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前殿,聚集的人卻不少。
大殿之下跪了很多人,絕大部分是汝墳殿內外的宮人,還有依旨禁守汝墳殿的禁衛。衛央立在殿前,身後墜隨着數十內監宮婢。
聽聞有旨要宣,慕容素匆匆跪在最前端,聽着衛央字正腔圓地陳述口諭。十幾個宮人魚貫而入,將諭中所述的賞賜一一擱置上案。
十幾個銀質盤盞陳列在案,皆蒙了緋緞,看不清緞下何物。在如歌的提醒下愣怔着謝恩,她許久沒緩過神來。
“老奴恭喜公主。”衛央含笑揖禮。
“恭喜我?”慕容素原就不解,聞言更是一頭霧水,“何來的喜?”
“公主一探這些便知。”他伸手一掠那些賜物,並不將話說滿,“既然陛下旨意已傳達,那老奴就不打擾公主靜修,老奴告退。”
一行人很快退離而去。滿殿的宮人如獲大赦,全部暗中鬆了口氣。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如笑怔愕地看着陳列一排的盤盞困惑不解。聽說有旨,原以爲是公主偷溜出殿之事泄露再降責懲,未想會是這般。
“我也不知道。”慕容素揉了揉額。
衛央必是奉了父皇的命令前來,她禁足以來又從未見過父皇,那口諭中也未明賜賞緣由,誰能知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隨手拽下兩幕緋緞,無非是些普通的金玉之物,並無異殊,她捏了幾件看了看,想了半天也想不明衛央的話是何意,索性素手一擺推到一旁,“這些東西我拿着沒用,你們看看喜歡什麼,拿去分了吧。”
宮人們瞬時喜上心頭,一擁而上,擠肩擦踵地挑索起來。
餘下幾個未曾掀開的賜盤也逐一被撩落,慕容素興致寥寥,轉身欲要回房,這時忽聞廣常的聲音,“咦?這是什麼?”
“袖刀?”似乎長了些。
“劍?”如笑不太確定,幾個人立刻爭搶着研究起來。
慕容素停下腳步,回眸望過去。指尖一挑將那個金鐵之物接入手中。
的確是一把劍,只不過不同於一般所見的劍。
劍體大概一尺三寸長,比尋常的劍物短小不少。劍細而窄,整體極輕,一望即知是女子所用,柄上還刻着一個細小的字,仔細一望,竟是一個篆體的“素”字。
“怎麼會有一把劍?”如笑盯着看了半天,這劍纖巧精緻,還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劍。
“不知道。”慕容素自然也奇怪。想來也巧,今日才偶然見了一套絕佳的劍法,就立刻得了這樣一把劍,還真是偶然……
——偶然?
心突一跳,她瞬時察覺出異常所在。
對,偶然,今日……好像一直都很偶然。
先是平日一直看守甚嚴的禁衛莫名鬆了管制,讓宋婕妤有機會進殿尋望她,使她能夠扮作宋婕妤的貼身宮人偷溜出殿,後來又偶然碰到顧鋒寒,顧鋒寒又偶然提起習劍……
還有莫鈺,莫名其妙騙她回殿,才過不久衛央便帶旨前來。廣常也是,他被莫鈺命令尋她,又怎知她身在禁軍營?
宋婕妤……顧鋒寒……莫鈺……
……
公主是否還想習劍?
公主,你打算一直和陛下這樣僵下去?
不算騙。待會兒開膳,快去換衣服。
……
驀地頓悟,她掌凝視着手中的劍,忽然笑了一下,“這個老狐狸!”居然設了這麼一個局,真是……
“什麼狐狸?”如笑怪異地瞧着自家公主忽然變了情緒,出口的話卻沒聽懂。
“沒什麼。”慕容素寥寥帶過,握緊劍柄緩緩拔出劍來。
劍身薄如蟬翼,通體清泓如水,雖未開鋒,卻已能看出劍本身的凌厲。
“是把好劍。”她左右翻看,脣角噙了笑。
劍鞘重新吞噬劍鋒,轉身丟給了廣常,“去司器監給我開刃吧!”
“啊?”廣常一愣。
“啊什麼啊!”杏目一瞪,她作勢板起一張臉,輕呵:“這是御賜的,你可給我小心着點。出了差錯,拿你是問!”
渾身一凜,小太監立即抱了劍站好了,“呃……是!”
·
“李復瑾?”
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乍一入耳,他怔愕了一瞬,幾乎疑心聽錯。
“是。”顧鋒寒點點頭。
莫鈺淡默少頃,給出了答案,“沒錯,上一次宮禁,的確是他幫了我們。”
“真是他?”顧鋒寒微一錯愕,面色明顯一沉。
很少見他這般神色,莫鈺不禁疑惑,“怎麼了?”
他默了片刻,“今日那個持劍的禁衛,就是他。”
怔了許久,莫鈺凝起眸,“他進宮了?”
“嗯。”顧鋒寒眸色暗了暗,“可知他是什麼來頭?”
“據他所述只是一介古董商人,家住涼城,來都是爲尋親。禁衛入宮,不是都要查覈官牒?”
“我重新查過。他的官牒與你所述相同,並無他樣。”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顧鋒寒眉頭蹙得更緊了些,“但,他不像簡單的商人。”
實在不能怪他太過謹小慎微。
只是忘不了他當時的身法,明明形勢柔軟,秀大於戰,可最後使出的那一招卻殺着畢現,完全不似之前那般優柔。若說劍技不佳掌控不當,可那劍指的目的卻極強,一分一毫都不曾偏差。
甚至有一瞬間,他真以爲他要殺了公主。
那般凌厲的氣勢,這之前向他所示的劍法中卻從未有過。如此,只能證明他之前無疑是藏匿了一些實力。
最關鍵的還是那枚玉。
一介商賈,卻身隨異國寶玉。若是一般的貴家公子也罷,可潦倒至需進宮謀生,怎不令人生怪?
“顧統領何以見得?”
“因爲一塊玉。”並不打算相瞞,他據實以告。
莫鈺的神情微閃,“顧統領說的,可是盤螭墨玉?”
“你也看到了?”顧鋒寒詫然,更覺詭秘難解,“你不覺得奇怪?代國墨玉,怎麼會在他的身上,而且,我記得你以前……”
略去的話即便不說也互相明瞭。相比他的深疑,莫鈺倒異常平靜,淡淡道:“很奇怪。但僅憑空推論,也得不出什麼結果。”
“你是說……”
“辰淵閣。”啓口接過他的話語,莫鈺平淡地念出了這三個字。
言畢立明。
·
辰淵閣,一直是大燕坊間最令人津津樂道的傳說。
傳聞此閣建於前朝,原處魏地,建立之始,便名聲極重。這個神秘莫測的江湖組織線人遍佈天下,其下紅樓酒肆分散全國,殺手美人不計其數,號稱知盡天下事,卻從未有人知其總址,至於掌閣的主人君無雙更是行止神秘,鮮少露面,江湖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多年來辰淵閣長袖善舞,廷攬英豪,曾一時成爲魏國的鼎足之力,穩居中原江湖之首。
直至九年前,慕容念以奇謀詭略一舉滅魏,此閣也似在一夜之間零落,幾年之內更是於明市徹底銷聲匿跡,無絲毫遺蹟可尋。坊間流傳是因爲魏朝時辰淵曾與皇室勾連,其時大燕朝權剛固,慕容念爲斬草除根,以儆效尤,橫亙江湖的辰淵閣自是首當其衝,遂連根拔除了辰淵閣,可使之再無侵權後患。
而其真實內因,僅幾人知。
第二日下午,莫鈺和顧鋒寒出宮去了郡主府。
郡主府修的極大,戒備森嚴,明崗暗哨不計其數。府外看似普通的院落,走進纔會覺察別有洞天。查詢了玉勅入內,莫鈺駕輕就熟地帶着顧鋒寒穿過一個又一個行院屋園,最終走進一處幽靜的水苑。
大燕的郡主慕容梓是個雙十女子。
眉目磊落,氣儀不凡。她是慕容念已故兄長慕容拓的遺女,慕容念爲緬念故人,特於她及笄之年封位“護國郡主”,並以親王府的規格爲她修葺了郡主府。因她自小隨父習武,故從小練就了一番男子般沉毅善謀的氣態,朝中內外,無一人敢以女子小視。
走進的時候,女子正在庭中練劍。
一身素白勁衣,手執軟劍,劍氣破風遊走於庭中。偏狹的庭院中種着一棵楹花樹,楹花盛放,偶時劍氣掠過,一樹芳英零落,映着絢麗的劍光,如一副筆工凌厲的墨畫。
最後一式收尾,伴之而起的是一陣輕輕的擊掌聲。慕容梓挽起一個劍花。回身望向默然出現的人,行的是江湖禮,“顧統領,稀客。”
顧鋒寒淡笑,斂襟回禮,“郡主身法靈動迅捷,臣貿然前來,有幸一睹,直屬榮幸。”
“阿梓劍法拙劣,在顧統領面前不過賣弄,倒教顧統領見笑。”慕容梓歉詞,姣好的眉目間浸透了剛毅磊落,轉眼一瞥望到他身後的莫鈺,細眉輕微一挑,“莫鈺,你也來了。”
莫鈺微地一頷首。
“素素近來如何?”揚手將劍拋給隨候的侍女,她引他們走進內室。禁足之事沸沸揚揚,她早有所耳聞,只是一月有餘,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莫鈺。
莫鈺頭都未擡一下,“郡主自己的妹妹,郡主比誰都應瞭解。”
慕容梓不禁失笑。
依他此言,想來此足禁得也不會□□分。不過轉瞬也便了然,宮城尚且困不住她,一個汝墳殿又怎麼可能?
執手引二人進了內室,慕容梓遣人來鋪席奉茶,又漫談了一些零散的話題。待侍席完畢,屏退掉大半侍女,她終於切入了正題,“顧統領此次前來,可是有重事需要阿梓幫襯?”
“確實有件事。”顧鋒寒也不再客套,開門見山,“恐怕,要動用郡主的辰淵閣。”
慕容梓眼瞳微凝,“什麼?”
他不再言語。莫鈺默默自袖封中取出一則方牌。那牌不知是何種材質所造,遍體鉛黑,紋路繁雜,只在紋飾的最上角,有一道精小的月形徽標。
“你要下尋索令?”捺不住心底的駭訝,慕容梓有些意外。是什麼樣的人?需得動用辰淵閣分散在外的情報網才行。
翻掌凝視,方牌的背側平滑如玉。只在最側的位置,以利物刻了一行極小的字。
——涼城,李復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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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個僅有的名字與地點,以此爲索,順着這條線索步步深入探尋,終至這個人自出生起至今的所有底細,背後支撐着的,是一個難以想象的巨大的情報網。
一則小小的尋索令,從最頂端向下傳遞,經過一層又一層的遞循,以最快的速度擴散至各地所佇立的每一寸情報絡點,最終尋出的結果直接傳至初點,效率絕對的準確且迅速。
三日後,有宮人遞來自郡主府發來的召函。
當天下午,莫鈺同顧鋒寒復往郡主府。
從涼城一路遞上的密匣橫立在案,隨着匣鎖被挑開,匣內露出疊放的一層信函。信函很薄,寥寥數張紙,卻能涵概一個人一生所有的訊息,無不鉅細。
只是,莫鈺曾想過無數種可能,卻萬萬沒有想到到,最終,竟會是這樣的結果。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發現漲了一個收藏~感覺自己不是在單機,好興奮~~~^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