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幽靜清雅的會館閣樓,角落裡放着談火盆,從玻璃窗上看得見外面迎着風雪綻放的寒梅,一張光滑的玄色木桌上擺放着茶盞,茶壺,以及零嘴,雪白的牆壁上懸掛着這個時代才子的得意之作。
梅御史走進來,見到了坐在桌子後面,隨意跪坐身穿華服,頭戴玉冠的人——天下第一知府尹承善,如今公認的最被看好的後起之秀,在兩廣,在京城掀起諸多的風浪,他如今卻黏着炒好的黃豆平靜的欣賞着外面的景色。
他將腳步放得重了一些,尹承善目光落在他身上,脣邊帶出笑容,一甩衣袖,“坐。”
尹承善手腕上帶着一串佛珠,這同他富貴公子一般的打扮有所不同,梅御史坐在他旁邊,雖然他們都曾經是學子,都曾經在一所書院讀書,但尹承善從進入書院起就受人矚目,一舉一動都那般的讓人注意,無論是在四院比試中惜敗於江南才子楊和,還是後來的耀眼奪目,尹承善同他不一樣,梅御史自知他即便再刻苦攻讀也趕不上尹承善,天分,讀書同樣需要天分。
而且在刻苦上,他也趕不上尹承善。天資卓絕又肯刻苦讀書,梅御史不奇怪尹承善今日的成就。左都御史大人總是對尹承善長吁短嘆,梅御史卻覺得他們不是一類人,如何都走不上相同的道路。
比如擇友,他看不上信陽王,當然信陽王眼裡也沒他。正身重視嫡庶規矩的梅御史卻同信陽王府庶出二公子交情莫逆,高傲的信陽王卻對庶出尹承善言聽計從,人生的機遇非常之奇妙。
“不敢。”
梅御史接過茶盞,如今京城讓尹承善親自斟茶的人不多,其中絕沒有他的名字。今日早朝尹承善已經向文熙帝辭行,兩日後他會回到廣州繼續做知府,梅御史實在是想不出尹承善找他有何要事。以他如今的地位,同尹承善相差很遠。
尹承善看出梅御史的拘謹,笑着說:“我叫你七妹夫可好?”
“啊。”梅御史怔了怔。妹夫?啊,對了他們的妻子是堂姐妹,從小一處長大的。夫人說過同六姨妹關係最是親厚,六姨妹不就是廣州知府夫人,“這個...這個...”
“你沒想過姻親裙帶,這一點同你頂頭上司即相像又不像。”
“哪裡不像?”
梅御史不服氣的看向尹承善,尹承善固然是很多讀書人的榜樣,梅御史也敬佩他,但他真正的偶像就是如今的左都御史,三下天牢終究無怨無悔的御史言官之首,從進入都察院起,他一直在學習模仿左都御史。他亦想成爲那樣的鐵骨錚錚的御史。
“你忘記了,他被推到菜市口問斬時,是當時爲首輔的表姐夫救了他一命,向陛下求情,最終等來來了那份洗刷他清白的奏摺。沒有首輔的求情陛下固然有錯斬清官的失策。左都御史大人怕是魂歸西天了。”
尹承善玩味的笑容濃了幾分,“七妹夫剛正不阿,鐵面無私的性情我敬佩,然在外爲官是同僚,回府相見是連襟,只要心正。又何必怕人非議?”
梅御史濃重的眉毛皺起,國字臉上多了幾許的困惑,尹承善拿着茶壺繼續倒茶,“七妹夫固執了。”
梅御史點頭說:“你說得在理,但還是叫不得姐夫。”
他的年齡比尹承善還大上兩歲,尹承善笑道:“你心裡當我是連襟就可,叫不叫姐夫不打緊,趕明兒我將大姐夫他們都約出來,咱們好好聚聚,你倒時別板着一副御史臉就成。”
“御史臉?”
“你這幅樣子就是最爲典型的御史臉,看什麼都帶着疑惑,總是在挑刺。”
尹承善放下了茶壺,伸手拍了梅御史的肩膀,“放鬆,放鬆一些,御史不能做一輩子,回家你這幅樣子會嚇壞妻兒,我知曉你敬佩左都御史大人,但你可知他在棋盤上耍賴?”
“你...胡說...”
“是不是胡說,你可以去問問他。”
尹承善按住了着急起身抗辯的梅御史,略帶提點的說道:“世人都有七情六慾,有喜怒哀樂,左都御史大人也不想你們將他當成鐵面神供着,我的意思是在公務之外,七妹夫完全可以提着兩斤好茶葉去向他表示一下仰慕之意,既然你想做御史,想做最好最出色的御史,前面有這麼一位最好的良師,爲何不去請教?”
“爲官是一門學問,你我尚年輕,有志爲國盡忠,爲百姓謀福,能少走一段彎路不好嗎?人生不過是五六十年,在彎路上耽擱太久,虛耗了年歲,於國於民於君都沒好處。”
尹承善總是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總是讓人無法拒絕他,梅御史對上他除了甘拜下風之外,半天憋出來一句話:“大人不愛茶葉。”
如果說有今日的相見,尹承善是爲了丁柔的話,如今他對自己這位七妹夫多了幾分的欣賞,笑眯眯的問道:“那他喜歡什麼你就送什麼過去,他不會收重禮,但禮物的輕重不能用金銀來衡量,心意最爲重要,左都御史大人今年五十有八,他爲國盡忠了一輩子,都察院成爲了真正的言官聖地,他一定不會想着後繼無人,都察院淪爲哪個權貴的脣舌。”
“我...我不...”梅御史張口,尹承善卻率先說:“別同我說你不想做到左都御史的位置,既然入了官場,誰都想青史留名,想要升官並非難以啓齒的之事。”
梅御史攥緊拳頭不說話了,尹承善端起茶杯,輕輕吹去伏在水面上的茶葉,抿了一口並向梅御史敬了,“好茶。”
梅御史怔怔的看着可以說風雲人物的尹承善,不自覺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尹承善眼裡的笑容重了幾分。
“君子坦蕩蕩,有何不可說?天下熙熙皆爲利來,酒釀飯袋之徒看重爲官之利是金銀,是富貴,而我眼中的利除了這些之外,更爲看重爲官的責任,官位越高,你身上的責任越大,你亦造福更多的人,想要仕途得意並非是恥辱,如果連向上爭取的心思都沒有,不過是庸庸路人罷了。”
“爲了高升就可不擇手段?”
“這要看怎麼說怎麼做,七妹夫,今日我請你過來,只是爲了一句話,官路漫漫,且充斥着爾虞我詐,官場的構陷發生了太多太多,如果你想純粹到死,我奉勸你早早致仕保家宅安寧的好,想要在官場上施展抱負,最爲重要得是看得清人,看得清大局。”
“六...六姐夫。”
梅御史彷彿醍醐灌頂,雖然尹承善的有些話他不贊同,但相比較刻板重清流名聲的家教來說,尹承善說得稀奇,他眼前突然間開闊了很多。
尹承善從桌子下面拿出一個布包,推到了梅御史面前,“爲了你這聲六姐夫,這是我送你的禮物,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多看看書對你有好處。”
“奸佞傳?這...這...”
梅御史打開了包袱,以爲尹承善會送他什麼好書,裡面放置了四本書,最上面的一本是奸佞傳,不用看就知曉記載了歷朝歷代的大奸臣,這些人都是梅御史的敵人,他們的生平有什麼好看的?
他看了一眼喝茶的尹承善,如果是旁人給他的奸佞傳,他會直接拂袖而去,但面前得人是姐夫,額,是六姐夫,梅御史翻開了書頁,他徹底的怔住了,扉頁上有一行工整的小楷‘名臣各有不同,奸佞亦然。’
是尹承善寫的,梅御史翻看起來,幾乎每一頁上旁邊都有批註,見解非常得獨到,尹承善瞥見他越來越凝重的臉色,低笑:”那些是我及冠前後寫的,你看看就好,畢竟我那時不如今穩重,看法偏激得多。”
梅御史放下奸佞傳,站起身,整理了衣袍,恭恭敬敬的給尹承善行禮,及冠時,自己及冠時絕對沒尹承善想得多,“六姐夫有今日的地位權柄,我心服口服,多謝六姐夫點撥,多謝。”
“你我因各自夫人結緣成爲連襟,謝字不用說了。”
尹承善扶住了梅御史,不讓他繼續下拜,“在奸臣傳上的人罪行未公佈天下之前,很多人都以爲他們是忠臣,忠奸並非寫在臉上,看人很重要,你可以爲你的志向犧牲,但你的妻兒呢?多想想他們,官場多一分謹慎,便少一分後患,旁人再說得天花亂墜,我子巋然不動,如窗外的寒梅,傲骨在迎寒風綻放。”
“嗯。”
梅御史眼眶有幾分溼潤,良師益友不外乎如此,尹承善拍拍他肩頭,笑着披上了掛在一旁的大髦,他的穿着一直不肯委屈了自己,總是最好的,尹承善扣上寶石衣釦,“我提前預祝你喜得貴子,他滿月我怕是看不到咯,但賀禮一定會送,倒時還請七妹夫別給扔出去。”
“不會,不會。”
尹承善對尷尬的梅御史笑笑,“茶水銀子,你出,改日再聚。”
梅御史眼看着他離去,低聲感嘆一句:“真乃人中之龍,當世俊傑,莫怪朝中的老大人總以麒麟兒稱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