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星島上,縞素飛揚。
洪聚峰端坐在父親靈位之前,神情肅穆,孝服之內是一身甲冑。看着洪震元的棺槨,他眼中滿是仇恨的火焰。
“少主……”一位門中長老走入靈堂,猶豫了下,還是出聲叫道:“開席了。”
洪震元被刺殺之前是準備去攻打採石諸島的,剛好自家宗門鎮守外圍島嶼的人馬都被叫了回來,雖然在抓捕刺客這方面沒有幫上忙,但好就好在開席很方便。
鎮星島上下張羅一宿,第二天就已經將後事安排妥當,白布一蓋、棺槨一盛,全島上下等上菜。
“我不去了。”洪聚峰搖搖頭,垂首道:“沒心情吃。”
他跪坐於地,就像是一座憂鬱的肉山。
“少主!”又有一位島上近侍上前,殷切勸道:“你從昨天到現在就吃了一頭乳豬、一鍋肉粥、兩筐點心、四盆肉湯……還不夠平日一頓的量,你都餓瘦了!就算因爲你父親的事情悲傷,也不能茶飯不思啊……”
“我現在除了給父親報仇之外,什麼心思都沒有,父仇不報、何以爲人?!”洪聚峰憤慨道,頓了頓,鼻頭抽動兩下,又小聲問了一句:“是有烤羊嗎?”
“都是西域那邊過來的黃金羊,烤起來噴香流油、肉質鮮嫩,本來是預備得勝後慶功宴上做的,正好今日開席了。”那近侍答道:“不如給少主留三五條羊腿?多少墊墊肚子。”
“料裡多放蒜。”洪聚峰表情不變,飛快地回了一句。
“是。”那近侍得令,回身去準備。
又有兩位門中長老湊上來,勸慰道:“少主總這樣不正經吃飯也不是辦法,那刺客境界高超、行蹤成謎,不知何時能夠抓到,沒等到報仇那一日,伱的身子就要先垮掉了呀。”
“諸位長老,我年齡雖小,卻也不是天真孩童了。”洪聚峰轉過身,目光透過門扇,冰冷地看向遠處:“那刺客既然用的是七隱殺體,自然也是修行的天星異術。七殺傳承不好找,但天星後裔不就那幾家嗎?”
“天王宗、天樞閣、海王宗……”他咬牙切齒地細數仇敵,“這些天星諸脈早把我們鎮星島視作叛徒,如今又有十地之爭,能與太歲道較量的唯有我們鎮星島,他們自然將我宗視爲眼中釘、肉中刺。”
“可千不該、萬不該,他們不該直接對我父親下手!”
“少主,這話可不敢亂說。”幾位長老連忙道:“那幾家都是九天十地之屬,若是沒有證據,咱們如何能如此斷言?就算咱們心裡知曉,可……唉,可咱們又能如何啊?”
衆人紛紛嘆氣,也是有心無力。
要跟天星諸脈開戰,別說是他們小小鎮星島,就算是蓬萊大爹也不敢輕易揚這個言。
事實上,這些年蓬萊的勢力始終無法涉足九州大地,最大的阻礙力量除了禹國朝廷,就是抱團的天星諸脈。
“那幾家宗門暫且擱置,可採石諸島卻不能放下。”洪聚峰重重說道:“若不是要去攻打採石諸島,我父親又豈會給刺客抓住機會?大敵難除,就先拿採石諸島開刀!必須泄了我心頭之恨!”
“這倒是可以……”幾位長老對此也表示贊同。
和天星諸脈比起來,採石諸島那點扶搖兵馬,是再軟不過的軟柿子了。就算有幾個蜀山人在,又能如何?
蜀山上真正的強者都有名有姓,肯定是不能公然染指東海的。來些無名小卒,鎮星島就一股腦衝上去,殺了也是白殺。
如今洪震元身喪,鎮星島風雨飄搖,正需一場外戰來樹立新主的威信。此時若不立威,那四面八方的壓力極可能就要試探過來了。
採石諸島正是絕佳的目標。
“這就叫兄弟們聚齊,咱們一起完成我爹的遺願,攻打採石諸島!”洪聚峰霍然起身,“不留一個活口!”
“少主,羊腿來了——”那邊幾名近侍扛着幾大只金黃油潤的羊腿,來到靈堂外。
“呵呵。”洪聚峰冷笑一聲,“這羊腿剛剛烤好,尚且有些燙,就等我攻下采石諸島,回來再吃剛好!”
……
採石諸島上,妖霧漫漫。
蜉蝣老祖端坐在山峰頂上,閉目調息、運轉修爲。
隨着他每一次吐納,都有數不清的紅色熒點從他口鼻處散出,又有數不清的紅色熒光被他吸回體內。不過片刻,就已經凝成一片迷濛的紅霧。
淡淡霧氣籠罩着採石島,場面頗有些詭異。不過好在這島上也沒什麼人,龐大的鑽山獸和少數幾個煉化靈石礦的人都在地下,與蜉蝣老祖作伴的不過是杜無恨而已。
一個修長的黑影在紅霧之中,讓這場面愈發有些驚悚。
鎮星島的人遠遠來臨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不過當它們落地時,情境又有變化。
蜉蝣老祖察覺到遠處有大批修行者降臨,他當即猛吸一口氣,將島上紅霧統統吸入體內,而後道:“不知來者何人,勿要驚擾了他們。”
“我去看看。”杜無恨飛身上前,而後又飛速折返,落回蜉蝣老祖身邊,道:“二弟,來者不善。”
“大哥勿慌,我去探一探。”蜉蝣老祖安撫道。
就見前方巨獸排浪、兇禽騰空,諸多鎮星島高手遮天蔽日,洪聚峰一馬當先登陸採石島,卻只看見一老一黑兩個奇怪身影。
他身後跟緊着數位強者,邁開大步向前走來。
“這島上的人,可是提前逃了?”洪聚峰向前方的蜉蝣老祖問道。
“沒有。”蜉蝣老祖微笑迴應:“只不過是此地荒僻,沒什麼人住在這裡罷了。諸位大張旗鼓駕臨此地,可是有什麼重要事情?方便的情況下可以對老朽講一講嗎?畢竟,我受人之託看管此間。”
“呵呵。”洪聚峰看着他,忽然冷笑兩聲。
蜉蝣老祖怕驚擾外人,所以收斂了一身妖氣,此刻看起來就是一個膽小怕事的慫老頭兒。
“看來那些扶搖人和蜀山人也知道怕了,只留了個打更老頭兒在這。”身後的鎮星島長老也嗤笑道。
噗——
笑聲未絕,就見洪聚峰手中翻出一把金杵,一杵捅進了蜉蝣老祖的心口。
“二弟!”旁邊的杜無恨驚呼道。
“如果要報仇,記得要去找那個讓你留在這裡的人。”他陰森森說了一句,翻手又嗤的一聲拔出金杵。
就在他想要踏着這具屍體繼續登島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這個老頭兒並沒有倒下,而是站在原地連表情都沒變,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些迷惑。
他的心口處確實是有一個空洞,可卻連一滴血都沒有,只有一點點的紅色熒光,似乎在緩慢將其修復。
“這位小哥,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爲何要攻擊我呢?”蜉蝣老祖嘆息道:“這是很不好的行爲。”
“而且明明是你攻擊我,又爲何讓我去找別人報仇呢?”他繼續道:“仇恨,也是很不好的東西。”
在洪聚峰難以理解的目光中,蜉蝣老祖繼續道:“若是你有事,可以與我講,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
噗——
他的話沒說完,洪聚峰又是一杵戳穿了他的腹部。
當金杵再拔出來時,仍舊是留下一個空洞,以及點點的熒光匯聚。
“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都會幫助你的。”蜉蝣老祖繼續道:“你爲什麼一定要攻擊我呢?有什麼事不能好好溝通解決,爲什麼一定要動手呢?”
“如果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即使沒有,我也可以先給諸位道個歉,你可不可以不要再……”
噗——
這次洪聚峰直接戳穿了蜉蝣老祖的面門,把他半邊臉都捅成了空洞。
身後杜無恨看不下去,上前道:“這裡是蜀山紅棉峰的地盤,我們受託在此看管,你們若想鬧事,最好另尋他處。”
“哼。”洪聚峰頓喝一聲:“殺的就是那你們!兄弟們登島,不留活口!”
若是他一個人,杜無恨肯定不怕,但身後大軍壓境,數位強者聯手,杜無恨如何能夠抵敵?他當即被氣浪逼得飛身後撤,同時高聲道:“二弟,快出手吧!”
嘭——
沒等他目光看過去,蜉蝣老祖已經被一記重重獸蹄踏下,整個身形被踩踏得如同爛泥一般。
杜無恨的青風神鳥離去之後,一身戰力減半,立刻陷入險境,眼看就要不敵被殺,只能高呼二弟出手。
他若是不叫,可能鎮星島的人馬還會忌憚一些方纔那老頭,畢竟看起來十分古怪。可他越是這樣叫,鎮星島的人就越放心。你不過一個第六境巔峰,給你當弟弟的人能有多厲害?
天底下哪有二弟比大哥強的道理。
可隨着他們對杜無恨屢下殺手,地面上已經化作“一灘”的蜉蝣老祖才又發出淡淡地紅色熒光,像是有螢火蟲飛起似的,一點點紅光散出,轉眼化作一蓬血色霧氣。
就像是此前的霧島上那般。
呼吸之間,所有登臨採石島的鎮星弟子,已統統被那紅色熒光籠罩。
霧氣中似乎有一個呢喃的聲音,在輕聲訴說着什麼,好像是什麼可怕的惡魔低語。但如果走進霧中,就會聽清這低語的內容是……
“你爲什麼一定要攻擊我呢?”
“這多不好啊?”
“大家禮貌一點不好嗎?”
……
“爲人子,方少時。”
“親師友,學禮儀。”
“……”
鬱鬱蔥蔥的山野間,卻有古樸連綿的書院,朗朗的讀書聲從中傳出,帶着某種讓人寧靜的魔力。
一名身着紅錦流金袍服的女子,體量修長、面龐英氣,一頭垂腰髮束成長長的馬尾,來到書院門牆之外。
“不知六公主駕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一個人自裡面走了出來,溫聲致歉。
此人一身素淡儒衫,溫文爾雅,目光明亮,正是升龍書院之前的首席、如今俞山書院的先生,張臣。
而對面的女子,正是禹朝的涇陽公主,排行第六。
這一代身懷神火命的龍種有三位,二皇子夏淇、六皇女夏漱與十三皇子夏洛。
當年十三皇子被楚樑所殺,之後二皇子成爲太子,之後六公主也參與到了皇家事務中,能力出衆,頗受重用。其實她一直都是這一代最有天賦的皇家血裔,若非女兒身,這太子位定然不會旁落。
如今獨當一面的六公主,卻來到了俞山書院。
“本就不是什麼正式的拜訪,不必如此多禮。”六公主淡淡迴應,眸光清亮的看着張臣。
他們兩個也算是有些淵源,當初張臣第一個拒絕了皇帝的賜婚,爲她之後“嫁不出去”的名頭添上的第一把火。
此後的各種場合也見過幾次,可今日纔是他們的第一次的單獨談話。
“俞山郊野書院、荒僻之地,六公主屈尊來此,想必是有什麼要事吩咐。”張臣的臉上始終帶着溫和的笑,不論何時何地,這些年好像都沒有變過。
“此次招安莽山城,父皇將接洽之事都交給我負責。”六公主看着他說道,“包括許諾的競爭十地宗門,也將由我出力。”
“六公主才學卓絕,受重用也是正常。”張臣輕聲道。
“這兩日我便開始研究競爭十地宗門的對手,其中有兩家是我覺得十分奇怪的。”六公主道:“蜀山推的符籙派就不提了,簡直就是胡鬧,不會有任何可能……第二個便是你們俞山書院,若說完全不夠格,倒也不是。可作爲一座仙門來說你這書院……”
她目光在背後的書院內外掃了掃,眼神中有些玩味。
“俞山書院確實可以算作仙門,因爲這裡的學生都是儒法雙修,其中頗有一些修仙種子的存在。”張臣答道:“若假以時日,必能給天下人一個驚喜。”
“可你也說了,要假以時日。”六公主凝眉道:“這裡現在連一個第七境都沒有吧?”
“有。”張臣道,稍微停頓一下,又出了一聲:“我。”
“嗯?”六公主略微訝異,“你已經問道了?”
“前不久略有頓悟,僥倖尋得大道一隅。”張臣謙虛一笑,釋放些許氣息。
六公主只覺一陣磅礴正氣自他周身升騰而起,儒衫微揚,浩然鼓盪。
“正氣。”她認出這道韻的來源。
張臣頓悟的,乃是儒家最傳統的大道之一,正氣大道。
此道踐行極難,重在尋求本心,數百年也不一定能有一人證得。是那種罕有的,突破第七境難、第八境更難的大道。現今升龍書院的正副院長,執掌的也都不是此道。
想不到張臣居然做到了。
以他的年紀,六公主的驚訝本應該是現在的百倍。可是因爲他們這一代怪物頻出,張臣已經算是落後了,所以這份震驚淡了不少。
片刻之後,六公主才又道:“可這也不夠。”
“當今天下大儒輩出,院長振臂一呼,便可有衆多儒修雲集此間,這方面倒是不必費心。”張臣道。
儒修的模式與尋常仙門不同,他們在書院中學習但終究要遊學四方、要入世歷練、要有所作爲,不是像一般門派那樣的傳承。
也正因如此,儒修在九天十地中的存在感一直不強。
可現在他們似乎產生了某種變化,開始爭取更多的話語權了。
“可是院長有什麼想法?”六公主又問道:“他已經許久未曾入宮了。”
作爲儒門領袖的院長與朝廷必須要一直保持着默契,這纔是六公主今日來此的真正目的,她通過俞山書院,是想試探院長的態度。
“院長的想法……”張臣看了一眼遠處,答道:“學生難以得知。”
轉而他又問道:“不過我也很好奇,朝廷收攏莽山城,可是也有什麼謀劃?”
“父親的想法,我亦難以得知。”六公主直接答道。
算是對張臣不回答的小小回應。
旋即,她又問道:“所以即使朝廷出面,你們也不打算退出是嗎?”
“既然參與了,自然沒有退出的道理。”張臣語氣溫和且堅定地說道。
“那就要做好準備,十地競選不日便將召開,聽聞鎮星島主已然遇刺身亡。”六公主道:“殺機已起,沒有人會再講仁義!”
張臣頷首。
他內心同樣知曉,這一次參加競爭的宗門皆在厲兵秣馬,沒有人會後退!暗流涌動間,血腥程度不會亞於一場戰爭!
……
“幻先生,嚐嚐毛肚。”
“幻先生,來顆丸子。”
“來蜀山這麼久,都沒請你吃我們這的特色火鍋,真是太失禮了。”
“你就敞開了吃,今天咱們就是開心、就是快樂。”
“……”
在紅月坊的二樓,此刻紅棉峰高層齊聚,正在招待符籙派的掌教幻雷生。
在楚樑的運作之下,符天盤製造的第一批符籙投入市場,取得了十分可觀的收益,給紅棉峰開了一條穩定的回血渠道。
而這一切居功至偉的自然就是幻雷生。
今日在這裡開的,就是給幻雷生的慶功宴。
“諸位不必如此客氣,我實在是……受寵若驚。”幻雷生連連擺手。
在場的除了楚樑,就是聞玉龍、蜀山四霸天這些人物,也都是創業初期跟着楚樑的老人。幻雷生雖說年資、修爲都高過他們,可在紅棉峰上地位肯定是不如幾人。他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就是給楚樑打工的,所以一向謙遜。
“嗨嗨嗨!”林北朗笑一聲,道:“大家都是哥們兒,受什麼驚,你張嘴多吃點就完事了。”
“這頓是你的慶功宴嘛,當然得捧你了。”商子良也說道。
“這些時日與前輩一同研製符天盤,我真是學到了很多,前輩,我必須敬你一杯。”聞玉龍舉杯道。
“有了符天盤,我們的壓力驟減,幻雷生前輩簡直是我們紅棉峰的大貴人,我也敬你一杯。”跟班甲也舉杯道。
“……”跟班乙夾起了幾片鮮羊肉,就着貢菜一起美美下肚。
“諸位當真不要如此,我既然替楚少俠做事,那出力就是應該的,大家這樣倒是顯得我像外人了。”幻雷生笑道:“何況做成符天盤,不應該你們謝我,反倒應該我謝楚總。”
“誒,我只是做了一點微小的貢獻。”楚樑也擺手笑道。
“不過,楚總……”幻雷生又蹙眉問道:“之前一直沒騰出空來問,這十地宗門大選不日就要召開了,我們可是一點準備都還沒做,這沒關係嗎?”
“呵呵。”楚樑被他問的一笑,思索了一會兒,才道:“幻先生,咱們這叫以不變應萬變。”
“別的不變也就算了,可是我符籙派眼下還一個弟子沒有。”幻雷生猶疑道:“誰家仙門就一個光桿掌教,這樣去競選十地宗門真可以嗎?”
不可以就對了。
咱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楚樑微微一笑,也不好說就是故意要符籙派過去現眼,只是安撫道:“幻先生放心吧,我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