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人無聲,火光明滅。清笛朝着牆下的少年,俯身墜下!
“清笛!”身後的於清風伸手,卻已是遲了。清笛身上素白的衣袂從他掌心滑脫,輕盈得宛如一片雲。
清笛落下的剎那,回頭朝於清風靜靜一笑。
身子墜下,卻並不滯重。那是因爲,身上的衣衫好輕。輕得彷彿是鳥兒的絨羽,託着她在暗寂夜色裡翩然而降。
知州府的院牆,比不得城牆高峻,清笛本以爲這段距離極短,短到她都來不及看清身邊景物,便已經落地——可是好神奇,身上這件素白的大氅竟然能托住她的身子,彷彿能夠御風而行。看得見周遭火光搖曳如殷紅的浪涌,看得見兇悍的契丹人面上都藏不住的驚訝。
這衣裳,是他的。
在閣老府,她身上狼狽不堪。他來了,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裹住她。交付了彼此之後,他不知從哪裡替她找來了衣裙,卻依舊還是將他的這件大氅裹在她身子外頭。這大氅,她並無仔細看清,初時只覺薄柔輕暖,此時更見得它宛如羽翼。
他之所以一直用這大氅裹着她,斷不是隻爲用它與她蔽寒,定然是因爲它不凡。就像人們都會給自己最珍愛的寶物配上同樣珍貴的盒子,珍之慎之鬮。
在她面前,他從來訥於表達;可是他沒明白說出來的心意,她又如何不知?
只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難道能就此忘卻爹的慘死?!她如何做得到!
心思電轉,清笛的身子已經到了玄宸身前。
玄宸藍瞳閃爍,卻語聲堅毅,“我接得住你,別怕!”
他接得住她,清笛相信。因爲她的指尖已經觸及了他手臂,只需她向他撲去,他定然能接的住她…哦…
清笛指尖一冷,目光迎向他的眼瞳——彼時他以皇子之尊,跪倒在大宋的市集上;看見她來,他藍瞳裡遊過惶惑……
紅燈掩映裡,他孤零零倒在馬廄裡,身子小得彷彿虛弱的孩子……
杏花初雪中,他站在窗櫺外,藍瞳如冰……
清笛咬緊了牙關,卻猛地伸開手臂,藉着身子墜落的力量,推開了小六!
身如輕葉,向着那冷硬的大地,直直墜落——身子被劇烈撞擊,整個世界宛如頃刻傾頹……
“憐兒!——”她聽見他撕心裂肺的痛呼,被血色漫過的視野裡,映着他倉皇奔來的身影。那生來冷硬、十一歲便已將天下和權謀玩弄於股掌的少年,想來一生都不曾這樣驚亂吧?看他啊,腳步已是凌亂了。
“憐兒!”小六發瘋般地奔過來,輕輕抱起清笛,回頭朝向呆了的萬人怒喊,“來人啊,叫醫官,快叫醫官來!”那哪裡還是人的喊聲,那分明已經是孤狼於月下的悲號!
事發倉促,兩方人員都被驚呆。更何況小六此時身在知州府牆下,牆頭仍有士兵執弩!契丹醫官猶豫着不敢向前。
小六猛然擡頭望城牆上,“此時若有人敢放弩,我必滅他全族!”霍地轉身望醫官,“你再不來,我要你的人頭!”
此時此地,縱然萬人,卻全都被那一個少年的戾氣嚇住!
清笛還想說話,卻張口只是一口粘稠的血直噴了出去!
“憐兒!”小六連忙轉頭,低低說,“你別動。醫官馬上來了!”
清笛卻緩緩搖頭,只擡眸再望一眼小六,甚至含笑,輕輕說,“我也許,不該恨你。我只恨,我自己……”這一眼、一句,彷彿已經耗盡了她最後的氣力,她的手一張,掌心裡一根釵子噹啷墜地。
鋪天蓋地的黑暗席捲而來,無邊無際的疲憊將清笛淹沒。她好累,真的好累……就在小六的懷中,清笛輕輕闔上了眼簾。
“憐兒,憐兒!你別睡,你別睡!”小六驚得渾身顫慄,眼睛死死盯着委頓在地的那枚釵子——
原來憐兒飛身墜落的剎那,手裡已經暗自握了一枚釵子……如此算來,倘若方纔她直接跌入他懷抱,恰可順勢將釵子刺進他頸子!電光火石之間,他定然躲無可躲!
可是終究,她卻在那一剎那推開了他!她是最終決定饒他性命,她是最終沒能忍心殺他報仇!
可是她自己卻直接跌向大地,她選擇了死在他眼前!
她沒忍心殺了他,可是她卻殺了她自己!
“憐兒,我不准你死。你聽見了沒有,我不準!”小六終究再也忍不住,抱緊清笛的身子嚎啕大哭,“你既然恨我,那麼爲何方纔不直接下手刺死我!我寧願死在你手上,我絕無半點遺憾!”
醫官終於顫顫巍巍跑過來,診過脈,卻向小六哀哀搖頭,“殿下,請恕卑職無能……”
“去吧。我不怪你。”小六跌坐在地,緊緊抱着清笛的身子,“這都是我的錯,我又哪裡有資格怪你?”
鮮血從清笛口中不斷不斷涌出來,他想用手去堵,卻根本無用。縱有天縱智慧,可是這一刻他無能爲力!只能無助地感知清笛的身子在他的懷抱中越發的沉墜,越發的冷下去……
“傻瓜。你以爲你這樣,就又能拋下我了?我說了,我要帶你走啊。既然不願隨我去看雪蓮,那我便隨你去吧。你去哪裡,我便跟着你去哪裡。”他終於知道,這一刻就算他已經擁有了整個天下,那成功的喜悅卻永遠比不上失去憐兒的心痛!
“這一回,終歸我不會讓你再扔下我。憐兒,我不答應——”小六眼中含淚,卻笑着將遞上的釵子拾起,輕輕攥進了清笛掌心。
繼而,他握着她的手,猛地將那枚釵子刺進他自己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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