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二十五日,風墨大軍移師黥城。
二十六日,康城。
“以上就是康城目前情況。”書房中喬謹正一一將康城整頓情況稟報。
“嗯。”惜雲點頭。
“王今日辰時動身,當後日未時可抵康城。”任穿雨則將剛收到的消息報上。
“嗯。”惜雲再次點點頭,“辛苦你們了,下去罷。”
“是!”喬謹、任穿雨退房。
待兩人走後,惜雲起身推窗,外面已是暮色初上,只是前些日下的那一場小雪還未化完,白皚皚的殘雪映着天光,天色倒也未顯得陰暗。
“冬日裡最後的一場雪也要盡了。”惜雲幽幽一嘆,“再來該是春暖花開了吧。”
目光落在庭院中的一樹寒梅上,或也因花期將盡,梅瓣和着風吹簌簌飄落,殘雪中落紅如雨。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不知不覺的念着,不知不覺的憶起當年與蘭息一道踏平斷魂門的光景。
那時正是三月春光無限好的時節,桃開如雲如霞,兩人各攜一罈美酒,一路折花而歌,彷彿只是去踏春遊賞,而非去那令武林人士畏之如虎的斷魂門。那時年少春衫薄,那時少年意氣相惜,那時無拘無束瀟灑恣意,但而今……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擡手接住一瓣隨風飄蕩的梅花,“今年花勝去年紅……”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一個清而輕渺、淡而無塵的聲音接道。
擡眸望去,一個比殘雪更白更潔、比落梅風姿更寂更倦的身影悄然立在院中。
“好久不見。”兩人同時一句。
這輕輕淡淡的一語令兩人恍如隔世再逢,天支上兩人把酒言歡也不過年多時光,此刻回想,卻仿如前世一般遙遠,那時心惜意通,而今日卻是敵我不同。
“想不到這最後的殘雪落梅竟可與天人同賞。”惜雲輕輕一嘆,看着眼前如玉出塵的人,眸中是遺憾,是傷感。
“能於高上同賞一輪月,能於康城同賞一場落梅殘雪,但是人生聚散無常年華盡逝,無緣已覺無憾。”玉無緣擡手從枝上拈一撮雪,手腕輕輕一揚,那雪便正落在惜雲掌心,白雪,輝映成畫。
“今日來的是高上的那個玉無緣還是皇王尊師的天人玉無緣?”惜雲看着掌中梅雪輕輕的問道。
“風國女王風惜雲與武林名俠白風夕你可能清清楚楚的分開?”玉無緣淡淡反問道,“息王與黑豐息你可又能兩者不同相待?”
惜雲無言。
“所以高上的玉無緣與天人玉家的玉無緣又有什麼區別。”
惜雲看他,那雙眼眸是可看透紅塵的明澈凈色,又是那穿越紅塵的空茫倦色。這個人,無論何時何地,於她,總是心生一股痛惜,無由無解。
看倦了紅塵,看淡了世情,所以他心湖無波無緒,所以他瀟灑去來無尋,可那雙柔和的眼眸深處爲何會刻有一絲悲哀,那樣的深切,那樣的濃郁!
世人敬仰他,戀慕他,依靠他,可世人又何曾看清他!那滿心滿身的疲倦……寂寥……
無緣……
深深吸氣,垂眸,斂起所有的情緒:“那麼玉公子此番前來有何貴幹?”
玉無緣看着她,良久後伸出手來:“我來找你下一盤棋。”
惜雲一震,擡眸,盯住對面那雙眼眸。
映透了萬物滌清了萬物偏還無情無塵。
玉無緣擡手握住惜雲的手,連着那落梅殘雪一起握於掌中,兩人的手都是雪一般白雪一般冷。
凝眸相視,四目相近,平靜的一字一字的輕輕吐出:“玉無緣與風惜云爲天下蒼生下一盤棋———下蒼茫之棋!”
“蒼茫之棋?”惜雲怔怔的看着他。
“對,下蒼茫之棋。”玉無緣雙眸緊鎖惜雲,那樣的目光似從她的眼看到她的心底,“非以你之智,而以你之心!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那一語輕淡無波,卻如驚雷響徹,轟得她雙耳陣陣嗡鳴,擊得她心跳如鼓!
什麼是她真正想要的?什麼是她心中最想要的?她……二十多年來,她是否曾停步細細思索?她是否曾認真確認?她又是否曾如實回答?又或是她從未發問?
可是眼前這人爲何要這般問她?可是……爲何覺得一切在他眼中無所遁形!他看穿了她所有不自覺的隱藏,他看透了她所有不自覺的希翼!
白風夕是知道她真正想要的,可風惜雲不會有她真正想要!
白風夕知道她最想要的,可風惜雲不可能擁有她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爲自己、爲蒼生下這蒼茫之局吧!”
那聲音近在眼前,如耳語輕淡低柔,那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如暮鼓晨鐘直叩心門!
二十七日,寅時將盡。
淡淡的晨曦中,喬謹輕輕放開繮繩,馬兒便稍稍走得急了,蹄聲在人煙未起的清晨顯得格外的清晰。康城已巡視完畢,該前往向風王報告諸事兼請安了。
才至康城府邸前,喬謹偶爾一個擡頭,不由心頭一跳,繮繩不自覺拉緊,馬兒一聲嘶鳴,停下步來。
“將軍?”身後跟隨的士兵發出疑惑的呼聲。
喬謹一定心神,下馬,將繮繩交由侍從,道:“你們前往換班。”
“是!”
待所有的士兵皆走後,喬謹輕輕一躍便飛上屋檐,幾個起縱,便落在府中最高的歸燕樓屋頂上,一道白色身影正倚坐於屋頂上,微寒的晨風拂起她的衣袂長髮,她卻毫無知覺一般,只是怔怔的看着前方,那清亮的眸子似要穿透茫茫虛空望到極遠極遙之處,又似早已望到盡頭,所有已盡在眸中。
“風王,風寒露重,請保重身體。”喬謹微微一躬身。早就聽穿雲說過風王昔日化名白風夕行走江湖時是如何無忌的一個奇女子,只是他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喬將軍。”惜雲目光依望前方,“這世上你有沒有最想要的東西?”
“呃?”喬謹一怔,似未想到惜雲會有此一問。
“將軍未曾想過嗎?”惜雲回首,那眸子仿是天幕上未隱的寒星,是這世間最亮的光源,“將軍跟隨息王多久了?”
“臣自十四歲跟隨王,已十四個年頭。”喬謹恭敬的答道。
“十四年麼?”惜雲一偏首,淡淡一笑,“這麼多年啊,那即算不能瞭解透徹,那應該也略知一二吧。將軍知道息王最想要什麼嗎?”
“王最想要的?”喬謹一愣。
“嗯。”惜雲點頭,微笑的看着他。
王最想要的是什麼呢?喬謹一時竟答不出來。
是江山帝位嗎?看似應該是的。
“我帶你們,將這萬里山河踏於足下,讓你們名留青史!”
那是多遠前王說過的話?那時的王還只是一個弱冠少年,可他說出此話時他們未有一人置疑,他們都相信那個淡吐狂語的少年。只是此刻想來,他只是要將萬里山河踏於足下,讓他們名留青史,這便算是他最想要的嗎?
目光調向眼前的女王,不過一襲簡單的白色長袍,黑髮直披,隨意的倚坐於屋頂上,卻依是風華清絕!當日東旦渡大戰中那一箭后王的失智之行又一一浮現於腦。這世間,什麼纔是王最放於心中的?似明瞭,又似模糊。
“臣愚昧,未能知王意。只是……”喬謹深深躬身,“臣知,風王於王,不低這萬里江山!”
“呵呵……呵呵……”一陣清越的笑聲便這樣輕輕盪開,隨着晨風散於天地。
喬謹依躬身不敢擡頭,這笑聲如此好聽,但……他辨不出是喜是悲!
笑聲漸漸消逝,屋頂上一片靜寂,很久後,才響起惜雲幽幽的清嘆。
“不論哪一樣纔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喬謹一震,可還未等他想明白,身前風動,擡首,已無人影。
二十八日。
午時剛過,康城城門前便涌出大批士兵,夾道兩旁,整齊矗立,城樓上風王靜立,身後並立着喬謹、任穿雲。
早早便有人傳報,息王王駕已近,是以康城內墨羽騎振奮不己,待聽得風王下令迎駕,一個個便是爭先恐後,但依緊守軍紀秩序。
城樓下的人緊張、興奮、焦急,一個個都顯於臉上,城樓上的人卻是平靜從容。只是那緊緊眺望前方的目光,那時抿時鬆的脣畔,那時握時張的雙手卻泄露了她的心情。等待的時間總是特別的漫長,前路茫茫,等待的似乎永遠也不會出現!所以……
“啊呀!”
一道白影從城樓上翩然飛下,輕盈如白蝶,令衆將士發出一陣驚歎。
然後所有的將士便看到他們眼中雍容清豔的風王竟然從城樓上直接跳下來,穩穩的落於一匹白馬上,一抖繮繩,白馬便飛蹄馳去。
“風王……”將兵們驚呼,但城樓上的兩位將軍卻擺擺手,示意無需驚怪。
白馬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張開四蹄,風馳電掣般,不到片刻,前方已見煙塵,輕輕一拉繮繩,馬兒慢慢緩速,然後止步於平原上,靜靜的等待,風吹起那白衣長髮,似欲隨風飛去,那風姿意態畫圖難書。
蹄聲如雨落,銀、黑甲的將士如淺潮般快速漫延,鋪天蓋地似的淹沒整個平原,待看到前方那一騎之時,慢慢緩速,隔着三丈之距齊齊停步,於馬背上躬身行禮,然後兩旁分開,露中潮中的王車。
前方獨騎靜立,潮中王車靜駐,隔着那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這一刻,雖千軍萬馬齊立,卻是安靜至極,天地間只聞風動之聲。
“囁吱!”一聲,王車的車門開啓,鍾氏兄弟走出,然後一左一右打起簾子,躬身恭候車內的人。
一道墨黑的人影靜靜的、從容的走出。
那一天的天氣極好,碧空如洗,絲絮似的浮雲在空中飄遊,朗日高懸,暖暖的陽光灑落,天地間一片清朗。
隔着那不近也不遠的距離將陽光下的那人清晰看入眼中。
已不是容顏如玉,墨絲如綢。
明朗的陽光爲那人灰白的長髮鍍上一層淺淺的銀華,銀華里裹着一張風霜淺淺刻畫的臉,可是那人氣度雍容如昔,意態雅逸如昔,那些蒼桑痕跡無損於他的神韻風骨,更顯那雙眸墨海幽深古玉溫潤,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柔靜目光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