

舊部壓低聲音說:“她還有個妹妹,似乎很看不起我們軍戶,來了兩次就走了。姐姐心很善,常來陪內人聊天。”

看着出舊部對能結識讀書人感到很驕傲,也很注意維持這種難得的交情。

“書香門第啊,”黃石聽得疑雲大起:“讀書人家的女孩子,怎麼會和你那口結交?”

第十八節

“當然是因爲大人了,他們是廣寧百姓,大人救了全城自然就是他們的救命恩人,大人又一路護送他們南下,保護他們不被潰兵土匪掠奪,他們自然心存感激。”

舊部描述了他在山海關前的見聞,焦土令下達後,關外明軍和地方政府徹底潰散,其他地區的百姓斃命荒野者比比皆是,一路更是飽受騷擾,無數人的家財被奪走,妻女被凌辱,還有不少潰兵乾脆把良家子女搶去賣給了蒙古人。只有方震儒的廣寧本部秩序井然、衣食無缺,就是老人和孩子也安全隨行了八百里,平安入關。

確實很慘,但這個答案黃石仍不認爲有絲毫合理性,明朝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識字率,知識份子地位比二十一世紀的大學教授地位還高。而軍戶不是賤民裡的賤民,也是罪犯和惡棍,一個小把總,在這個時代也就比乞丐強點,軍戶是不是能和娼戶比都難說,這份友誼太沒有道理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黃石瞥了身邊的楊致遠一眼,不會有什麼婦女地下組織吧?這未免太先進了,或許那個時候心軟是個錯誤,乖寶寶可能不簡單。

“這趙小娘子住的遠麼?”

“大人,我們這裡是軍屯,她家當然不會在這裡,所以每次趁着天亮來,遠在天黑前就走。”舊部說完後又仔細思索一番,像彙報軍情一樣地報告起距離、時間來。

“走着來的?”看來趙家不是什麼豪門——嗯,明末北方的小家碧玉一般都是天足,這個不奇怪,如果是女地下黨就更不奇怪了。

飯眼看已經吃完了,黃石正琢磨找什麼藉口的時候,楊致遠突然提議玩兩把骰子,舊部也欣然同意——還真是運氣來了城牆都擋不住。

趙姑娘果然在傍晚回去了,黃石才挪動身體想表示不打擾了,舊部就一下子跳起來,動作迅速地把黃石送到門外上馬,還連連說不遠送了。

心中有事的黃石一夾馬腹就絕塵而去。

“趙小娘子。”黃石笑吟吟地喊住了姑娘,跳下馬一個禮,護送女孩子回家總是個藉口吧:“小娘子離家可遠?可願結伴而行?在下冒昧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趙姑娘又羞又喜地答應了,黃石就牽着馬走在一邊。張再弟正要跟上,就被楊致遠一把扯住,拖到好後面去了。

趙姑娘雖然不是小腳女人,挪得卻比蝸牛爬還慢,被黃石有意無意地試探了一路。

“前面就是妾身的家了,謝黃將軍了。”趙姑娘斯斯文文地說道。

“如此,在下告辭了。”黃石一顆心早就放平了,轉身就要上馬。

“黃將軍,”趙姑娘急叫了一聲,黃石愕然回首,看那女孩子含羞說道:“家嚴和家兄都很欽佩將軍,一直希望能結識將軍,如果將軍來日有空……”

說着趙姑娘就垂首輕輕指了一下:“那就是寒舍。”

“黃某軍身,粗鄙無文,恐有污令尊貴耳。令尊能提到黃某這個武夫的賤名,已經是榮幸了,哪裡還敢奢望結交,哈哈,趙小娘子,黃某就此告辭。”

“不是的,家嚴真的很想結識將軍,”趙姑娘滿臉通紅,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小女子也覺得將軍義薄雲天,一點兒都不比文人差。”

“小娘子謬讚了。”黃石咂摸着話裡的含義,心裡隱隱有點得意起來,不過這並沒有衝散他的理智:“在下軍務匆忙,不過也許會有時間來拜訪令尊的。”

“家嚴一定會很高興。”趙姑娘喜上眉梢,這話被她理解成許諾了。

女孩緩緩走向家門,四顧無人就駐足回首,久久……

回營地的路上,楊致遠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大人,又找到舞刀對象了?”

“舞什麼刀?”張再弟完全摸不到頭腦。

“就是耍大刀,一耍就是兩個時辰呢。”楊致遠嘻嘻笑着回答,還揮舞着手臂拉起一個古里古怪的架勢。

“胡說!”黃石輕聲斥責了一聲:“回去不要亂嚼舌頭。”

“屬下遵命。”楊致遠一臉肅穆地保證,不過馬上又換回了先前的那幅嘴臉:“大人打算什麼時候去拜見趙老先生?”

“永遠不去。”黃石冷冷地拋出了回答,傳奇聽着可能很浪漫,但現實的遼東確是無比艱苦,何必去耽誤別人家的天真女孩呢。

“爲啥?”楊致遠怪叫了起來:“大人前途不可限量,副將、參將也就是幾年內的事情。別說她哥還沒考上秀才,就是考上了,大人也不算辱沒她家門楣了。”

“說不定她哥能考上舉人、進士呢。”黃石不打算多做解釋。

“現在不是沒有麼?等考上了也早生米煮成熟飯了,那時候還恨不得她家多出幾個狀元呢。”武將如果有文官的親戚,就算是攀上枝頭變鳳凰了。

黃石哼了一聲就再也不說話了,他此時正從政治上考慮這個問題,自己沒有宗族可以依靠,如果妻子家族不能提供外戚人力資源,就是取得天下,繼承者也有二世而亡的風險,比較理想的結親對象還是將門和豪強。而且他和趙姑娘一路談下來,覺得對方稱不上“精明”二字。

張再弟一直把眉頭皺得緊緊的生怕漏掉了半個字,耳朵也始終如同兔子一樣地豎着,終於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原來大人是看上了這小娘子啊。”

“聰明,聰明。”楊致遠壞笑着想去拍他肩膀,但是兩個人都騎馬,所以就用馬鞭輕抽了他一下。

“可是大人說不去見趙老先生啊。”張再弟還是有些遲疑。

“賭一百兩銀子。”楊致遠後仰着身體,嚴肅地擺動着一根手指,口氣好似賭神一般。

“可是我沒有啊。”當然不可能有,憑他的工資要十幾年不吃不喝。

“先欠着……還是你不敢?”

衝動是魔鬼。

“你贏定了!”黃石回到營地就衝他的小心腹保證:“我們武人最好有自知之明,再說我們要回長生島,誰家肯把女兒送去荒島受苦?”

張再弟也快十八了,他似懂非懂地瞪大了眼睛:“大哥真的不着急成親?”

第十九節

六月初,方震儒交給了黃石一筆銀子,他帶來的三十名士兵都從權發給了軍餉……水手也被他算作士兵了,此外還有臨時的僕役、嚮導——最後算了五十個兵。每兵一兩四錢,千總二兩,黃石也有五兩口俸,此外每人還得到了一石的糧食。這讓他很後悔沒有多帶些兵來,更後悔沒有給楊致遠和賀寶刀更高級的軍階。

“謝方大人。”黃石唱了個肥諾,雖然眼前人一臉正氣——活死人氣,但他還是謹慎地問道:“這個軍餉可不可以先不下發?”

“黃石,剋扣軍餉是重罪。”殭屍臉出現了。

“末將明白。”

方殭屍吸了一口氣,似乎話還沒有說完,他是怕黃石膽敢在這個時候違抗軍令麼?

“拖欠軍餉引起士兵譁然不是一次兩次了……”

所以只要不譁變就不是重罪了麼?

“……真發生了這種事,本官也未必能保得住你。”殭屍臉越發沒有生氣了。

即使譁變了也還有一個“未必”,原來如此。

“末將謝方大人教誨。”

黃石手下是不可能有什麼怨言的,大家總是要回長生島的嘛,黃石在那裡就是土皇帝,生殺予奪一言而決。

島上其他士兵都沒有俸祿,不患寡而患不均,別人這些天在島上拼命工作,一羣陪長官度假的反倒有銀子拿,走遍天下也沒有這個理啊。

再說到了海島上拿銀子幹什麼,能買糧食還是能買酒肉,總不成用來打水漂吧?

糧食黃石也不打算分下去,這麼多一個兵也吃不了,他們既然沒有家屬那就還是吃食堂吧。多餘的糧食賣掉,山海關這裡的糧食可是很貴呢,十石糧食能換五兩銀子還有多。

朝廷向九邊每天提供的大量銀兩,已經使得邊區通貨膨脹。官兵們把食鹽、布匹、副食等消費品一掃而空,讓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張居正制定一條鞭法後,長江以南的所有農稅、徭役摺合銀子一百餘萬兩,而山海關七萬多部隊,普通士兵是一兩四錢,一個月就有十多萬銀子吧,一年……黃石懶得細算。

這樣鉅額的銀子如潮水一樣地涌入流通窮苦的邊疆,在沒有超級市場和連鎖店的古代,在沒有化肥並受到小冰河氣候影響的明末,山海關百姓肯定是吃不起雞蛋和食鹽的。附近市鎮裡的平民或許連糧食也吃不起,衣服也穿不上,一年的收入可能還不夠一個月開銷,冬天連木炭也燒不起……

好吧,這種悲慘景象其實並沒有發生,因爲大明朝廷並不愚蠢:

“麻布,結實的麻布,一匹只要十二錢銀!”

“山東面粉,一石一兩銀!”

“南直隸大米,一兩一石半!”

黃石穿梭在小販們的熱切叫喊中,自從手裡有了一筆橫財後,他也打算給部下購買一些衣物和酒肉,今天就叫上嚮導來採購。

“這裡大米的銀價已經是京師的兩倍了,”嚮導還是上次派給的那個,只聽他介紹說:“這還是因爲遼東巡撫衙門的嚴令,所有商家都不得囤積擡價,而且必須遠送足額的貨物來。”

大明的遼東巡撫衙門,當然沒有蠢貨。

“但還是多虧了晉商,對吧?”幾十家晉商從張家口轉運物資,組建起了龐大的商隊,爲九邊軍鎮運輸各種貨物,鹽引、路引是朝廷用來威脅晉商從命的法寶,如果物資不足額就會受到懲罰。

路引和鹽引給商號帶來巨大的盈利,不過建州興起以來,朝廷立刻機敏地意識到貿易對後金政權的重要意義,下了對東北的貿易禁令,寧可犧牲商人的利益也不能犧牲國家利益——很明智的舉措。雖然,部分晉商字號已經破產了。

“黃將軍,他們可是把糧價擡了一倍啊。”嚮導憤憤不平地說。

“路上騾馬也要吃草,人也要吃飯,何況這些小販也要拔一層皮。”更不用說向官府的孝敬,維持店鋪的成本和在各軍鎮僱用的人手。

“我們士兵的錢是流血掙來的,他們這不是掙黑心錢嗎?”嚮導激動起來了,這個黃將軍不是蠢貨啊,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呢?

作爲一個高級軍官,黃石也享有特權,他並沒有和小販們糾纏,而是被嚮導直接引到了一個大店鋪裡面,坐堂的掌櫃立刻跑出來問安。

黃石問了貨物的種類和價格,一般的軍需品應有盡有,甚至還有羊皮手套出售,雖然不再下發去東北的路引了,但是晉商還是要去關外和蒙古人交易的,用鹽和布匹交換肉類和皮毛。

價格非常便宜,將領根據職務可以拿到一種類似“優惠卷”的東西,黃石也從方震儒那裡要到了一個,用這個可以買到打折的軍需品,商人必須按照巡撫衙門定下的金額出售。

“這位黃遊擊請坐。”掌櫃看過打折單後立刻喊夥計出來奉茶。

黃石定下了一批物資,和遊擊打折單上的金額毫釐不差。掌櫃苦着臉暗示了好幾次,希望能用回扣收買黃石小放他一馬,但都遭到了可恥的失敗。

既然無可挽回,掌櫃也只能報以職業性的微笑,夥計捧着一本帳冊過來,讓掌櫃詳細記錄下來。

“黃將軍從鄙店提走的貨物如下……”掌櫃搖頭晃腦地念了一遍:“請將軍畫押。”

其間黃石觀察了那個掌櫃很久,很清澈的眼睛,言談間也沒有任何問題,要畫押的這些收據可以證明他們完成了朝廷交派的任務。黃石回憶了一下門口的字號,想確認一下是不是晉商八大家之一……失敗了,黃石忘了八大家都叫什麼字號了,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曾知道過。

“將軍領多少兵?”

畫押以後掌櫃問的問題如同在黃石耳邊打響了一個驚雷。

這個不是軍事機密麼?在二十一世紀。

“千總官兩人,兵丁五十人。”

嚮導說了,他是蠢貨麼?

“將軍的駐地在哪裡?”

又是一聲霹靂。

這個也是軍事機密吧?在現代社會。

“在……”蠢貨嚮導又要泄漏機密了。

“住嘴!”黃石一下子跳了起來,把掌櫃嚇得一個哆嗦。

黃石死死盯住掌櫃的雙眼,嚴厲的喝問聲中透出絲絲殺機:“爲什麼要問這些?你這廝到底受何人指示?”

掌櫃手中的賬本掉落在地上,瞠目結舌地望着黃石,滿臉都是無辜和惶恐。

“黃將軍息怒……”那個白癡嚮導又張開了嘴,他看起來還完全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撲面而來的怒吼聲把嚮導的後半截話堵在了喉嚨中。

“你是蠢豬麼?爲什麼要告訴他這些?”

商人會把貨物運去軍營,這也是派給商人的一種徭役,問士兵數是爲了準備勞軍品,無外是酒、被服等,這也是變相派給商人的另一種稅捐。

大白癡黃石自討沒趣,灰溜溜地離開了商號,他感覺掌櫃、夥計和嚮導看過來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智障。

下午商家的人就把貨物運到軍營來了,黃石拒絕讓他們入內,而是命令手下士兵自己出來搬,這又引起了一片詫異的目光……不僅僅來自商號僱傭的那羣。

黃石覺得他有必要建立類似近代的軍需系統,不過軍需官是個棘手的問題,制度需要檢驗和完善的時間。而這期間軍需官必須是個精明人,可這樣的話黃石又擔心會出現損公肥私的情況。有句話怎麼說來着?世不患無千里馬而患無伯樂,但是現在就是連驢也沒有一頭啊——總之黃石覺得他夾袋裡沒有合適人選。

一百兩銀子來向黃石進言了:“士兵們來山海關二十多天了,大人是不是考慮一下女人問題?”

“娼家?”

“是的。”

“大概要多少錢?”一百兩好像是個仔細人,想問題很周到啊。

“一次要兩錢銀子,一夜要六錢。”

“這麼貴啊?五十人就要六兩四錢了,不行!你去找家說說,看能不能批發。”這個一百兩辦事還是很仔細的麼。

“什麼叫‘批發’?”

黃石解釋了一番。

“恐怕不行,剛發完餉,那些娼戶只肯作‘零售’……對,就是大人剛纔用的那個詞,屬下覺得很貼切。”

“那就等等再去和她們說,讓士兵們先忍幾天。”一百兩辦事非常仔細,值得信賴。

“屬下遵命,屬下認爲只要再過個五、六天就可以了,屬下以爲到時候可以壓到五十人五兩,讓姑娘們來軍營可以壓到十五兩以內……”

“嗯,那就辛苦你了。”一百兩辦事確實仔細得……有點異樣的感覺。

“大人放心,屬下一定據理力爭。”一百兩拍着胸脯向黃石保證。

這話黃石聽着有點耳熟,這慷慨激昂的神態似乎……似乎以前也見過。

楊致遠工作很用心,幾天後就選定了一家,還談了整整一個晚上,早晨來向黃石彙報工作的時候還顯得很憔悴,昨夜似乎沒有睡好。

睡眠不足的楊致遠會不會在討價還價中落了下風呢?黃石擔心他沒有辦妥差事,或者給談了一個六、七兩回來。不過黃石也打算認了,只要不太太太過份就行,畢竟他欠楊致遠的東西很多。

“稟告大人。”萎靡不振的一百兩有氣無力地拱了拱手,他看起來真得很累哦,應該不止和一個人談過了吧。

“五十個士兵,四兩八錢,如果派姑娘們來軍營則需要十三兩。”

第二十節

六月孫承宗視察山海關後,方震儒立刻就把黃石找來了,神色間甚是得意,稱呼上對遼東經略也更無尊重:“王在晉完了。”

孫承宗和王在晉大吵了七天七夜,仍然無法說服王在晉放棄堅守長城的看法,最後孫承宗問他,萬一山海關前各堡壘士兵潰逃怎麼辦,會不會被建奴追殺。王在晉自然回答可以在險要地段預設大寨,讓這些士兵可以有地方退守。

孫承宗當即痛罵王在晉:要是預設大寨收留潰兵,豈不是鼓勵士兵潰逃。然後拿着這事上書天啓,說王在晉完全不明事理,說話顛三倒四,絕對不可以委以重任,王在晉就此垮臺。

僅僅是黃石個人看法,孫承宗的說法有點強詞奪理的嫌疑,不過他現在不是王在晉一派,也記得孫承宗確實比王在晉有本事的多。黃石嘴上附和讚歎,心裡也微微有些不以爲然。

“方大人,修築寧遠已經成爲定局了嗎?”

“不錯,王在晉的計劃既然被孫閣部否決,那麼他這段時間就是在糜費國家錢財,輕則去南京,重則丟官。”這種包含黨爭在內的政治鬥爭,一旦失敗就是一敗如水,王在晉的仕途已經確定完蛋無疑,而去掉王在晉一派,剩下都是主張修築寧遠和覺華的。

前途盡毀的王在晉很快就被調去南京,孫承宗定策修築寧遠,袁崇煥被派去執行這個任務。遼西武人集團立刻清醒了過來,反映最迅速的就是祖大壽,本來堅持消極怠工的祖家組織人力,家丁、奴僕也盡數上陣,加班加點地搶修寧遠。

寧遠的築城計劃過去半年也沒有完成的十分之一,這次祖大壽只用半個月就趕上了進度,還超額完成了任務,這種任勞任怨、實心辦事的態度,讓他一舉贏得了袁崇煥的信任。

在這片皆大歡喜的局面中,黃石終於也拿到了他的獎勵,整整一萬石米豆,方震儒親自爲他去要來的。

方震儒還很夠朋友的多問了一句:“你還有什麼需要的?”

“末將還需要布匹、鎧甲、弓箭、生鐵……”黃石一口氣說了一大串,一言以蔽之,就是什麼都要。

“遼東這麼困苦,黃石你真的不再考慮了麼?”方震儒說話的時候一直用心觀察黃石的表情。

黃石只是微笑,他的戰略決心絕不會動搖,無論是利益還是艱苦都做不到。

“我一生閱人無數,但有的時候真是看不懂你,你的忠義……非常可貴。”方震儒覺得黃石的忠義強烈的幾乎不像是真實的一樣,或者說太真實以至像虛假的傳說一樣。方震儒本以爲自己很瞭解黃石了,但是這段時間接觸下來,竟然有了中陌生感和距離感,他不敢說一定能要到物資,畢竟方只是一個風紀官:“至於你要的東西……本官會盡力的。”

期間黃石還有幸被孫承宗召見了一次,高邦佐對黃石觸動很大,所以在參見孫承宗的時候,黃石終於還是說出了自己的通盤見解。

“你覺得修築覺華更好。”孫承宗驚訝地挑了一下眉毛,方震儒替他上的那封書中說他是支持防禦寧遠的。

“是,末將斗膽,敢言:築城於覺華島,造戰艦。然後奪取耀州,修築港口,然後奪取海州……”信奉制海權的黃石根本不想與後金在地面上爭鋒,他的通盤計劃就是沿着覺華、耀州、娘娘宮、復州、金州到旅順建立一系列環渤海的堅固據點,沒有海軍的後金既然不能切斷這些據點的糧草供應,那就只能強攻明軍的堅城,而拼消耗,明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吃虧的。

“停,”孫承宗笑吟吟地打斷了黃石,“是閻大人教你說這些話的麼?”

“閻大人?末將不知道,請大人明示。”黃石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不知道閻鳴泰是主張修築覺華的,孫承宗誤以爲他是爲這個計劃作說客的。

“你現在說的話,和你呈上來的條陳不符合啊,爲什麼?”

黃石只好解釋說,這是他這幾天新得出的看法,所以和之前的條陳有所不同。

“哈哈,黃石你嘴倒是滿嚴的嘛。”雖然覺得黃石沒說實話,孫承宗倒也不以爲忤,隨口又問了幾句,心想與其聽一個武夫轉達,還不如直接去和閻鳴泰商量。

明朝修築城池,或攻或守,從來都是文臣自行商議。大明朝廷可以仔細聆聽七品的監軍文臣的意見,並仔細權衡、反覆討論,但卻從來不會考慮武將發出的任何聲音。孫承宗雖然重視武將的看法,但也只是改善,而不是徹底顛覆根深蒂固的傳統思維。

至於黃石以海爲路的看法,孫承宗也只是笑着勉勵了一番,顯然是也不以爲然。大明臣子以海爲牆的看法已經有了幾百年的歷史。在此之前,中國歷史上並無爭奪海權的戰爭,所以明朝人並無經驗。如果孫承宗真的僅僅因爲黃石的一番話就制定朝廷規劃,那纔是無謀的莽撞之徒。

所以修築城池還是要腳踏實地,沿着陸面一步步延展糧道才能安心,這方面已經有很多血淚教訓,也有衆多的成功經驗可期。孤懸在敵境腹地,依靠海路修築城池在這個時代還是屬於歪門邪道。

“怪不得黃石你總是要回毛文龍哪裡去。”孫承宗也聽說過黃石的打算:“這個以海爲路是毛文龍的想法吧,果然只有在他手下你才能一展所長,哈哈。”

毛文龍還沒有想得這麼長遠,他的見識也含有以海爲壕溝的成份在內,頂多是有以海爲路這個思想的萌芽。黃石終於明白,每個時代人的思想,必然要建立在他們能看到的事實上,靠空口說白話打動歷史上的名臣是不可能的。孫承宗對黃石很和藹可親,但也就是到此爲止了。

廣寧之戰已經讓朝廷開始傾聽黃石的聲音,明的士大夫不是不肯傾聽的笨蛋,恰恰相反,他們足夠精明,所以在傾聽前一定要先看到實績。意識到自己問題所在後,黃石馬上提出要返回遼東長生島,孫承宗給了一番勉勵,他又趁機要走了些物資。

“大人真的不去拜見趙老先生了麼?”楊致遠的這份關切讓黃石也有些感動。

黃石決心用現身說法幫一百兩銀子打開心結:“有一個故事,講兩條魚在池塘乾涸了以後,互相用口中的水慰籍對方,同甘共苦就好像人間的夫妻,楊致遠你覺得這對魚怎樣?”

“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沒想到楊致遠這文盲也知道兩句成語。

“不錯,但是如果你是這兩條魚中的一條,你是願意和同伴一起在乾枯的地面上等死呢?還是願意雙雙活命,各自遨遊在江湖之中呢?”

“當然是後者,兩個人活總比兩個人死好。”楊致遠還是實在人,沒有啥小資情調。

黃石趁機引申了一下,他不可能爲個女人留在遼西,而女人也不一定喜歡去遼東吃苦,與其兩個人磕磕絆絆地扯在一起,還不如各自去尋找自己的快樂,他希望楊致遠能明白他更深一層的含義,就此斬斷糾纏在乖寶寶身上的情絲:

“正所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出發的時候黃石滿臉微笑,欣賞着裝得滿滿的船艙,這三條裝貨的大船也被他撈到手了,還帶走了十個工匠學徒:“滿載而歸!總算是不虛此行。”

……

“黃將軍已經回遼東了……確定無疑,很多人都看見黃將軍出海了。”一個年輕的女孩艱難地說出她剛打聽到的消息:“他不會來拜訪父親了。”

已經有些憔悴的小姐姐臉上露出令人心酸的失望,還有一些不相信,這麼多天的自我欺騙,終於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殺千刀的惡棍!小妹妹溫柔地抱住了傷心落淚的可憐人,嘴上卻說道:“黃將軍也是有苦衷啊,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他也怕耽誤了姐姐啊。”

……

外傳

《國史記,太祖實錄》

天啓二年,明將毛文龍遣太祖出鎮長生,同行兵不過百,民不過千。長生,遼海一荒島爾,畝不過三十萬,田桑俱無。

有聖君生,則良臣出,自古皆然。

太祖治軍演武,慢熊從龍佐益,求德制刑律衆,致遠掌庫,定遠練兵。法令細密,號令森然,長生軍遂興哉!

擢鮑博文,闢土勸農,兼以漁獵。柳清揚闢海路,商賈來往熙攘。縱橫阡陌,豐饒出產,長生遂成亂世樂土。

民衆扶老攜幼,源源往投長生,遼左豪傑仰慕,爭向軍前效力,更有泰西鄧肯,不遠涉洋億裡,一時羣賢畢至,真如川之歸海。

天啓六年八月,高皇后幸長生,觀而大奇:長生何多才乎?

太祖笑曰:不患無千里馬,而患無伯樂也。

後賀太祖:君之所思,可謂得也!

史氏敬曰:

太祖龍潛長生,羣臣附尾而達,雖屬天意,亦在人謀。太祖練兵長生,收攏才俊,實乃我朝得國之根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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