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睡不着。就這麼輕輕的放過去了?倭赫一家都被殺,竟然還是與順治十八年的那場圈地有關。我輕輕撫摸一下肩頭上的傷疤,隨着我的身體,那傷痕也在長大。
身邊的仙兒睡得很熟。我輕輕的起身,也不穿外衣,手裡提着兩隻軟底緞鞋,輕手輕腳的走出了暖閣。外邊上夜的宮女也睡着了,因爲天氣暖和,外殿的門是敞着的。我閃身出去了。
順着廊檐兒往後就是大佛堂,沒進正殿,我來到了一處簡陋的偏殿。這裡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薩。側身進去,殿中只有一縷從門縫透進的清冷月光,那黑沉沉的佛像低低的俯下身子,陰影將我幼小的軀體籠罩住了。
沒人收拾,連個拜墊都沒有,我只好吹了吹土直接跪在地上,從懷裡取出幾個荷包捧着,極小的聲音說道:“地藏王菩薩,我知道你是掌管地獄的。求你照應飛揚古與倭赫他們,他們死得很冤枉。菩薩,你告訴倭赫,他們要的荷包,我已經繡好了。明天我會一起燒給他們的。謝謝菩薩!”我從來不知道怎麼拜佛求助,只好胡亂說了一通,拜了幾拜。
忽然,聽得外邊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音。我立刻驚覺,連忙湊到門口,見兩個身影逶迤而來,似是邊散步邊聊天。
太皇太后與蘇麻拉姑!她們一步三搖的正向着這間小小的偏殿走來。我慌的圍着屋子轉了個圈子,發覺供桌後邊有一塊空地兒,連忙閃身躲在神像後,不住的唸佛,祈求她們千萬別瞧見我!
吱呀——門開了。
“主子,這屋子沒人。多少日子沒人收拾了,這麼多的土!”蘇麻拉姑說道。
“沒事,就在這坐會兒吧。歇歇腿,遛了這麼半日,腿痠的不得了。”太皇太后也邁步走了進來。
我不敢探頭去看,幾乎屏住了呼息。
“剛纔你說什麼來着?”太皇太后似乎是坐下了。
“奴才說:鰲拜算什麼東西,他能和十四爺比麼?”蘇麻拉姑的口吻輕巧明快。
“十四爺!這個賊子你還叫他這麼親!”太皇太后不耐煩的說着。
“好。我不叫他十四爺,我叫他逆賊多爾袞,您就高興了吧?”蘇麻拉姑的口氣相當輕鬆。
太皇太后彷彿是撲哧一笑,說道:“我不過是提點着鰲拜,多爾袞就是他的前車之鑑。”
“鰲拜聽得懂麼?”蘇麻拉姑似乎是在嘲笑,“主子和他說了半日,看他還是糊里糊塗!”
“他糊塗也不要緊,將來有他明白的時候。只要四個人裡頭有一個半個明白的,那就好辦了。”
“索尼大人大約是明白的。”
“老傢伙是個油餑餑,全都透了。只有他裝糊塗,沒有他不明白的事兒。我納悶的是蘇克薩哈不言聲,殺的是他兩白旗的大臣,牽着他兩白旗的旗務,他竟然還能坐得住。看來也不是省油的燈啊。”太皇太后說到此處,嘆了一口氣,“當初是我沒想到。一心想着不能再出多爾袞這樣的,才定了四個顧命大臣輔政。這倒好,玄燁比他阿瑪還爲難了,一下子得對付四個。”
“這話說得!他們四個摞在一塊,也及不上一個十四爺。何況,您不是正在教皇上借力打力麼?”
“是啊。蘇麻拉你記着,咱們不出手,只看着玄燁自己。”
“可皇上還小呢,萬一鰲拜要是犯起混來……”蘇麻拉姑的語氣有些擔憂。
“不要緊,有我在鰲拜不敢怎麼樣。玄燁比他阿瑪能忍。上次殉葬,這次殺御前侍衛,要是擱在他阿瑪早就當面翻臉了。”太皇太后的心情似乎很好,又道:“玄燁看事兒能看到點子上。他竟然明白這裡邊牽涉了黃、白兩旗爭地的事。小小年紀,不容易。”
“要不說,主子當初是慧眼識英才呢。”蘇麻拉姑輕輕笑道,“什麼時候皇上長大了,您可能享幾日清福嘍。”
“那怕是還得等吶!”太皇太后嘆道:“多咱他大婚了,我纔敢偷一口氣。”
“您看準的索格格,奴才看着倒像您小時候的樣子,是能母儀天下的。”
“你再看今兒猴兒丫頭的話接的那叫快。”太皇太后笑道:“這些小東西,都是人精兒。”
“可不是,有她們在皇上身邊,主子就放一百個心吧。只不過,奴才冷眼瞅着,皇上對佟格格似乎更親近些。畢竟是親上加親的。”
“這我也知道。你還記得殉葬的事兒麼,索尼當時爲什麼不吭聲?老東西未必不想看着猴兒丫頭死。又想殺人,手上又不想沾血,這個老油子!”我聽着她用嘲諷的口氣說這些話,心中陣陣的發冷。又聽她冷笑道:“佟家姐兒倆也不白給啊。猴兒丫頭精明,討皇帝喜歡。再看看楚丫頭的狠勁兒,可了不得。”
“難得是姐妹情深,奴才看着感動的很。”
聽到她們議論我,心跳又加快了幾分。我緩緩的張嘴呼吸着,平靜那顆幾乎跳出來的心。
“皇后這個位子得給索家。遏必隆家的布南和佟家的仙兒給個妃位——東西宮兩個側福晉。遏必隆出身貴重,卻沒個主心骨,這也算是抻着點他。”太皇太后打了個哈欠,嘀咕着。
“主子想的長遠。到時候,鰲拜也想把姑娘送來,怎麼辦?他家有兩個呢,也有十一二了。”蘇麻拉姑笑問。
“他那兩個,年紀小又沒什麼出色的地方,就算是進來了也不是這些丫頭的對手。我怕就怕啊,今後猴兒丫頭仗着玄燁疼她,跟索丫頭窩裡鬥,白讓外人佔了便宜。可是這話現在沒法和玄燁說,他到底還是孩子。”
“主子就放心吧。皇上再大點啊,就什麼都明白了。”
“等不了!明年吧,明年就得大婚。立夏之前就得預備着秀女大挑。”太皇太后的語氣平和堅定。
“太早了吧?”
“趁着索尼還能撐得住,大婚得抓緊。你也看見了,老傢伙一天不如一天。他若是沒了,事兒又不好辦了。
“這倒是。主子,快回去歇着吧。溜達了半宿了。”蘇麻拉姑勸道。
“說了半宿的話,越說越精神。要不說人老了不能提以前的事兒呢,一提起來心裡就亂糟糟的。”
“我看啊,您提起十四爺才這樣,提別人沒事兒。”
“他幸虧是死得早。要是還站在眼麼前兒,我可沒活路了。我老了,鬥不過他了。”太皇太后笑着嘆氣。
“無論什麼時候,十四爺都不是您的對手!”
“得了。別提他了。咱們走吧。”
她們兩個人相互攙扶着,緩緩走了出去。
我側耳細聽了一刻鐘,連忙鑽出了佛殿,一溜煙的跑回寢宮去。蹬掉鞋,用被子蒙上頭,回憶着方纔聽到的話。心中的砰砰亂跳。
“楚兒,你幹嘛去了?”仙兒突然在被窩裡踢了我一下,迷糊着問道。
“我……我解手……”我慌忙答應。
“嗯……”她又睡着了。
我一夜亂夢,未曾熟睡。
四個小侍衛與飛揚古一家的死,未能給紫禁城帶來一絲的波瀾,該過日子的仍舊在過日子。唯有康熙在武英門進出的時候,時常會愣怔片刻。在我悄悄焚燒荷包的時候,他與仙兒都站在一邊看着,沒說一句話,從此再也沒提起過這件事。
幾天後,索和鸞進宮請安。照例,我們一起在慈寧宮陪着太皇太后聊天喝茶。午後時分,太皇太后命我與仙兒帶同索何鸞“一塊兒去找皇帝玩會兒去”。
武英殿書房中,康熙正坐在書桌後面。他沒有讀書,“朕等你們呢。”他含笑道。
書房中唯有容妞兒伺候,樑九功站在外邊。
容妞兒看了康熙一眼,轉身從八寶雕花格子上取下個文竹八寶嵌竹絲四瓣盒來,緩緩放在書桌上。
康熙伸手打開鑲金的搭扣,“啪嗒”一聲輕響,“上次你們搶的玫瑰松子糖,朕給你們預備好了。”他伸手抓了一大把,將胳膊筆直的伸向我們,笑道:“給,吃吧。”
索和鸞連忙上前接着,驚訝的看着他。康熙又對我們笑道:“過來,你們也來吃!”
我與仙兒也上前去拿了些放進嘴裡,康熙又道:“容妞兒,你也吃。”容妞兒也忙去拿。
康熙蓋好了盒子,雙手向前一推,對索和鸞道:“都是你的了。今後,宮裡的好吃的,朕都會留着的,叫人給你送家去。”
這次的糖製作的格外精緻,形狀如五分大的玲瓏剔透的透明小糉子,光澤晶瑩,可以清晰地看到玫瑰花、松子仁均勻的灑在淺褐色的糖霜內,猶如美麗的水晶石,甘潤芬芳。離着老遠就能聞到松仁和玫瑰的清香味道。
索和鸞捧着糖果跪下謝恩。
康熙把她拉起來,自己也吃了一塊,對我們笑道:“有好東西,朕不會忘了你們的。你們今後要聽話,不能再打架了。”
“嗻!”我們一同答應着。
過家家一般的言語,一羣孩子說出來,彷彿沒什麼不妥。不過彼此心裡明白。清甜軟膩的糖塊化在我的口中,木敷敷,如同嚼蠟。
從此後,隔三差五的,索和鸞便會進宮來“給老祖宗和太后請安”。
她一來,便帶着仙兒、我、容妞兒、科爾沁的烏蘭一同玩耍、做針線或是讀書寫字。她的年紀最大,見識經歷也最多,儼然一個大姐姐,成爲我們幾個女孩子的領袖。
沒過半個月,不待召喚,遏必隆夫人與鰲拜夫人立時帶着女兒們進宮來了。索和鸞私下對我們說道:“你們少和她們一起玩。”仙兒與我自然明白之中奧妙,烏蘭懵懵懂懂,又被我們拽着,自然更不願意招惹生人。
康熙此時很少和女孩子一起了,他只是抱怨道:“朕不願意和小丫頭們一塊兒玩!”可每次索和鸞臨出宮,都會有皇上賞的糕點糖果、各色玩意兒。那兩家的格格,卻並無同等待遇。當然了,小孩子們分幫結派,鬧鬧小別扭,是無人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