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治四年十月初,荊州江夏郡竟陵縣——
十月初,在大周已算是冬季,在遙遠的北疆幽州,早已迎來今年的第一場皚皚白雪,哪怕是在氣候宜人的荊州,天氣也已迅速寒冷下來。
深秋初冬時節的換季風,明明並不是那樣凍人心肺,只不過是稍稍有些涼意罷了,但是,這種換季風卻是最容易就讓人着涼受冷、因而臥病難起的罪魁禍首。
正因爲如此,金鈴兒帶着懷有八月身孕的長孫湘雨離開了江陵,連帶着小丫頭王馨,來到了江夏郡的竟陵縣,在城中尋了一個僻靜的宅子,讓長孫湘雨能夠安心靜養。
本來,最合適長孫湘雨生產的地方無疑是冀京的刑部尚書謝府,但問題在於長孫湘雨孕期已達八個月,就算按懷胎十月說法,她最多也只剩下兩個月,根本來不及從江陵返回冀京,畢竟身懷有孕的長孫湘雨所乘坐的馬車絕不可能會全速趕路。
更何況金鈴兒無法排除長孫湘雨這個本來身子骨就弱的女人是否會出現早產的可能,因此,這時候可萬萬受不得車馬顛簸之苦,精通醫術的金鈴兒深知這一點。
可以說,長孫湘雨幾乎已臨近了她誕子的日子,正因爲如此,金鈴兒將她安置在江夏郡的竟陵縣,畢竟竟陵縣乃南陽郡與江夏郡的邊界,距離江陵最近,而且又鄰近襄江,就算謝安那邊戰況不妙,金鈴兒依然能夠讓長孫湘雨坐船轉移到江夏。
當然了,這是萬不得已的舉措,在正常情況下,金鈴兒不希望再讓長孫湘雨承受什麼車舟顛簸勞苦,她甚至已禁止長孫湘雨再隨意活動,勒令後者不得擅自下榻,更有甚者,苛刻到就算翻個身也要徵求金鈴兒的同意。在她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翻身。
不得不說,似這等比禁足還要嚴格數倍的戒律,對於生性好動的長孫湘雨而言簡直就是一種酷刑。但是爲了腹內的孩子着想,長孫湘雨也只能咬牙堅持。
更何況金鈴兒有言在先,若是長孫湘雨不乖,不安分,她隨時會出手將其打暈,或者直接用絲絹將她四肢綁在牀榻上。免得她亂動驚了腹內的胎兒。
於是乎,長孫湘雨唯一能做的事,恐怕也只有與金鈴兒聊聊天解悶了,畢竟就連她那柄不離手的摺扇,都已被金鈴兒給沒收了。
“真悶吶……鈴兒姐,叫幾個唱戲的丫頭讓妹妹聽聽小曲都不可以麼?”撅着嘴,長孫湘雨躺在牀榻上一臉幽怨地抱怨着。
“靜養!——聽不懂麼?”金鈴兒搬了一把椅子過來,就坐在長孫湘雨牀頭邊,看她的架勢,多半是打算一天十二個時辰監視着長孫湘雨。
在牀尾。小丫頭王馨抱着金鈴兒的女兒妮妮,眉開眼笑地哄着。按輩分來說,她可算是妮妮的小姑。
瞅一眼懷中的外甥女,再瞧一眼長孫湘雨高高隆起的小腹,小丫頭喜地合不攏嘴,就跟當初長孫家的嫡孫長孫晟得知其親姐姐長孫湘雨已懷有其姐夫謝安的骨肉那個興奮勁一樣。
“不知道夫君大人那邊的情況如何了……”長孫湘雨那一雙美麗的眼眸眨巴眨巴,可憐兮兮地瞧着天花板。儘管她也清楚靜養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是真要她徹底安靜下來。什麼都不想,難如登天。
畢竟越是聰明的人,盤旋在腦海中的各種想法就越多。很難做到所謂的心靜如水,更何況是長孫湘雨這種胸藏萬策的智者。別看她眼下似乎顯得很安靜的樣子,可在她的腦海中,卻模擬着謝安對陣秦王李慎的激烈戰況,思忖着這期間會發生的種種可能。
很遺憾的,若不出意外,長孫湘雨就算窮盡這一輩子,恐怕也做不到心靜如水,儘管做到這一點在金鈴兒看來十分簡單。
望着牀榻上不住眨巴着眼睛、露出一副思索之色的長孫湘雨,金鈴兒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帶着幾分責怪提醒道,“湘雨,你就不能消停會麼?合上眼歇息片刻?——夫君那邊有劉晴在,按理說來,不至於會出什麼岔子,是吧?”
可能是說到了得意之事,長孫湘雨聞言嘴角揚起幾分笑容,說到她與劉晴的較量,那絕對稱得上驚心動魄四字,但凡是知情者,皆對二人互相算計的過程咋舌不已,就連八賢王李賢亦暗暗心驚。
畢竟長孫湘雨與劉晴都是在算到對方下一步的情況下用計,而且是反覆施爲,不到最後一刻,還真說不好二人究竟誰會贏。
但不可否認,如今的劉晴依舊遜色長孫湘雨一籌,在一招的差距上敗給後者,可儘管劉晴輸了,但是她的智謀卻得到了長孫湘雨、李賢、謝安、樑丘舞等人的認可。畢竟這一回,長孫湘雨也被她逼出了所有的底牌,不像當初長孫湘雨攻洛陽時,哪怕攻克整個洛陽後,手中依然還有尚未動用過的數萬精銳。
怎麼說呢,也算是雖敗猶榮吧,畢竟從未有人將長孫湘雨逼到這等地步。
正因爲如此,當聽劉晴說出願意相助的那番話後,原本很是擔憂夫君謝安的長孫湘雨,二話不說就跟着金鈴兒轉移到了竟陵。
“劉晴啊……那丫頭確實挺有能耐!”聽聞金鈴兒的話,長孫湘雨微微點了點頭。
“咦?——你好似挺看重她的……她不是輸給了你麼?”金鈴兒頗爲詫異地瞧了一眼金鈴兒,她太瞭解這位同室姐妹的性格了,很難想象,素來自負的長孫湘雨竟會如此推崇劉晴。
“勝敗,兵家常事罷了……”長孫湘雨搖了搖頭,正色說道,“妹妹我今年已有二十二歲,那丫頭才十五歲,我比她年長七歲,多她七載閱歷,亦多她七年學識,我能贏她,屬實正常……倘若將十五歲時的我擺到她面前,不見得就能贏她……有此女在夫君大人身邊,秦王李慎應該不成問題。更何況還有秦可兒……”
一聽到秦可兒這個名字,金鈴兒微微皺了皺眉,帶着幾分莫名的口吻,低聲說道,“真虧湘雨妹妹那般爲夫君考慮呢,竟留下此女……”
要知道,金鈴兒精於醫術,又是過來人。一眼就能分辨出秦可兒是否還是雛兒,甚至於,連秦可兒最近何時曾與謝安偷歡都能猜出十之八九,眼力毒辣遠勝苟貢。
正因爲如此,金鈴兒對於長孫湘雨將秦可兒留在謝安身邊一事感到有些在意,畢竟謝安對於女色的抵抗力衆女都心知肚明,留秦可兒在謝安身邊,無疑是縱容他二人……
不,是縱容那個野女人!
一想到秦可兒那妖豔的容顏,金鈴兒恨恨地咬了咬牙。儘管她金鈴兒同樣擁有着堪稱妖魅的容貌與身段,但總歸臉上有幾許瑕疵。比不上秦可兒那白璧無瑕的容貌。
“鈴兒姐吃醋了?”長孫湘雨笑嘻嘻地望着金鈴兒。
金鈴兒總歸是衆女歲數最大的一位,有着長姐般的器量,聞言皺眉說道,“稍稍有點吧,不過,更多的則是對那個女人不放心……”
“不礙事的!”彷彿猜到了金鈴兒心中所想,長孫湘雨輕聲說道。“雖不及劉晴,但秦可兒也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更何況據妹妹觀察,她對夫君大人早已情根深種,已斷然不會做出什麼對夫君大人有害的事……至於妹妹我之所以留她在夫君大人身邊,一來是叫她輔佐劉晴,畢竟據妹妹猜測,劉晴對於各方勢力情報的掌握,並不如秦可兒透徹詳細,二來嘛……有秦可兒在夫君大人身邊,妹妹我也是爲了防着劉晴……”
“防着劉晴?”金鈴兒聞言面色微變,緊聲說道,“莫非劉晴相助夫君一事有詐?”
“不不不,不是那個意思……”長孫湘雨輕笑着搖了搖頭,忽而反問金鈴兒道,“鈴兒姐試想一下,那劉晴爲何要相助咱夫君大人?”
金鈴兒聞言一愣,脫口說道,“不就是爲了自保麼?”
“不!”長孫湘雨搖了搖頭,正色說道,“憑着樑丘皓那層關係在,咱夫君大人勢必會保下劉晴,這一點,劉晴應該也清楚,既然性命無憂,她爲何要費心費力相助咱夫君大人呢?”
“這個……”金鈴兒若有所思,半響猶豫着搖了搖頭。
見此,長孫湘雨微微一笑,壓低聲音說道,“很簡單,樑丘皓的死,讓劉晴心性大變,她極有可能打算毀了太平軍替樑丘皓陪葬,畢竟若非太平軍的存在,樑丘皓絕不至於戰死沙場……還有就是伍衡!倘若劉晴所言屬實的話,那個叫做墨言的書生,十有八九便是當年倖存的南唐皇室後裔,如此一來,究竟是何人劫走了這墨言,也就不難猜想了……”
“伍衡?”金鈴兒咬牙切齒地念叨着這個名字,畢竟當年在冀京時,便是此人向她的夫婿謝安發了三枚袖箭,其中兩枚分別被她與樑丘舞打落,但最後一枚,卻正好命中謝安胸膛,直接導致謝安在牀上養了數月傷勢。
毋庸置疑,伍衡這廝早已被金鈴兒列入了必殺的名單當中,只不過一直沒什麼機會罷了,畢竟她金鈴兒不可能拋下夫婿與女兒不顧,遠離冀京千里迢迢跑到江南刺殺伍衡。
“多半是了!”長孫湘雨嘴角揚起幾分莫名的笑容,咯咯笑道,“含辛茹苦領導太平軍,最終卻被手底下的副帥背叛,暗戀的男人也因爲太平軍而戰死,甚至於,在臨終時思念的是自己的母親,而不是自己……劉晴對太平軍的恨意,可想而知!——所以說,有些女人一旦失控,那是相當可怕的!翻臉比翻書還快……鈴兒姐這般瞧着妹妹我做什麼?”
“……”金鈴兒眼神詭異地瞧着長孫湘雨。
你不也是麼?
爲了生母王氏在長孫家所受的委屈,一直對長孫家懷恨在心,若非小賊駕馭了你,指不定你會做出什麼來!
若是給你一個機會,你說不定還會反過來相助太平軍覆滅大周呢!
你還好意思笑話劉晴?當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了!
作爲知情者之一,金鈴兒在心中暗暗腹議着,不過臉上卻未表露出來,驚訝問道,“倘若那劉晴當真像湘雨所言,因樑丘皓之死對太平軍懷恨在心。妹妹何以要防着她?”
“很簡單呀!——因爲劉晴出手相助咱夫君,也非是一時興起罷了,她無非就是想取得夫君大人的信任,待日後夫君大人東討太平軍時,能帶她一同前往,如此一來,劉晴便能親手覆滅太平軍,爲樑丘皓陪葬!——以咱夫君大人的性格。姐姐覺得什麼是最快取得夫君大人信任的法子?”
“自然是……”金鈴兒恍然大悟,頗爲意外地瞧了一眼長孫湘雨。
不錯,最快取得謝安信任的法子,無非就是成爲他的女人,就向先前的秦可兒一樣。換而言之,長孫湘雨之所以留秦可兒在謝安身邊,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萬一她們那位夫婿大人慾火起來時,秦可兒可以幫忙泄泄慾火,免得謝安與劉晴發生什麼。
畢竟在長孫湘雨看來。爲了完成覆滅太平軍的目的,不排除劉晴會有爲得到謝安信任而主動獻身的可能性。
算無遺策……
無論是國事還是家事……
不愧是衆姐妹中最擅權謀、手段的湘雨!
金鈴兒在心中暗暗稱讚。
“鈴兒姐也覺得家中的女人過多了吧?”長孫湘雨眨眨眼睛問道。
“說的是呢!”金鈴兒點了點頭。
在這一瞬間。二女達成默契。
但金鈴兒不知道的是,長孫湘雨口口聲聲說着劉晴,又何嘗不是打着她自己的小算盤?
在明擺着劉晴一旦踏入謝府便會投到樑丘舞那一邊的情況下,長孫湘雨怎麼可能會坐視不理?
有勇少謀的樑丘舞不足爲懼,可若是再加上一個智謀堪比她長孫湘雨的劉晴,那可就麻煩了……
要知道,她長孫湘雨還未徹底放棄爭奪謝家長婦位置的念頭呢。先前之所以暫時退讓,無非就是看出謝安心向着樑丘舞罷了,待日後。若是她長孫湘雨順利誕下一子,而樑丘舞卻始終無所出,那謝家長婦之位,還不得乖乖交到她長孫湘雨手中?
“咯咯咯……”
想到美妙處,長孫湘雨忍不住輕笑出聲。
——與此同時——
“阿嚏!”
在南嶺山頭,劉晴冷不丁打了一個噴嚏,讓與她一道登高窺視叛王軍虛實的謝安愣了愣。
“着涼了?”帶着幾絲關切,謝安疑惑地望着劉晴。
“沒……”似乎是注意到了謝安臉上的幾分關切之色,劉晴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繼而撇撇嘴說道,“不出差錯的話,應該是有什麼人在背後說我的壞話吧?——比如說,某個挺着大肚子的女人!”
“喂喂,這是迷信吧?”謝安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不過他也看得出來,長孫湘雨與劉晴確實是互相看不順眼,就好比樑丘舞與金鈴兒似的。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
“……有必要說得這麼玄乎?”謝安無語地搖了搖頭,忽而皺眉問道,“話說回來,你好似挺熱衷於自己親自探查敵軍虛實的嘛!——這種事,交給斥候不就好了?有必要爬上這南嶺觀瞧叛軍的虛實麼?”
“眼見爲實,耳聽爲虛!——斥候彙報的,並不一定有我最想知道的!”瞥了一眼謝安,劉晴淡淡說道。
“是是是!”搖了搖頭,謝安沒好氣說道,“那您這會兒在山頭站了半個時辰,究竟瞧出什麼來了?”
只見劉晴聞言面色一正,目視着山腳遙遠處,皺眉說道,“秦王李慎的軍營,似乎情況有點不大對勁……”
“什麼?”謝安方纔那句話的本意是暗諷劉晴,卻不曾想到,劉晴竟當真從秦王李慎的軍營中瞧出了什麼端倪。
“你看那裡……”擡手指向遠處,劉晴沉聲說道,“據我所知,秦王李慎與十九路藩王反軍合兵,兵力多達十三、四萬,可是其營角落,卻空着一大塊……這意味着什麼?”
“什麼?”
“……”有些無語地瞥了一眼謝安,劉晴提醒道,“不出意外的話,那裡空出的營寨,原本應該駐紮着藩王叛軍……這是否意味着,有幾路藩王叛軍出於什麼目的離開了此地呢?”說到這裡,劉晴思忖一下,問道,“你們周國朝廷可曾派援軍來?”
謝安心中頓時閃過安陵王李承這個名字,畢竟李承率皇陵龍奴衛協助李賢之事,他已從長孫湘雨口中得知,但是,卻不好透露給劉晴,畢竟,謝安對劉晴還談不上什麼信任。
劉晴顯然是捕捉到謝安那一瞬間的猶豫,不過卻未說什麼,只是淡淡說道,“看來,你們周國朝廷確實有增派援軍……不出意外的話,這支援軍眼下正在各藩王的封國內大鬧吧?——怪不得秦王李慎這些日子幾乎沒什麼異動……怎麼?不對麼?”
得劉晴提示,謝安眼神一凜,望着秦王李慎軍營中那空蕩蕩的一角,陷入了沉思。
怪不得比李承比後從冀京出發的湘雨都到了江陵,可李承卻遲遲未到,原來是掃蕩那十九路藩王反軍的老巢去了……
真狠吶!
那些藩王,論輩分可也算是他李承的叔叔伯伯,這樣也下得了手?
不過話說回來……
“……”望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劉晴,謝安暗暗吐了口長氣。
僅僅從李慎軍中空缺的一角便能推斷出朝廷必定有增派援軍……
這份見微知著的才能……
果然,跟湘雨一個級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