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身爲大周南方財力最爲雄厚、經濟最爲發達的城縣之一,這裡在三十年前還是南唐的國土,名爲江都,是當時大周南徵南唐的東路軍主帥、第一猛將[河內之虎]東國公樑丘亙,在半個月內所攻下的多達十七座城池中的最後一座。
這份赫赫戰功,至今猶爲世人所津津樂道,就連樑丘舞提起此事時,亦對祖父樑丘公充滿崇敬,要知道那十七座城池可不是尋常的小鎮小縣,那可都是郡府級的城池,可樑丘公呢,自徐州白馬湖畔當時大周與南唐的交界處起兵,勢如破竹,一路打到長江沿岸的廣陵,簡直就是一日克一城,可想而知東軍神武營的勇猛。
有時候謝安實在想不通,那位在府上因爲嘴饞揹着孫女偷偷吃酒、被抓到後又一臉無辜表情的老爺子,竟然會是江南人最畏懼的數位大周虎將之一,只能說,歲月無情催人老,就連樑丘公這等豪傑,亦無法逃過無情歲月的摧殘。
啊,樑丘公確實是一位世間豪傑無疑,可讓謝安感到驚愕的是,他竟然多次在廣陵城內的酒館聽說書先生說唱當年樑丘公的彪悍功勳,這實在令他有些匪夷所思。
那時,謝安還未遭遇到廣陵刺客的暗殺,而小丫頭王馨也還未認謝安爲乾哥哥,二人的關係還只是調戲者與被調戲者,上午調戲完小丫頭,下午謝安就領着苟貢、蕭離等人到酒館、茶樓聽說書,畢竟這是這個時代最容易獲取情報的途徑,儘管這些情報大多比較誇張。
不得不說,當時的謝安的確很納悶,後來他才明白,原來,當初樑丘公在半月內從徐州一路打到廣陵後,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的南唐立即在江面上佈下了重兵,非但封鎖了整個江域。更增調了六萬兵屯紮在江對岸的金陵。
而不妙的是,樑丘公所率領的東軍將士都是出身北方的騎兵,不擅長水戰,因此,樑丘公與東軍便在廣陵城外屯紮了下來,直到大周南徵軍西路主帥呂公在荊州打開局面,由大周前皇帝李暨親自率領的南征軍主力亦攻克長江中游,將南唐逼入了三面受敵的窘迫局面。不得不從金陵抽調軍隊,才使得樑丘公渡江一舉將金陵這座堪稱長江下游橋頭堡的重城攻克。
雖說用一句話便能概括,但是樑丘公卻在廣陵居住了長達一年半的時間,據說至今城外還留有着當年東軍所設的軍營,儘管眼下早已廢棄荒蕪。
不過也正是因爲如此,廣陵城的百姓並不畏懼東軍、乃至大周兵馬,畢竟樑丘公自攻克此城對他們秋毫無犯,哪怕城內百姓起初心中驚懼,可一年下來,也就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
事實上,大周覆滅南唐的三路南征軍隊。當時都未作出過什麼屠殺的殘暴舉動,逼死了南唐皇帝劉生,在虎林改了國號爲[弘武],大周前皇帝李暨便心滿意足地返回了冀京,大周軍隊戳屠江南軍民的殘暴事蹟,發生在太平軍揭竿起義之後。
據賢內助長孫湘雨告訴謝安,大周前皇帝李暨那時剛剛北伐外戎凱旋而歸。在冀京朝中百官的吹捧下正處於沾沾自喜的階段,自視爲超過歷代先皇,甚至還因此叫禮部在冀京城內辦了一場盛世空前的慶典。
慶典中。禮部官員手捧賀詞讚頌李暨乃英明神武的明君,非但擴張了大周版圖,更將整個國家治理地井井有條,結果禮官剛說到[國泰民安、四海昇平]這兩個詞,太平軍反叛攻下金陵的消息就傳到了李暨耳中,這無疑是狠狠甩給李暨一巴掌。
當時李暨連準備了數月的慶典也不顧了,二話不說,尚穿着祭祀用的黑色龍袍便直接帶着冀京四鎮出城,南下平叛。
這還不算,更叫李暨感到震怒的是,他竟然在金陵城被堵了數月有餘,一怒之下,他便叫南軍屠殺了守城協助太平軍的南唐舊臣公羊沛一門老小數百人,然後在愕然聽聞東軍日後的繼承者、東國公之二子樑丘敬暴斃於蕪湖,暴怒之下的李暨當即下令屠城,使得當時人口在十萬左右的大城金陵十室九空,哀鴻遍野。
東鎮侯樑丘敬,當時年紀弱冠,但已展現出絲毫不遜色父親樑丘公與其兄樑丘恭的勇武,李暨本來還指望着他像其父樑丘公一樣輔佐未來的大周皇位繼承人,當時李暨那個痛心,畢竟以他跟樑丘公的交情,樑丘敬無疑是他侄兒一樣的存在,結果倒好,一場原本不足稱道的叛亂,竟然叫大周朝廷損失了這樣一位前程似錦的虎將。
儘管在丞相胤公與樑丘公的勸說下,李暨終於下令停止了屠殺江南百姓的殘暴舉動,可他並未解氣,只不過是將矛頭轉移到了太平軍餘孽身上罷了,他命令長江以南各地官府大肆搜捕太平軍餘孽,寧可殺過一千,亦不放過一個,使得不計其數的無辜人員慘死在這場長達數年的浩劫中,期間,不乏有官員用無辜百姓冒充太平軍餘孽,藉此升官。
不得不說,李暨被江南人稱之爲暴君,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比起在這場浩劫中變得千瘡百孔的金陵,廣陵應該感到慶幸,儘管它與金陵隔江遠望,相距不過一個郡的距離,然而李暨的怒火卻未波及到它,正也使得廣陵儘管也蒙受戰亂、歷經改朝換代,但是城內的經濟損失卻微不足道,在金陵沒落的期間,一躍成爲揚、吳地域最爲富饒的郡縣,城內各大富豪世家的生意,更是擴展到了全國。
據說冀京戶部曾統計過,大周全國的財富,有四成集中在冀京,其餘六成分佈全國,這沒有什麼可解釋的,畢竟冀京乃大周的國都所在,然而廣陵,就能佔到六成中的足足一成。
廣陵絕不缺少富豪,徐、揚二地的米,淮陰、鹽瀆二地的鹽,荊州的茶葉,蜀地的錦綢,但凡是大周國內可流通的物資。TXT小說網 網 站 都能在廣陵城內瞧見,別看長孫湘雨手裡拽着上千萬兩,着實是個小富婆,可在廣陵那並不算什麼,城內的有錢人多了,一抓一大把。
當然了,像謝安這種隨隨便便就丟出兩百萬兩替[蜃姬]秦可兒贖身的敗家子,城內還是不多見的。畢竟世家、富豪看重利潤,用兩百萬兩買個漂亮女人,恐怕也只有謝安這種沒心沒肺的傢伙才做得出來,彷彿錢是大風颳來似的。
也正因爲如此,謝安那[長孫武]的化名,近日裡已在廣陵府內徹底傳開了,成爲了城內百姓茶餘飯後的話料。
“嘖嘖!當真是有錢沒地方話啊,用兩百萬兩銀子買個女人……”說這話的肯定是尋常的百姓。
“你懂什麼?那可是玉書小姐,[四姬]之[蜃姬]的秦可兒!——可惜本公子那日不在場……嘖!那個叫長孫武的傢伙也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玉書小姐不會當真就答應了他的贖身吧?”一副羨慕、嫉妒的口吻。不想也知道是城內某個富豪人家的公子哥。
“是外鄉人吧,那個叫長孫武的傢伙?——外鄉人竟然敢跑到咱廣陵來顯富?分明就是不把咱廣陵看在眼裡!”說這番話的。顯然是閒着沒事的好事之徒。
靜靜聽着茶樓內客人的議論聲,在櫃檯後算賬的掌櫃並未理會。
茶樓、酒館、青樓,向來都是衆口彙集之處,最容易起爭執,也最容易獲取情報。
這茶樓的掌櫃姓陶名治,四十來歲,在城內開有十餘家茶樓、酒館。人稱陶半街,就是說此人的財力,能夠買得下廣陵城內半條街。聽着很了不起,可在廣陵,當得起[半街]美稱的富豪實在太多了,根本不算什麼。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個道理陶治有着深刻的體會,想當年十里荷塘的蘇家那是何等的風光,人稱蘇半城,可結果呢,硬是被廣陵城內以鄧家爲首的一干富豪世家聯手排擠,弄得家破人亡,富可敵國的財富毀之一炬,叫陶治這等廣陵城內的小富豪徹底寒了心。
只要還有鄧家在,廣陵就不存在公平競爭,倘若硬要出頭,蘇家便是前車之鑑,在明白了這個道理後,陶治也就沒了所謂的雄心壯志,只想着安安分分守住自己這份基業,至於開拓家業,他不敢去想。
“蹬蹬蹬!”伴隨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位體型臃腫的中年男子從茶樓外匆匆奔了進來,胖乎乎的右手搭着櫃檯,氣喘如牛。
陶治認得此人,此人正是他生意上的夥伴,城內[張記]字號的掌櫃,張旺,當年蘇家得勢時,兩人曾商議着也想跟着蘇家經營一些絲綢買賣,畢竟當時蘇家相當大度,公平競爭,從不霸市,叫人輸地心服口服,不像鄧家那麼霸道,明面上競爭不過,就在背地裡收買地痞無賴去對手家滋事,甚至動用他們在官府的勢力傾軋,而蘇家最終還是敗給了以鄧家爲首的十餘富豪世家,輸地傾家蕩產、家破人亡,嚇地陶治與張旺二人連忙低價拋售了手中的絲綢,改行做別的生意,生怕被鄧家盯上。
“老弟氣喘吁吁的做什麼?來,吃碗茶壓一壓。”陶治倒了一碗茶遞給張旺。
張旺擺了擺手,平穩了一下呼吸,舔舔發乾的嘴脣興致勃勃地說道,“陶老哥,西口菜市要斬人了……”
陶治聞言皺了皺眉,疑惑說道,“鄧家就算再橫行霸道,也不至於買通官府濫殺無辜吧?——還有王法麼?”
“什麼呀!”張旺擺了擺手,低聲說道,“這回要斬的,正是那鄧家大少鄧元,咱廣陵府知府張琦張大人親自監斬!”
“嘶……”陶治聞言倒抽一口冷氣,驚愕說道,“那鄧元可是鄧家的大少,更是張大人的小舅子,以往鄧元沒少仗着他姐夫的勢力在城內橫行霸道,說句不該說的,張大人也不是不清楚,這會兒大義滅親了?——老弟,你哄我玩呢吧?”
“哪來閒工夫哄老哥玩?”張旺無語地地翻了翻白眼,壓低聲音說道,“還有咱廣陵府的縣尉韓忠,今日要一併處斬……還有還有,陳家的當家陳紀,鄭家的當家鄭禮,嚴家的當家嚴珞,好些人啊。幾十來個,眼下就跪在西口菜市,就等着午時三刻一至,便要人頭落地!”
陶治愕然地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張旺,要知道那些可是廣陵一等一的富豪世家家主,平日裡甚至能與知府大人稱兄道弟,這會兒怎麼說殺就要殺了?
“老哥。你去不去?——方纔我來時,城內好些人得知消息已朝西市口趕去,晚了就沒咱站的位置了!”張旺一臉急切地問道。
“走!”陶治二話不說,也顧不得自己經營的茶樓了,與張旺二人急匆匆地跑向西市口看熱鬧,至於原先在他茶樓內吃茶聊天的茶客們,早在張旺說西市口要斬鄧元時就丟下幾許茶錢銀子跑地沒影了,很顯然是去湊熱鬧了。
不得不說,陶治起初還有些懷疑,畢竟單單鄧家就在廣陵勢力龐大。更何況還有另外幾家家主,在他看來。就算是廣陵府知府張琦當真一反常態要嚴辦那些人,恐怕也得考慮一下後果,除非張琦患了失心瘋。
可眼瞅着街道上人山人海,陶治逐漸有些相信了,而當他與張旺好不容易來到西市口,硬生生擠開人羣來到前面,他這才徹底相信了。畢竟張旺所說的那些人,眼下正穿着一身素白死囚衣服,一臉頹態地跪在不知何時架好的斬人臺上。在他們身後,一拍赤着上身的壯漢正在大碗喝酒壯膽,無疑,這些壯漢便是即將要斬殺犯人的儈子手。
嘶……
眼角瞥見一人,陶治驚地倒抽一口冷氣,死死盯着跪在鄧元身邊的那個看似五旬的老人。
鄧宜,竟然是鄧宜,鄧元的生父、鄧家的當家、他們廣陵府知府張琦的老丈人……
“咱那位知府大人不會是真患了失心瘋吧?”難以置信地嘀咕一聲,陶治踮起腳尖觀望監斬臺,只見在監斬臺那個小棚子下,他們廣陵府的知府張琦,眼下正不時地擡起手,用袖子擦拭着腦門頻頻冒出的冷汗。
忽然,陶治注意到他們那位知府大人不時地望向左側方向,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陶治這才發現監斬臺下方左側還有一個小棚子,棚子裡擺着一張桌子,桌子後坐着一位身穿焰紅色錦服的公子哥,面色淡然地喝着酒。
“張琦,你個不識好歹的東西,老夫將愛女許配於你,花費許多替你打點關係,你就這麼來報答老夫?”在圍觀百姓的議論紛紛之中,處刑臺上的鄧家家主鄧宜破口大罵着。
“住、住口!”廣陵府知府張琦面色漲紅,擡手喝道,“本官乃廣陵府知府,當地父母官,你身爲本官岳父,不知自省,仗着本官名義,夥同那些惡商陷害蘇家,致使蘇家傾家蕩產、家破人亡,今日本官斬你,實乃你等罪無可赦!”
“放屁!——蘇家的家財難道你就沒分到麼?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
“放肆!”張琦心中一慌,怒聲斥道,“來人,將這老匹夫的嘴給我堵上!”
有一名儈子手聞言用布條堵住了鄧宜的嘴,見此,張琦心中稍安,偷偷望了一眼在不遠處棚子下淡然吃酒的謝安,見這位來自冀京的大人物沒有任何表態,心下這才暗自鬆了口氣。
“那張琦,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瞥了一眼監斬臺上戰戰兢兢的張琦,苟貢冷冷說道。
“我知道,”謝安隨口應了一聲,端着酒杯淡淡說道,“不過話說回來,當官的有幾個不愛財的,要不怎麼說[千里做官只爲財]呢?——這張齊好歹也知道自己是個官,沒肆意地去搜刮民脂民膏,饒他一回也不是不可……”
苟貢聞言點了點頭,一臉古怪地說道,“不過此事過了,城內那些無知百姓恐怕要稱道那傢伙的好……大人可是親手送了此人一塊[大義滅親]的金字招牌啊!”
“呵,說的也是!”
“大人難道就不擔心麼?日後若是大人要免去此人的官,恐怕要惹來城內那些無知百姓們的非議!——似張琦大人這般好官,何以要罷免?”苟貢惟妙惟肖地學着無知百姓的口吻。
見苟貢說得有趣,謝安不由輕笑一聲,繼而淡淡說道,“就算是他運氣好吧……廣陵刺客幫了他一把!”
苟貢愣了愣,繼而頓時明白過來,無非就是能夠證明謝安身份的朝廷特批公文在那一晚不慎落入了廣陵刺客手中,因此。謝安也只能藉助廣陵府知府張琦來剷除城內那些當年陷害蘇家的惡徒,免得廣陵城內人心生疑,要不然,何需那張琦來監斬?
“大人說的是,那張琦確實是走運……不過話說回來,就算大人姑且有意放他一馬,可這般輕易饒他,卑職總覺得有點便宜他了……卑職以爲。得好好敲他一筆纔夠本!——還有那些早前依附鄧家的傢伙們,可不能便宜了他們,反正廣陵人挺有錢的……”
“說的也是……”謝安摸着下巴應了一聲,忽然聽到身旁傳來一聲充滿鄙夷的冷哼,轉過頭去,笑眯眯說道,“丫頭,怎麼了?撅着嘴幹嘛?誰惹你生氣了?”
“就是你!——不要和我說話,不想理你!”氣呼呼地瞪了一眼謝安,小丫頭想了想。補充道,“那個姓張的官不是好官。你也不是好官!——調戲良家女子,還花那麼多銀子買下了那個女人,如今還要威脅那些人給你送銀子……”
小丫頭越說越氣,可能是因爲她對謝安的印象非常好的關係,尤其是謝安曾經幫了她之後,她下意識地將謝安認爲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而如今。隨着相處的日子逐漸增多,她發現謝安並非是她想象的那種徹頭徹尾的好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哎呀。不想理哥哥麼?——那,還打算當哥哥的小妾麼?”謝安打趣道。
小丫頭聞言臉頰一紅,哼哼唧唧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
“看來是還打算當小妾呢……”謝安一臉揶揄地逗着眼前的小丫頭。
可能是意識到自己被謝安給耍了,小丫頭儘可能地用兇狠的目光狠狠瞪着謝安,哼哼着撇過頭去,不管謝安再怎麼逗她,再也不開口。
“這丫頭……”見王馨始終不理睬自己,謝安也有些沒轍,回過頭詢問苟貢等人道,“什麼時辰了?”
苟貢擡起頭來,用手遮在額前,眯着眼睛望了一眼天色,不甚自信地說道,“差不多快到午時三刻行刑的時辰了吧?”
謝安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小丫頭扯了扯謝安的衣袖,好奇地問道,“爲何行刑一定要等到午時三刻?”
眼瞅着小丫頭那好奇的目光,謝安嘿嘿一笑,壞笑說道,“喂,丫頭,不是說不跟哥哥說話了麼?”
小丫頭聞言臉色通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模樣很是可愛,在過了數息後,氣呼呼地說道,“只許我跟你說話,不許你跟我說話!”
“哇哦,這麼刁蠻!”在苟貢、蕭離等人會心的笑容下,謝安一臉誇張地望着小丫頭。
不得不說,女人的刁蠻都是長輩、兄輩慣出來的,若非這些日子謝安真心實意地將小丫頭視爲妹妹,嬌慣着她,換做前些日子的小丫頭,哪裡敢如此對謝安說話?
記得謝安曾經還私下埋怨胤公太過於嬌慣孫女長孫湘雨,使得他在婚後很是遭罪,如今看來,他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
不過這也足以證明,謝安確實是將小丫頭當成是親妹妹看待,盡着身爲兄長的責任與義務,遺憾的是,小丫頭似乎沒將他當成兄長看待,這幾日來因爲秦可兒的事沒少跟謝安慪氣,儘管她至今也沒搞清楚夫妻與兄妹這兩者在感情方面的區別。
“好好好,我說我說,別抓了,哥哥的右手還沒好徹底呢,”寵溺地說了句,謝安望着有些得意的小丫頭,輕聲解釋道,“之所以在午時三刻斬殺人犯嘛,午時三刻是一日中陽氣最重的時候,世人覺得若是在這個時候斬殺人犯,人犯的鬼魂不至於化作厲鬼前來索命……明白了麼?”
“厲……厲鬼?”小丫頭聞言臉上閃過一絲驚懼之色,一臉毛骨悚然地緊緊抓着謝安的衣袖,驚駭問道,“真……真的嗎?那些人死後會便變成厲鬼麼?”
謝安本想解釋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鬼魂之說,可瞧着小丫頭戰戰兢兢的模樣,他不禁感覺有些有趣,陰測測地笑了三聲,壓低聲音,變着聲調恐嚇道。“啊,會變成厲鬼哦……說不定此刻在刑場上的人,都會是那些人死後變成厲鬼要報復的對象哦……”
小丫頭機械般轉動着腦袋,望了一眼跪在處刑臺的那幾十個人犯,嚥了嚥唾沫,扯扯謝安的衣袖,小聲說道,“哥。咱回去吧,不要再留在這裡了……”
“這是爲何?——嘿,丫頭,莫非你害怕了?”
“我……我纔不怕呢……”小丫頭嘴硬說道,可瞧她微微顫抖的雙肩,滿臉驚恐的表情,可全然不像是不怕的樣子。
“不怕啊,那就留在這裡咯……”對小丫頭那幾乎要被嚇哭的可憐兮兮的模樣視若無睹,謝安忍着笑說道。
謝安還記得小時候,也有人用類似的話來嚇他。當時他很是氣惱,如今位置一轉換。他終於體會到了其中的樂趣,嚇小孩子,確實挺有趣的。
這不,在謝安看來,小丫頭那微微泛紅的眼眶,可遠要比處死處刑臺上那一干人犯更讓他有成就感,畢竟以謝安如今的身份。處死了似鄧宜、鄧元父子那些傢伙曾經陷害蘇家、甚至害他都險些冤死的兇手,心中痛快那固然不假,卻談不上有什麼成就感。儘管鄧家在廣陵勢力頗大,可在如今的謝安看在又算得上什麼?不過是捏死一隻蟲子罷了。
再者,四年前就該變成死人,只不過當時呂公疏忽了,沒料到竟然被那些傢伙鑽了空子,以絕對的權勢,處死了一幫本來就應該死去的人犯,能有什麼成就感?
時刻關注着處刑時辰的,正是新上任的縣丞李央,他幾乎是每隔一小會就看一眼旁邊的日晷。
待到午時三刻一到,他走到作爲監斬官的廣陵知府張琦面前,抱拳低聲說道,“大人,時辰已到!”
張琦聞言渾身打了一個冷顫,不自覺地望了一眼謝安方向,待深深吸了口氣後,沉聲喝道,“準備行刑!”
李央點了點頭,回頭對處刑臺上一干儈子手喝道,“大人有令,時辰已至,斬人犯!”
頓時,周圍圍觀的百姓沸騰起來,爭先恐後般涌到隊伍前頭,生怕自己瞧不見那激動人心的時刻,畢竟此刻跪在處刑臺上的人犯,可不是什麼好人。
“果真要斬了?”茶樓掌櫃陶治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畢竟他以往做生意的時候也沒少被那些世家富豪傾軋。
“可不是麼……”張旺順口接了一句,繼而回頭罵道,“擠什麼擠?再擠我就到處刑臺了!”
圍觀的百姓固然是激動,然而在處刑臺上那一干人犯卻是更加激動,更準確地說,應該是無盡的恐懼。
眼瞅着那明晃晃的大刀已架在自己脖子上,前些日子還囂張跋扈的堂堂鄧家大少鄧元,此刻彷彿被抽去了骨頭般渾身癱軟,就連他的父親,方纔還破口大罵張琦的鄧宜,此時眼中亦露出驚懼之色,一臉慘白,而其餘人犯,皆是如此。
一干劊子手準備就緒,不約而同地望向身爲監斬官的張琦,而張琦,則用請示的目光望向了旁邊棚子下的謝安。
注意到了張琦請示的目光,謝安收起與小丫頭王馨玩鬧時的嬉笑神色,輕輕拉過她,低聲說道,“雖說處刑臺上那些人有不少是害死你爹的兇手,不過聽哥一句話,這種事你還是別看了……”
顯然小丫頭也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點了點頭,側坐身子,將頭埋在謝安胸口。
輕輕拍了拍懷中小丫頭的背,謝安轉頭望向張琦,懸起右手,比劃了一個下劈的動作。
得見謝安這位大人物的示意,張琦深深吸了口氣,右手顫抖着從桌上的竹筒中拿起一支籤令,望向處刑臺那些堪稱熟悉的人犯。
他很清楚,他是替謝安背了黑鍋,這一支籤令丟下去,他勢必會被那些處斬的人犯的家眷所深深嫉恨,包括他早前寵愛的、如今已休去的妻室鄧氏,保不定什麼時候,他便會因爲今日之事遭到他們的瘋狂報復,但是張琦絲毫沒有辦法,因爲他知道,如果他不替那位大人殺掉這些人,那麼那位大人便會親自動手,連帶着他張琦一起處斬。
“斬!”無比艱難地從嘴裡吐出一個字,張琦心一橫。將手中的籤令丟擲在地。
眼瞅着籤令落到地上,處刑臺上幾十名儈子手齊刷刷舉起了手中的大刀,待幫忙的獄卒給那些人犯灌下幾口酒後,手中的大刀狠狠劈下。
一時間,數十顆人頭落地,刺眼的鮮血濺地滿臺都是,圍觀的百姓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呼聲,其中不乏有稱讚張琦大義滅親的。
反觀張琦。卻是癱坐在椅子上,後背早已被冷汗溼透,因爲他知道,就差那麼一點,他或許也會是臺上那些無頭死屍中的一員。
他偷偷望向謝安,想看看這位大人物的態度。
在張琦的偷偷觀望下,謝安右手輕輕拍着懷中小丫頭的背,冷眼望着臺上那些無頭死屍,左手舉起酒杯喝了一盞。
此時此刻,謝安不禁想到了蘇家家主蘇興。那位極其不善於經商,但爲人卻很是厚道。最後冤死被鴆殺於獄中的蘇婉的父親……
亦想到了蘇婉的母親,那位溫柔而和善,被蘇婉視爲效仿對象的蘇家女主人……
亦想到了恩人王鄔……
在那數十顆頭顱依舊還在處刑臺上翻滾的期間,曾經的一幕幕經歷不知爲何浮上謝安心頭,從他最開始被蘇家小姐蘇婉收留起,緊接着牛刀小試被蘇婉的父親看中,從家丁被提拔爲廣陵城內布莊的掌櫃……
繼而又是憑着他謝安遠超世人的見識。提出了品牌化這麼一個建議,提議讓蘇家的布莊走精品路線,使得當時廣陵人人皆以身穿印有[蘇記]字號的錦服爲榮。硬是叫鄧家等數個老牌布莊、布紡客源流失,利潤大虧,使蘇家一躍成爲廣陵城內最具名氣的豪門……
然後就是蘇家遭到城內十餘富豪名門報復,買通了廣陵府一些官員,將蘇家家主蘇興害死在獄中,蘇家女主人思念丈夫鬱鬱而終,僅僅風光了不到兩年的蘇家,猶如曇花一現,徹底消失在廣陵,蘇家唯一倖存的大小姐蘇婉,在他謝安的協助下北上冀京……
蘇婉……
最後浮現在謝安心間的,依然還是那位蘇家的大小姐,儘管她沒有長孫湘雨驚豔而有才華,也沒有伊伊那樣心靈手巧,更沒有樑丘舞與金鈴兒那樣一身武藝……
至於[蜃姬]秦可兒,這個容貌不遜色長孫湘雨的廣陵名妓刺客甚至沒有位置出現在謝安心中,儘管她的容貌很是令謝安心動。
[婉兒姐,我要去做官,做大官!——在十年之內,我定會帶着你重返廣陵,到那時,勢必要叫廣陵那幫人付出代價!——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十倍報之!]
[嗯……]
回想起蘇婉當時強顏歡笑般的故作堅強,謝安只感覺心中堵得慌。
“當初的承諾,我如今已經兌現了,婉兒姐……”
謝安的一聲喃喃自語,讓懷中的小丫頭疑惑地擡起了頭,她不解地望着眼前這位似兄長般的男子,感覺此刻的他有些陌生,有些令她感到害怕。
她怯怯地望着謝安,望着他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水,繼而重重將酒盞放回桌案,那剛猛的力道,甚至令那酒盞裂開了幾道細縫。
“痛快!”
是痛快於親眼看到曾經的仇人死在自己眼前,還是說痛快於終於兌現對當初對蘇婉的承諾,恐怕也只有謝安自己才清楚。
——與此同時,冀京,南公府呂家——
因爲雙手遭到了無法恢復的創傷,呂公早已卸下了軍職,將南軍託付謝安打理,整日裡與樑丘公、胤公等一干退下來的老人一同喝喝酒、釣釣魚,日子過得也算滋潤。
這不,閒着沒事,呂公正打算出門到東公府跟樑丘公喝酒,結果路過前廳時,卻疑惑地看到正在廳內盤算家業的兒媳蘇婉捂着心口,雙眉緊皺,一臉潮紅。
“我兒這是怎麼了?——莫非病了?早叫你莫要這般操勞……”自打有意要收兒媳蘇婉爲義女,讓她嫁給給謝安後,呂公便用上這個稱呼。
“不礙事的,可能是有些倦了吧……”
呂公走上前去,仔細打量了幾眼蘇婉,見她並不像是生病的樣子,笑着說道,“莫非是思念那小子?”
蘇婉俏臉一紅,帶着幾分不悅說道,“公公莫要拿兒媳開玩笑,公公看樣子是要去東公府吧?趕緊去吧……”
“好好好!”呂公笑着離開了,只留下蘇婉一人獨坐在廳中,白皙的左手輕捂着心口。
不知爲何,就在方纔,她沒來由地感覺自己忽然砰砰地心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