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開闊的風景,山崗上,放眼望去,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正是春和景明的時節,油菜花開得滿田都是,黃澄澄得耀眼。山上一個小土墩邊,圍着七個小孩,都目不轉睛地盯着腳邊的這個微微攏起的土墩子。
“哎,好了沒啊?”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搔着下巴問。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年紀略小一些,梳着兩角辮的女孩咬着手指頭說。
“這是什麼意思?”她旁邊的一個年歲和她差不多女孩子不明所以地問着。
“啊,就是說豆腐太燙,如果心急就會燙到手。”
“你怎麼知道?”旁邊一個很大人樣的孩子用手拍拍土墩。
“我上次吃的時候就燙到了,我娘就跟我這麼說。”
“那以後不用手抓不就行了?”
“哎呀,你原來吃東西還用手抓啊?那很髒的。我爹說,應該用筷子,就算不會拿,也應該要下人幫你夾,不可以用手抓的。”一直坐在一邊很眼饞卻又猶猶豫豫的小女孩此時說了一句話,不過眼睛還是盯着那個小土墩。那裡已開始冒出香氣了,終於,她斂起身上質料上等的裙子,也蹲了下來。“什麼時候會好啊?不是說煨番薯很快的麼?”
“啊,好了!好了!”搔着下巴的女孩興奮又小心地扒開土墩,終於露出幾個焦黑的番薯。“呵呵,好了呢!來,咱們分。剛剛是我和平瀾去偷的番薯,我們兩個應該最大。”
“亂講!我負責幫你們看守把風,我才應該最大。”
“燕巧呀,你還敢說!看到那隻狗跑過來卻只知道會大叫着跑,你最沒用了!”
“爭什麼爭!還是聽修月的。她最大,也最公平。”
“好了,不要吵。我來分。張煙和秋航負責煨番薯,你們兩個的是這個……平瀾和虞靖將東西弄來,你們兩個的……燕巧,這個……拘緣,你要不要?”
“她怕髒,我來吃就好。”
“誰說的!你們都吃,我也要!”
“嘿嘿,吃得你拉肚子!”
“拉肚子我也要!”
……
清風徐來,吹散山間一陣打鬧聲。
我無意識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易的牀板上,牀邊有一張堆着大小小文書的桌案。是營帳。一切都還是存在,許多事,許多人,許多情感,都過去了。哪怕曾經……曾經是那麼天真無邪……
我動了動胳膊,感覺渾身軟綿綿的,使不出半分力氣。口裡有股苦苦的味道,我想喝口水把這分苦味給沖走,但卻起不了身。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無力了?
從被子裡伸出手,想掀開被衾,但只一角,便有一股冷氣鑽入,直襲全身,我連打了幾個哆嗦。太冷了!我只能放棄地再度將被子捂在身上。這麼一折騰,才發覺眼前的事物忽然間天旋地轉起來,頭重得要命,又暈又疼。我捂住眼。
“平瀾?”一聲清淺的聲音從帳簾處傳來。
是誰?聽聲音似乎是六爺……我放下手,繚亂的眼卻看不清來人的身影。似乎是一團淡青色的影子正往牀榻邊靠近。然後一隻冰涼的手貼上我的額際,很冰,凍得我一哆嗦,但似乎有一點涼潤的舒適感。
隨後我聽到一聲怒喝,“林陽!”
“是……小的在。”
“你怎麼治的?她怎麼到現在還那麼燙?”
“……呃……小人知罪……軍師她……她思慮過重,前些日子又過度傷心,休息不足……最主要的是,曾經似乎受過重創……復元的時候……未……未加妥善……調養……小人一定竭盡全力,請六爺饒命啊!”
“……再給你兩天時間!若還不退燒,你就等着掉腦袋吧!”
“是,是,小人這就去開藥方……小人這就去開……”
我頭昏腦脹,想看清楚,眼前卻一片模糊,好像手被一種涼涼的感覺包裹着,一會兒,耳邊似乎傳來一聲低嘆,“……你怪我麼?”
語氣很柔軟,也很淡,我不知怎地,心中忽然難受起來。是。都是你!都是你!如果沒有你,一切都不會發生了……拘緣……修月……張煙……秋航……她們都不會變……不會變……也不會死……什麼都不會有了……明明沒有七星的……如果重新來過就好了……我一定不要這樣……
身子彷彿被擁入一具帶着溫柔的懷抱,那裡面融合了爹孃的包容,融合了師傅的關愛,融合了虞靖燕巧的支持……還有……一抹深深的悸動……
“……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還是不會放掉你……我還是會讓舅舅去培養你……然後,還是你來到我身邊……”斷斷續續地聲音透過我的嗚咽聲傳到心底,有着一種昭示。但此時的我,除了委屈還是委屈,我想要大哭一場,而我也這麼做了。我想讓自己縱情一次,在這一刻,在這麼溫柔的懷抱裡。
再次清醒,我還沒睜開眼,便聽見有人在耳邊喃喃細語,語氣中有無盡的哀愁,“……平瀾……爲什麼要是你呢?爲什麼要是你?我以爲,我本以爲他在乎的是我……他帶我入軍,又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裡提拔我,我以爲,他至少是看重我的……可是……爲什麼要是你?”
是虞靖麼?她在身邊說話……
“不對……平瀾,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麼可以有這樣的想法!怎麼可以……凌州的事我全知道了,你受過那樣的痛苦……我怎麼還可以……”
虞靖,她在我耳邊低低地啜泣。那麼堅強的一個人,居然也會哭成這個樣子,這麼壓抑,這麼哀悽,哭聲悶在喉間,只是一聲聲極幽咽的哽咽,讓人心都疼了……虞靖,能夠待在六爺身邊,對你來說,比什麼都重要吧?可是你知不知道,諶鵲已經打算動手了,他不會放過我們的……你又是如此不拘小節……要我怎麼放得下心留你獨自一人在如此兇險的環境裡?這一次在梅嶺,若不是祖永悌一時野心太大,妄想一舉就挫敗六爺,在梅嶺,你已難全身而退。這一次,真的是你輕敵了呀……依你的心性,會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呢?我怎樣都是可以無所謂的,只是,我只剩下你和燕巧了……我不想再失去你們……真的不想……
“啊,謝天謝地,軍師總算是退燒了。退燒了。”耳邊是軍醫終於寬下心的輕鬆,“六爺,虞將軍,軍師已經沒事了,只是身子過虛,要好好靜養一段日子。”
“啊,平瀾姑娘總算是沒事了。真是嚇人一跳呢!”宣霽也在那裡說話,也是大鬆一口氣的語調。
“是啊,是啊。平瀾姑娘此次可是又立一大功呢!老夫縱橫沙場幾十年,能以區區五千兵馬守住這個營,還真是難爲啊!”
“林陽,你去領一百兩賞銀吧。”六爺清淺的聲音飄入耳際,絲絲透入心房。
可是隻要一想到凌州,一想到虞靖,那股安心的暖流馬上就轉爲一陣刺痛,攪得心肺乾澀異常,我忍不住咳了起來,“咳咳咳咳……”
“醒了,醒了……”
我睜開眼,第一眼便是六爺那雙幽深的眸子,隨後,我看見了虞靖。心中一窒,我轉開眼,“……給大家添麻煩了。”
眼角瞄到六爺似乎皺了眉,微微別開頭,薄脣抿起,卻並未開口說話。
“這是什麼話!你守住了主營,可是立了大功,你知道麼?”虞靖拍拍我,衝我一笑,“好好休息,軍醫說你要好好靜養的。”
我看着她,作了決定,“平瀾是不是拖住進兵的速度了?在兵營裡,平瀾這樣養病恐怕多有不便吧?”
虞靖在聽我這話時,眼睛一亮。我淡笑,吸了口氣,轉向六爺,“六爺……平瀾是不是可以先回東豐呆一段日子再回前線?”
六爺脣明顯地往下一抿,目光冽冽地朝我看過來,隱隱帶着怒意,“你想去儒輝那邊?”
“……平瀾不想拖累大家。”我低頭,無法承受六爺這種別有含意的目光。
宣霽與鮮于醇都微微一愕,然後皺了眉頭,卻也不便出聲。六爺像是經過了幾番忍耐與思量,終於還是嘆了口氣,“好吧……你要去便去吧。”
“謝六爺。”
六爺一頓,似有話要說,卻在這一瞬冷下了所有的眉目,不再說話,轉身便出了帳。
……如此應該可以不讓虞靖爲難了吧?我轉頭看向虞靖,只見她瞧着六爺出去的方向輕輕嘆着,有着神傷。
我苦笑,對上宣霽與鮮于醇有些薄責的眼神,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這個立場,本就是做什麼錯什麼了。所以要怪,就全怪我一個人吧……
兩天後,左梧便駕着馬車送我去了東豐。我很累,一天的行程我一直在車內的暖被裡睡着,彷彿怎麼也睡不夠似的,一直睡一直睡。到醒來的時候,我發覺自己已躺在一間清雅的屋子裡,睡的是真正的牀,身上蓋的是繡着錦的綿厚的絲被。
已到了東豐了麼?我擁被坐起,頭還是有些重,但已不再暈得那麼厲害了。是夜裡,屋裡點着燭,那邊圓桌上還趴睡着一個小丫鬟,十四五歲的年紀,梳着兩個髻,整張臉埋在手肘裡,看不清相貌。
這麼睡會着涼的……我想起身,卻又懶得動,於是就想開口叫她,怎知還沒出聲,她已醒過來了。她揉了揉眼,看到我正坐着朝她看,嚇了一跳,“啊,姑,姑娘……你醒啦!”
我朝她一笑,“是啊,我醒了,這裡沒什麼事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她搖了搖頭,“不行,先生吩咐我要呆在這兒侍候姑娘的。”
“侍侯?”想來是刑儒輝安排下的吧。“不必侍候,我也不過是個丫鬟,哪有丫鬟再讓人侍候的?你快去睡吧。刑先生那裡我會去說……”
“姑娘你醒了麼?”門外忽然傳來刑儒輝的聲音。
“呃,有勞先生惦記,先生請進來吧。”我順手將牀邊的外袍披上。
刑儒輝於是推門進來,依舊是溫文爾雅的氣度,誠懇卻渺遠的眼神。“姑娘此行多勞累,就在東豐好好休養一段時日吧。”
我笑着點頭,“是啊,此次正是來打擾先生的。”
刑儒輝微笑不變,眼神卻深邃起來,“不管姑娘究竟爲何而來東豐,都請暫時先把心事放一放,養好身子要緊。”
我一怔,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刑儒輝,也是個心如明鏡一樣的人呢。“平瀾來了先生的地界,自然都聽先生的吩咐了。只是先生也別鎮日姑娘姑娘地稱呼了,平瀾也實在愧得緊。”
他輕鬆一笑,也不爲難我,“好。我叫你平瀾,你也別先生長先生短地喚我了,這裡,很多人都叫我一聲儒輝。”
“好。儒輝。”我倆相視一笑,無形中,我覺得暫時把一切煩惱拋開也不是壞事,得過且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