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 傅雲琛去趙玉強家拜年,時不時地會捶捶腰。趙玉強以爲他累着了,忙要他多注意休息。
傅雲琛撓了撓脖子, 面露羞愧。要是被趙老知道原委, 他可真是無地自容。
趙玉強突然問道, “明天, 郭督理請我們看戲, 你也去麼?”
傅雲琛一愣,搖了搖頭,“我, 還不知道。”
趙玉強疑惑道,“可能送到鴻意樓去了。你和他交情匪淺, 他一定是請你了。”
傅雲琛怎好說自己兩天沒回家, 他拜別趙老, 回到自己家,管家便把郭昊天的邀請函送了過來。
傅雲琛拿着請柬百味陳雜, 如今以他和張崇嶽的關係,他要如何面對郭昊天呢?
大年初二下午,傅雲琛又去鴻意樓轉了轉。鴻意樓初三恢復營業,已經有服務生在店內值班了。
傅雲琛回到家中時天已經黑透。他所住的公館四傅環境清幽,這個時間點, 路上冷清, 只有匆匆趕回家的路人。
遠遠的, 傅雲琛就望見公館傅圍圍了一大圈列兵, 家裡燈火通明分明是有人的樣子。
傅雲琛認得那軍服, 是張崇嶽來了。張崇嶽現在出門都是皇帝出巡的陣仗,傅雲琛真是怕了他了。
是管家開的門, 傅雲琛一進門,只見張崇嶽正坐在客廳沙發上悠悠哉哉地看報紙。
“傅先生,您沒說張參謀長會來啊。”管家戰戰兢兢的說,“我都沒準備什麼。”
傅雲琛向張崇嶽問道,“你吃晚飯了嗎?”
張崇嶽搖了搖頭,很親切地對管家說,“隨便弄點家常菜就行。”
管家領了命,便去廚房張羅了。
張崇嶽皺眉道,“你這家裡怎麼就一個老頭子看門?以前不是還有廚娘和小丫鬟的嘛。”
傅雲琛不以爲然,“過年了,讓她們回家去了,過完元宵再回來。”
張崇嶽又說,“屋子裡冷冰冰的,你家裡不燒炭嗎?”
傅雲琛倒了杯熱茶,“平時經常也會睡在鴻意樓,偶爾回來。”
張崇嶽旁若無人地湊到他身邊,親密道,“這地方實在不像個家。要不,你住到我那裡去。”
傅雲琛瞪他一眼,“胡說八道。”
張崇嶽碰了壁,還是笑着說,“今天我在市政宴會廳見到郭昊天了,瞧他精神挺好的,還跟我敬酒。好他像最近修身養性,學乖了。”
傅雲琛手頓了一頓,輕輕吹了吹熱茶,複雜道,“是麼?”他把茶杯遞給張崇嶽,輕聲道,“喝吧。”
“他包了整間戲院,明天請市政的老傢伙們看戲,也請了我。”張崇嶽接過茶杯,一邊說一邊觀察傅雲琛反應。
傅雲琛沒什麼太大反應,只問,“你去嗎?”
張崇嶽抿了一口茶,道,“自然要去。總不能不給他面子。他也請你了吧?”
傅雲琛嘆了口氣,“我就不去了。”說着他將邀請函和戲票遞給張崇嶽看。座位是二樓的中央雅間。張崇嶽很明白,這座位應該就是挨着郭昊天的。
張崇嶽玩味道,“他這是什麼意思?看來是想跟你和好啊。你們有兩個月沒見面了吧?”
傅雲琛回憶起聖誕節那天郭昊天對他說的話,猶豫道,“眼下,我還不適宜和昊天再碰面。見了面,不知道說什麼好。”
“換做以前,哪有他向你服軟的?”張崇嶽得意道,“他既然把玉佛還你了,就沒有要回去的道理。他一口咬定我是他仇人,再想跟你和好,你該如何自處?誰叫你跟我一條心呢。”
是是非非,人人心裡都有一杆秤。有時候偏向左邊,有時候偏向右邊。誰也不能做到事事公允,沒有私心。傅雲琛聽到張崇嶽這句話,自覺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偏幫張崇嶽太多。對郭昊天,竟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愧疚了。
張崇嶽見他沉默不語,勸道,“不去就不去。怪他日子沒選好。偏偏選鴻意樓恢復營業這天,現成的理由可以推辭。”
兩人說話間,晚飯已經做好。兩人一起吃了飯,又單獨聊到□□點鐘,傅雲琛讓張崇嶽自己回家。
張崇嶽見他不想回去,往沙發上一坐,“我不走了。今天睡這。”
“你帶着幾十個大頭兵把我家圍城這樣,你還要圍一晚上?”傅雲琛撩起窗簾望着樓下道,“天寒地凍的,你就讓他們站一宿嗎?”
“都是新兵蛋子,正需要磨練。我當新兵的時候,整夜整夜的站。我給他們發俸祿,就是讓他們賣力氣的。”
傅雲琛不爲所動,仍然盯着張崇嶽看。張崇嶽很識趣,起身道,“你要是彆扭的話,就跟我回家去。”
傅雲琛一點都不領情,還是下了逐客令。張崇嶽趁他不注意,反身將他一抱,兩人一併倒在沙發上。
“我等你好幾個小時啊,你就沒什麼想說的嗎?”張崇嶽說得熨帖,傅雲琛臉上還是木木的,平平靜靜。張崇嶽心裡有點失落,他都這麼示好了,傅雲琛怎麼冷冰冰的,都不知道說點讓人舒心的話。
傅雲琛垂着眼睛道,“我這裡什麼都沒有,你住不慣。以後你別這麼大陣仗出門了,別人還以爲我這出了什麼案子。”
張崇嶽悻悻道,“行,不爲難你了。”
傅雲琛不習慣和別人如此親厚,他不太懂什麼是如膠似漆。不過,他瞧張崇嶽臉色平淡,覺得自己應該是說錯什麼話了。
“明天我都在鴻意樓,你有空可以過來。”
張崇嶽拿起狐狸帽子戴好,問道,“你想不想我去?”
傅雲琛脫口而出,“想。”
張崇嶽轉身捏了捏傅雲琛的下巴,“你想我,我就去。”他灑脫地道了別,帶着警衛隊大張旗鼓地走了。張崇嶽這一走,屋子裡又恢復了往日的冷清。傅雲琛倒是頭一回覺得家裡確實太冷了。
年初三,陵城大戲院可謂熱鬧非凡。郭督理請客,陵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大半,大家紛紛互相拜年道賀,其樂融融。
郭昊天早早地坐在雅間裡,他望着身旁的空位,一遍遍想一會見了傅雲琛要怎麼開場白。但是等戲園子都坐滿了人,傅雲琛還是沒到場。
曹奎問,“開戲嗎?”
郭昊天咬牙道,“再等等。”
曹奎望着樓下的賓客,又勸道,“都等了半小時了,督理。”
郭昊天看了看時間,無奈道,“開戲吧。”
話音一落,不消片刻,臺上便走上來一位杜麗娘。郭昊天哪有心思聽戲,這幾天,家家團圓,和和美美,他就越發的想傅雲琛,他都兩個月沒見着傅雲琛了。除夕那天,他遲來一步,沒接到傅雲琛,他懷疑傅雲琛是故意躲他的,顧真肯定沒說實話。他就想幹脆初三的時候請客,讓大家都來,傅雲琛必定不會拂了他的面子。
沒想到,連張崇嶽都來了,傅雲琛竟然沒露面!只託人帶話來,說鴻意樓恢復開業,走不開。
郭昊天聽見臺上在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以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郭昊天問道,“這是莫家班?”
曹奎答,“正是啊,他家的戲特別好。聽說您要請客,班主特意把人都召回來唱的。”
“這臺上的杜麗娘是誰?”
“叫莫小云,是當家的花旦呢。”
郭昊天恍惚的想,都大半年了,一代新人換舊人,已經沒人記得莫小鳳了。一想起莫小鳳,就想起了被他沉海的崔二。郭昊天心裡咒罵,真不吉利!
“曹奎,你派個人去鴻意樓問問,傅雲琛忙完了沒有,只要他有一點空,就來戲院,我等他。”
不知過了多久,郭昊天犯了困,他一點都不愛聽戲,他只是想借機和傅雲琛單獨說說話。再臺上看去,臺上又演起了三岔口。兩個武生互相切磋武功,臺下一片叫好。
任堂惠、劉利華互相拼殺的情景,讓郭昊天想起了在碼頭,傅雲琛和寇勳九死一生的決戰。寇勳死了,傅雲琛當了三青幫幫主,然後就是那時起,他和傅雲琛之間才越來越疏遠……直到……
郭昊天揉了揉眼睛,一樓的第一排坐着的人不是父親郭長林麼?郭炎直挺挺地站在他身旁,和過去一樣。
《三岔口》是郭長林最愛看的戲,郭昊天小時候被郭長林帶來戲院,第一次看戲就是看的《三岔口》。
郭昊天不敢相信他竟然大白天裡見了鬼。郭長林和郭炎都回過頭來,鬼氣森森地衝他一笑。郭昊天打了一個機靈,從椅子上嚇醒了。
“督理,你沒事吧?”曹奎忙湊上前,“您剛纔魘住了。”
郭昊天滿頭冷汗,心有餘悸。他喝了口茶,問道,“鴻意樓回話了沒有?”
曹奎搖了搖頭,“沒呢。我看傅先生是沒空過來了。”
郭昊天惆悵地往臺下望去,張崇嶽翹着腿,津津有味地看戲,他那條小腿已經徹底痊癒了。郭昊天看道張崇嶽如此自在,殺意更重。看來父親有意在夢中提醒他,大仇未報,還不能掉以輕心。
只是眼下,張崇嶽早有防備,想要下手暗殺他難於登天。
戲演大半,天色已暗,賓客們陸陸續續的也向郭昊天告別。饒是張崇嶽都大大方方的上樓來跟郭昊天賀新年。
“郭督理怎麼單獨坐在上面,也不下去與民同樂?”
郭昊天知道他在諷刺自己,冷笑道,“有參謀長代勞就行了,我下去了只會讓大家拘束。您這條腿好得可真快啊。”
張崇嶽挑了挑眉,“鬆井一郎想要我的命,可惜打錯了算盤。他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火車上,真是解恨。不知是哪個有志之士肯替我出頭,解我心頭只恨。”
郭昊天咬牙道,“鬆井一郎死有餘辜。張參謀長何須再提死人呢。”
張崇嶽將手背在身後,老氣橫秋道,“郭督理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找個督理夫人了。”
郭昊天瞥他一眼,“郭某的私事,參謀長也要操心?”
張崇嶽冷冷道,“我是怕郭督理把心思花在無謂的地方,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郭昊天怒而站起,“張崇嶽,別給臉不要臉。大過年的,你非要觸我黴頭是吧!”他向前一步,衛兵們就圍過來將張崇嶽擋在身後。曹奎見郭昊天趨於劣勢,也忙帶人上前。
兩人互不相讓,虎視眈眈,氣氛一時跌到冰點。
張崇嶽不想新年裡和郭昊天大打出手,他往後退了一步,自得道,“是張某多管閒事了。還望督理不要介意,過個好年。”雖然他話說的客氣,但氣勢已然佔了上風。
郭昊天沒來由的心裡發慌,他擔心傅雲琛今天不來,是跟張崇嶽有關係。
張崇嶽離開後,郭昊天望着身旁空蕩蕩的椅子,他被自己的擔心嚇到了。他恍然若失地坐着,有些六神無主。傅雲琛沒有理由不理他,如果有,那肯定是有別的緣由。張崇嶽的話裡有話,儼然是知道他等的是傅雲琛。
爲什麼張崇嶽會知道?
郭昊天頭疼的要命,他喊道,“曹奎,曹奎!”
沒人應聲,一個小兵答道,“曹副官去送客人了。”
郭昊天往下一看,戲已經結束了,賓客們也在退場。郭昊天心沉到了谷底,他精心籌備的一切,真像個笑話。
二樓冷得像冰窖,這時有人輕手輕腳的將大披風披在郭昊天的肩膀上。
郭昊天一激動,抓住那隻手,驚喜道,“雲琛!”
來人正是顧真。郭昊天的笑容僵在臉上。
顧真放開他的手,微笑道,“督理,回家吧。”
郭昊天望着溫柔微笑的顧真,心裡更加不是滋味。原本,這個位置該是傅雲琛的。是他不好,竟然將傅雲琛推走了。是他太着急,總是想看清自己在傅雲琛心裡的位置。越是逼傅雲琛,越是把他推遠。
如今,兩人竟到了這個地步。
郭昊天難過道,“我想去鴻意樓。”
顧真道,“督理,屬下勸你回家吃飯吧。”
郭昊天驚訝地看他一眼,顧真解釋道,“我剛路過鴻意樓。這會那兒門庭若市,不少賓客在那消遣打牌。傅先生現在無暇抽身,這陣子大家都挺忙的。咱們等元宵節再請傅先生。”
顧真的話聽來平淡,但是特別有感染力。郭昊天聽他一通解釋,知道他是故意安慰自己,卻又信以爲真。
“好,好。就元宵節。”郭昊天恢復了點精神,離開戲園子回家去了。
原本熱熱鬧鬧的戲園子又黑漆漆的一片,再沒人談論起戲臺上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