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娘說:“原來……那樣性情的皇上,也是會對女人動心的……原來,皇上的感情,與他的外表完全不同,竟是如此的執著深重……”
是啊,後宮中有多少人嫉恨着孝懷皇后,又有多少人羨慕着孝懷皇后,皇阿瑪從來不曾在嘴邊說過“思念”、“重視”、“愛重”的話,只是他的實際表現又無一不表達出了這種種的意思。
雍正十三年,皇阿瑪駕崩了,太子即位,而太子,正是我的十一弟,七哥的親弟弟。
二哥對這個結果有些不服,四哥、九弟更是明明白白的不滿,但……無需皇阿瑪壓制,十一弟在成爲太子之後,就用實際行動狠狠地迴應了四哥、九弟的不滿。
也是這時,三姐和七哥自幼所做的一切完全顯露了出來,三姐幫着十一弟穩住了二哥,而我……則早已被七哥攏絡到了身邊。
新帝即位,大舉冊封前朝後宮,我的額娘變成了皇考皇貴妃,由於要暫攝六宮事,所以並未出宮由我奉養,而兄弟姐妹們卻全部都要將自個兒的額娘接出宮來,或到王府或到公主府,貽養天年。
二哥由郡王升了親王,我直接被封了親王,姐姐也破例變成了固倫公主,其他兄弟亦各有冊封,但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裡,新帝對兄弟們的態度就明顯可辨了。
很意外,我本以爲會被大加重用的七哥,竟然只領了個內務府總管的職務,照舊未入朝堂參政,而我卻似乎成爲了衆兄弟中最受新帝重用的一個,其次是十弟,其次纔是二哥。
這個疑惑,直到十來年後,我才弄明白。
十一弟……皇上將紫禁城大肆翻修了幾處,倒不是擴建重修之類的,而是……將中軸上的太和殿至乾清宮變成了國宴大典、大型朝會所用之地,坤寧宮設大清列位皇后的牌位、畫像作單獨的祭祀皇后之地,交泰殿和保和殿一樣,爲更衣休息之地,專爲帝后所用。
東六宮全部被打通修整,明說了是要藏書的,而七哥的偉大功績,就是用大半生的時間,全憑手抄默出了無數本書籍,其範圍涉及工、農、兵、醫、史等等各個方面,幾乎囊括了天下所有存世或未存世的書籍。
皇上將這片原屬於東六宮的殿宇劃到一起,命名爲“大清皇家圖書館”,更是下令刊印那些書籍,各地的行宮視情況改建爲圖書館,每一處藏一套,各地如達到藏書的要求,也可申請刊印一套收藏。
七哥,因這份功績,被皇上封了世襲往替的鐵帽子王,並留下訓示:文親王爲我大清最後一位鐵帽子王,後代之君,不論鑑於何等功績、因何緣由,都不得再封鐵帽子王。
從昇平元年起,我一直是皇上最爲倚重的兄弟,可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第一人,手握大權、備受皇上信任,比之大半生無甚名頭的七哥還要廣爲人知,甚至有些百姓都以爲,我纔是皇上的同母哥哥。
我比七哥多活了幾年,及至我死時,皇上念及我的功勞苦勞,特旨讓我這寧親王的爵位傳承三代後再逐級遞降,雖比不上七哥的鐵帽子王,但我也滿足了。
畢竟,七哥那般的功績,的確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這一生,我無愧、無憾,額娘是大清最尊貴的女人,早已安詳離開;姐姐是大清最尊貴的公主,一生閤家歡樂;而我子孫滿堂,更是掙下了可世襲三代的親王爵,兒女也教養得不錯,對大清我盡了忠,想來……就算到了那個世界,我也不懼拜見皇阿瑪了!
昇平四年,我坐在養心殿東暖閣的炕上,翻着一本名爲《幼年記事簿》的冊子,這……是額孃親手所書,並由哥哥在我登基的時候交給了我。
“康熙五十九年正月,我懷孕了,今天才發現的,內視了一下腹部,孩子才只有黃豆大小,但……卻環繞着淡淡的紫微龍氣,我和默默一直等着的‘帝星’終於出現了。”
“康熙五十九年四月,這個小傢伙已經五個月了,今天出現了胎動,他很健康,不過也正常,默默與我付出了十二分的期待,又用了不少好東西養着,不健康實在說不過去了。”
“康熙五十九年七月,產期將近,我有種甜蜜的痛苦……這孩子竟然讓我的修爲下跌了……腿腳浮腫、半夜抽筋和這個比起來,其實都不算什麼了……”
“康熙五十九年十月,以修士之身孕育‘帝星’,我又逆天救活了康熙……昏迷了這些天總算是好些了,看着這孩子兩個月了才抱到我身邊,不由得有些愧疚,想起顏顏和默默,無論哪一個小時候都是我親自帶的……不過,現在這樣也未嘗不好,想來自幼親近的話,他們兄弟將來自不會離心生分。”
“康熙六十年八月,冕兒週歲了,沒想到這小子抓週的時候竟然抓了吃的?可我平日從沒餓着他啊……胤禛都爲這個飆了好些天的冷氣了,兒子唉,你可不愧是帝星,才這麼小就有這麼大的本事了!”
我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嘴角,想到駕崩四年多了的皇阿瑪,稍微也能理解額娘當時的想法了。
“康熙六十一年六月,冕兒快兩歲了,真真是調皮得讓人受不了,我的茶具……我的天青釉……我的鬥彩……我的琺琅器……真想把這個小子丟出去!可看看那張小臉……我又捨不得打捨不得罵……他,太像爸爸了!”
我下意識摸了摸臉,年幼時聽到奴才們說了些閒話,我看着頗似額孃的姐姐和俏似皇阿瑪的哥哥,曾異常不解委屈,還跑到額娘那兒問過,爲何我既不像皇阿瑪也不像額娘,那時……額孃的神色透着恍惚和緬懷,然後很溫柔地抱着我說:“那是因爲冕兒像額孃的阿瑪,額娘看到冕兒,就像看到阿瑪一樣呢!”
是的,後來我知道了一個詞,隔代遺傳,指的就是我這樣的情況。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胤禛登基了,冕兒變成了皇子……這離他既定的命運又近了一步,我比誰都清楚身在高處的種種不好,但……我無法阻止,也無力阻止,或許這也是我扭轉這個時代的命數的另一個代價吧!”
我後靠在迎枕上,仰頭望着頭頂華麗的藻井,說起來我的幼年過的真的很開心,額娘……真的是個與衆不同的母親。我嘆了口氣繼續翻看後面的內容,雋永纖細的字跡,述說着我幼時的趣事,或鬧了笑話,或幹了壞事,或犯了傻……各種各樣的小事,詳盡的敘述讓幼時的我鮮活如在眼前。
“雍正三年,冕兒六週歲了,我滿心的不忍和無奈,卻最終化爲了堅決。我想,即使不說什麼帝星不帝星,我司馬徽音的兒子,也斷沒有不成器的,我寧可讓他去欺負別人,亦絕不能讓他成爲被欺負的那個!”
我放下手中的冊子,靜靜地閉上了眼。
在我的記憶中,從六歲後,天空就不再是湛藍的了,我的心被算計、陰謀、帝王心術……一點點侵佔,哥哥和額娘一樣,教着我他認爲需要學習掌握的一切。
在我看來,哥哥的教導其實是較爲溫和的,而額娘……曾有很多次,我在心裡怨恨過額孃的嚴厲和殘忍,恍惚間竟會覺得幼年時那般溫馨自由的日子,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好幾次被額娘丟在仙境中的森林、草原上一連一個多月,都是極爲常見的事,自己尋找食物裹腹,自己保護自己,那時我獨自一人面對過狼羣,獨自一人躲避過老虎,更獨自一人在毒蛇的口下求生……而這一切,不過是額娘鍛鍊我的其中一個法子而已。
“你的心夠硬夠無情了嗎?”
額娘曾在每次帶我出來的時候問過這句話,而直到被丟過無數次後,我才能真正的、毫不閃躲地回答這個問題。
“雍正五年,冕兒……已完全走出了孩子的範疇,幼時的日子,是我爲他留下溫暖心靈深處的記憶,如今他的心已經足夠冷漠無情,不受任何感情、外物的影響,我想我可以進行下一階段的教育了。”
我忍不住苦笑,額娘……如今身在皇位上,我方能理解她從前所做的許多事究竟意義何在。
額娘本來複姓司馬,是一個盜墓世家的後裔,她爲了磨練我的心計城府,曾交給我許多許多本自傳,每一個名字的自傳多則五六冊,少則一冊,全部都是以司馬爲氏的人所寫。在那些自傳中,包括了著書人畢生的所有經歷,陰謀、陽謀、陷害、毒殺……堪稱匯聚了人世間所有的罪惡和黑暗,比之這片土地上存世的所有史書還要盡述一切。
兩年,我從會認字之後不久,就開始看那些司馬家的所有自傳,直到看完最後一本,也就是額娘所寫的那本……便完全不再是個孩子了。
雍正六年,皇阿瑪第二次冊封后宮,額娘變成了皇貴妃,與此同時,我和哥哥、姐姐的身份也提高了一層,那年……額娘和哥哥將位於宮中和圓明園的勢力交給了我,這是我第一次接手的勢力,亦因此真正地能夠運用學到的心計和手段。
“興奮嗎?開心嗎?想大幹一場嗎?想證明自己所學的一切嗎?”
在我爲突然掌握到真實的一些權力時,額娘平靜地問出了這些話,我的熱情瞬間冷卻了下來。
“弘冕,你聽着,這不是在玩,也不是嘗試,從今天起,這部分人脈交給你掌控,但同時身在宮中的我和你,就完全由你保護了,甚至,你還需要加倍努力,留意各處動向和消息,進而保護身在宮外的兄姐。”
得到相應權力的同時,還需要擔負起相應的責任。
這是額娘在我首次得到權力的時候,教我懂得的常識。
爭鬥無處不在。
在那之後的日子裡,我才慢慢知道,保護……究竟意味着什麼。皇阿瑪的後宮人數堪稱可憐,是大清建國以來最少的,但就是如此,後宮中的爭鬥都無所不在,遙想皇瑪法那龐大的後宮,我不由得略感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