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城。
火車站的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才被澆滅。
張崇嶽停留在軍營的第三路部隊聯合其他的陵城百姓一起救火, 這才撲滅大火,救下倖存的人。
張氏軍團損失慘重。
何副官在死人堆裡拋人,他不相信張崇嶽會出事, 他麻木不仁的將屍體一具具搬開, 活要見人, 死要見屍。
就算張崇嶽被炸碎了, 他也要一片片把人拼起來。
忽然, 一隻沾血的手從人堆裡伸了出來,左手上的金戒指閃着光。
何副官大叫一聲,“將軍!”他忙叫來人, 把壓在張崇嶽身上的屍體推開。何副官很怕,他怕看到一個不完整的張崇嶽。
“將軍, 將軍!”
所幸, 張崇嶽還算全須全尾, 四肢都在。爆炸的威力太強,有不少戰士都被炸成傷殘。
只是——
何副官不忍去看, 張崇嶽的半邊臉血肉模糊,一隻耳朵邊全是血,伸手摸過去,似乎少了一塊。
何副官顫抖道,“將軍, 將軍你聽見我說話嗎?”
張崇嶽閉着眼睛, 好像聽不到外界的聲音。過了好一會, 他喘出一口氣來。
何副官貼過去聽他說話, 只有兩個字:“雲琛……”
傅雲琛聽見有人在叫他。
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
傅雲琛知道沒有人。他在一望無垠的大海上, 不知時日的飄蕩,這艘船會把他帶到陌生的地方——廣州。
左手的無名指空空蕩蕩, 好像那金戒指不曾存在過似的。
傅雲琛平靜地躺在牀上,手腕上的血痕已經結痂。他渾身痠疼,下身尤甚,他隱約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他已經不在乎了。他哪都去不了,只能隨波逐流,接受這項安排。
張崇嶽不會死。
張崇嶽說過,等不打仗了,也不當兵了,安心做買賣,到鴻意樓當個掌櫃。那些錢夠他們花一輩子了。
夠花一輩子。
一輩子還長,他得找到張崇嶽。
後來,又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進了房間。
“傅雲琛。”
傅雲琛看了他一眼。傅雲琛認得他。
傅雲琛睥睨道,“是你?”
顧真愧疚道,“我攔不住昊天。”
傅雲琛冷淡道,“何須愧疚,你與他都是一樣的。別人的命運在你們眼中並不重要,你們在乎的只有自己。”
顧真見他心如死灰,勸道,“火車站爆炸與廣州革命軍無關。都是直皖相鬥的惡果。”
傅雲琛冷冷道,“直皖相鬥,你們和直皖相鬥。有何不同?”
顧真又道,“傅雲琛,我不能眼看着郭昊天把你帶回廣州。他現在得到了校長的賞識,回去之後,也許會得到重用。在他手上的權力越多,你就越不可能脫身。你是昊天心裡的魔障,強行將你留下,只會兩敗俱傷。”
傅雲琛驚訝地擡起頭,“你要幫我?”
顧真冷靜道,“只要你能讓昊天放你走出房間,我會想辦法帶你離開。”他俯下身在傅雲琛耳旁悄悄地說了計劃,“在船到港之前,會在一個小碼頭停留二十分鐘,旅客不能下船。但只要船身減速,你便有機會。過一會,郭昊天會來看你,你知道該怎麼做吧?不過我得警告你。”
“什麼?”
“這是場很危險的計劃。有可能,你會活不成。”
傅雲琛慘然道,“會比現在更慘嗎?不管有多危險,我都要回陵城!我不會屈服於此!”
顧真嘆道,“傅雲琛你必須要接受現實。那場爆炸,張崇嶽是九死一生。”
傅雲琛搖頭,“不,我一定要見到他!”
顧真這才發覺,眼前的傅雲琛已經不是當年獨來獨往的傅雲琛了。他的堅決和果斷讓人欽佩。
“那就不要放棄自己。”顧真撂下這句話,轉身離去。
傅雲琛撫摸自己脖子上的玉佛,喃喃道,“崇嶽,我一定會去見你的。”
在牀上躺了好一會,傅雲琛發覺郭昊天進入了房間。
“雲琛,你要不要吃東西?”郭昊天小心翼翼地問道,“已經三天了。”
“還有多久會到廣州?”灰暗中,傅雲琛問道。
郭昊天沒想到傅雲琛會跟他說話,緊張道,“還有四個小時。”
傅雲琛淡淡道,“昊天,我曾經以爲你死了,我很傷心,我爲你哀悼,爲你愧疚。可是你活着,我們卻以這種方式重逢。”
郭昊天走近傅雲琛,柔聲道,“雲琛,你我纔是彼此命運維繫的人。那天晚上,那麼危險的情況下,你都願意幫我救我,足以證明,你心裡是很在乎我的。”
傅雲琛沉默,他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迎合。
“你還記得小時候,每次爹罵我,你都會幫我頂。你送我車,還教我打槍,我把書借你看,偷偷帶你去學校聽課……你很聰明,很多東西一學就會,還幫我做過作業……”郭昊天沉浸在過往的美好裡,“我們一直都相互陪伴,親兄弟也不過如此了。”
傅雲琛輕聲道,“我記得。”
“你記得?”郭昊天有些欣喜,他坐到傅雲琛身邊,討好道,“還有曉婉,曉婉想跟我們玩,可我們總是嫌棄她……”
傅雲琛道,“她是掌上明珠,我不敢帶着她。”
郭昊天感覺傅雲琛已經想通了,但他又覺得這不可能。
“雲琛,你終於肯跟我好好說話了。”郭昊天試探道。
傅雲琛轉過頭來,諷刺道,“若是我不肯對你好言相向,你便要一直拘禁着我嗎?”
郭昊天難過道,“難道你不知道我對你的心嗎?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說了,我喜歡你!沒有人比我更喜歡你!”
傅雲琛沒有領情,“可是你的喜歡,卻是這樣……” 他舉起自己的左手,仍然被銬在牀頭上。
“我那是沒有辦法。”郭昊天辯解道,“我不想這樣對你,可是你那天太激動了,不這樣做你會傷着你自己的。”
傅雲琛放下手,頹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打中我的那一槍,差點要了我的命。”
郭昊天一聽,心痛不已,忙握住傅雲琛的手,“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子彈震斷了我兩根肋骨,震傷了我的肺葉。我的右手已經擡不起槍了。”傅雲琛說得平靜,但字字句句都是對郭昊天心靈上的懲罰。
“我在醫院昏迷了一天一夜。我失血過多,危在旦夕,需要及時輸血。你知道是誰獻血給我的嗎?”傅雲琛回憶道,“是張崇嶽。那個時候,你大概已經乘船離開陵城了。”
“你所謂的喜歡,是通過欺騙把我綁走,把我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哄我,一切還可以重新開始。”傅雲琛漠然道,“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郭昊天一瞬間被打回原型,他試圖爲自己辯解,卻發現自己竟然找不出任何理由。
“雲琛,我也不想的,你中途跑出來,我才……”郭昊天垂下頭,認真道,“我以爲你死了。我也很煎熬,我甚至想過一了百了。可是……”
傅雲琛伸手拍了拍郭昊天的臉頰,輕聲道,“不需要一了百了。好好活着,昊天。我沒有怪你。只是我想讓你知道,不要只想着你自己。”
郭昊天手在發抖,原來是他辜負傅雲琛在先,他太自私了!
“對不起……”郭昊天一把抱住傅雲琛,拼命解釋道,“是我不對,讓你吃了這麼苦頭!”
“昊天。就算張崇嶽在可惡,他對我是真的好。”傅雲琛閉上眼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現在經不起任何人再離去了……”
“不會的,我和曉婉都不會離開你的。”郭昊天樂於看到傅雲琛在他面前示弱,傅雲琛的脆弱讓他錯覺他們已經和解了。
“我想出去走走,你陪走走,行嗎?”
郭昊天有些猶豫,但見到傅雲琛臉色蒼白,又加上心有所愧,猶豫道,“好吧。”
郭昊天解開了手銬。
傅雲琛轉了轉手腕,站起身來,他身子晃了晃,輕聲道,“頭暈。”
郭昊天扶住他道,“可能是迷藥的副作用……”
傅雲琛又道,“我一個人在屋子裡頭快炸了。”
郭昊天聞言更是心疼,便帶着傅雲琛一道走出了房間。
天氣尚算晴朗,甲板上,秋風乍起,這海風帶着初秋的清冷。傅雲琛衣着單薄,海風吹得他從裡到外都涼透了。
可是他喜歡這種冰冷。讓他很清醒,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境遇。
甲板上還站着三三兩兩的旅客,都是背井離鄉,跋山涉水要到廣州開啓新生活的人。
傅雲琛發現,郭昊天的身後還跟着兩個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都是他的追隨者。正如顧真所說,郭昊天在廣州革命黨中混到了一定的地位,今非昔比。一旦真的到達廣州,他很難脫身。
“雲琛,你的手好冷。”郭昊天將傅雲琛的手指搓了搓,乾脆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傅雲琛套上,“你的傷沒好透。”
傅雲琛從容地任憑他爲自己披上衣服。郭昊天被傅雲琛順從迷惑了,這種默認,很像以前的時候。傅雲琛對他一直都是這麼縱容。
傅雲琛望見了不遠處的欄杆。他說,“我想過去看看。”
郭昊天警惕道,“不要了吧,風太大了。”
傅雲琛露出寂寥的沮喪。
“我陪你過去。”郭昊天妥協道,“既然你想去的話……”
傅雲琛走到了欄杆邊,海面上金光燦燦,很不真實。這一縷明亮讓傅雲琛眯起眼睛。他望見了海面上若隱若現的一個白點。
這時,船身明顯減速了。
“怎麼回事?”郭昊天扭頭奇怪道,“是不是快到那個小碼頭了?”
郭昊天話音剛落,便被傅雲琛一把推開。傅雲琛雖然功夫沒有完全恢復,但這幾日靜坐休息,還是足以推開郭昊天的。
“雲琛!”
郭昊天猝不及防,只見傅雲琛瞬間翻過欄杆,站在了欄杆之外。
郭昊天嚇呆了,他臉色煞白,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叫道,“你幹什麼!你不要做傻事啊!”郭昊天站起來,企圖去將傅雲琛拉回來。
周圍的旅客都嚇了一大跳。
海風颯颯,吹得傅雲琛幾乎睜不開眼睛。
水面波光粼粼,漂亮得像鴻意樓的琉璃。曼妙的歌聲在他的腦海裡飄蕩,張崇嶽在向他敬酒。他想鴻意樓了。那纔是他人生開始的地方。
就是死,他也要死在鴻意樓的金碧輝煌裡。
傅雲琛扭頭匆匆看向郭昊天,輕輕一笑,“郭昊天,結束了。”說罷他毫無猶豫,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幾乎同時,郭昊天伸手衝了過去。可是,郭昊天什麼也沒抓到。他披在傅雲琛身上的衣服,飄落到甲板上。
太遲了。
海面上激起水花,大海徹底吞沒了傅雲琛。
郭昊天丟掉衣服,正要翻過欄杆,卻被人扯住手腳。
“他跳下去了!快去找啊!快去救他啊!”
“有人跳海了!”人羣中發出驚呼。
郭昊天瘋了似的掙脫桎梏,傅雲琛剛剛還在他的面前,好好的跟他說話。怎麼回事?怎麼一瞬間就不見了。
郭昊天扭曲地叫道,“傅雲琛!!!!”
回答他的只有陣陣海浪聲。
郭昊天口袋裡的金戒指掉了出來。
拼命想抓住的,留不住。
想擺脫的,走不掉。
這纔是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