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
直到一聲清音落定。
慕容素怔了一剎。
一瞬間渾身的力氣仿若泄盡了,她頹然地鬆開手指,感到掌心浸染了汗珠。
徐韶冉大驚,難以置信,“你騙人!怎麼可能——”
鏘——
眸間驀地爍耀一線寒光,拓跋冶腕間一震,旋出佩劍出鞘。劍光似一道流星飛劃而過。手起劍落的瞬間,一隻手臂瞬時落地。
慕容素驚詫地退了一步。
粘膩的血液登時飛濺,徐韶冉抱臂痛號,尖厲的嘶叫瞬時徹響大殿。這等變故來得實在突然,普通豪貴文臣又何等見過這種場面,皆同時駭得面色如土。淇玥的面容剎那褪白,一瞬拂身道:“拓跋冶!你竟敢在我大涼天子面前行兇?!”
“那又如何?”拓跋冶漠然瞥了她一眼。以袖拭去劍身的血跡,自若收起劍,“我拓跋冶縱橫沙場,殺人從不眨眼,劍下冤魂數不勝數。不過一個罪奴,我斬隻手而已,又如何!”
凜凜的氣勢駭人心悚,淇玥忍不住瑟縮。
鮮紅的血浸透地毯,隨着徐韶冉的痛滾,蔓延出一條鮮紅的血痕。他鄙夷地睨了一眼,諷謔道:“聽聞此女本與白昭儀同出一府,卻表面依附,暗中下毒,虛僞栽贓,而今更是以下犯上,妖言惑衆。不知在大涼,可當何罪?”視線一揚望向上首,視線正對上高座之上的李復瑾。
李復瑾的面色越來越暗,似隱着重重陰霾,不怒自威。他驀地下令,聲線冷怒陰沉,“拖出去,斬去四肢,剝去人皮,剁成肉泥,喂狗!”
“陛下!”徐韶冉大驚失色,再顧不得疼痛,狼狽哭求,“陛下饒命!妾身沒有說謊!白芷她真是定國公主……罪妾也是身不由己,陛下——”
淇玥聞言面容一僵,生怕她再說出什麼,連忙揮手召喚侍從,“還不快帶下去!”
“是!”
立時數個侍從大步上前,連拖帶拽,揪着她的衣襟殘骸向外拖。徐韶冉匹敵不過,只能哭喊,“陛下!罪妾所言句句屬實,絕無欺瞞!你不能這麼對我!陛下!”
“娘娘救我!皇妃娘娘!救我!”
“白芷——”惡毒的咒語一聲連着一聲,慕容素的容色徒然一冷。
“定國公主!你不得好死!你預謀弒上,活該舉族傾覆!你會下地獄!絕不會有好下場!”
……
尖刻的嘶喚遠了,逐漸再聽不見。慕容素脣色蒼白,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疾顫的雙手,雙睫低垂,掩淡了所有的心緒。
宴席至此,雖未收尾,但衆人已無了繼續的興致。僵坐許久,兩名侍衛步上大殿,恭謹將一個半人高的木箱呈上。隨着箱蓋被掀開,無數殘肢內臟現於眼前,濃重的腥氣一瞬縈滿大殿,令人作嘔的噁心。衆人面色慘白,不少宮妃侍婢已撫胸嘔吐。如死的靜默。
李復瑾冷冷道:“自昭儀入宮起,只因其相貌舞姿與前朝定國公主有幾分形似,故,昭儀乃前朝公主之流言便接連不斷。朕本念及傳言無礙,從未加以制止,不想終釀今日之禍。傳朕旨意——自今日起,宮內禁止所有前朝定國公主蜚言,如有犯者,於此人同罪,誅殺無赦!”
“臣等……”
“臣妾……”
“……遵旨。”
衆人哪敢不遂,紛紛灰着臉應了。時辰不早,李復瑾草草宣告散了宴席,徑自退席離去。
·
對於慕容素的夜訪,拓跋冶並未感到意外。
下了宴席,拓跋冶回至甘泉殿收整行囊,各方行裝銀兩皆打點好,只待敕令一下便可回程出宮。未待多久,隨侍的侍者匆匆來報,聲稱白昭儀深夜到訪,正至門外等候求見。他未曾猶豫,立即命令侍者接迎。
慕容素顯然是片刻未曾歇息,下了宴席便連忙趕至。她孤身一人,身上的華服還未及卸換,只在宮衫最外壓了一層黑披,溶在深濃的夜裡,幾乎望不見聲息。
一入室的氛圍便頗有些怪異,立在他面前,她許久未曾發言。拓跋冶並不急躁,靜默相對,慢慢等候着她率先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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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拓跋茗十分驚喜,聽聞來人,身影一飄躍近大殿,高聲道:“白——”
“我不是找你。”慕容素看過去一眼,話音依舊平平淡淡的,臉上更沒表情。
滿腔的熱情頓時減了大半,拓跋茗瑟瑟一縮,低聲嘀咕,“不是就不是,兇什麼……”
拓跋冶忍俊不禁,執禮一敬,竟是大燕的禮儀,“定國公主。”
慕容素抿起脣。
清瞳凝起陳雜的情緒,她盯了他許久,喑聲開口,道:“你明知我是誰——”
拓跋冶靜靜回視着她。
“爲什麼要幫我?”
靜默了半晌,拓跋冶揚脣輕笑,神容爽直而豁達,“故人復遇,舉手之勞而已,不爲什麼。”
她卻只是淡淡地一哼,沒有絲毫言語,漠然垂了眸目。
“定國公主不信?”
“顯而易見。”
他故作一訝,微笑問道:“那公主認爲,本宮是爲了什麼?”
她輕垂眸睫,清幽的眸映着如豆的燭火,光亮粲然,“大燕舉朝傾覆,早已無定國公主。我如今不過是這涼宮中一位無權無勢的妃嬪,背後所倚的,唯有敬北王,說到底只是一枚被人利用的暗棋。你我雖無過涉,但自前朝起,大燕與代國便是對立之勢,結怨頗深,你更無由這樣做。何況這天下人皆知代國太子拓跋冶很謀遠慮,絕不會妄行於己無利之事。所以,我雖猜不透你究竟是爲了什麼,但卻肯定,你絕對有原因。”
擡起頭,她泰然注視着他,挑開了最後一層虛辭,“而若我沒猜錯,喬澤那一箭,也是你所爲,對嗎?”
拓跋冶的目光微微一凝。
“公主真個爽快,既然如此,本宮便也實話直言了。”
長久凝視她面無表情的臉,他禮貌頷首道:“確有一事,想央求定國公主,望公主相助。”
“什麼?”慕容素不解。
頓了頓,拓跋冶的眼神閃過一絲難以言明的神色,“辰淵閣。”
她的心乍然漏跳,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錯愕道:“你……說什麼?”
“辰淵閣。”他極有耐心地重複了一遍,仔細觀察着她每一分神情,不曾錯過分毫。
她略一僵怔,暗釦衣襬的手逐漸送了,勉強扯出一抹笑,“辰淵閣乃魏國傳奇,我不懂,與我何由?”
“明人不說暗話。”深濃的目色靜若幽潭,拓跋冶的眼神意味極深,“公主與我,都乃深明之人,何必故作不懂。本宮早已探明,辰淵閣早在魏國覆滅時便已爲大燕皇廷吞併,而今燕朝雖覆,但辰淵尚在。若我所測沒錯,辰淵總府,尚在雲城,公主可願承認?”
慕容素的目光驟然凝縮,“你想做什麼?”
“正如公主所想。”無視她忽起的冰寒敵意,他依舊笑容平和,“公主所謀之事,僅憑公主一人恐怕難得。但只要公主願用辰淵閣相助,本宮願與公主同愾,暗住公主一臂之力。”
她卻驀地笑了,笑意刺詰而冷漠,“你知道我想做什麼?”
“本宮雖與公主相識尚淺,但憑我對公主的瞭解,本宮自問,本宮所猜無錯。”
她略微一緘默,少頃惋惜般嘆了一息,笑道:“太子殿下果然心思洞明,辰淵閣確爲我大燕皇室的秘密情報網。可惜我彼時年幼,辰淵閣並非我所執掌,如今更不知散落何處。至於太子所言我所謀之事……”
深看了他一眼,她輕笑道:“慕容素不過一介女子,力量微薄,無意參與殿下家國之爭,除卻平和度日,並無他想,教殿下失望了。”
拓跋冶的神情頓了一頓。
“喂!”還未待他開口,一直等在一側的拓跋茗忍不住了,一把上前怒衝衝道:“我兄長是好意欲要助你復國,你怎的就這般不識好歹?你……”
“住口!”拓跋冶臉色驟然一變,勃然呵斥。
大抵是他從未曾對拓跋茗這般疾言厲色,拓跋茗怔住了,“哥哥……”
“下去!”拓跋冶眉目冷蹙,“好好思過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眼眶涌起一陣酸脹,愣定了半晌,拓跋茗只覺胸口一陣委屈。她死死咬住脣,怒目瞥了一眼慕容素,跺腳跑回了內殿。
“舍妹年幼無方,教定國公主見笑了。”他立即執禮歉辭,深長一拘。
“無妨。”慕容素神色未動,目光隨意瞥了眼內殿,笑意平淡,“昭陽公主明動可愛,不過一時無忌之語,我什麼都不曾聽到。”
望着她,拓跋冶終是不大甘心,“公主不再考慮些許嗎?”平和的話音懇摯而赤誠,他儘量誘哄,“以公主一人之力或許甚微,但若有外力撐持,或許結果便截然不同。何況本宮此次相求,乃十足誠意,公主大可放心。”
她淡淡一笑,面龐似聲線一般平靜淡然,如初春湖水,沒有點滴波瀾,“我家國覆滅,流離數年,始終孤苦一人。如今歷經千辛,終得以少許安定,已不願再摻與紛爭,望陛下見諒。”
“……罷了。”靜峙少頃,拓跋冶終是嘆了口氣,執手遞去了一枚精緻的小銀哨,“如若公主何日改了心意,可立即着人赴代傳信本宮,本宮隨時迎候。屆時公主可憑此物覆往代國太子府,即便本宮不在,本宮的人,亦會好生招待公主。”
她沒有拒絕,翻看了片刻,斂袖收下,屈膝一禮,“謝殿下理解寬宏。”
“公主多禮。”他亦垂眸回禮,稍一傾默,一絲心念隱然劃過,立道:“當然,如若公主有何問題求助本宮,本宮亦願不吝相告。”
“比如,當年之事。”
慕容素的神情赫然頓住。
甘泉殿外,深濃的天色越來越暗,月影低迷。天際烏雲密佈,天地之間曠而寂靜,風雨欲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