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我看看她,轉身想進屋看看。現在已近三更了,她們兩個不進屋卻要在外面受凍嗎?
燕巧一把拉住我,眼神難過,“平瀾,我真替你抱不平!你每晚那麼晚睡,好不容易有些嘉獎卻有那麼多人在背時中傷。你活得那麼苦……”
我一愣,隨即笑道:“這是什麼話!怎麼好端端的……”
我話還未完,就被虞靖打斷,“別瞞我們了,因爲拘緣的事,你得罪了不少人,這幾個月她們沒少找你麻煩。要不是今天……要不是今天,你是不是仍要每天笑呵呵的?該死!我居然全不知情!”
我心裡一驚,卻還是嘴硬道:“什麼跟什麼啊!你們今天這是怎麼了?我很困了,纔不要和你們胡說八道……”
燕巧拉欲往屋裡走的我,“你的被子都被水浸得全溼了,你還怎麼睡?”
她平靜的語氣卻讓我大吃一驚,“那……那你們的呢?”
“那是拜我所賜,我在帳務上不給一些人留情,她們報負來了,燕巧也遭了殃。”
我看着虞靖,從心底升起一股冷意,逼人太甚!我都已退避三舍了,卻還不知足,非得要我下手麼?
燕巧搖搖我的手臂,有絲擔心,“平瀾……”
我擡頭朝她平平地一笑,“是我不好。你們今晚修月那兒睡吧,她手下的人□□得好些。”
“那你呢?”虞靖深沉地看着我,沒有輕易就應下我的話。
“我麼……再去書房看看,有一卷文書還沒看呢。本想先來睡,可現在睡不成了,索性把它弄好省心。”
“你不睡了?”
我朝她們一笑,“快去吧。再晚小心連修月都不給你們開門。”
“平瀾我……”虞靖還要再說什麼,卻讓燕巧拉着走了。
我向燕巧感激地看了眼,我知道依虞靖的脾性,不把我也扯走是不會幹休的,但我需要好好的想一想,靜靜地想一想。
看着她們走到不見,我再度回頭瞥了眼臥房。我從不想去傷害別人,可似乎一味防守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是我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往上的路那麼窄,我又怎可希望別人會讓開一些好讓大家都平平安安地走?是我錯了。
我無意識地在小徑上走着,想着日後的應對之策,回神時卻發現自己站在小湖邊。很陌生的景象,但這個地方我知道,是水紋苑,六爺的禁區。只有這裡纔有這個寧靜幽雅彷彿能洗去人一身機鋒的平和溫煦得讓人如沐春風的湖泊。
夜很冷,無風卻已冷得讓我的指節凍得發痛。我看着已然凍住的湖水,四周很暗,卻襯得這結了冰的湖水澄亮晶瑩,我兩次見它都是在夜裡。想來水應該極清,不然不會有如此清澈的反光。凍得發僵的手撫上湖畔早已落光了葉子積滿了雪的柳樹,卻發現這覆了雪的樹枝比我的手要暖和。
是真的很冷,看着沉寂的湖水,我感覺自己也在結冰。從心裡開始,冰透到外。他們到底想要逼我到時候?我如此退讓竟不能讓他們有絲毫滿意麼?我真的不想害人,不想變得殘忍,可他們卻已逼到了這個份上,讓我欲退不能,因爲身後已是我的同伴,再往後就是懸崖。
是呀,婦人之仁在這裡,是會讓人死無葬身之地的。我不想死,我也更不想讓我的同伴有絲毫損傷,人有親疏之分,那麼只有如此了……
我看着湖水,那麼清冽,凍住了也不見幾分陰冷,反而是那樣的潔淨與溫和。像玉,暖玉。你一定不恥我的做法吧?是呀,那麼卑鄙的念頭,連我自己都厭惡自己。是不想,卻無能爲力。我深吸一口氣,已近卯時,細瘦的月光灑在湖面上,那麼聖潔柔和,光風霽月,讓我覺得連吸一口氣都是那樣的不配。不配,卻已不能回頭。
快天亮了吧。我閉上眼,從這一刻起,我將不再手軟!
卯時半刻,我已在書房候着六爺。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六爺六爺才翩然而至。清晨下着點小雪,六爺一襲雪白的錦裘大氅,夾帶着雪的清新。
我見他來了,立時上前,替他解去大氅,又絞上一塊熱帕子讓他擦去眉際沾着的雪。屋裡因爲早早已有人放入了火盆,此時已頗爲暖和。
六爺接過帕子擦臉,在交還我時又仔細看了看我,“你今日怎麼那麼早?”
“回六爺,昨兒還剩下一卷文書呢!再過會兒諶先生宣先生還有鮮于將軍不是要來議事麼?總得趕在他們前面把事了了。”我回過身去將東西整好。六爺的眼神過利,讓人心驚。
“是麼?”他笑語,沒再說下去。
我暗裡鬆了一大口氣,昨夜已是我第二次擅闖禁區了。
“六爺,這是河州劍峰發來的密信。說王上在河州調兵。”河州靠近豫王的勢力,多年來豫王一有動向,河州便有危急。王上在年內作此安排,是否有意在來年對豫王有所行動?不過,如果王上想要動豫王,首先第一個要通知的人就是六爺。只有六爺也動了,纔可讓豫王左右受制,于軍事上佔據主動。王上斷不會放棄這種打算,只是爲何這一次調兵,反而是讓六爺安排在河州的人來通知呢?不合常情,必然有詭詐之處。
反觀六爺也是斂眉深思,似乎一時間也摸不透王上到底打着什麼主意。
“還有,張賁已從酈陽給召回了。”我又揀出另一份公函。張賁撤回,這在意料之中。只是才短短小半年,會不會王上也太虎頭蛇尾了點?若說是想討好六爺,當初就不該派人來,派了又這麼快招回,朝令夕改,似乎王上也還不至於如此草率。種種跡象似乎都預示着一個陰謀。是什麼呢?
六爺清雋的眼,又一次流出一股譏諷之意,“不必理會。雕蟲小技,下手也太軟了些!”
是麼?只是雕蟲小技?我心有疑問,但於王上,我畢竟沒有六爺那麼相知甚熟。
於是我繼續整理文書,好不容易把該乾的幹完,議事的人也來了。正是諶鵲、宣霽、鮮于醇。諶鵲依舊是那股子死氣沉沉的樣子,鷹隼的眼不露鋒芒地瞥過我,向六爺行禮。宣霽一身青色的綿袍,見過六爺後衝我一笑。我回了一禮,轉過身,那麼眼前這位昂藏威武,一身短襖也遮不去戎馬之氣的粗獷大漢應該就是威名赫赫的鮮于醇將軍了?
我淡淡一笑,是了。這位將軍是從先太爺起就已位至將軍,不止在先太爺手裡立下汗馬功勞,到了六爺手裡,更是南征北戰。六爺能如此年輕就掌控西南,鮮于醇與另一位大將陳何年功不可沒。其軍下,治軍嚴明而不苛刻,生性豪爽而不粗礪,爲人謹慎而不拘小節。六爺能收得此人,大業便已成了一半。
六爺見到他們顯然也很是欣悅,笑着道:“快進來吧,鮮于將軍是武將出身,自是不畏嚴寒,宣先生定是快吃不消吧?”
宣霽呵呵笑道:“是啊,這天凍得不行,也只有鮮于將軍能如此輕裝一騎,非但不見絲毫冷意,一趟馬下來近乎要出汗了呢。”
鮮于醇一聽此話哈哈一笑,“我是個武夫出身,自比不得宣先生嬌貴,這凌州的天氣比起當年在北地戍邊的天候來可是差遠了。瞧我皮厚肉粗的,這南地的小小冬天又豈能奈我何?”
此話說得大夥都笑了。
“鮮于將軍是個茶癡,正好,我這裡可有個精於茶藝的人。”六爺轉頭看向我,“平瀾,去沏壺熱茶來。”
“是。”我微笑領命而去。
待沏上茶來,我還未將茶放上鮮于醇的案桌,就見他空裡嗅了幾口。
“啊,好濃的鮮花香。冬日裡喝花茶麼?”他皺皺眉,顯然覺得一個大男人喝花茶不大像樣。可這並非花茶。
我在一邊笑稟:“啓稟將軍,這是平江巖茶,並非花茶。夏日才最宜花茶,平瀾斷不會這般沒見識。”
“是平江巖茶?!”他吃驚,近乎小心翼翼地看着茶碗。
我抿脣輕笑,“是。正是大紅袍。”
“是了,是了,平江巖茶雖未經窨花,茶湯卻有濃郁的鮮花香。”他點點頭,端起茶,緩緩啜了口,閉着眼回味,“啊!絕品!甘馨可口,回味無窮。兼有紅茶的甘醇與綠茶的清香,香久益精,味久益醇。難得你還知道用的小壺小杯……你這小丫頭倒真是伶俐!”
“將軍過獎。”
此時宣霽在旁插話,“將軍可莫小看這位姑娘,她可是水先生的弟子呢!”
“水睿?難怪,難怪了。”鮮于醇低頭看看茶碗,連聲稱讚。
平江巖茶條形壯結、勻整,色澤綠褐鮮潤,沖泡後茶湯呈深橙黃色,清澈豔麗,葉底軟亮,葉緣硃紅,葉心淡綠帶黃,本是極爲好看。看來鮮于將軍真是個茶癡了。
幾人瞅着鮮于醇又說笑一陣,就轉入正題。他們三人俱是六爺重臣,斷不會只爲小事而來。
果然,諶鵲先開口,“六爺,聽說神都那邊有意封六爺爲晉岑王。”神都那邊指的自然是王上,而諶鵲如此稱呼,顯然已早不把王上放在眼裡。我輕輕一笑,所謂謀士的傲氣,諶鵲也並不是沒有弱點。
不過他說的話倒是有些意思,封六爺爲晉岑王,其意很明白。岑州是豫王的核心,就像神都之於王上。這招,不可謂不高明。將岑州封給六爺,等於扔出了燙手的山芋,看來那個叫常望月的還有些門道。
六爺眼一眯,“平瀾,你將早上那兩件函文說一遍。”
“是。”我口吻平靜,轉身他們三人,“王上在河州劍峰暗中調兵,並召回了酈陽張賁。”
很簡單的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裡頭卻有着讓人耐人尋味的東西。三人都閉上了口,諶鵲沉吟了會,“六爺,如果將三件事連起來看倒是可成一體,只是,王上是有意,卻並未下旨,顯然這是後續地安排,那之前,他想做什麼?”
說得好!果然不愧是一代名流!
宣霽在一旁喝了口茶,“各邊似乎都沒什麼動靜,王上這是想來暗的?”
六爺微閉着眼笑了笑,“王上那點子伎倆我還不放在心上,倒是封晉岑王這事得好好合計合計。”
我聽着心中一動,這事說不定是險也是機。
諶鵲一聽此話面上一寬,顯然早已有主意了。宣霽與鮮于醇都在那裡沉思,兩方斟酌都覺有些棘手。
六爺那雙狹長的鳳目看了看衆人,忽然朝我瞥來,“平瀾你說說。”
我驚詫,這在私下裡我也經常說些想法,可卻從不曾在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時候……六爺的意思是讓我正式入他幕僚?我看了眼在座的三人,他們俱是吃驚地看着我,其驚詫程度不亞於看到怪物。而諶鵲的眼神更爲銳利,讓人不寒而慄。
可是這一次,我已走上了一條只能進不能退的路。暗中緊了緊手,我很沉穩地開口,甚至脣角都沾了絲笑意,“奴婢以爲這正是六爺的機會。名正言順地掃平東南的機會。”
此話一出,我聽到了兩聲抽氣的聲音。宣霽與鮮于醇都朝我看來,其驚更甚剛纔。
六爺微笑不變,“繼續說。”
“六爺兵重西南,而豫王位據東北,勢盛東南,王上封六爺爲晉岑王,正好有了這個王令兵出東南,消滅豫王在東南的勢力。”
“那,敢問姑娘,王上如果乘機派兵南下呢?”鮮于醇的聲音正經起來,我心中暗讚一聲,略欠了欠身,“回將軍的話,六爺打的是東南,於豫王並無直接衝突……”
宣霽拊了下掌,接過我的話,“不錯!豫王不但不會與六爺交鋒,還會在旁虎視眈眈,等着王上南下。王上必不敢輕舉妄動,不但不會南下,反而會應六爺的兵出東南,進兵豫王。姑娘好周全的謀略!”
我低頭一笑,“宣先生實在過獎。”身側諶鵲的目光何止陰厲,真是有些可怕了。若是可以,他不定現在就會殺了我吧。
“你小小年紀又在這兒妄論什麼,下去吧。”六爺淡淡地說着,但我聽出他對於我的提議很爲中意。
“是,奴婢逾越了。”我溫順地答道,然後退出書房。但我知道從今往後,我已在六爺的外務上站住了腳根,不能說我的戰略有多出色,但看六爺與諶鵲宣霽的神色,我的話已一擲定乾坤。
走出書房,我在園外看見了修月。
“修月?”我上前。
修月朝我上下一看,“到我園子裡說說話吧,你現在也正空着。”
這定是有話要和我說了。“好。”
我跟着她默默地走到了藏秋園。園內下人都安分地走得遠遠的,內園裡,雪還未掃,我倆踏步其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四行。忽然想起在蒙乾鎮,冬日落雪後,我們一樣在書齋後的空地上玩雪,我雖怕冷,但對玩雪卻是甚爲喜歡,即使玩一場後總是傷風一陣,也會挨師傅的罵。那段毫無心機的日子呀……我呼出一口氣,現在已再無這個心性了……
修月停下步子,“平瀾,我不想繞彎子,直接跟你說,拘緣的事兒你別再插手了。”
我別開眼,她的話在我意料之中。
“昨晚上燕巧虞靖都和我說了,那事真的只是看不過受寵的眼紅麼?”她看住我,一字一句,“你明白,那是警告。”
我低頭不語,是,修月的話句句在理,但……
“平瀾,你真是太死心眼了。這個宅門裡能保住自己已是不易,你卻還要自己招惹麻煩。你可知道你再插手下去會連自己的命也搭進去。”
我擡頭朝她輕笑,“修月,那你今日爲什麼找我談?如果你也真的那麼放得下手,你又爲什麼要勸我?我現在是衆矢之的,你找我又是何等的引人注目?”
她一時語塞,看了我半晌,終於長嘆一聲,“平瀾,你我都是認定一事便會做它到底的人。可是,你有太多太過在乎的東西,牽絆太多,縱使有些事你做了,也會黯自神傷,到頭來最苦的還是自己。這就是你我不同的地方。有時候,你該爲自己想想,而不是爲別人。”她說到這兒,忽然扣住我的雙肩,“還有,有些人真的那麼值得你去捨命相救嗎?”
我忽然不敢再繼續聽她說下去,“修月,我還有事……”
她抓住我,“聽我說完。拘緣,她真的那麼無助麼?”她忽然一笑,“或許真的有三分無助,可卻展現了十二分在你面前。你是六爺身邊的人,她很清楚有些不能說出口的話該由誰去說到。”
我屏住呼吸,心裡一縮。想逃,修月卻鎖住我的眼睛,“你知道,你一開始就知道。只是不想承認。”
我慘然一笑,“修月,你說的句句都對,可是,是不是因爲這個,我就可以見死不救呢?”我反握住她的手,“修月,離我遠遠的,就算宅子裡的人會放過我,六爺身邊的人也不會放過我。我早已是簽了死契的人了,也不在乎這些錦上添花。”
“你………”
“好了,我走了。你快回房吧。以後就當沒我這個同窗吧,除非到了我有能力控制一切爲止,否則都不要再來找我了。”我抽回手,然後走出藏秋園。
雪停了,天依舊陰霾,陰雲密密地堆積在蒼穹。這年凌州的冬天,無風,亦凜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