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房間裡,只有那張突兀的大牀。夜風從窗外徐徐吹來,撩動着那牀上一層層輕盈的紗。隱隱約約間,可以看見牀上那一道一身紅袍的身影,即便是在寂靜無人的夜晚裡,也依然帶着那一張冰冷的面具。他閉着眸,似乎睡着了,但是身子卻是痛苦地蜷起,一雙手緊緊地攥着那一牀薄被。
他陷入了一個夢魘裡,糾纏多年怎麼也驅之不去的一個夢。房間裡的安神香飄飄嫋嫋,對他而言卻無一絲一毫的作用,如同過去的每一個夜晚,他依然獨自在這夢魘裡掙扎。
夢裡,原本是一片靜好的月光,他也只是一個少年。一個六七歲,穿着一身粉色衣裙的小女孩,與他並肩坐在一根又粗又大的樹梢上。他們動作一致地晃着腳,閒閒懶懶地看山坡上一望無際的桑樹林,也看天空中銀光閃閃的繁星……
小女孩充滿稚氣問:“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你怎麼辦呢?”
少年一笑,毫不猶豫地說:“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會找到你,因爲這天下,還沒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小女孩歪着頭,十分認真:“可如果……如果真有那麼個地方,是連你也找不到的呢?”
少年於是想了想,說:“那我就穿一身紅袍,站在人羣中最顯眼的地方,讓你來找到我……”
突然間,靜好的月光涌動起來,就像天邊被風吹卷的雲。那月光漸漸變得渾濁、昏黃,最終變成一片血一般的紅!也就在這時,小女孩從樹上跳落,飛快地向着桑樹林深處跑去!
少年神色一急,也跟着跳下來,拼命地要去尋找。可小女孩跑得那樣快,轉眼間就在桑樹林中消失不見!少年大聲地呼喊,片刻不肯停息地用力奔跑!汗水流下來,桑樹枝劃破了他的手臂,他的雙腿,還有他的臉……
他不肯停,他一心只要找到她。
終於,他找到了,他看見了她的背影!他心神未定,有些顫抖地伸出手去,然後一把將她緊緊拉住。
他說:“我們回去……回去吧……”
小女孩回過頭來,卻是滿臉的淚水,一身的傷痕
。她一根一根地,掰開他的手指,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她說:“他們會殺了我,我不能回去,永遠也回不去了……”
少年臉色蒼白,說:“好……好……我們不回去,你聽話,在這裡等我,哪裡也不要去……我很快,很快就回來找你,我帶你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少年轉過身,向着遠處跑去,然而當他再次回來的時候,小女孩的身影卻不見了!這一次,無論他怎樣尋找,怎樣奔跑,怎樣呼喊,也再尋不到她一絲一毫的蹤跡……
天空下起了雨,電閃雷鳴!少年跪在雨中,看着自己的心口生出一個血洞,一身的鮮血就從那洞口裡噴涌出來,他一動不動,最終發出驚駭人心的笑聲,那漫天的雨水也隨之變成似血的鮮紅……
牀上的人影忽然一動,受了驚嚇一般地快速地睜開了雙眼!那一瞬,一雙俊美的眼眸中微微赤紅,隱含痛楚!十年,已經整整十年,這天下能夠十年如一日做同一個夢的,怕也只有他了,風之影!
他微微地凝了凝眸,忽然擡起修長清冷的手。大紅色的絲綢衣袖順着他的手臂向下滑去,而他的手中握着的,正是那顆七彩琉璃珠!在這昏暗的光線裡,七彩琉璃珠越發通透,讓人一眼看過去,便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隻通紅的蠱蟲!
他的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口中沙沙啞啞地呢喃:“千小悠……小悠……爲什麼你已經回來,我還是會做這個夢?是因爲……在你的記憶裡,已經徹底忘了我是誰麼?”
他素手一揮,掀開了那牀薄被,有些倦懶地坐起身來。目光淺淺地看向窗外,窗外已是淡淡的晨色,再過半個時辰,太陽便會出來了。他凝神片刻,忽然下了牀,大步朝着寢殿之外走去。當那一襲紅衣飄卷而過,那守在殿外的婢女嚇得跪倒在地,叩拜行禮:“宗主……”
……
日出之前的幻影山莊,帶着一種與世隔絕的靜謐之美!當外面的世界還要用春寒料峭來形容的時候,這裡已經是春風和煦,花開遍地。那浩瀚無邊的幻影竹林,便在這晨風裡隨風搖曳,如同一片青黛色的大海,
波濤洶涌……
風之影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不再用輕功,而是一步一步朝着山頂走去。還未真正走到山頂,便隱隱看見了山頂的那塊大青石上,一個身影抱膝而坐,迎着風,若有所思地望着山下的幻影竹林,或者說,是幻影竹林之外,很遠很遠的地方……
風之影的目光稍稍凝滯,腳步隨之停了下來。而這時候,旁邊的一棵大樹背後,一個淺藍色的身影緩緩走出,竟然是幻雲。他似乎比風之影來得更早,目光同樣看着青石上的人,隱隱擔憂。
風之影瞥了他一眼,聽不出喜怒地問:“你那解憂蠱,不是可以讓人一夕之間,遺忘所有前塵舊事,解去所有煩憂的麼?爲何她明明服用瞭解憂蠱,還夜夜來此,神情中總有憂傷?”
幻雲也是不解,想了想才道:“或許,是我那一日所用的蠱蟲太年輕了,若早知她心裡的傷這麼深,應該選用一條五年以上的蠱蟲纔是。不過,五年以上的蠱蟲毒性太強,以她的身子,怕是承受不住……”
風之影目光森寒。
幻雲似乎沒有注意到風之影的目光,緩緩又道:“雖然所用的蠱蟲有些年輕,但是解憂蠱還是產生了效用的,之前我已經讓幻雨試探過幾次,很明顯,她已經不記得從前的一切了。現在她的記憶裡是一片空白,所以她纔會努力地想要去尋找,也纔會對幻影竹林之外的世界感到好奇、疑惑。這兩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宗主肯將那顆七彩琉璃珠給我,讓我恢復她十年前的記憶……”
“幻雲!”風之影冷冷地打斷,痛楚而詭異地一哼:“那顆七彩琉璃珠裡面封存的記憶究竟是什麼,這幻影山莊別人不知,難道你也不知?莫非你以爲,恢復那些記憶,會讓她比現在好過?”
幻雲凝眉。他知道,風之影不願面對,當他知道小悠就是當年的菀悠之後,那顆七彩琉璃珠變成了他心頭最大的不安!他曾不止一次想要毀掉那顆七彩琉璃珠,好讓小悠永遠記不起,永遠忘掉十年前月桑城那個血腥的夜晚!可是風之影似乎也忘了,每一段記憶,都不只有痛苦,也會有歡悅、溫情、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