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喇那拉舒蘭離開了，留下這麼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年馨瑤一直站在原地，想着她說這最後一句話的用意，百思不得其解。
鈕祜祿瑾玉與她關係密切，她剛失去孩子那陣子，也是多虧了瑾玉日日在旁悉心照顧，柔聲寬慰。
她實在不想將她的瑾玉姐姐也和這件事扯上關係，否則她就真的是個孤家寡人，舉目無援了。
怔忡間，凌嬤嬤走進屋子，手裡端着一碗人蔘雜菌烏雞湯，放在她面前。
“年側福晉，該喝湯了。”凌嬤嬤依舊不苟言笑。
日日如此，再好喝的湯也會反胃，年馨瑤只瞧了一眼，就將頭偏到一邊，連聞都不想聞。
“嬤嬤，我不想喝。”
凌嬤嬤有些詫異她的轉變，若是今日之前的那個她，必定懶得與她廢話，直接躺上牀去，露個背脊給她，以示抗議。雖然每一回這樣的抗議都無效，但她還是繼續抗爭着，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子。
現在，她懂得了表達，懂得和顏悅色的拒絕，整個人都平和下來。
“那奴婢便去溫着，年側福晉想喝的時候再喝。”她沒有像往常那樣逼她，態度也軟和下來。
可是，年馨瑤的聲音阻止了她轉身離開的步伐：“算了，還是喝了吧！”
她走到凌嬤嬤身前，接過那碗湯，小心翼翼地捧着，湊到嘴邊，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好幾次有些作嘔，可還是被她強忍下去，不一會就將一碗湯飲盡了。
她將碗遞還給凌嬤嬤，順口道了聲謝：“嬤嬤，這些日子辛苦你了，瑤兒感激不盡。”
這一聲謝意，彷彿令時光逆轉，讓凌嬤嬤回到了初入宮中撫育四阿哥的時光。溫柔善良的佟貴妃常常這般笑着對她致謝，彷彿她不是一個奴婢，而是一個幫了她的朋友。
也就在剛剛那麼一瞬，年馨瑤竟然與三十多年前的佟貴妃重合了。
“嬤嬤？嬤嬤？”
還是年馨瑤的連聲呼喊喚醒了她癡癡地注視，她從富麗堂皇的皇宮轉眼回到現實。
她略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問道：“年側福晉有何吩咐？”
年馨瑤疑惑地瞧了她半響，心想還從來沒見過凌嬤嬤當着她的面發呆發了那麼長時間，一時之間也忘記了方纔想說的是什麼。她盯着那個空碗，敷衍道：“我是想說，明天可不可以換別的湯喝？”
凌嬤嬤神情又恢復如常：“可以，待明日太醫來給年側福晉診脈，得了太醫的准許便可以換了。”
她那樣正兒八經、波瀾不驚的語調，說着換湯喝的小事，簡直有些滑稽。年馨瑤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咳，對不起，嬤嬤，我不是有意的。”她不好意思地收回笑臉，覺得現下的氣氛真是有些反常。
“能逗年側福晉一笑，奴婢也算不辱使命了。王爺若是知道，一定會很高興。”
她提到了胤禛，聽在年馨瑤耳中也是一陣惆悵。
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胤禛了，現在突然覺得有些想念。不知道他是否還氣惱自己的放肆胡鬧，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是否還記掛在她這裡。聽說瑾玉姐姐已經懷了身孕，想來這些日子全是由她陪在他的身邊。
她的心沒由來地酸澀起來，方纔好一點的心情又跌入谷底。她悶悶地坐在繡架前，手中撥弄着根根絲線，卻沒有將它們理清楚，反而越弄越糟糕，幾種顏色的絲線糾纏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就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凌嬤嬤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望着她，心裡也在琢磨着，怎麼福晉來了一趟，她整個人都有些不一樣了。原本的歇斯底里被她收斂起來，雖然眼中還能瞧見恨意，更多的卻是一種堅定。她彷彿找到了一個目標，能夠讓自己存活下去的目標，而這個目標顯然與福晉的到訪不無關係。
看樣子，福晉已經成功的爲自己洗脫了嫌疑，而且兩人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也許，這個女子不久後便會離開圓明園，回到她原本該在的地方去。
“嬤嬤，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忽然，凌嬤嬤聽見年馨瑤出口相詢，手上理線的動作也漸漸緩慢下來。她沒有將那團亂麻置之不理，反而更爲耐心的一一整理。接下來，理清楚這些絲線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凌嬤嬤不知她是何用意，試探地答道：“奴婢年紀大了，恐怕不能陪年側福晉很久。”
“嬤嬤雖然年紀不小了，但身子骨還很健朗，否則怎有那麼大的力氣將我往水裡壓。”年馨瑤說出這話時，帶着小小的報復心理。“不過，我還是要感謝嬤嬤的，若不是嬤嬤這般強硬的態度，此時的我恐怕已經死了。”
“年側福晉謬讚了。”
“我知道嬤嬤是王爺的人，聽從的也是王爺一個人的話，在王府中，我的位份雖不算低，但是讓嬤嬤陪伴左右還是有些逾越了。只是，如果我要回到王府中去，身邊不能沒有依靠，請嬤嬤做我的那個依靠，可以嗎？”
凌嬤嬤很想拒絕，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天色已經有些昏暗，年馨瑤背對着門口坐在繡架前慢條斯理的理着絲線，一邊還同她說着話。這樣的場景，很多年前也曾出現過。那是佟貴妃懷着小公主的時候，也是這樣端坐在繡架前，爲即將出生的孩子繡衣服上的祥雲。那時候四阿哥已經年滿五歲，她牽着他來向養母請安。佟貴妃滿臉柔和地微笑，對她說：“凌嬤嬤，待本宮生下孩兒，你也替我照顧着可好？在這宮中，唯有凌嬤嬤是本宮最最放心的依靠。”
可惜，小公主剛生下來，就夭折了，佟貴妃也受不住這樣的打擊，日日凋零下去，直到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在被封爲皇后的第二天撒手人寰。
她沒有成爲她最最放心的依靠，這是她畢生的遺憾。
時隔三十一年後，她竟然在這個年輕的女子口中又聽到了這兩個字。她想要她成爲依靠，而她已經日漸老邁，不知道還有什麼本事能夠經得起這樣的信任。
“側福晉……”她思索着如何拒絕，卻在看到她轉過頭來那副幽怨的表情時，將餘下的話吞了下去。
明明年馨瑤與佟貴妃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爲什麼在她們身上能夠找到那麼相像的感覺。
年馨瑤以爲她不願意，嘆了一聲低下頭：“不行嗎？到底是我異想天開了。那麼，多謝嬤嬤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不管前路如何，瑤兒都不會忘記嬤嬤的。”
“側福晉這是準備回到王府去了？”凌嬤嬤問道。
“是，我不可能在圓明園獨居一輩子，我要回到王府去。我不會放過傷害我的人，不會讓我的孩子在九泉之下永不瞑目。我想王爺，我還想再懷上屬於我們的孩子，看着他慢慢長大，爲他操心，爲他忙碌，爲他挑選中意的女子。我想要擁有這些，而不是寂寞地老死在這裡。”
她毫不掩飾她心中的渴望，因爲烏喇那拉舒蘭終於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自怨自艾沒有用，傷心痛苦沒有用，就連滿心的怨恨有時也沒有用，她需要的是更爲堅強的內心。
有些事情單靠王爺的寵愛並不能解決問題，唯有她自己，更加成熟堅強的自己，才能抵禦一切，保護好想保護的所有。
即便是一個人，她也不再軟弱。
年馨瑤已經將手中的絲線理出了頭緒，一根根纏繞在一起成爲小小的線團。繡架上是一副牡丹圖，繡了一半，卻因爲繡它的人不那麼用心，而顯得毫無神韻。她將那幅圖取了下來，又翻出從前爲孩子製作的那些小衣，走出寢室。
凌嬤嬤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忙跟了出去，一路尾隨她到廚房，卻見她將這些東西一股腦地丟進了爐竈裡。火舌瞬間將這些精緻的絲綢吞噬，沒一會就成了灰燼。
她瞧見年馨瑤回過身來，臉上帶着堅毅的神情。她知道，她已經揮別了過去，展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嶄新的未來。
凌嬤嬤突然很想看到，這個年輕的女孩究竟能夠創造怎樣的奇蹟，她的漫漫前路又將會有怎樣的風景。
“承蒙側福晉不棄，奴婢這把老骨頭便陪着側福晉鬆動鬆動，左右奴婢的兒女都不在京城，一個人住着也是寂寞，便與側福晉做個伴吧！”
走在雪中的年馨瑤驚訝地回過頭來，望着跟在她身側撐着傘替她擋去大半風雪的凌嬤嬤，心裡升起一股由衷的感激。她望着她燦爛一笑，伸手挽住她的手臂，互相攙扶着，一步一個腳印，走回溫暖的屋子裡。
這雪下了三天三夜，將大地染成潔白一片，不管是骯髒的，污穢的，通通都被掩蓋。可是冬去春來，總有一天，冰雪會被融化，那些掩藏其中的罪惡也終會大白於天下。
這一點，烏喇那拉舒蘭相信，年馨瑤也相信。往後的日子還長，她們有一生的時間可以用來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