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遠之乃太醫院首臣,由他看診切脈,數年以來從未差錯。前朝後廷的朝臣宮妃對他的診言向來深信不疑。可即便如此,當慕容素這一言落定,仍是令衆人驚了一驚。
而今二者各執一詞,是非難辨,更難妄下定奪。好在太醫院醫者無數,很快另召了數人確診。
轉至內殿,另幾名資歷稍淺的太醫診完脈,自閣內緩步出來,見及李復瑾,立即稟報:“稟陛下,阮美人流產,是因食了紅花。”
“紅花!”此言一出,一室的人都赫然驚住了。
慕容素淡然自若,目光一瞥看向胡遠之,笑意含諷,“我所言非虛,胡太醫所見如何?”
“這不可能!”胡遠之一瞬面如土色,額上汗珠如漿,聲音都急了,“臣方纔所斷,阮美人脈象冗亂尖厲,明明是受驚所致,怎會是服用了紅花!”
阮美人已經轉醒,得聞此事,不顧狼狽堅持跪伏在地,淚流如河,“陛下明鑑,有人故意謀害皇嗣,求陛下,爲臣妾與皇嗣做主!”
李復瑾的面目陰沉的可怕,驟然一拂,案上的茶杯瓷盞刷落於地,室內剎時寂下來。
“胡遠之,你還有何話說?”他的聲色冷厲如刃,緊盯着跪在面前的人,怒道:“你受誰的指使,又究竟隱瞞了什麼?!”
一側的淇玥似乎瞬時僵了一僵,指尖輕釦住衣襬。
胡遠之急忙叩首,“陛下,臣對陛下,對大涼忠心耿耿,絕無欺瞞之意,陛下明鑑啊!”
“你不願說?”他冷笑,驀地回身下令,“侯平!”
“屬下在。”
“將胡太醫帶下去,好生款待。派人速去陵陽鬆都,好好查一查胡太醫這數月,究竟都出入何地,去過何處,接觸何人!不得有誤!”
“是!”
“陛下!臣冤枉!”胡遠之驚慌呼喚。立時已有數個禁衛上前,不由分說連拖帶拽,生生將他拉去了殿外。
嘶厲的喊聲逐漸聽不見了,整座殿室靜默下來。沉寂只聞阮美人虛弱的啜泣,聲色虛啞低衰。一殿的人心懷慼慼,誰都不曾主動開口。直到喬虞小心翼翼地跪首,柔聲諫言:“陛下,胡太醫與阮美人素無瓜葛,無由蓄意謀害阮美人。事關皇嗣,胡太醫絕非主使,還望陛下明察。”
這是請求,亦是衆人心知肚明的事實。胡遠之此番雖行爲詭異,可卻擺明了受人唆使。她話音方落,衆人面面相覷,竟一瞬不約而同地望向殿中的某一角落。
淇玥的臉色極度難看,一時青白得駭人。她心下發慌,淇家與胡遠之關係微妙便罷,又是當下的場景,無疑極易令人心生遐想。可此刻更令她心慌的,卻是李復瑾亦隨衆瞥過目光,視線陰沉冰涼。
受不住長久靜默的壓力,淇玥再三深呼吸,心一橫跪下來,俯首道:“陛下,臣妾以淇家家業擔保,淇家與胡太醫絕無干系!”
頭頂傳來的聲音沉若凝霜,冰得令人心寒,“你如何擔保?若是淇相所爲,你又怎會知曉?”
“父親沒理由這麼做!”她倏地擡頭,駁口道:“陛下,傷及龍嗣,罪可及誅。父親短不會以淇氏一族的性命開玩笑!究竟是誰會傷了那孩子,想來她心裡知曉!”
話末她側目微偏,直望向一側的慕容素,面露憎疾厭惡,意味深長。
這番指示得太過明顯,其他人亦隨着她的視線看了過去。凝視了片晌,喬虞仿若方纔思起,最先開口,“倒是忘了近來這一月,白昭儀與阮美人私交甚密,也不知那些湯藥中,可否摻了些許其他什麼東西。”
“淑妃娘娘多慮了。”慕容素的神色依舊淡淡的,仿若此刻羣鋒所指的並不是自己,“臣妾既敢日日送藥,便敢行端坐正。倘若當真是臣妾所爲,豈不自尋死路?”
“昭儀娘娘說的是。”旁側另一人很快接口,竟是沈妙逸,“然而有些事情,表面看着太明顯,反而更似欲蓋彌彰。至於那藥中到底有無其他,有怎是三言兩語便可說得明的呢。”
“那依沈充容之意,是指阮美人滑胎全悉本宮所爲?”
“臣妾不敢。”她大方地一拂身,從容挑開了虛辭,“只不過聽聞娘娘宮中的婢女所言,數日前昭儀娘娘與皇妃娘娘自宮苑有所爭執,而據聞,原因正起於阮美人這一子。傳說皇妃娘娘敕令昭儀不可妄動皇嗣,而今皇嗣受損,無由不令人浮想聯翩。”
慕容素的神情微妙一動,擡眸盯住了她。
“原來白昭儀曾與娘娘有過口角之爭,起因竟還是皇嗣。”喬虞冷諷一笑道:“倒不知這其中內裡幾何?白昭儀可否明述一二?”
“淑妃娘娘想讓臣妾說什麼?”凝視了半晌,慕容素轉開了目光,“臣妾未曾做過,娘娘僅憑着宮人的二三碎語便斷定是臣妾所爲,是否過於偏頗了些。”
“白昭儀過慮,你嫌疑最深,本宮也不過推理猜測,白昭儀何必這般認真。”
“哦?”清冷的眸輕輕流轉,慕容素似笑而非笑,“紅花屬寒性,藥性剛硬猛烈,服用後數個時辰起效。若當真是臣妾所爲,依淑妃娘娘之見,阮美人這一胎可還能保留到現在?”
望了望淇玥,她繼而又輕笑道:“從時辰上看,阮美人這紅花必乃宴上所食。而自晚宴起,一直與阮美人寸步不離的,僅有皇妃娘娘,如此看來,皇妃娘娘的嫌疑豈不是更大一些?”
淇玥聞言神態驟變,厲斥道:“本宮爲何要謀害皇嗣?此事子虛烏有,白昭儀何出此言誣害本宮!”
“皇妃娘娘過慮。皇妃娘娘身具嫌疑,臣妾不過推理猜測,娘娘何必這般認真?”
她以喬虞之言從容反嗆,淇玥登時喉語一塞,嫉恨的面容逐漸化爲憤怒之色,卻未說出話來。
氣氛陷入僵冷,空氣仿若剎時凝滯了。一殿的人雅雀無言,誰都不敢貿然開口。凝神觀察着室內衆人,李祁景適時開口,“皇兄,胡遠之既敢當衆欺君,此時想必同他脫不開幹聯。既然他不願吐露主使。那依臣弟見,不如就自他這月久以來所接觸過的人,一一探查。”
這是目前最笨,亦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喬虞忍不住,遲疑上前,“王爺一言輕巧,胡太醫乃國手,一日看診無數,所觸之人等閒龐雜更難計數,怎樣一一探查?”
李祁景嘲弄地瞥了她一眼,“喬娘娘多慮,既知是等閒龐雜之人,自然不必多此一舉。你我既心知這背後之人出自後宮,何必明知故探?”
精緻的臉龐一僵,喬虞不說話了。
一側的沈妙逸這時卻似突然省起,不卑不亢上前施禮,沉着道:“稟陛下,臣妾有一法,只是過於冷硬,不知是否可行。”
李復瑾狐疑地蹙了眉,“什麼?”
“搜宮。”——
簡單的兩個字淡定吐出,話音方落,殿內四座皆驚。
“搜宮?”
“是。”沈妙逸恭敬道:“而今情形,當屬昭儀娘娘與皇妃娘娘嫌疑過重。胡太醫每日所觸之人甚廣,一一巡查未免大動干戈。既然如此,何不先將各位娘娘的宮邸搜尋一二,倘若真是哪位宮妃所爲,想來此刻這紅花之藥必定尚在宮中。而倘若不是,也正是機會洗脫了娘娘的嫌疑,何樂不爲。”
靜了靜,殿中衆人目目相覷,氣氛一片詭凝。
阮美人有孕,紅花乃禁藥,若是從太醫院所出,必定有所記載。胡遠之既心有成竹,那麼想來這份紅花的來歷必出自於宮外,太醫院無跡可尋。如今後宮所有宮妃女司皆在紫微殿上,猝時搜宮,無人通報,必定打得人措手不及,的確是個直接有效之計。
望着淇玥,慕容素卻心有不解。
自胡遠之與淇氏的關係被揭露起,淇玥的情緒便一直驚悸,唯恐波及。卻在沈妙逸提出搜宮的那一刻,反而冷定下來。迎着她的目光,她也在回視她,脣角淺笑。似乎……從始至終,這一刻,纔是她的真正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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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沙輕流,一室寂靜。
時間在漫長的等待中逐漸滑過,空待良久,終於有兩名侍從邁進殿門,恭敬跪於地上。
“啓稟陛下,自汝墳殿內搜出此物,請陛下過目。”
那是一枚小小的藥包。被牛皮褐紙層層包裹,封得極嚴。翻過紙包,那封皮上赫然淡映着兩個小字——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