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之後,幽迷谷。
細柳明芽,鳥雀啁啾,山光明媚,重重疊疊的山巒煥發生機,樹木蔥蘢重生,千山青碧,白雲出岫。幽迷谷中也如新生的人界大地重換了樣貌。崖壁之間破損的棧道已經重新修補,斷裂的懸橋業已重新架起。女媧神像也重新塑回了原貌,祭壇上長幡高高掛起,風吹旗動,絲穗搖曳如鈴,春風輕輕地劃過山間水畔,漾起湖上幾絲清波,層層蕩向山谷兩側。
夕光如夢,紅日緩緩而墜,幾絲碎金從遠山葉隙中撒漏出,染透了一湖春水。崖壁之上的一間木閣樓上,小窗微開,暖暖的斜陽印在古老的紅木梳妝檯上,將那斑駁的朱褐褪成淡淡殘紅。梳妝檯上擺上了一排珠釵胭脂。豔紅的紅,醉人的白。她素手執着眉筆,一點點勾描着眼角的輪廓,慢得好似靜止了時光。銅鏡之中,一張傾世動人的面容淡淡含笑,雪發如雲,紅妝如火,頭上的珠釵燦然若星,卻難掩那雙瞳中流出的喜悅。
在她手邊,那個小小的紅木匣子便在眼前,盒子縫隙處不時溢出淡淡的白光。看着那匣子,她眼中柔情蜜意無限,只彷彿他就在自己面前,正握着自己的手,輕輕爲自己點扮妝容。
多年以來,無論四處奔走,還是亡命天涯,她都習慣了素顏。這是自離開幽迷谷以來她第一次盛裝,只爲他們曾經許下的諾,那個久久以來夢寐以求的期盼。
今夜良宵,紅燭燃遍,這是他們的大喜之日。
遠處山巒之上,一名灰衣客倚靠着大石而坐,舉酒痛飲,忽而眺向遠處,雙目鎖在那間小小的屋宇之中。一頭赤紅巨狼靜靜臥在他身側,安穩地打着盹。
灰衣客轉過頭來,舉了舉手中的酒囊,向那紅狼笑道:“狼王,要不來點?”
赤紅大狼懶懶的睜開雙目,側着瞟了他一眼,換了個姿勢,又揹着他懶洋洋地睡過去了。羅嘯成不忿道:“嘁,這可是百年春華霜,如今人界只此一罈,你想喝我還不給呢。”赤紅大狼慢騰騰地翻起身來,雙眼盯着他,忽的一齜牙,森然可怖。羅嘯成驀地向後一縮,賠笑道:“給給給,我說笑。”說着便擰開了酒囊,那大狼張開嘴,羅嘯成倒了些酒水在它口中。大狼品味一番,鬃毛一抖,彷彿十分盡興。羅嘯成笑着撫了撫它脖頸間的長鬃,道:“你這傢伙,都已經連話都說不了了,還這麼兇,真不知道那傢伙以前怎麼跟你相處的。”
大狼微微一頓,神光也從那萬丈餘暉之間望向下方的山谷,一時間眉目虛掩,似有不忍。
羅嘯成拍了拍它後背,道:“我知道,你不後悔的,我也不後悔。傾珞是我的家人,也就是她的家人。婉貞,她會明白我的。”他又仰頭飲了幾口,眼中有些晶瑩,卻又豪聲笑道:“我也不知道要做些什麼了,從今以後,咱們倆就做個伴,天涯路遠,雖然跑了不少地方,卻還真沒怎麼看看瞧瞧。做個遊俠也不錯,樂得快活。”
大狼並未迴應,它擡起頭來,夕陽已在遠山之巔,暖人的紅色在它雙瞳中蕩起漣漪,它忽然低下頸,引吭長嗥,那聲音嗚咽如訴,悠揚迴盪在遠山之間,經久之後,才淡淡消失在萬丈斜陽之中。
夜如水,月如鉤。
冉傾珞緊緊抱着那個發光的匣子,慢慢走上了棧橋。數尺長的紅妝拖曳在棧橋之上,燈盞映照着前路,柔和的光線落在她身上,金線璀璨,紅裙如火。
像是踏上一條神聖的通路,她每一步都小心地邁着,邁得腳踏實地,心安如同磐石。棧橋時而上升,時而降階,浮浮沉沉之間,一路走到女媧神像下方,來時的路好像走過了一輩子。
拜過了女媧,她便抱着那匣子臨水坐着,一動不動地等。時間還在流動,她卻已經靜止,直到子夜時分,月已成朔。她看着手中的匣子,那裡面承的是噬月狼王的內丹,而那內丹之中,女媧大神以牽魂之術已重塑了一個微弱的靈魂,只有在朔月時分,陰盛至極,其中的女媧之力方能達到最大力量,衝破內丹的束縛,重現於世。
冉傾珞輕輕旋開了匣子中央的卡扣,一道雪白的光從中飛出,好似一條白練,在她身周旋繞了一圈又一圈。冉傾珞站起身來,隨着那光芒轉動,她緊緊盯着那光的源頭處,生怕一眨眼,那光芒就飛走了。
旋着,旋着,她覺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人輕輕握住了。一個淡淡的虛影在她面前若隱若現,她的心忽然緊張起來,緊張地有些害怕。她不敢輕動,又不甘無所作爲,只能任那虛影牽着自己的手,在一片銀光閃爍中慢慢地搖曳。
慢慢的,她覺得有隻手抱住了自己的肩膀,那個虛影浮現出來,還不曾見到他熟悉的面容,便已吻上了她的紅脣。彷彿天下極醉人的酒,一爐最襲人的香,濃濃蜜意化入心裡,像漣漪一般盪開。她閉上眼,放開一切,淚水縱情滑落,便一任自己沉溺在那深情之中,若是可以,不願醒來。
良久良久,脣吻相離,她擡起頭來,第一眼便見到了他的樣子。他如今身無實體,乃是以狼王的內丹聚爲外形,身影有些透明,然而那的的確確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容顏。
她哭了又笑了,拭去了淚,卻又止不住再度滑落。
史雲揚淡淡笑着,輕輕擡起手拭去她眼角的淚痕。“你看,我又回來了,不是嗎?”
她一笑,鄭重地點了點頭。史雲揚撫着她耳鬢的髮絲,道:“今晚,你真的好美。”
“這一生一世,我只爲你梳妝。你想看,什麼時候都可以。”
史雲揚凝望着她的雙眼,她雙瞳剪水,明媚之中充滿着祈望,淡淡的哀傷。他不由得心下一軟,握緊了她的手。“傾珞,嫁給我好嗎?”
那句話遲來很久,她心中時時等着,漸漸地成了一個夙願。而如今終了,那個願望終於成了現實。她破涕爲笑,可片刻間,不知從哪裡來的悲傷卻突然壓住了心頭。她掩住了脣,眼淚再一次忍不住地簌簌而落。卻又一個勁地點着頭,顫着聲音說着:“好,好...”
女媧神像之下,兩人攜手叩拜,相對而揖,天證佳緣,地結連理。禮成之時,天邊繁星點點,彷如無數雙眼睛睜開,爲兩人送來祝福。
相依相偎,冉傾珞素手彈一曲《鳳凰于飛》,長天傳音,千里呼喚。夜梟肅聲,蟈蟲息音,整個夜都靜靜的聽着,悄然在這美妙的夜晚中沉淪。
不知不覺,漏刻催更,天已經漸漸地泛出了點點暮白。史雲揚的身體變得更通透許多。兩人看着天邊,靜靜等待着日出的那一刻。
那是最美的一個時辰,也將是他們最後一個時辰。
“傾珞,你不要怕。也不要遺憾,我們...已經很幸運了。”
“等你走後,我會去尋找時間之隙。傳說世間有那種力量,能讓人再度回到過去,令一切從頭開始,我想去找一找。即便一切再重來一遍,我也還想遇見你,等着你,愛着你。”
“那終究不過是個傳說,萬事不用強求,隨心就好。這一生我有着太多的負累,其實我只想做個尋常的人,和你天天看日出日落。世事如此,那也沒什麼好怨懟的。”他望向遠處,說道:“看樣子,日出一定很漂亮,想必夕陽也一樣很美。”
說話間,一輪金黃的初陽破殼而出,緩緩從山外綻出萬丈金光。那一瞬,史雲揚身上的銀光忽然又閃爍起來,好像是沙粒一般飛快地飄散。冉傾珞偎着他,不願去看。只覺得身邊慢慢地變得輕了,空了,她忍不住地哭出聲來。幾絲氣流在她身邊盤旋,似乎不願離去,只掀起一陣微弱的風,拂動她一身紅裝,那滴淚卻被那氣流捲了起來,吹向遠處。山青萬里,雲霞曼舞,大地似乎越來越遠,只有那點動人的紅還在那湖畔水邊,久久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