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謎一樣の秒殺]
夜幕籠罩。
金陵城縱橫交錯的交通系統開始繁忙運作起來,如這座鋼筋骨架的都市之下流通着的血脈開始加速涌動,輸送着一波波人前往不同角落。
而在霓虹繽紛和車水馬龍的表面之下,地鐵上除了人多,並沒什麼夜景可看。
何書墨戴着巨大的醫用口罩,垂着頭髮,坐在南京的地鐵1號線的車廂裡,隨着車身的輕微搖晃、顛簸,手裡漫不經心舉着的手機輕輕顫動,在滿屏的黃暴詞彙裡尋找着班長給自己發送的信息,聊了幾句覺得眼花,於是關掉了企鵝羣,繼續潛水。
一個多月以來,何書墨就沒消停過。
先是新生報到的那一天晚上,她剛搬進0316宿舍就發高燒發到40多度,她忍了兩天終於變成了肺炎搬去校醫院住,缺席了整個軍訓。然後在開課之後,她纔剛剛安穩地上了幾天課,就被幾個臭不要臉的師兄使喚,上午先是幫二師兄的籃球賽吸引敵方注意,下午又火急火燎地往湖南路趕,去幫大師兄的相親會趕場子。
手機綠色的指示燈閃起來,有人給她發微信了。
何書墨點開名爲“菊花派”的微信羣,就看見大師兄“菊花大腚”在呼叫自己。
賀蘭:何書墨!你哪兒呢你?!
何書墨:地鐵上呢,我還能在哪兒啊?-_-
賀蘭:問一句,師妹,你穿裙子了嗎?
如果不是地鐵上人太多,何書墨簡直想砸手機。
她長這麼大一次裙子都沒穿過她會亂講?何書墨一直被三個搏擊訓練館的師兄當成“引狼神器”使,但是她也是有底線的。
第一,她不穿裙子。第二,她不穿高跟鞋。第三,她不化妝。
何書墨:大師兄,不穿裙子是我的逼格。
賀蘭還沒回她,二師兄“菊花大奶”就冒泡了。
周慶喜:大師兄,師妹就是不穿裙子也照樣引狼,我試過了,今兒她穿着揹帶褲,跟個腦殘似的,結果球賽一開始,她在邊兒上看打球,打球的人都在看她,對方輸得一塌糊塗。
何書墨:二師兄你不愛我了嗎?!
周慶喜:怎麼會呢,我最愛我師妹了……
何書墨:我一點兒都沒體會到你重達260斤的愛意!
賀蘭:得得得,不穿裙子也可以,我找了人幫你化妝,今兒來的都是業界精英和都市麗人,你本來就一小屁孩兒,再不化個妝,這格調不對,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來你是湊數的。
何書墨還在飛快地敲字,“菊花大眼”三師兄就出現了。
歐陽起蕭:墨,晚上我跟二師兄在學校門口擼串兒,你去嗎?
何書墨一直不能理解,在她考上的這所“兵工八子”之一的理工大學裡,爲什麼會有法學院,而法學院精英氣撲面的氛圍裡爲什麼會有她三師兄這個糙漢?
何書墨:晚上你跟二師兄自己擼吧,我沒空。
她剛回復完,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句話……特別不對勁……
把手機屏幕暗滅,握住,何書墨看手機看得頭暈眼花,又因爲重感冒剛剛痊癒還在堵塞的鼻子覺得呼吸不暢,於是把醫用口罩朝下拉了拉,拉到脣邊,讓自己喘喘氣。
深呼吸了一口,地鐵車廂裡的味道當然不怎麼清新,魚龍混雜的公共場合,糅雜着各種污濁氣體。
地鐵到站,下了一大批路人,又像殭屍似的涌上來一撥,她坐着的地方緊挨着地鐵車廂的門,開門的那一瞬間有清涼的風吹進來,吹得她腦袋清醒了些。
上來一個老大媽,何書墨立刻站起身讓座,然後立在車廂過道里,手裡拉着拉環。
地鐵加速運行的呼嘯聲響起,車廂里人不併不是很多,她站起來後,視野開闊了些,基本一覽無遺。
反正沒什麼景色看,車外眼花繚亂掠過站的廣告牌都被她看膩了,何書墨眨巴着眼,蜻蜓點水地掃了眼周圍。
座位上都坐滿了,還有個男人四仰八叉、生死莫辯躺在上面,似乎睡着了,佔了很大的空間,車廂過道站着的擁擠人羣裡,有穿着校服的學生,踩着高跟鞋的濃妝美女,西裝革履的上班族,還有……
視線滑過門邊時,何書墨的眼神忽地凝滯了。
莫名的,覺得那個角落裡,那個沉默、安靜的男人很顯眼。
靜靜地看了人家一會兒,她覺得不太好,於是低頭纏耳機線,結果再次擡頭,視線還是情不自禁地往那道高瘦的身影上飄。
一眼,兩眼之後,她覺得自己的視線被那人攫住了。
因爲那個背倚着地鐵車門的男人,外形實在太惹眼。
頭頂明亮的燈光勾勒出那個男人高挑的輪廓,個子很高,身材修長,雖然他微垂着頭,也顯得比周圍路人拔出好大一截,再襯着他身後不斷閃過的地鐵隧道里的漆黑,整個人顯得異常分明。
他長身玉立地站着,背靠着玻璃門,雙手插褲袋,戴着一頂黑色平檐帽,帽檐壓低,蓋住眼睛,黑色的外套和長褲,迷彩靴子,站姿相當筆挺,渾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的,戴着帽子還一直垂着頭,根本看不清五官。
明明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見他帽檐底下微露出膚色很白的鼻尖,和精緻的下頜線,何書墨卻像是個癡漢似的,目不轉睛地盯着人家看了好久。
地鐵報站的那個溫柔的女聲提示音響起,播到了英語,他這才靜靜地、動作輕微地擡了擡眼,但是沒動。
似乎察覺有人偷看自己,他朝着她看過來,何書墨趕緊移開視線。
心臟砰砰亂跳,像是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似的,她好緊張。
偏偏在此刻,地鐵開始減速,晃晃悠悠地要停下,門口聚集了很多要下車的乘客,何書墨避無可避,低着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他走近了些。
他還是倚着地鐵不打開的那側車門,臉偏向玻璃看着門外,何書墨的眼裡,現在只能看見他帽檐下的側臉輪廓。
好像剛剛驚鴻一瞥時,發現他側臉很帥,棱角分明。
她一直覺得,側臉帥是男人的必殺武器來着……
何書墨暗罵自己是個女癡漢,活了十幾年了怎麼頭回發現自己有這麼羞恥的屬性……
就在這時,車廂裡爆發一陣騷動。
因爲聲音有點響,她頓時把心思從帥哥身上拾起來,擡起頭四處看。
剛纔那個躺在椅子上睡覺、嗓子裡悶悶地說夢話罵人的男人,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了,一手拎着脫掉的西裝,領帶亂七八糟地解開了一些,渾身酒氣,腳下發飄。
車裡竟然有個醉漢?
何書墨趕緊往邊兒上撤,怪不得從剛纔就覺得車廂裡有股子濃烈的酒味。
此時,那個喝醉的男人站了起來,顫顫悠悠地邁腿,臉被酒氣薰得通紅,然後把手摸進西裝的口袋裡,掏出來一片啤酒瓶的玻璃碎片。
他手裡拿着深綠色的、形狀尖利的玻璃,忽然開始大聲嚷嚷,然後毫無預兆地開始到處亂劈亂砍起來,動作幅度很大。
“這人神經病啊?”
“喝多了吧?”
“趕緊跑,他好像要砍人了……”
周圍的人立刻退開了好遠,有人低聲驚呼。
剛纔他還沒有動作的時候地鐵車廂裡就開始騷動了,就在他拿着玻璃碎片邊劃邊橫衝直撞的時候,尖叫聲四起。
“啊!殺人了!”
“快跑!”
……
畢竟車廂還是很狹小的,人也較多,騷亂一起,就像是驚雷炸了一樣,到處都是神色驚恐、慌張逃路的人。
車門口一堆要下車的乘客,簇擁成一羣,一邊驚聲尖叫着,一邊往另一側跌跌撞撞地跑……
有的人跑得慢了,差點就被胡亂劈砍的玻璃片兒割到,整節車廂裡腎上腺素狂飆,緊張肅殺的空氣裡瀰漫起此起彼伏的驚恐呼聲。
何書墨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害怕,因爲那個醉漢動作越來越危險、瘋狂,簡直已經激動得失去了理智。
這麼近距離直面暴力場面,何書墨腿軟了,第一反應也是趕緊跟着人羣往反方向撤。
可是她甚至沒來及挪動腿,那個瘋子一般的醉漢就已經衝了過來。
周圍壓低的驚呼聲四起。
“啊!”何書墨大叫一聲,被嚇得差點肝膽破裂,就連一聲尖叫聲都卡在嗓子眼斷了音……
她趕緊用手捂臉!
就在這時,她身側忽然伸出一隻長臂。
何書墨從手指縫兒裡看見個大概。
動作看似很緩慢,但其實很迅疾,她身邊站着的那個戴黑色平檐帽的男人從容不迫地把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扣在帽檐,動作緩慢地把自己的帽子摘了下來,接着伸出手臂,動作精準、沉穩,一下子就扣在了醉漢的腦袋上,罩住了他的視線。
然後,迅猛地朝後一拉!
醉漢猛地趔趄,似乎是被帽子遮住了眼睛,拿着玻璃片的手胡亂揮、掙扎,雙腿開始亂蹬,身子朝後仰面癱倒。
但緊接着,幾乎是一秒內。
那個男人用自己的帽子把醉漢一下子猛拉到胸前,瞬息間,動作精準有力得猶如精密的進攻武器般,一隻修長的手臂已經從身後緊緊地鎖住了醉漢的脖子……
細密地用力。
這個從背後絞殺、制服敵人的動作,是致命的。
三秒。
甚至不到三秒
近距離地看見這一幕,何書墨連一次呼吸都沒吐納完。
醉漢被他勒得似乎軟綿綿的雙腳都離了一下地面,兩隻眼珠瞪得老大,滿臉漲紅,面部肌肉顫動。
“呃……”只聽見近在咫尺的一聲弱弱地,被絞住脖子勒出來的喊聲,混合着肌肉撕扯的令人戰慄的聲音。
醉漢雙腿立刻軟趴趴地喪失了所有力量,就像是兩根軟麪條般滑下來,隨着腦袋一耷拉,“咣”的一聲,整個人像是一灘爛泥,狠狠地被摔在地上。
整節車廂安靜了。
因爲事發突然,剛纔的驚心動魄只用了三秒便戛然結束,沒人反應過來。
何書墨因爲距離太近,只覺得窒息,拼命地大口喘氣,朝身側的人看去。
個子很高,沉默,但卻惹人注目。
她只能看見他的側面和背影,隱約可見他入鬢的劍眉和微揚的眼角……
似乎沒有什麼表情,冷掉渣的冷靜。
周圍的圍觀人羣開始慢慢朝這邊挪,把四周圍出了一圈人牆,好事者開始激動地亂叫。
地鐵進站了,在隧道里穿梭的刺耳呼嘯聲也漸漸減弱,廣告牌的斑斕的光線照進車廂裡,報站臺的女聲也開始播放。
他挺拔地站着,這才垂眸往地上看了一會兒,似乎心煩地微蹙了下眉。
然後他緩緩擡起兩隻胳膊,修長的手指摸上黑色外套上面的扣子,動作乾淨、果決地把一列釦子全部解開,然後,一把拉開外套前襟,把外套脫掉了。
爲什麼脫個外套,動作也可以這麼帥、這麼有男人味……何書墨現在全然忘記了剛纔的危險,重點再次跑偏到花癡上。
“你……”她清了清嗓子開口,想問問他有沒有事。
結果話還沒說出口,地鐵停了,門打開,一陣清涼風吹進來,圍觀人羣嘰嘰喳喳地低頭看着這個地方,下車的人腳步匆忙,三步一回頭地跑下車,準備上車的人看見地上躺了個不死不活的男人,都趕緊退回去,找別的車廂。
他沒有多餘的動作,把手裡的黑色外套鋪在地上的醉漢身上,裡面那層朝上,然後微垂下身,右手一把抓在外套上把人拎了起來,拖着走。
邁開長腿,他託着一個昏迷的男人像是託着一隻待宰的牲口,大步走下車。
誒?這就走了?
何書墨一愣,因爲她所在的地方是事件發生的風波中心,氣壓很低,周圍的一圈密密匝匝的人牆弄得她有點緊張……
她眼睛朝地上一掃,卻看見靜靜地躺在無數雙腳邊的,那頂黑色帽子。
周圍嘈雜極了,人聲、廣播聲、腳步聲,車廂裡通明的燈光顯得眼前人影憧憧,亮得明晃晃的,而站臺上光線較暗了一層,那個筆直地站着的身影,從明亮倏忽間脫離出去。
何書墨飛快地拾起地上的帽子,着急地朝着他喊了聲:“哎,你……你的帽子!”
腳步一頓。
他聽見她的喊聲,靜靜地、緩慢地停下動作,回過頭,朝着何書墨看過來。
就像是時間在那一瞬間,驟然停了。
他一直戴着帽子垂着頭靠着車門,或者留給她一個背影和側面輪廓,何書墨這纔看清楚他的全貌……
先是微微側過來的某個角度,模糊勾勒出一個讓人驚豔的線條,緊接着他徹底回眸過來,眼睛的黑瞳裡帶着一點點涼意,神色寡淡地回過頭望向她。
何書墨覺得自己跟那個醉漢一樣,被秒殺了。
她愣了三秒鐘,接着發現自己失語了,張了張脣,卻只是訥訥地嚥了口唾沫。
不給她的反射弧一點時間,此時周圍圍聚着的人羣開始走動,車廂的門緩緩地閉合起來……
“啊……帽子……你……”何書墨急得想扒拉開人羣,衝上去,但門已經關好了。
玻璃上折射的浮光瀲灩,讓她看不清晰,等再次定睛一瞧,地鐵外的那個人已經轉過身去,把手裡的醉漢鬆開,丟在站臺的一根柱子下面。
車緩緩開動,何書墨看見的最後一幕,是他摸出手機,冷着臉打電話的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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