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密佈，低氣壓。
在凌筱筱的印象裡，夜天佑已經很久沒有在她面前露出過這種表情了，她知道這是絕望的表情。
按理說X類原生菌的解藥找到的話，白子航和夜天佑都不該這麼沉默纔對，可是她今天看到的白子航雖然精神狀況良好，但是身體仍然那麼瘦弱，也不見半點喜氣，跟六年前那個她認識的燦爛大男孩兒沒有一點兒相似……
“在哪裡找到的？實驗基地裡嗎？”
凌筱筱試着問出來，她仍然窩在夜天佑懷裡，牙齒咬着下脣，糾結地猜測這個消息是不是好消息。
夜天佑沒說話，猩紅的脣似乎已經被他抿得泛白，環在她腰上的手臂也越來越緊，如果是往常的話，凌筱筱大概會笑着推他，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不讓他亂髮情，但是此刻……
她只感覺到他內心的絕望，像永無止境的痛苦一點點蔓延開來，直到鋪滿整個世界，痛得連呼吸都快不能做到了。
“天佑……你怎麼了？”
凌筱筱轉身坐在他腿上，面對着他，卻看到夜天佑閉着眼，長而捲曲的睫毛覆在眼瞼上，狹長的眼眸完全被遮擋住，沒有讓她想像的空間，也捕捉不到他的任何異樣。
“天佑……”
無助從她心底升起，雖不至於驚慌失措卻讓她感到無比的窒息，她不知道夜天佑到底怎麼了，難不成真的是在一起六年多所以開始癢了嗎？
不！她不接受這麼荒謬的理由，他們之間從初涉情事到現在，雖然兩個有時候會彆扭，但卻絕對不是願意把問題推給客觀的人，如果真的出了什麼問題的話，一定是心事！
“嗯。”
夜天佑低低應了一聲，半個月來，他每天都處在焦躁和不安中渡過，甚至每天晚上看到她睡下了都會找藉口避開，跑到書房去睡……
最近工作上沒有太忙的事情，但是他的心卻越來越慌，他很害怕這一次會徹底失去她，他很害怕用自己的愛放在生命面前衡量，尤其，這個生命還是她在乎的人，同時也是他不能忽視的人，白子航。
白述跟他出生入死這麼多年，他們互相救過對方多少次命已經記不清了，白述從來沒有說過不惜一切代價救白子航的命，但是他知道，白述會這麼做！
安凌雲和他也不單純的是表兄弟的關係，他們這一波人能好好地活下來，並且走到現在，就沒有誰生誰疏的道理，白子櫻嫁了安凌雲，他就不能不考慮白子航……
最重要的是，在筱筱心裡，始終對白子航有虧欠，她不愛他，卻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去，夜天佑心裡很明白，哪怕有一線希望能救白子航的命她也會去做，所以他第一次退縮了，畏懼了！
人都是自私的感情動物，他再冷清，這麼多年身邊的人一共就這幾個，他不願意讓他們失望，也不願意讓自己揹負良心的譴責，只是，如果這一切是讓他放棄最愛的女人，放棄他孩子們的母親的話……
他不願意！
凌筱筱看着夜天佑越來越白的臉色，嚇得呼吸都不穩，她捧着他的臉輕輕的揉了幾下，秀氣的眉糾結在一起，聲音帶着幾分試探。
“天佑，不管是什麼事，你都先說出來好嗎？不管是什麼事我都在這裡，哪兒也不去，好嗎？”
夜天佑的睫毛狠狠地抖了一下，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是這麼自私的人，但是他也抵不過良心的譴責，白子航對她的心意，只要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就算這些年他再怎麼看白子航不順眼，也沒想過動他一根汗毛。
“X類原生菌的解藥，當年確實全部都被雲慕錦毀了，但是留下了最後一劑，基地的記載上當時這個實驗處於收尾階段，這也解釋了爲什麼我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原因，白子航接受實驗的時間是在他失蹤的那段時間，並不是最後已經穩定的那一批藥物，而是之前的，所以他潛伏期過了之後發作了。”
夜天佑每說一個字都讓凌筱筱覺得窒息，她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但是她知道他現在心情差到了極點。
“天佑……你等會兒再說，先停一下。”凌筱筱仍然維持着捧着他臉的動作，就像平時對待孩子們一樣細緻溫柔，即使他們都沒有笑，卻也能感受到對方的心意。
輕柔的吻落在他眼瞼上，軟糯的觸感讓閉着眼睛的夜天佑一震，擡起手想拉開她但是發現自己卻沒有半點力氣，只好任由她捧着自己的臉吻上去，一點點一寸寸，軟軟的涼涼的吻卻讓他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緊緊蹙在一起的眉心漸漸地被她的吻撫平，微涼的脣角順着他的眼瞼輕啄，沒有平時的逗弄和調皮，只是想安撫他，讓他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她都愛他。
“筱筱……”
不知過了多久，夜天佑的緩緩地鬆開了她的腰，咬的發白的脣也慢慢地鬆開了，卻還是不知道要怎麼繼續說下去，這樣的事情他根本不願意相信，但是他現在卻沒有選擇，與其讓別人說不如他自己說，或者白子航只是把事情告訴了他一個人。
“嗯？”
凌筱筱眨了眨眼，微微拉開自己和他的距離，手指輕輕撫上他發白的脣，聲音很柔：“最後一劑解藥在哪裡呢？你爲什麼這麼難過？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在你身邊。”
夜天佑看着她，狹長的眼眸裡透着晦暗的色彩，沒有亮光只有深不見底的黑色，黑如深潭的瞳孔似乎比平時大了許多，看起來有些驚悚。
“雲慕錦把最後一劑X類原生菌注射到了你身體裡。”
……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凌筱筱覺得她的心跳幾乎在瞬間停止，臉上的擔憂也立刻變成了震驚，繼而轉向蒼白，環在夜天佑後頸上的手無力垂下，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都在顫抖，渾身發冷。
她曾經想過，如果能用自己的命去換白子航的命，她一定是願意的，雖然她捨不得孩子和天佑，但是她不能欠着白子航一輩子……
可是現在！事情突然開始有了起色，他們一直束手無策的病毒有了解藥，她卻開始顫抖和感到無比的恐懼，這是爲什麼？
也許是她還不願意死去，用自己的命換他活下來？不是！她只是捨不得孩子和天佑，捨不得這麼多愛她護她的人……
只是，現在想這些似乎也太早，她理解夜天佑爲什麼這半個月一聲不吭地疏遠她，她也明白爲什麼白子航會突然來FE給她打工卻完全接受她的疏遠，因爲他們都不願意她知道這件事。
白子航料定，夜天佑愛她所以肯定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她，可是很不幸的是，夜天佑不是個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他的心也是熱的，他愛她，但是他不想讓他們的愛揹負生命的代價，這條命還是這麼重要的人！
“天佑，我死以後，你就找個人結婚吧，忘了我好好地把孩子們養大……”
凌筱筱不想哭，但是她卻忍不住，淚水模糊了視線，想決堤的江水涌出，轉瞬間氾濫成災。
“你說什麼胡話？什麼時候說過要你的命了？你死了白子航也會死！你還想不想救他？”
夜天佑似乎被她這一哭鬧得心煩了，怒吼聲卻無比沙啞，聽不出來憤怒卻添了幾分無奈，好好地什麼死不死的？這個死丫頭腦子又出問題了嗎？
無聲哭着的凌筱筱一驚，頓時收住了眼淚，擡手抹了兩下臉，然後看着他的眼神都多了幾分驚詫，語氣卻還是憨憨的。
“我不用死就能救他嗎？真的嗎？你沒騙我吧？”
夜天佑朝她翻了個白眼，然後徹底地沉默了：“……”
她居然以爲要捨命才能救白子航？從她剛纔絕望的眼神中他也看明白了，自己最開始的設想是對的，哪怕是犧牲她的性命她也願意給白子航一個生的機會，可是這樣的做法並不苦澀，反而是欣喜。
因爲不愛，所以想償還，因爲她不愛白子航，所以哪怕是用同等的生命，她也不想欠白子航什麼，他明白，白子航自然也明白。
這就是白子航只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他卻沒有告訴其他任何人的原因，他們都是那麼驕傲的人，不願意接受施捨和憐憫，哪怕代價是自己的生命。
“天佑……你怎麼又不說話了？你兇我還騙我……嗚嗚嗚嗚……”
凌筱筱委屈了，所以這會兒哭得比剛纔還傷心一百倍，因爲就在她被他的故弄玄虛搞得一頭霧水之後，這傢伙居然告訴她不用死也能救白子航！
這麼好的事情他們爲什麼隱瞞到現在？要知道，雖然白子航還能再活兩年，可是時間拖得越久他的身體損耗就越大，即便是毒解了，他的壽命也會被影響，難道是這兩個人最近智商受到了影響腦子不好使？
夜天佑慌張的給她擦眼淚，見她越哭越兇又把她摟緊懷裡，兩個人面對面貼在一起，凌筱筱的眼淚都蹭在了他的軍裝上，他卻渾然不覺。
“別哭了別哭了，我不是有意的，你哭得我心裡難受。”
凌筱筱忍住哭聲擡頭看他，委屈的大眼睛裡還含着淚，閃閃的淚花看起來讓人心疼，更多的卻是困惑和不解，“既然不需要犧牲我的命去換白子航的命也能救他，你們倆兒瞞着有什麼意思？”
夜天佑一怔，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是啊，他糾結了半個月到底是爲什麼？這麼做能讓她完全還清欠白子航的情，他怕什麼？
“你知道解藥怎麼提取嗎？”
“不知道。”凌筱筱揉揉通紅的眼睛，搖搖頭表示她不懂。
其實她心裡大概想到了，可能需要她進行一段時間的活體實驗來提取和研究解藥，不過這種苦在生命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況且現在實驗也是子櫻他們來做，不會讓她受苦的。
“需要大量活體供血提取研究，在他身上實驗有效的話，繼續進行實驗，一般來說同血型的人比較容易匹配，你是B型血，他恰好也是，成功機率是最大的。”
夜天佑揉了揉她的頭髮，狠下心來繼續說道：“理論上來說白子航的命算保住了，只是……隨着實驗階段的進行，有可能你會有不良反應。”
“呼……”
凌筱筱鬆了口氣，然後看向夜天佑，她知道他告訴自己這些事情有多不易，就算是再怎麼大度的男人也會受不了自己的老婆爲了別人的生死捨命，況且她確實是這麼想的。
“我不想欠着他一輩子，他活着，我纔不會愧疚一輩子，天佑。”
夜天佑笑了笑，臉色卻沒有因爲她這句真心話好轉，反而更蒼白了些，猩紅的脣瓣微微張着，半晌才道：“實驗最好是初冬開始，會一直持續到初春的時候，除了身體虛弱之外，你不會有別的痛感或者不良反應，只是……”
“副作用嗎？會有什麼副作用？只要不致命就行。”凌筱筱這會兒已經徹底地放鬆下來了，她知道天佑心疼自己，但是她也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爲他理解她的做法。
“你會隨着時間的增加，失去所有的記憶，根據實驗的時間長度來看，大概會失去全部的記憶……”
夜天佑看着她，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他想說他害怕自己被忘卻，所以纔不想告訴她這件事情，白子航也害怕她會忘記他們的過往，所以他同樣也猶豫。
他們之間的情仇糾葛，他們六年來的點點滴滴，每一根烙印在神經裡深入骨髓的痛和愛，會隨着一個生命的復活而消失殆盡……
所以，白子航把選擇權給了他，多麼殘忍！
“就像……若彤那樣嗎？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的過去？”
凌筱筱的聲音很輕，略微呆滯的表情卻不能讓夜天佑像往常一樣笑出聲來，要知道，他不是個能自私到不顧親友的人，他還不夠狠心，所以不想替她做決定。
“若彤接受基地的實驗是間歇性的，她進行的大部分是藥物耐藥性實驗，血液實驗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因爲大部分的人都死了，她是雲家取得最成功的驕傲，除了你之外。”
夜天佑摸了摸凌筱筱的頭髮，接着道：“這些話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可是現在你要面對的卻更往常不一樣，雲家想要的是你和孩子們，因爲他們不確定你和孩子身體裡解藥的比重，雲家老爺子知道這件事情，他是除了雲慕錦之外唯一知道的人。”
“難怪……雲家這麼想逼我回去，就是爲了利用我和孩子繼續控制四大世家對嗎？”
凌筱筱恍然大悟，想起來這幾年夜天佑的隱忍，心裡也多了幾分暖意，他想讓他們母子三人在相對安全的環境回來，不希望他們受傷害。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嗯，不過他們的希望破滅了，基地被重新換防了，現在裡面的人都是四大世家的人，各方勢力均衡，雲家就算有私軍也不敢輕舉妄動，況且雲老爺子年紀大了，你爸也不會聽他的，打不起來什麼都好說。”
夜天佑從來沒跟她連續地說過這麼多話，大概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們這樣說話，冬天開始實驗的話，持續半年的時間，那麼他們只有半年多的時間繼續在一起了吧……
“連續半年的實驗，會讓我的記憶損傷多少？”
凌筱筱突然問道，只要X類原生菌的解藥在他們手裡，雲家想重新控制四大家族就更困難，況且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看着白子航沒命。
“雲若彤一共進行過三次實驗，每次不超過半個月，我不記得自己進行過幾次實驗，我沒有七歲以前的記憶。”
夜天佑的語氣很平靜，他從來沒跟她提起過他的那段過往，因爲他只記得那個臉小小的大眼睛的女孩兒，她的名字叫凌筱筱，後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們一羣人裡面，白述、蘇然還有灰狼都是跟着他從裡面活着出來的，很多他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孩子，永遠留在了那個地方……
凌筱筱睜大了眼睛，腦子轉了半天才想明白，這次四大世家合力奪取了基地的控制權之後，拿到了關於當年實驗的一些記錄資料，所以基本可以確定，夜天佑當年得到了X類原生菌的解藥，實驗失敗之後他用瞭解藥所以他沒有毒發，幸好！
“失憶的過程是根據實驗時間長短逐漸發生的對嗎？”
凌筱筱想了想，看夜天佑的眼神也變了，她不想忘記他，不想忘記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她不是什麼偉大的人，救了白子航的命，他們之間就兩清了，可是，她和她最愛的人的過往也永遠成了空白……
“嗯，一般來說，實驗第一週開始，抗藥針就會讓你的回憶陷入混亂，整個人總是會昏睡不醒，但就算是做夢，你的回憶也是不清晰的，甚至，你不知道你愛誰在乎誰……”
夜天佑已經說不下去，轉頭看着窗外後面的燈火通明的別墅，今天他遇到白子航的時候，白子航跟他說他想明白了，不要告訴她真相，他只想永遠住在她心裡。
可是，他不準，因爲他會妒忌會吃醋會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